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医院冷静的消毒水味道在她脑子里轰隆作响。今天是妈妈陪同检查。这个结果是两口子争论过的，他们静默了半天，父亲摆摆手把母女俩送来医院，大巴车响了一声，咔哒一下干脆地闭合，父亲在公交车上低着头，他没有找座位，瘦小的身躯挂在拉环上随着公交车开动的颠簸向后向前荡。她抓着公交车的竖杆挨着母亲的乳房，母亲比父亲要高大一些，手指和四肢都粗壮，连头皮上的头发也是，像钢钉一般扎在脑袋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梳的服帖，公交车一路颠簸，三个人的头颅低垂。公交车是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似乎都羞于开口，他们心照不宣的认定一个点死死的盯住看，似乎能从那点延伸出自己一生的任务。奔驰在山路上的公交车车身肮脏锈迹斑斑，它载着十几二十个村民穿行在山村与城市之中，车上都是熟面孔，人们只能从溢出来的自卑中找到一线生机，只有话题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时才能从这个满是灰尘的公交车中窥见悲哀而轻快的生活痕迹。

父亲低垂的是自身的悲伤的自尊，他从未受人尊敬，也从未从生活中找到哪怕是错觉的意义，他只是生活着，和母亲一样，和满车的凝滞在空气中的人一样。

他看见公交车玻璃上打进来的肮脏的，蒙尘的阳光，脚下的铁皮，座椅套上的污渍，和空气中的尘土。他曾经每天搭乘着的公交车此刻变得异常陌生，父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被遮掩在感觉之上的悲哀。其实父亲过来也没有任何作用，任何的不公都不能让他开口，他习惯就这样低垂着头过他的人生，然后对她的未来指手画脚。

昨天晚上，他低着头听她女儿后知后觉的低低的哭泣声，他疑惑的注视着女儿的悲伤，像是新生的婴儿对着世界好奇。他呆楞了许久才从那种新鲜感中退却，他的脸上开始显现出一种狠毒，他双手不断地揉搓着。烦躁，不停的踱步，双脚纠结，他的鼻翼翕动，他红着眼眶，突然直直的站在女儿面前。

“啪。”一个巴掌落在女孩的右脸上。

她不解的看着父亲的因愤怒和羞耻而涨红的脸，他常年在外奔走的黝黑的皮肤上红的透顶。她不再哭泣，她自己隐约觉察出自己的错误，她的眼泪会让他们的生活过更加的难堪和无解。

她的眼睛紧盯着父亲的双脚，它们在她面前循环移动。看起来轻盈又愤怒。鞋子是劳保鞋，有些厚重，只是他们在常年累月的相处中找到了一个更加灵巧的表达。今天的是愤怒，极度的愤怒，她懂得这双脚的意思。

“丢人，你丢了老子的脸。”父亲黑紫的嘴唇张合。他吊眉竖睛像是村里唱大戏擂台上的黑脸。他的下眼睑颤抖不止，双手无力紧握，他直直的站在女孩面前，怂着肩膀，反而像是做错事情的倔强孩子。

母亲也在哭泣，母亲头皮上的头发支棱起来，母亲交叠的双手挡在自己的裆部，她对于女儿的错误有失职的嫌疑，她对于女儿的失贞负有责任，她们是这个家庭的女子，她们的贞洁是家庭尊严的组成部分。

“别打，她知道错了。”母亲似乎是哭过的。

“对不对。”母亲又转过身向她确认。母亲像是一只鸟，羽翼丰满的鸟，可是飞不上天空。

“你说啊！对不对。”她惊觉于这只大鸟的力量，她想获得生存的尊严，女儿的失贞让她蒙受着同样的耻辱。她知道母亲是女性，她张开的双翅原本是属于父亲的，她在做一件错误的事。于是眼泪从母亲的眼眶源源不断的流出，那是她的赎罪，眼泪增加被原谅的可能性。

这一切令她疑惑不解，她呆着脸看向母亲，眼神空洞。她的身体像是房间确定的一部分，她属于那个刷着白粉墙的房子，正中间的，她的影子是最小的那个影子，圆圆的，适中的样子。

弟弟对事情一知半解，六岁半的他显然适应不了这样的争吵和沉默。房屋时而寂静时而吵闹。他把鞋子脱下来想上床上去睡觉。

已经是十一点钟，十二岁的孩子白天跑闹欢笑，晚上自然承受不来这样的煎熬。他还不清楚他们的争执。

他把脚放在凳子上，抱着身体打呵欠，想一些别的事情，祈祷能早点上床睡觉。床上是妈妈和姐姐，院里趁着月光，平静的麦田等着鸦雀打破沉默。

母亲早早的就冷静下来，对着女儿平静的脸，那张脸像麦田，麦田上有两垄干涸的小道，她知道麦田在等一阵风吹起。

母亲声音哽咽，张张嘴喉咙干涩，眼泪浑浊的滴落在黑色的土地上。

他们已经想到事情的处理方法，他们因为尴尬而缄默不语。他们不断地试图平静慌乱的砰砰作响的心脏和躁动不安的血液。他们需要冷静的思考，父母亲都坐在凳子上，两把发着红光的凳子，凳子能安抚人心。

这就是解决方法，他们沉默，一直沉默。他们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事情会如他们所愿完美解决。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什么都不去想，事情会过去。

其实没什么值得再开口，她看着眼前人，母亲是冷黄色的母亲，父亲只有一张剪影，时不时的通过窗户被她看见，地上有四个坑，那是饭桌安置的地方，他们总是会在饭后收拾餐桌。餐桌斜倚再白色的墙壁上，头顶上是大功率的白色节能灯，下方的人被照成透亮的油画。

天空慢慢的落黑。他们还要僵持。

溺水的人需要回到河岸上去。他们争抢着那一线生机，波涛汹涌，逃到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