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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贵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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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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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孃的草木人生

有一位老人,在小镇清清静静的时光中独活成一种姿态,在时间的长河里与世无争,在命运多舛的路途苦苦坚守,她就像一盏油灯,一次次将自己点燃,在卑微的尘世中不动声色地发出微微的光,照亮了他人的梦想,温暖了他人的人生。

走到镇宁南街92号,我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这块已经被光阴模糊了字迹的老式门牌,我在想它的存在是否也为这个家庭留下记忆,那些封存多年的往事是否因它而延续。但此刻它在我眼里竟生出别样的情愫,只因它与一位叫黄大嬢的老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像我要写她的故事一样,也是因了一份无法阻挡的感动。

这是一间木结构的老屋,客厅已经被改成一间理发店,里屋的木楼梯、旧家具,以及报纸糊的挡板墙在狭小的空间里有种旧时光的感。厨房里一盏煤油灯孤独地摆放在墙角,那燃尽的灯芯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多年的往事。

1930年,黄大嬢出生在镇宁南街一户普通人家,除了父母,上有哥哥、下有小妹。24岁那年,平淡而安稳的生活戛然而止,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还没有来得及体会爱情的味道,就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击碎了人生的梦想。就在这间小小的老屋里,黄大嬢的父亲不幸离世,她第一次经历着亲人离世的痛苦,阴阳两隔的哀伤。

父亲过世一年后,家里每个人心中那份哀愁才刚刚缓过气来,没想到新的厄运又一次光顾这个家,黄大嬢的哥哥也因病随父亲而去,这突来的灾难一下又使这个刚刚恢复生气的家庭瞬间崩塌。想想当年的情形,竟忍不住让人唏嘘。

随着家里两个主心骨的相距离世,嫂子的不告而别,更是使这个家的生活状况捉襟见肘,一边是体弱多病的母亲,一边是未成年的妹妹及幼小的侄儿,黄大嬢悲从心来,同时也在心里开始盘算起明日的柴米油盐。也就是从那刻起,黄大嬢接过父亲留下来的担子,一挑就是一辈子。

老屋里有个老式的简易衣柜,衣柜上镶嵌得一面的镜子,我在想,年轻时的黄大嬢每次出门去卖煤油时,是否也会对镜梳妆一番,或许她还来不及梳理一下额头的发就匆匆迈出家门。

卖煤油是个很苦的行当,黄大嬢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五六十年代的人们都靠煤油照明,那时交通不便,全靠她一双脚走到哪里就卖到哪里。为了多卖些煤油,她总是走村串寨,远离城市,荒郊野外难免会遇不轨之人,每次化险为夷后她都心怀庆幸,家中亲人的等待化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一颗少女的心就这样变得强大起来。

做完买卖回来时天已经黑尽,崎岖的山路很是难行,她一次次摔倒又爬起,哪怕膝盖已经疼得走不动路,她也舍不得将那油灯点亮。

我常常在想,正值青春妙龄的她,面对生活的种种艰辛,难道就不曾动摇过吗?哪怕是找个人陪伴着她走一程山路、换一下担子也好啊! 一个与草木为伴,与油灯同行的女子用柔弱的肩膀担起了一家四口的生计,一次次顶风沐雨,踽踽独行。从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里,大家只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子为了一家人能吃饱饭,每天去到很远的地方卖煤油。

光阴似水,韶华难留,已近中年的黄大嬢看着渐渐长大的侄儿,身体慢慢好转的母亲,还有待嫁闺中的妹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等他们长大就好了。此刻她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当初放弃应征入伍的机会,对于那个年代的人们来说,能到部队当兵,前途会不可估量,面对几次上门来做动员工作的人,黄大嬢一点也没有犹豫,只有她心里明白如果她走了,这个家将面临怎样的窘况。

妹妹成家后,黄大嬢心想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谁知妹妹忙于工作,无暇照看孩子,只得把五个孩子送到黄大嬢处帮着照看。随着几个孩子的到来,这间刚刚清净下来的小屋又热闹起来。孩子们一个个在这儿长大,到了读书的年龄又一个个离开。如今大家都还记得当年黄大嬢天不亮就起来整理担子,挑着煤油出门,晚上回来又在油灯下织布给他们做衣服的场景。

