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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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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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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

总也不能忘记,那漫出屋檐,甚至于腾于庭院的葱茏。

沿迂回曲折的阡陌小道远远走来,山间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只那一抹是属于我的:灰旧的茅草屋顶,黄土墙面,以及那亭亭如盖的绿色。

姥爷家这一株杏树植于东北角,树荫庇护了整个庭院。树干粗壮直挺,蓬勃向上的树冠正巧高于屋顶,遮天却不蔽日,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随风荡漾。有一枝斜逸而出,垂下枝头,伸手就能触到,这接了人气的枝条上一只精巧的鸟窝悄然而至,安然繁衍,踮脚伸手就能摸到鸟蛋。

杏花时节,远远地仰望枝头,少了绿叶点缀,杏花独自高傲地立着, 红萼长蕊间,如朝阳,如星点,灿烂地溢着光,杏树的枝干自有一股遒健的力量,映衬之下,旷远如水墨画,蕴着细而长的流动的生命力。春末,不经意间,一小朵儿白色飘落,一树杏花摇曳着,阳光做成的瓣儿来了人间:手间,书页上,井沿边,菜案上,她只管来,带来了满院跳动的不着落的气息,风过四散,又似乎从未来过。

杏花谢了,叶子葳蕤,毛茸茸的青色的杏子一簇簇的聚着,随夏雨渐渐变黄。茅草屋顶上那一枝朝南,得天独厚,杏子总是最大、最先露出红晕,馋着过往的人和院里的人,无奈杏树太高,竹竿够不着,够得着的杏子却晒不足太阳,不够甜,这成了幼年的一大憾事。

一年杏黄时,斜出枝条上的小住客不知何时不告而别,我心中怅然,总望着空空的鸟窝发呆。一日午后一只鸟儿突然造访,停在枝条上,浑身白羽,又或者有其他颜色,已然记不清了,只清晰地记得它长长的尾巴垂下来,如缕如丝如飘带般柔美。我慌了,急闯进院中想近窥它的容颜,白鸟虽惊了却仍然优雅地展翅,缓慢地飞向上空,我的手碰到了它的尾羽,那一瞬间恍然如梦,仿佛这庭院本就属于白鸟,我才是冒失的客人,毁了夏季烈日下难得的清梦。自那后,我再看这杏树,总是无端怀着一种敬畏与向往。

一木庭中是为困,种树有讲究,院里种树不能形单影只。在杏树宽大的臂弯里,一棵梨树纤弱地生长着。

阳光稀疏,梨树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枝丫低矮,春季里梨花也不成簇,长长的花梗上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花,随风颔首,翩然成姿。与高大的杏树相比,梨树多了几分柔和,我喜欢坐在树桠上看书,趴在树下的麦冬丛里掐蓝紫色的果子,清冷的花瓣落在眼前,如水,如月光,如将要消融的雪,如母亲弯弯的眉眼。梨树似乎是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只微笑着不说话,便能叫人潸然泪下。

青色的梨子弹珠大小时,姥爷便教我落果,把长得歪的、生了虫的剪了,留下光洁饱满的。我对这工作不上心,只捡手边的随意修剪。秋至,梨子不多,我们依然要用最隆重的方式来接纳它们。我和弟弟拿了床单,双手撑开等在树下,姨娘爬上树去剪,剪一个扔一个,等到床单上盛满了大大小小的梨子,我们席地坐下分享成果。大的留几个自己家吃,其余的装在篮子里,送亲戚邻居,小的我和弟弟分一分当零嘴。梨的品种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只知道核大肉糙,实在不是果子里的上品,但这丝毫不减我们对梨树的亲近,对梨子的期待。

院中住着杏树和梨树,还住着姥爷和姥姥。

姥姥去世得早,我对她的记忆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在回忆的烟云里,姥姥的身影已镌刻为两个、仅有的两个清晰的侧颜。夏季的清晨,我随着姥姥下菜园,菜园边美人蕉正欣然舒展着花被,露珠下的红已近绛红了,深邃迷人。我央着姥姥摘一朵。她没有说话,皱着眉头,努力伸直佝偻的背,踮起脚尖,伸出那双满是疮痍的手,阳光从东边的天空斜斜地铺下来,铺在姥姥脸上,氤氲开来,像是起了水雾,模糊了脸上的沟壑,阳光的颗粒四散在空气里。

另一个冬天的清晨,山里格外寒冷,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姥姥在床边为我烘衣服。烘篮罩子卡在炭火盆上,她佝偻的背更低了,瘦削的颧骨突兀着,双手麻利地把我的棉袄棉裤翻过来,一寸寸仔细地烘热。炭火盆微弱的红光传出一阵阵紧绷的热浪,姥姥的脸上微红,眼睛眯起来,眼角似乎有点湿润,亮晶晶的,她使劲眨了眨眼,伸出手背擦了一下。那时的她,仿佛就是院中的那棵梨树,在细雨中落下月光做的瓣儿。

我是在姥爷手边长大的。记忆中的他总是在我仰视的目光里,热烈地爱着生活。

灶台边贴着二十四节气歌,早上姥爷边熬粥边教我唱,我不认真,胡乱接,他就用鼻子哼一声来警告我,“嗯?又厌皮了!”有人赶着老牛从门前走过,他又乐呵呵地来考我:“有个小孩赶了十头牛,他骑在牛背一数,哎,怎么只有九头了,还有一头去哪了?”我就抢着说他骑着呗,姥爷便满意地点点头,连说对对对。午后,他总是坐在二门口的竹椅子上抽烟,我拿作业上的对联去问,他认真地铿锵有力地读着,边吧嗒烟嘴边咬文嚼字,自言自语道:“春天,不对,春日,添,增,长新绿,嗯,生新意!这个好。”我喜欢看姥爷做题的样子,既专注又有些滑稽,烟屁股扔了一地,也没想出一个他满意的答案来,最后只好翻出老皇历,找一个抄上。

夏天街上一家做的酱油干子,卖得十分紧俏,黑乎乎四方方的,样子不好看我不喜欢吃,姥爷便给它取了名“四方来财”,我不喜欢吃蔬菜,他便用苋菜染了红饭,给黄瓜取名白玉翡翠,哄着我吃饭……和姥爷一起,日子是新鲜跳跃的,未知的愉快翻腾得就像那棵杏树带给我的渴望。

不曾想过,是居于庭院的树浸润了人的性情,抑或树的品性影响了居于一处的人呢?

我渴望做杏树,渴望成为像姥爷一样的人,可生长可庇荫,有脚踏实地的土地也有自由的方向;我也渴望做梨树,渴望成为像姥姥一样的人,保持坚韧的内心,坚定温和的面容。

院子里的人、院子里的树早已湮没在风过竹林的窸窣声中,可我总也不能忘记那腾于庭院的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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