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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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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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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乱无章

多久之前的事情?睁开眼看见地平线上的灼烫的太阳。应该是一场梦,活动手脚总是虚幻,脚踩在热气氤氲的沙地上,绵绵的没有实感,我的眼睛直视太阳,浅橘色圆晕沿着边缘迟缓的扩充,砂土鳞光闪闪,直直的铺就到天边,无尽绵延。双手摊开,细线扭曲交叉,趴着软蛇吐着信子凝固蠢蠢欲动,心脏惊悸慌乱,手心软滑,手指中间横梗着一圈圈的网,纠缠不起。皮肤绷紧时心脏的震颤没有传来,我左右慌乱的搓着手,手心没有增加温度。看来这是一场梦。

想要醒来。脚陷进沙土里,刺耳的尖叫传来令人惶惑,转头没有来时的路,风沙漫天,嘴巴也只是干渴。脸冲着空气交换水分,急切地想喊出声音,喉咙却像是干燥的骆驼。黄沙晶莹,头上的云层低垂,压着我仅剩不多的耐心。急躁。

阳光定格在粼粼的沙石上,水波似的闪亮,我的头脑仍旧懵懂,想把手抬起来或者迈开脚步,我耗尽耐心开始慢慢挪动。还好。经过不少的时间训练活动还算自如。只是,在梦里,我该做些什么?

我看见太阳,大大的圆圆的太阳,那些灼人的游动的线扰乱我的行程,我不太适应这具身体,像个演滑稽剧的小丑,手脚乱飞的渴望观众的注视,我觉得尴尬,我想我的脸上开始显出难堪还有面颊上两坨对称的红晕。我重新整顿手脚,我重新看那片太阳,它没有落下去,还是橘黄的耀眼的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得。

突然间,我眼前的景色骤变,我站在光亮的舞台的中央,聚光灯的光圈笼罩在我的身上,我的肩膀两边拱起一个高而尖的红色锥体,我穿着一只肥大的裤子,脚上那个没有穿上袜子,双脚流出汗水在宽大的圆头皮鞋里胡乱的舞着。因为这身笨重的行头,我的肢体动作必须更加夸张滑稽。我像是一个捣乱演出的滑稽小丑,我“咳咳咳咳”的清嗓,尽量吸引人群的目光。刚刚是一个糟糕的开场。但是接下来我将献上最完美的演出,我的脑海里满是夸张的动作和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我张开手,就像是所有的小丑的开场陈词,我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宣告,我像个懂行而且守规矩的小丑,并且我对于我的演出剧目完全明白了解。我自信这会是一场完美的演出。我的脑子里慢慢的都是舞台动作,即将开始的演出令我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这会是一场完美的演出。”化妆师拍一拍我的肩膀。我对着镜子扯着一个惯常的小丑式的微笑,后台人声嘈杂,人们忙忙碌碌一刻不停。我的眼神向后看,看事情是否一切如常。或者是,我的内心希望着一切都翻覆,变成另外一番样貌。我看见很远的对面有一个紧张的小丑,我们化着相同的妆容,穿着同样的制服,她的脸上显示出悲伤的紧张的神情,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是眼泪流下来冲花了妆容。她和我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型,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道具塑料球,她把球放在我的手上。我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颗蓝色的塑料球,它没有什么重量,接缝处也没有处理好,就是一颗普通的道具球。我转过身,其实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何转身,我不想要了解她的身份,也没有时间在上台前浪费时间来了解一个陌生的女人。可我还是转过身去,也许是想确定她是否还在这里。没有人,后台人来人往,没有人有多少时间停留。

我的出场。我深呼吸一口,好让我完全沉浸在舞台表演中。可是我站在台前,我突然开始重新认识整个世界。我的手上没有五六个球,我的屁股下没有一个独轮车,我只是在脸上化着滑稽的妆容,我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事情要从何处开始,人们满怀着期待,双眼紧紧的盯着我的举动。聚光灯打在我的身上,我试探性地扯几个鬼脸,走着滑稽的台布,摇摇晃晃的像是一个神经质的鸭子。人群果然爆发出阵阵爆笑,解说员也手舞足蹈疯狂的介绍着我的履历,观众席上浪一般的声潮,它们几乎把我拍倒在舞台。我忽然间不清楚接下来的演出剧目,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应该演出的剧目。聚光灯打在我身上,人群紧盯着我的下一步动作,我需要把他们逗笑,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的双脚在源头皮鞋里打颤,我扯着一个尴尬的笑,耸耸肩摊开双手,我窘迫的站在舞台的正中间,我的行动轨迹被聚光灯紧紧的追着。人们还是在笑,我看着一浪一浪的持续的声浪向我扑来。我什么都没做,我在舞台上疯狂的转着圈,双手紧握,圆头皮鞋磨着我的脚后跟,身上的衣服扎着闪亮的银针,挑挑的发出完美的刺目光线,身体在其中灵巧的躲闪,我的头套紧紧的箍着头皮,我只能通过不断地挑动眉毛,好让我的头皮好受一些。观众席上掌声雷动,我的那些烦躁的身体动作完成一场完整的演出,人们甚至起立鼓掌,还有两三个绅士脱下帽子向我致敬。我的演出非常成功,人们把手中的鲜花丢向我,向我致以最诚挚的敬意。我在舞台上落下泪来,聚光灯下我的眼泪一滴滴的打在宽大的圆头皮鞋上。幕布将要收起,我对着观众弯腰示意,我的双手摆出最工整的流畅的弧度,训练有素并且诚恳真挚。也许事情真正的发生着翻覆。

