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更迭,周遭如尘如土湮没在漫长的时间夹缝中。那条弯曲的痕迹,却如同一条曲张的血管,一道醒目的疤痕,一座不朽的丰碑,留在这片土地上,留在不灭的时代生命里。
1
老街建的早,街面狭仄,地势低洼,光线昏暗,但老张店人没有不知道它的。很多年间,老街是张店的“经济贸易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出生在这条老街上,自我记事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便是每一个鲜活日子必不可少的交响曲。老街分前后,前街热闹,挨个开着几家杂货铺、服装店、布庄、鞋店和裁缝铺;后街冷清,多是住宅。
2
街头的老刘夫妻开了一家杂货铺,门面里又黑又小。门口搭一个简易的棚子,简易却不简单,从中药罐到喷雾器,从苍蝇拍到防滑垫,从咪咪虾条到麻饼干果,货物品种之齐全,受众之广泛冠绝整条街道。旁边的小王家也开了一家杂货铺,屋里亮堂,主打水果零食,兼卖油盐酱醋。这两家店是孩子们的天堂。幼时我常盼着爷爷和爸爸的吆喝,“来,给我去老刘家买包烟,龙泉!”爷爷总是要东海烟,都挺便宜的。我就随机应变,有时他们心情好,或者那天生意不错,又可能是正有生意上门他们没空缠我,我便“趁火打劫”,“还要一包咪咪虾条?”“好好好,快去!”
我很喜欢老刘夫妻俩,两人个子很高,瘦,常年看门面晒得黝黑,黑得发亮,最亮的是他们的笑容,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买一包东海。”“又给你老爹买烟啊!”
“买一包阿诗玛。”“哎,家里来人啦!”
“买一包咪咪虾条。”“新五毛哪,压岁钱吧!”
不管生意大小,夫妻俩总是把气氛调动地热热闹闹的,而我总是惊讶于他猜测的准确,佩服至极。
3
我家在前街的中间,原是布庄兼卖裤子,后来改卖了童装。自我能说全乎话,便学大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拂尘荡悠,口齿不清地喊着“卖的确凉了,一毛五一尺”。
一张柜子,一个店员,我对“守株待兔”般的生意很快失去了兴趣。闲时,街上的几个伙伴便集合起来探索新玩意儿。晴天在路上挖洞玩弹子、打球、跳方格;雨天在楼顶搭塑料棚,躲雨、赏雨、戏雨。
夏天是生意淡季,路上热地能听到柏油融化的声音。日上三竿,路上、街上便没了人影,连知了声都蔫了。我们一群孩子就开始比赛逮苍蝇。卖服装的人家里多的是透明塑料袋,长方形,硬硬的,不会变形。塑料袋一边前端突出一截,贴有胶带,把这一截剪了,待两边一样长,用手把袋子拦“腰”聚拢起来握紧,前面聚成张开的喇叭状,后面成了一个鼓鼓的“储蝇室”,“捕蝇器”便做好了。远远看到有苍蝇贪婪地趴在西瓜皮上,慢慢举起“捕蝇器”,脱掉鞋,悄无声息地挪移过去,靠近了,要轻,要快,伸手,猛地罩住。只见那苍蝇受了惊吓,没头没脑地乱撞,下端捂严实,轻轻松开手,苍蝇便“嗡嗡”地一头撞进“储蝇袋”里了。
冬天是生意旺季,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备货。爸爸着手改动门面的布局,一面用网格架起来的墙被拆了,从进门一直延伸到厨房边的狭长门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冬季衣服。厨房的过道、客厅、我的房间、二楼的楼梯上整齐地码着未拆封的衣服,多而有序,生意再慌张爸爸都能准确找到需要的衣服款式和型号。放了寒假,姥爷就会来接我回老家,家里生意太忙无暇顾及我。也有一年我没走,在小镇子里切身感受了一番“人潮汹涌”。
早晨被外面嘈杂的人声吵醒,推开门一看,嗬,人挤人!爷爷、奶奶、爸爸、店员阿姨都在招呼客人,一人照应几个,嘴巴说个不停,手里忙个不歇,挑选衣服、帮孩子试穿,大小不合适又迅速穿进后堂翻找合适孩子的型号。大人们都神情专注,埋头忙手里的生意。
“你看孩子穿这件多帅,跟量身定做的一样!”
“小孩洋气,穿啥都好看!”
“这还贵啊,你到旁家问问,哪有这个价呀!”
