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红瓦,花木葱茏。这是走进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准确而写实。
无论春夏秋冬,这里总是碧绿青翠的、生机勃勃的。这是爷爷家的小院。
门外两侧的玉兰、龙柏终年长青,进门一直到影壁,葡萄架、丝瓜藤、抽葫芦好像一直都郁郁葱葱的,从没败过。春天,九尺花坛里爷爷自己嫁接的手掌般大的牡丹花争奇斗艳,夏天,院落的石榴红艳透亮,垂涎诱人,秋天的桂花飘香几里,就连冬天室外冰霜下的四季海棠、暗香疏影也丝毫不输暖气房中的幽兰国香,更不用说窗棂旁自始至终都偃而犹起、高风亮节的翠竹……总之对于这个院子,“绿”怕不是最恰当的一个形容词了。
总感觉我人生中最快乐的那几年全都被收录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之中了,或许未来,我会在其他地方遇到更快乐的、印象更深的更多事,但目前为止,我觉得是这样。
从小到大,每次遇到以“童年”为题的作文总要苦苦思索许久。思索不是因为写不出,而是因为记忆过于丰富多彩,不知道该从这记忆长河里数不清的碎片中选取哪个成为代表,得以更好表达这两个字最深邃最具代表性的意义。但若把这些记忆逐一放映在脑海,会发现好像每一帧都有爷爷这位腰板无时无刻不挺直着、永远慈眉善目、永远笑眯眯的温和老人陪伴左右。
记忆中在爷爷家总有吃也吃不完的开心果、核桃仁、栗子糕、槐花饼,电视机下面的“百宝箱”里总有看也看不完的新的卡通碟片,院子中的水泥地上每天都有准时日更的手绘粉笔画,夏天院子浸在深井的水桶中总有不会断的葡萄、西瓜和蟠桃,冬天的则是白色蒸布下竹筐里成块的花生糖和香喷喷的板栗仁,白天有着听不完的故事,晚上有着数不清的星星……就连板凳,我都有爷爷手工做的、刷了我最喜欢的绿色油漆的、精心刻了花纹、和家中其他几把不同的、专属于我的那一把。
记忆中的爷爷总能变着花样给我创造惊喜。家里换了新冰箱,外边包装的大纸箱被爷爷几下改装,再铺上凉席、沙发垫便成了有门有窗户且专属于我的小屋。使得那段时间总有街坊四邻的小朋友带着各种他们所珍藏的宝贝来到院子希望可以以此交换和我一起享用专属小屋的,用果仁和花生奶进行的“下午茶”。蟠桃上市的时节,爷爷每天都会去买新鲜的桃子,而我,就负责吃掉它,每次都吃的满嘴满脸桃汁,感觉像是掉进了粉红色的幸福海洋。每啃完一个就顺手递给爷爷,便能亲眼见证那些个带着没啃干净桃肉的桃核被爷爷笑着接过,丝毫不嫌弃地继续啃干净上面粘连的桃肉,仔细清洗、晒干后用刻刀三两下雕琢,再将编好的红绳穿过,三五下就变出了一条寓意“平安、健康”的桃篮手绳,最后再满意地系到我的手上,若是之后做出了更满意的,爷爷总让我把手上的换下,戴上新的。一直到现在,十多年过去,我依然对在手腕上带红绳有一种执念。
爷爷在我心中真的是不折不扣的万能,比“快乐星球”里的老顽童还要厉害上几倍不止。闭上眼睛,我总能看到那个因为我喜欢吃核桃,能够一动不动整整两三个小时蹲在小桌前为我剔核桃仁,从而忘记时间,腿脚麻木到需要被人搀扶才能站起来的背影,总能听到那个蹲在水泥地上看着几根粉笔在水泥地上轻而易举呈现出连环画时娓娓道来的画外音,总能浮现那个让我骑在肩膀上带着我边笑边上街买花生奶的宽厚臂膀,总能记起那双拿着我的小手带我剪窗花的大手,记起每次一大早赶集回来把睡梦中的我唤醒后端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亦或豆腐脑,记起曾经屹立在雪地里的那座比我还要高两个头不止的巨大雪人,记得我为布娃娃做衣服时身边总坐着的乐呵呵帮忙的“助手”,记得每天晚上京剧的拿腔声和着把玩保健球发出的“咣咣声”,和谐又令人安心,记得沙发旁边的小桌子上总少不了的脑白金,记得那个布满茶渍的绿色瓷杯里加了冰糖的茶叶水的甜,记得的快乐太多太多,仿佛那些年的所有快乐都有爷爷的参与。在爷爷家,我仿佛一直是一个小女孩,永远恃宠而骄,永远幸福到冒泡。
多希望时间定格在那些年,定格住那些绿意盎然的画面。小路上,看着被夕阳拉长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肩前行,我以为幸福会这样一直延续,但走着走着,爷爷却放开了我的手,任我加快脚步、任我张开翅膀去探寻我想探寻的整个世界。每每看到新奇的事物,总是习惯性想要回头与那人分享,却发现不知何时爷爷早已被我落在身后。我停下脚步,着急地催促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已佝偻起的身影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而他却笑着向我挥挥手,告诉我:不要停,继续走,自己却站在原地,止步不前,我看着那个曾经高大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甚至看不清表情。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依然在不知不觉中走了好远好远。就像英子说的:爷爷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时隔多年,再次推开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在院子里跑着、跳着、笑着、闹着……一年一年过去,多年不经打理的院子竟依然满院青葱,豆棚瓜架,阳光落在上面,美得窒息。而我,总感觉那不急不缓、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仍旧跟在后面,回过头,也依然是那张慈爱的脸。
青未了,情,亦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