我从后台来到观众席,看着下一个滑稽剧的演员精彩的演出捧腹弯腰大笑。

猛然间我失去了听觉。世界一片寂静,我直直的望向观众席正中央的那个捧腹大笑的胖子,我一早就注意到观众席最中间位置的那个胖子,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它笑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滑稽剧的正经小丑,脸皱成紧紧的一团,像是包子的褶皱一样规整。的嘴巴很大,不断的用自己的手持续的把各式各样的流着粘腻的酱料的食物塞进嘴里,的上牙膛沾满了食物,食物残渣随着夸张的大笑喷出来,好像注意到我,的手指指向我之后又转向同样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哈的大声笑,观众席一片欢笑。突然人们的身体开始膨胀,橘黄的,烧着的,火红的互相炙烤着,然后它们开始消融,慢慢的流出岩浆,他们这些太阳在互相烧着,扭结在一起,慢慢的从观众席流出来,满溢着,向这舞台逼近。舞台上还有小丑,我希望看见事情的发展顺序。没有人在挣扎,小丑也开始膨胀,那个独轮车像是一个尴尬的笑点,它很快的被融化吞噬。现在它们都是太阳了。

后台满是红色的岩浆,它流到我的脚边,我的鞋被烧焦,我知道烧焦的鞋子的味道,黑的烟和刺鼻的尖锐的书皮的味道,我越来越期待,就像是小时候生日里等待着的蛋糕,掀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上面点缀着撒着不同颜色色粉的花朵,我总是想要慢慢的蜡烛,然后一下吹灭。现在,我是蜡烛,我燃烧着,从脚到头。有些刺痛,我有手肘撑着慢慢的躺进去,温暖的。那个蛋糕是什么味道?

“你能跟我说说话嘛?”

“好难过啊。你怎么就是醒不过来那?”

谁在说话?我从岩浆里站起身来,所有的衣服的衣服都化在岩浆里,橘红的像太阳,你就只能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站起身,没有人在这里,这里只有一个融化的太阳。

“你知道我吗?”我的脸上痒痒的一条线,泪水滴进岩浆中,瞬间蒸腾不见了。

“你知道我吗。”

那是谁哪?我慢慢坐在舞台,思考着,思考着,思考着,只有泪水不断地滑落,岩浆上噗噗的冒着水汽。我持续的在想。我又突然意识到,我裸着的身体,我意识到我胳膊上很多的肉,大腿上也有,我光着的身体丑陋不堪,我需要找到一些遮羞的衣物。可这是一场梦,我不需要循规蹈矩,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的事。可是我还是想先找一身衣服,最好是一身更加精美的衣物。我不知道。

没有人,岩浆都硬了,我赤足踩在冰冷的岩浆上面,痛感似乎从脚上消散。后台是小丑的服装和道具,我往里走,慢慢的看着左右两边的物品,人们融化变成太阳平铺在地面,我踩着这些东西走过去,架子上全部都是宽大的小丑制服,它们就是挂在那里也让人感到滑稽的可笑。红鼻子,绿假发,海洋球,呼啦圈,它们左右堆放在过道两边。我看见尽头有一身红色的长裙,没有任何点缀,只是红色的绒布裙,长长的正在脚踝的上方。我还是只得赤着脚。

太阳都安静下来了,我想去外面看一看。道路的最尽头就是供演员使用的后门。

打开门一片无边的草原,有一个人站在门下。“你是谁?“我问,叫不出声来。”你来干什么?“我问,叫不出声来。他摆好了姿势,像是要接着什么东西。门外没有台阶,这个门离土地很远了。他应该是来接应我的。我躺着坠下去。他果然稳稳的接住我。我被人轻轻放到草地上,马戏团支起的帐篷早已消失。好烂的天,没有蓝色,没有红霞,这不是夜晚也不是白天,泛着草绿色的天空,混合着乱七八糟的色彩乱揉一样,我只想看蓝色的天,草地上没有虫子,草地上也没有扎人脖颈乱七八糟长着的绿草。我舍弃了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的想法,我只好向接应的那个人攀谈。“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抬头看,正好碰上那人犀利的目光。