黄大嬢就这样把这些孩子当成亲生的一样,不管谁离开她都会难受一阵子,她把内心的那份柔情都换成母爱给了这些孩子。看着孩子渐渐长大离开,她欣慰地想生活就要好起来了。

这时有人被黄大嬢的善良所感动,愿意与她同甘共苦共白头,黄大嬢想也没想就回绝人家,理由是母亲跟侄儿子还需要她的照顾,不能离开她。

随着时代的发展,煤油灯已被电灯取代,黄大嬢不再卖煤油了,她卖煤油的故事也在南街家喻户晓。她把家里的住房改装成一家小店,经营一些日常用品,经常往返于安顺与镇宁之间。

黄大嬢就这样用最微薄的收入,最简朴的生活把那个从小就跟她在一起生活的侄儿子养长大,一直到他结婚生子。侄儿子成家后,黄大嬢每天打理着自己的小店,日子平淡且安宁。随着母亲80岁那年离世,她就只是一个人了。

就在她刚放下肩头的重担歇下来准备喘口气的时候了,命运又一次亮起了红灯。侄儿子在一次外出时意外溺水而亡,留下年轻的侄儿媳妇和几个侄孙。看着未谙世事的侄儿媳妇,几个不知人世的孩子,黄大嬢再一次担起抚养后辈的责任,毫不犹豫地把一个侄孙子留在身边照顾,那年,她已经是68岁的老人。

转眼20年过去,侄孙子在她的照料下长大成人,黄大嬢拿出老屋的门面给他开了一家理发店,黄大嬢就在门口摆起摊子卖盐度日,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

南街的老街坊们听说我在打听黄大嬢的故事,热情地帮我找到了她最要好的朋友,今年八十余岁高龄的陈婆婆。

提到往事,陈婆婆很感慨地说道:“黄大嬢这一辈子不容易,照顾那么多的家人,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没有考虑,年轻时候天天在外面卖煤油,老了就在家门口卖盐。如今老了,虽说孩子们经常来看望她,但很多时候还是感觉她很孤独。”说出这句话话时,陈婆婆眼里闪着泪光。

黄大嬢在今年四月突发脑梗,当时她还在摊子前忙活生意,是隔壁的邻居打电话通知了她在安顺的妹妹一家。大家赶到镇宁后把黄大嬢送到医院治疗,一个月后,医生也无能为力,让他们接回家去准备后事。

亲人们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接回家后悉心照料,轮番值守,又是中医又是理疗,大家都希望她病情好转,以报她的抚养之恩。养病期间,黄大孃几度处于昏迷状态,醒来睁开眼第一个提到的人竟是跟她在一起生活二十年的侄孙。大家感慨不已,她在自己性命攸关之时,心里首先想到的依然是别人。也许是上苍被她的情怀所感动;也许是亲情的力量让她有了动力,那些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们又像小时候一样聚拢在她身旁,轮番照料。黄大孃强大的精神意志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病情渐渐好转,已从最初不能自理到可以慢步行走。

黄大嬢生病的消息在南街不胫而走,许多街坊也对她牵肠挂肚,在打听到她病情好转后,纷纷约起到安顺来看望她。

见到黄大嬢时,她正在妹妹家的客厅里坐着,腿上搭着一床小被子。这时的黄大嬢由于受到脑梗后遗症的影响,不能说话,看见我时,她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等着家人给她介绍。眼前的黄大嬢是老了,在时间的荒野,她似乎还来不及年轻,就匆匆老了,她在为亲人的付出中老了,在一次次奔波忙碌中老了。一个也曾年轻也曾漂亮的女人,在一间老屋里,静守岁月,任芳华溜走。

又到南街,孩子们在街边疯玩打闹,街道两旁的店主们忙着吆喝生意,四周充斥着一份浓浓的市井气息,我在想,这些孩子们是否认识黄大嬢,是否知道南街有个卖盐的老奶奶。

时光深处,那盏放在角落里的油灯,正发出微微的亮光,一群可爱的孩子们围着黄大嬢,一边看黄大嬢织布,一边唱着,笑着,黄大嬢看着他们,满足地说道,长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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