岁月温柔了光影,阳光透过手指间隙,也斑驳而模糊起来。我坐在自行车后货架上,轻摇着双腿,哼着不着调的歌儿,眼神越过一副挺直的脊背,一路颠簸着,留意到前面路上的坑洼,便拽紧那副脊梁的衣角。车子一起伏就被货架硌得生疼,我故意夸张一声:“哎呀!”却又“咯咯”地笑起来,不平稳成了我无聊时的乐趣所在。姥爷一路也不作声,只在拐弯处叮咛一句:“要拐了啊!”儿时这一幕常常上演:一位戴着茶色眼镜的老人,头发雪白,骑着二八大杠,稳稳的,后面载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一路向西边的老屋驶去,她的寒暑假便这样开始了。
姥爷的头发自我记事便是全白了,我一度以为他已经很老很老,其实是少白头,三四十岁便是如此,他的身体一直硬朗,看着收拾利落的老屋便能知道。
站在老屋前看,一扇门,两面窗,房脊倾斜,十分“端正”。门前有宽且厚的石板,走过石板,跨过高高的木制门槛,便是厅屋了。厅屋简陋只放了一张旧桌子,上有一块伤痕累累的砧板和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姥爷总在下午用他们切菜喂鸡鸭,我总是期待着这一刻,因着菜刀很钝,姥爷拗不过我时,便会给我切着玩,也是一大乐趣。可平日里我是不敢在厅屋多停留的,厅屋左手边是柴房和鸡窝,右手边是一间小客房,窗户都太小,房间里黑咕隆咚,我一个人时歪头看也是不敢的,迅速穿过去,便来到了二门口。
二门口连着厅屋和厨房,厨房半露天,宽敞亮堂。每到这里我就安心地慢下脚步,姥爷喜欢坐在二门口的小竹椅上抽烟,他看着我还未平复的呼吸,便洞察了一切,茶色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边笑边摇头,“我看,要给你再起一个外号了吧?”我假装生气地跑到土灶台后躲起来,怕他又想到啥新鲜的词来喊我。说到外号,姥爷前前后后给我取了四五个外号,喜欢吃鸡爪和猪耳朵,便叫我“爪子大王”、“耳朵大帅”;不听话时就唤我“林厌皮”;吃糖把牙齿吃了个大窟窿,“小豁牙巴”又成了他嘴里的常用词,为什么他不能给我取个文雅一点的昵称呢,实在是琢磨不透。土灶台是个小乐园了,大锅洞和小锅洞都被烟熏的黑黢黢的,坐在小板凳上,左手边是劈柴和碳罐,引火用的,右手边是松枝之类的易燃柴火。引火我不会,烧树枝倒是简单。红彤彤的火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要不是怕烧糊锅,我能玩一下午。夏天和冬天的锅洞最是神奇了,把玉米棒、芋头藏进锅灰去,香喷喷地出来,细细地吃,又能消磨一个上午的光阴。土灶台上异常干净,姥爷不允许轻易改变瓶瓶罐罐的位置,由此我也很容易找到猪油罐和锅巴坛的所在,猪油泡锅巴是最美味的午点。大瓷碗里放上几片锅巴,夹一筷头的猪油,倒上开水,“滋啦”一声,香味随着水汽蒸腾,我边等着锅巴变软边数碗里的油圈圈,以此判断姥爷小不小气,舍不舍得放猪油,姥爷也照例眯着眼来揉我的头发,摇摇头然后剧烈地咳嗽几声,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抽烟,不再理我。在厨房这间屋子里,时间的脚步似乎也慢下来、静下来了。有个除夕,我和姥爷围着小炉子做蛋饺。一盆搅出了气泡的鸡蛋液,一盆饺子馅,一个大圆铁勺,一个小圆勺,一个烧的通红的炭炉,祖孙俩零零碎碎地聊着不紧要的话题。鸡蛋液在圆铁勺里转啊转,迅速地干瘪,等馅入怀,时间也在铁勺里静下来,和蛋饺一起成型,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厨房旁边是院子,一口神奇的水井,两棵果树,占据了大部分的快乐。