“我只是在这儿。”它叉着腰等着下一个人,摆好姿势严阵以待,就像是接受了指令的士兵。只需要执行任务。他脸上皱纹交错,黑红的脸膛像是刚熄灭的岩浆,我只能看到他方正的下颌。他完全符合与他所从事的职业,就像是天生的,命定的,没有转圜的余地。我自觉无趣,就起身准备离开。

方下颌的人还摆着相同的姿势。“我走了。”我冲他摆摆手。他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可是眼神里满是哀求。我笑了笑,他应该是想让我多说一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多说一句。我弓起身子就笑起来,笑的险些岔了气。我捂着肚子在草地上撒欢打滚,耳朵里满是他说的那句话“我只是在这儿。“哈哈哈哈哈。我撒欢的时候有一条小狗兴奋的摇着尾巴跑过来,长长的耳朵耷拉着,好像很开心,四下无人。四下也不应该有人。我就抱着它大笑,它舔我的脸颊,舔我的嘴巴,也学着我的样子撒着欢,肚皮朝上,噔噔腿,翻滚了一圈又一圈,我逗逗它,它就时时回应着。真好玩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哈哈哈哈,我再一次被自己逗笑,狗怎么知道它有名字哪?我渐渐觉得我的思维实在是不着调了。我搔着小狗的肚皮还是忍不住的想笑。

“我叫陈皮。“小狗开口说话了。我的动作停止了,捂着肚子接着笑着,我忘记了,这是一场梦。

在梦里小狗可以知道自己的名字,相反的是人却可以一言不发。

“陈皮有主人吗?”

“没有。”它摇摇尾巴,看来它喜欢我。

“那我当你主人好不好。”

“不好。“我呆愣在原地。”我以为这会很好。“

“我在梦里啊。在梦里不需要主任啊。”

我是神经还是糊涂一样,我们在梦里啊。没有规则,没有玩法,没有是非。我想问问它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你想跟我一起吗?”

“可以啊。你要往哪里走?”小狗摇摇尾巴,我的手肘撑在草地上,扭头对上一个毛茸茸的狗头,可是我想到他和我都是相同的,都是一样的,我驯服不了任何东西,也不存在依附。

“这里都有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啊。我可以慢慢和你说。”它摇着尾巴,趴在我旁边,肉爪子向前伸着,我还是想他应该是我的宠物。

“这里有三个地方,一个是前梦境,一个是深睡眠,另外一个是关押永恒的梦境者的地方。你和我都在永恒的梦境里,就像这样的。”它的棕色的爪子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形,圆里是各种奇幻的色彩,你可以操纵一切,这里的一切都听从你的内心,它有用它棕色的小爪子指着自己。“我也是。”我看着它胸脯前的柔软的毛,我想要触摸,我想,这次应该不会没有任何感觉。

“很荣幸。”它站了起来。“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我趴在地上和它握手。

没有感觉。

我的心里很失落,我的心脏低垂着,跟着它的小脚步慢慢的向前走。可是,前方一望无际。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实在,我的不安和恐慌感渐渐增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已经领我到另外一个门的旁边。紫色的们,远处看时藏在斑斓的天空背景色里。我徒然的环顾四周,这样不为人知的门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没有同行的人,我们两个一起进去。”我旁边站着的已经是一只狐狸。“我的样子会随着幻境转变。”“你还没变过吗?”我摇摇头,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好奇的,它眼神斜睨过来,是以我可以进去了,我钻进那个散发着华光的门,慢慢的走进去。里面果然是另外的一番景象,血红的,满山猩红,山水如画,只是悄悄令人心惊。

狐狸出来又换了一番样貌,它变成了一匹马,像是古画里最令人景仰的骏马,越是细看越是欣羡。前面是一条细细的湍急的溪水,哗哗的打着岸边,溅起一些水泼在脚上,没有凉意传来,反正这只是一个迷迷蒙蒙的梦。我自己涉着溪水走过,湿透的裙摆贴在脚踝上,同样没有感觉,我固执的找一个证据,好让自欺欺人的说些疯话。它也涉水而过,就站在我的身边。这样就足够令我新安。

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林间不断地穿梭,还是有只太阳,在山的另一边。我就打算打马穿行而过。我没有打那匹马的主意。我不知道它要走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我看了看它,我希望它告诉我下一步要去哪儿?它没有回应,像死物,我踢了下脚下的石子,石子飞到小溪里,“咕咚”一声,短暂的,我不知道如何准备开场白,就把这个动作当作开场白。可是它没有任何反应。我上去戳了戳它的身体,是冰凉的,冰凉的。它死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它在什么时候死掉了。