“一年就过这一次年,姥姥给老外还不买好一点啊!”
我挤到最前面的新生儿摊位前看着,因着不善交际,我既期待有客临门又怕别人搭话,“小姑娘,这兜兜怎么卖?”
“嗯……”未说话先红了脸,我只好大喊,“爸,有人要买兜兜!”这样的忙碌从腊月初一直持续到年三十,午饭只能敷衍了事。等我上初中,便承包了做午饭的活,不管做的什么菜,卖相怎么样,都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一来实在是饿了,二来怕我挨了批撂挑子不干了。
4
对门李春旭布庄门面很大,溜边摆了一排方方正正的大展示柜。大柜子长宽有近一米,用来装库存的布匹,生意淡季时多是空的,放些零七碎八的小东西。我和小伙伴们便“开发”了它的新用途,玩藏猫猫时,大家经常偷偷躲在里面。有一个夏天,玩伴里有个小男孩找不到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手表没有监控的年代,一条街的大人都急疯了,撇下手里的活儿全部出动,纪念碑园里、后街废楼上、河边……到处找。一起玩的几个孩子站成一排,低着头等着挨训。直到天黑,大人们才发现他躺在布庄的大柜子里睡着了。自那以后,柜子就上了锁。
5
从前街顺势而下,等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泥土地面变成了煤渣路面,便是后街过渡带了。北侧后街土路,南侧后街石板路。而我们都喜欢往土路去,那里有一座“鬼屋”——一栋废弃的二层小楼。屋前杂草过膝,楼梯露在外面,栏杆摇摇晃晃,一碰,土“唰唰”地直掉。我们是不怕的,只管上梯去。二楼只剩半截墙壁,地板水泥塌了,露出了光秃秃的楼板和楼板间黑漆漆的缝隙,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它是会“吃人”的。一楼却是锁了门的,没人去砸,也没人敢砸,青天白日下的屋子,因着这把锁让我们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尝试着,蹑手蹑脚地靠近门锁,从门缝往里看,扒上门,视线碰到黑暗的一瞬间,脑袋里仿佛有电流通过,“啪啪”直响,勇气就全泄了,猛地收回眼神,尖叫着四散逃开,一番哄笑打闹后,再迅速地靠近,继而跑开,重复无数次却乐此不疲。直到小学毕业、中学毕业,“鬼屋”还在那,我们不再相信鬼神之说,可还是没人试着去打开那只锁。
我们都是有点惧怕南后街的,只因那里有一家私人诊所,就算卖豆腐的、卖糖葫芦的都在这里常驻,也盖不住老远就能闻到的消毒酒精味儿。走到石板路上,再淘气的孩子也乖了,慢吞吞地一步一个脚印,只希望去诊所的路能更长一些,再长一些。其实南后街是真正的老街,两侧房屋还保留着明清街的徽派建筑风格,飞檐斗拱,木质的二层阁楼,雕梁画栋,阁楼的窗户很小,只容下一人探出头来。路面中间铺着青石板,独轮车在石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石板两侧不规律地排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青石板街延伸数里,走在街上,总会不自觉地放低音量,放慢脚步,静静享受静谧的阳光洒在脸上的清透感,让思绪随风,去往那个车马很慢的年代。
6
初中时,镇里的主干道六毛路拓宽,还修了一条“新大街”,这名字是约定俗成的,只是为了跟老街区分。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北到南蜿蜒在小镇的边缘,两侧的楼房整齐划一,是当时最流行的造型,门前宽阔敞亮。相较之下,老街落后了很多,人们在新街买房落户,老街的住户少了。
后来啊,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就算是以前最忙碌的腊月,也会有漫长的闲暇时光。几个人围着炭火盆,烤橘子和馒头片,用勺子盛豌豆再撒上盐粒烤着吃。清闲却不自在,爸爸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敲在我的心头,闷闷地。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曾经生意兴隆的场景已成为过去。老街的商户们开始忙着转型:有的换了门面地点;有的换了活计;有的放弃生意去了外地,坚守老街的商户也开启了网络和实体相结合的新模式……
张店镇越来越美了,而老街,如一位垂暮老者,静静地坐在家门口张望远方,叮嘱后辈不必悲伤,更不要忘了来时的路。
也许一切终将逝去,而那过去的,不是虚无的光影,是真实的岁月,印在心头,渗入骨血,成为每一步成长的基石。每一位曾在老街匆匆的过客,都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