据说,水井是姥爷自己选址炸的,正好炸在泉眼上,井水清、甜、终年不减。上下村庄的乡亲都来担水,遇上喜欢逗小孩的,我就霸在井边,拿出“地主“的气势:“不许喝我家的水!”姥爷这时就会扶扶眼镜,喊着:“哎,哎,不要赛脸呐!”我也是听话的,自顾玩去了。院中央一棵杏树,高且粗;一棵梨树,矮且瘦。大多时间没有果子,我便埋头在树下的草丛里扒拉“宝贝”。两棵树下各种了一圈麦冬,初夏便会结出一串串蓝盈盈的果子,藏在细长的叶子间,摘下来放在空地里晒着玩过家家,不亦乐乎。杏树上曾经有过一个“房客”,一个精巧的鸟窝建在最低的枝桠上,我站在小板凳上就能够着,姥爷不让我去打扰,我没忍住偷偷摸过几次鸟蛋,可想,这唯一的住客也被我吓跑了。后来也来过一位引人注目的“访客”,飘逸的蓝绿色长尾巴,也落在那根最低的枝头上,骄傲地昂着头,停留了许久。姥爷很开心,觉得是个好兆头。
过了院子,是三间砖房,堂屋在最中间,两边各一个房间。堂屋不常用,只在过年时吃一顿年夜饭,两边的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我不敢进。最怕姥爷喊:“去里面拿几块年粑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冲进去,屋里的灯昏暗,开灯也不能给我壮胆,我摸索着,黑暗像是长了一双无形的脚,慢慢爬上肩膀,轻轻吹着耳朵,刺激每一个毛孔,我急着加快动作,在汗毛竖起来之前冲出屋去,气喘吁吁地把粑粑拿给姥爷,然后又听他笑说:“随手关灯啊!”我急着跳脚,“姥爷,你跟我一起去!”“一起去,还喊着你干嘛?”他又大笑,然后自己去关灯,我想姥爷这不是多此一举嘛,白白让我跑一趟。
老屋在山半腰,屋外的乐趣更多了。屋前有一大片稻场,农闲时稻场是我另一片乐园了。小学时,学了《詹天佑》一课,我灵感大发,要把稻场改建一番。于是,我央求姥爷当“苦力”,用稻箩从河边挑回了一箩筐的石头。姥爷一直是顺着我的,“随便玩,不要把别人家菜园踩了就行!”在姥爷的“纵容”下,我便“无法无天”。一块块石头铺成了“京张铁路”的“人”字行路线,一边通向菜园,一边通向邻居家。学了《科利亚的木匣》,我又在姥爷的“放任”下,在菜园里埋了一小罐硬币,等想起来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山坳里也有一处菜地,姥爷时不时会去浇菜园。“西拐洼浇菜园,你去不去?”姥爷挑着桶喊我,“我去……”,生怕姥爷走远了,我一边拖长声音回应着,一边赶紧拿了铲子,颠颠地跟着。也不知道菜地里有些什么蔬菜,我的心思全在旁边的“洼”里。水不深,很清,洼一边是石壁。我拿了铲子铲来土块做堤坝,拦着水流,总有一些小虾小蟹因此被我捉住,实在是水世界里的呆子。从未去追溯过西拐洼的源头在哪,只知道洼里的水常年不断,汇成溪流,依着地势错落一路而下,穿过一片片菜地,越过一条条田埂小路,或急或缓,带走了我童年记忆里最美的一段时光,伴着我不知不觉地长大。
晨光熹微时,我和姥爷依旧骑着自行车出发。他骑着二八大杠,在前,我骑着自行车,在后。脊梁微驼,却还是稳稳的,用他自己的话说:稳得可以在车上下棋了。我们选了一条与以往不一样的路,在河堤另一边。路窄,没有车辆,田野远山尽在眼底,静谧的空气让人的心沉下来,再沉下来。姥爷老了一些,他不再骑车载我,而是陪我骑车回家,一路无言。
后来,只能梦归,我独自骑车在黑暗里,不再害怕,却穿不过层层迷雾,找不到回家的路。
再后来,老屋不在了,只留下一条路,通向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