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芭莎和丽塔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她们像是进入一个幻境,这里一片空白,没有关于美丑凶恶的定义,好像始终有人穿行其间,她们只是呆愣地看着一切开始都不断的变换着它们的色彩。费尔芭莎看见有两个努力拖着一面镜子小心翼翼行动的人,那面镜子慢慢的移向双生胎面前,费尔芭莎看到自己和丽塔站在镜中。镜中的丽塔脸部光滑圆润,鼻子挺翘,饱满的额头和披肩的金色头发,像是她在那本书里的插图一样,她的表情矜持懵懂的样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丽塔显然看出自己是更完美的那方。费尔芭莎看着自己脸上扁塌的鼻梁,她的脸上满是痘印,她的眼睛没有丽塔的明亮,嘴唇不如丽塔的饱满如玫瑰的绽放,她的身形比丽塔要更加佝偻,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裙子像是一个可悲的笑话。奇怪的是她们的五官明明是那么的相像,可是在费尔芭莎的脸上就是绽放不出任何特殊的属于美的光彩。费尔芭莎的眼神从最开始不解,到对自身的厌恶,现在已然转变成对于丽塔的嫉妒,她被丽塔衬得像个卑劣的模仿者。等到镜子的走远,丽塔和费尔芭莎显然知道有关于自身的初印象。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本初的样子,她们的父母从前的可悲的,欲盖弥彰的隐藏造成了现在费尔芭莎和丽塔之间最大的鸿沟。
丽塔知道自己的美丽,像是被枪弹击中一般,她瞬间明白自身的优越性,她突然了解到那些奴仆对于她们之间差距的惊讶,她们尽量压抑的对于丽塔的赞美现在丽塔终于找到了根源,她和那本小书里美丽的插画一样,她们同样是美丽的,她们同样是应该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她也同样与那些完美的情节契合,她应该成为更加被宠爱的孩子。同样的,她猛然意识到父母始终是偏爱费尔芭莎的,父母给费尔芭莎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她们把那样的孩子,那样丑陋的孩子始终心怀忧伤。被注视和被偏爱的本应该属于她,她理所当然的是主角,她理所当然的要受到追捧,并且对此有不屑一顾的资本。她同样的气急败坏,她们的脸上现在满是对彼此的厌恶,甚至一度无法隐藏。
她们的面前是千千万万的人,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每个人都自在的走着,完全忽略身处其中的两人。人们有自己的路。她们都没有受到关注,哪怕是路人不经意的一瞥,她们看着一个俊俏的男人的眼神透过他们深深的凝望着一个在人潮中推销自己的玫瑰的女人,她长相平庸,与旁边经过的人潮完全相同,像是融入调色盘的白色,与所有的颜色都融合着,被扒开搅烂,慢慢的跟所有的颜色融为一体。那男子的深情凝望像是昂贵的群青色,只那一眼,能把整个人群都搅动。自从那面镜子经过她们的身边之后,她们猛然间发现人与人的区别,她们各各相同,又各各不同,独一无二。她们费力地想从不同的角度对于不同的人做着区分,她们气急败坏的对于不同的人做着评价,这是个新的游戏,通过这个游戏,她们将自己与其他的任何人划分不同的区域,她们尽量抬高自己的身价。她们越来越多的注意到不同的目光,在那庞大的人潮中,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他们的眼神热烈的打探自己喜欢的事物,美丽迷人的,或者平庸无奇的。只是这里没有独属于自己的目光,他们在别人的目光中迷了路,也失去一切关于爱的认知。
他们的幻境开始变换色彩,有人策马扬鞭而过,在一片美丽的草原上,蓝天澄澈的像是橘子最小的黄色软粒。马上的男人注意到姐妹二人,他慢慢的勒停那匹黑色的闪着光亮的美丽而健壮的马。丽塔和费尔芭莎同样对他倾心,她们的目光似乎要把将要下马的男士融化成一片滩涂,好让自己立马沦陷下去。男人说着什么向她们走来,脸上挂着明朗的微笑,他像是知道她们对他的爱慕,他不紧不慢的,理所当然的接受着她们的爱意。他不出意外的走向丽塔,丽塔美丽的红裙子像是在跳一曲欢快的舞蹈,她们纵马离开这片幻境。费尔芭莎当然嫉妒,难过的站在不断变换的幻境之间。费尔芭莎狠狠的揪着自己的鼻子,她总是这样做,即使她在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丽塔之间的差距,她还是能从一些小小的细节上感觉出她与丽塔是不相同的,她的撒娇顽皮总是会更受到厌恶,奴仆们其实早就教会她关于人的游戏。她始终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怀着巨大的疑惑和不解,她在睡眠时偶然看到过丽塔的睡颜,她安静的像是温驯的小猫,尤其是她的鼻子,那种丽塔与她最不相同的地方。丽塔的鼻子在夜晚的星光的照耀下像是闪动着粼粼的波光,那是塔楼外的大海反射过来的沉静而自然的完美。她隐约的感到不安时就会两只指头揪住鼻子,她的不安感正在变成恐惧。幻境似乎能够体会到她的恐惧,它慢慢开始变得明亮,直到明亮的足够照亮面前景色的每一个面,费尔芭莎现在连影子都没有。她还是继续向前走,路旁都是房子,只是空无一人,整个世界一片空寂。费尔芭莎挨家挨户的寻找,试图从这片空寂中体会到多余的情绪,这些都需要一个活着的物体对她投射目光。每家每户都是同样的装饰,她们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她手忙脚乱,屋子里也是一片明亮,没有任何物体的影子能被发现。费尔芭莎很疲惫了,她想就在下一家的床上睡下,她推开门,她看见一户人家正在吃饭,他们惊讶于外人的突然闯入,父亲坐在上首,他的神情严肃,他用探询的目光无声的问着来访者。费尔芭莎实在是疲倦了,她只想找到一张床睡下,她的眼睛没有看到桌边坐着正在吃饭的一家人,她直接进了她们的卧房,趴在床上沉沉的睡下去。他们好奇的赶忙查看那个突然闯入的丑陋女人,看见她趴在他们的卧房,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父亲给母亲一个眼神,母亲决定去叫醒这个闯入者。她刚刚触摸到费尔芭莎的红色礼服就瞬间消失,父亲和孩子们惊恐万状,他们试图把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抓住。这次他们在还没有碰到费尔芭莎之前就瞬间蒸发。
