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他们坐在医院大厅,父亲应该是蹲在医院门口的哪个地方,她不知道,也不好奇,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母亲突然斜睨过来的眼神,有一种愤恨的感觉挂在嘴角,她不懂。她看不太清世界对待自己的方式。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双腿合拢,嘴角向下撇着,眉头紧皱,她的心脏怦怦不安,她通常靠着这个来赢得母亲的怜爱。可是母亲转头的一瞬间,那张脸上的表情展露无遗,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靠着这个方法来获得原谅。
母亲迅速的换了个表情亲昵问她:“你去买点什么去吃? “母亲的神情看看起来还是带着鄙薄。她沉静的看着母亲的脸。这张脸拥有者无穷种感情,它们表达自如,把生活的重担排解出来,她依靠着这些情绪生活,依靠着把多余的悲伤丢弃给更多的人来达到自身的平衡。世界就是这样可怕的运作着,在人群中,在家庭中都相同,他们心照不宣生活。
她也懂得这些。她应对自如,只是她还是感到悲伤,她的情绪无法消除,她也不清楚那总跳动不安的心脏和慌乱的手指代表着哪一种情绪。她手指不断地搅动着衣襟,这是她解决不了的困境。她的经验在此时失去了她的作用,她漠然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人们拥挤着向前,把空间挤得不漏一丝缝隙,她觉得意识有些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手在哪里。
她的不安越来越剧烈,焦躁难安,她的腿部肌肉在抽搐,她全身都在发抖。她的心慌像是弟弟的陀螺,在房子中间不断地旋转,它不断地改变轨迹,找不到终点,像是无尽的轮回。母亲忙着结清账单,穿梭在不同的窗口之间。母亲思维敏捷,她成功的把这场事故说的不那么令人不安,她有能力改变事情的过程,她觉得母亲甚至是乐在其中。
她只好看些不同的东西,她的目光落在医院的墙壁上有一块狗头状的污迹上,那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它的样子像是被人为的勾勒过一样,不然怎么解释它那么完美的黄褐色的形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黄褐色的污渍上。就像那条黄狗,那条已经死去的黄狗,她想,就像那条黄狗,他确信。那只曾经存在于她的家庭的那条瘦黄的老狗。她想着那条狗,想着它会如何吃饭,如何奔跑,如何吠叫,如何在她的脸上舔舐,它是一条好狗,她想,她确认那是一条好狗。它乖巧懂事,它们追逐游戏,它不吃桌上的食物,不轻易走进客厅,不乱撒尿,知道对着陌生人吠叫。她尤其忘不掉黄狗的吠叫,它看上去威风凛凛,它的完美的尖牙让它无比确信自己不会遭受到任何伤害,它时常吠叫示警,它就蹲踞在门前,辨识各色人类以便让他们随时获得警告。
“走吧,你爸还在外面等。”母亲拉着她的手起身向医院门口走,她握着那只手,上面布满老茧,和她的柔嫩的双手形成对比。她接着想,那双手是怎样在工地工作,她翻动,她抓握,她如鹰的利爪,松松垮垮的牵着。这种联结令她不安,她们之间是怎么产生的隔阂,是从那个时刻吗?她被扒掉的裤子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又一次重现。然后她的思绪又走向那条黄狗,那真是条好狗。
她与母亲未牵牢的右手像是秋季来临时无力的藤蔓,它们已经没有力气持续的向上生长,也没有力气再寄生在高大的树干上。她又想起这是秋天了,树叶还没枯死。清晨已经开始凌烈的寒风需要人们相互依偎取暖了。可是母亲似乎无意再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她了。
她悲哀的意识到她们之间已经取消了无意识的,无条件的爱。
她从女儿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她迫切的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可惜没人会提供给她。
她们朝父亲走去,他蹲在她们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父亲像一条老狗般蹲在医院大门边的花坛下。他可以坐下休息,或者是站在花坛边,可是他没有选择其他的选项,他只是静默的蹲着,像那条守家的老黄狗,蹲踞着,看守着。可是她悲哀的想到那条黄狗看护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
父亲看见她们,她们松垮的牵着手。迎着面向父亲走去。父亲很轻易地察觉出她们的靠近,也许是从她们迈出医院大门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他就敏锐的觉察到她们的逼近,他的眼神犀利,直直的看着她们,像是忠诚的家犬面对着陌生人的警觉。
等她们走到她的前面。父亲看了一眼她们的鞋子,恍惚着站起来。
他们是如何回到家的她已经记不清,她越是回忆,那条路就伸的越长,仿佛是一条无尽的旅途,久到令人想起就觉得疲累。
“我明天去上学吗?”她问。这是她唯一关心的问题,兴许事情还没有变化。
“我明天去上学吧。”她接着说。
自从回家那晚的问话之后,父亲的嘴巴就像是被人恶意的涂满胶水,他似乎张开了嘴,可她看不清,她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于是,她去问母亲。
“我明天去上学吗?”还是沉默。只是母亲的沉默更加寂静。
“那明天我去上学了。”
情况果然发生变化。
她的朋友们变得沉默,她的笑话不再具备它本应该具有的功能。他们全部一言不发,这是另外的一场抗争。正义与邪恶,她是毫无疑问的罪犯,慌乱的被审判的小鹿,走到末路穷途。
她不知道是什么推动着这些事情的发生。漩涡中心没有东西,也没有所谓拯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