费尔芭莎睡了一个好觉,她朦胧的感到有人在轻轻的摩挲她的脸。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是丽塔。是丽塔。她再次确认,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她似乎是吓到了丽塔,丽塔的右手离开她的脸庞。费尔芭莎的眼睛看到丽塔身后的男子,那个纵马扬鞭的俊朗男子,在丽塔的身后,双手搭在丽塔的肩上,他们多么的般配啊。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完美,现在她还在父亲的城堡里,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很好的一觉。现在她还是有些恍惚,她的那些恶念似乎完全消逝了,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丽塔在和她说话,他们很高兴,可是费尔芭莎费力地听也听不到任何有意义的话语。她只是看着一切的发生,慢慢的她开始意识到了点什么。费尔芭莎穿上了一条美丽的绿色裙子,带着美丽的荷叶边,小帽子上面是时令的鲜花,很漂亮馥郁的绿色玫瑰,被一小团雾纱包裹着,她面前是一个等身的镜子,正好能让她检查到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完美。只是她的眼睛现在闪动着波光,像是丽塔的鼻子一样,完美,可怜,楚楚动人,前所未见的美丽。此刻她是如此的漂亮迷人。她往后看,是她的妹妹丽塔。他穿着白色的纱裙,她的鼻子不再有波光,她的鼻子是普通的,或者说是平庸的。丽塔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费尔芭莎觉得有些难过,为着丽塔的鼻子不再拥有波光而感到难过。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在举办婚礼,前面出现的是一个另外的男人,大腹便便的男人,可是她觉得愉快,她的开心几乎是溢于言表,她满怀期待的走向那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她感到幸福,恒久的幸福。可是这幸福感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她却全然无知,她只是笑着走向那个男人,台下是宾客万千,多么盛大的婚礼。牧师念着誓词,台下宾客掌声雷动,身边是美丽的鲜花,各种各样的,美丽的花朵,他们都欢笑着庆贺这场婚礼。她在其中感到一种实在的满足感。她笑着看着戒指套上自己的无名指。
一切瞬间变化,她拿着捧花站在沼泽中央,一条细细的小道上,丽塔在她的前面,拿着一把尖刀。丽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们现在像是纯粹的仇人,她在丽塔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仇恨,丽塔的浑身都闪着粼粼的波光,她的恨意完全蔓延到费尔芭莎身上。她们有什么仇恨?她们都不知道。只是仇恨。
她的手上美丽的捧花此刻已然变成一把利刃,它正刺向丽塔的胸膛,丽塔的刀刺偏了,她浑身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丽塔的刀刺向她的小腹,她一阵心惊,丽塔早已经倒在沼泽里,她歪斜的身躯不断地抽搐,这一刻费尔芭莎的心开始跳动,她几乎完全无法看到任何东西,她的妹妹死掉了,美丽的脸庞,优雅的身姿现在在痉挛抽搐,她的脸反而更加美丽,鲜血从她的口中流出,她的妹妹死掉了。
她的脸上开始显现出一种悲哀的神色,像是丽塔的那种悲哀的神色。丽塔始终都是更善良,更美丽,更无法被替代的那一个,她的妹妹死了,被她亲手杀死的。
费尔芭莎和丽塔是国王的一对双胞胎,她们从出生起就备受关注,关于双生孩子的恶毒民间寓言认为她们最终会自相残杀。国王非常喜爱他的孩子,并且不希望她的孩子看到一切相关的事件,于是将与双生子寓言的一切故事集烧毁,并且下令任何人不能对公主说出关于寓言的任何信息。国王精心筛选出一批忠心耿耿的奴仆,以保证她的双生女不会听到任何关于双生子寓言的只言片语。她们在城堡中快乐的生活到十六岁,她们被保护的无微不至,没有任何人对双生女说出关于双生胎的一切相关寓言。她们完全没有相像的地方,丽塔美丽,勇敢而善良,她时常因为人们的受苦而难过,她的睫毛浓密而卷翘,她悲伤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天鹅突然失落掉方向一样。费尔芭莎只是一个庸才,她没有学会任何乐器,也没有学会真诚,美好,坚毅的品格。国王没有在城堡的任何地方放上一面镜子,国王训练奴仆不去区别对待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在完全一样的环境中长大。国王的吻同时给两个孩子,无论是早安吻还是晚安吻,国王尽量公平的对待两位公主,在十八岁之前她们没有承受任何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