我把手插进溪流里,就像是要洗掉罪恶,我抬起一块石头,我的心脏持续的下坠,那颗石头从我的手心里消失了,那颗石头在我的心里了。我转过去,我看着那匹马的眼睛,空洞洞的眼睛,美丽的,满天星河落在里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霜。秋天还是冬天到了吗?难怪满山都红。

我要往那边?我跳进溪流里,顺流漂下去。像是躺在空气里,漂浮着,像是被封在固体胶里,一动不动,逐水漂零。

我醒来时,看到一堆人头,它们皱着脸,叹着气,嫌恶着,或者满脸笑意,就像是他人生中最值得被歌唱的奇遇。我张开眼睛,慢慢的撑起自己的身体,裙子的下摆卷皱在胸部。我站起来,把裙子整理好,我只是睡了一觉。人群一哄而散,只是叹息。我看着人群四面八方的散开,很快的找不到踪迹。旁边有一棵树,好大的一棵树,火红的花,落下来砸的人头疼,满地都是,踩起来咯叽咯叽响。我仰头看上去,上面挂着一根绳子,上面有一个准备好的绳圈。

有人冲过来,一把推开我,我被推倒在地上,没有感觉。他搬来一个高凳子,人群又哄然聚集,我被谁硬生生的拽起来,就在离这陌生人最近的地方。他们无声的看着,就像是一群昂首挺胸地斗鸡,高傲的静默无声地等待夸赞。最高的那个人郑重地将脑袋套上绳圈,人群中有喝彩声。最高的那个迅速的把椅子踢倒,用尽最大的力气踢得远远的砸在一个看客的身上,他捂着肚子“哎呦”一声,旁边的人面色凌然。那人脚蹬了几下就死去了,满脸都涨起来,遍布满脸的深紫,人群里冲出来两个人挤出来,来到死人面前,两人合力又把那人尸体使劲的往下扽一扽,他们还是不松开手,两个人合力在那人身上挂着。那个尸体的嘴巴突然合紧,牙齿咯叽咯叽的想着,脸上又青又紫又白,眼珠几乎突出来。人们依旧从旁指点,脸上带着笑意,他们互相交流经验,孩子也睁大眼睛看着,男人表现的跃跃欲试,女人们手里的活计还没完全放下,七八个妇女手指上都戴着顶针。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人群又散了。他们看完热闹就回家去了,死去的人还吊在树上。

我不知道要往哪走,我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

突然间我开始下落,四面都是黑色,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回到小学的班级。我看着身边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阳光通过总是擦不干净的玻璃脏脏的透过来,就算是夏天也温和舒服,一个个小小的孩子坐的端正,外面是画好了好几遍深深的嵌入泥土中的跳房子,抽屉里没有几本书,课桌上摊开一本,橡皮擦被切的七零八落。教室突然间变得好大,我总是坐在班级的中央,我晃了晃偶尔吱呀作响的板凳,这次没有听见声音。

我也没有听见老师的声音,同学们跟读的声音,我的书本上没有一个字,我张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我还是在梦里吗?是的。我还是在梦里。有人拉着我的手玩跳房子,我听不到声音,我在跳房子的格子里笨拙的跳动,我的行为引起一阵嘲笑声。我又笑一笑。一阵晕眩,我有变成大人了。他们还是在跳房子,就像是以前那样,我的耳朵里又是那些声音,那些欢笑和刻薄。

我晃了一下神,我在门前叫着妈妈,我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有人问我吃什么,我突然就沉默下来。我坐在桌前,他们热热闹闹的不带我。我不认识饭桌上的四张面孔,那不是我的家人。

我想再回到黑暗里。

我是一只猫,站在高塔上的一只猫。我准备自杀。一直准备自杀的猫。我通体白色,淡蓝色的双眼,高楼上的风随时都能把我吹落下去。我溜着边缘默默的走,很高的楼层,楼下的人小小的一个点慢慢移动。猫啊猫,你为什么要自杀哪?像是对着自己想又像是对着我身体里那个毛毛软软的灵魂。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我的人了。还有,我想要一身黑色的皮毛。还有,我想要不被领养。

就这些吗?这里明明好漂亮,你看看。它抬头看看,思索一会儿说:“我想当一只鸟。”“我也是啊。”可是,我们重新开始就能到一只鸟了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啊。”“好像是啊。”那你为什么想要死哪?“

“你们人类为什么想要死哪?“

“不知道,工作不顺,学业不顺,爱情不如意,生活不如意或者是其他的理由。“

“你哪?“

我,我觉得雨停了,我出门没有带伞,我不想吃饭,我和别人吵架了,我的书看不完了,我的袜子还没洗,我不敢活下去。我的自尊太高,我太自卑。我始终没有说出这段话,就像是最浅层的秘密。我的秘密不在湖底,我的秘密在吹皱的湖面上,在波纹上,在霓虹灯映照上的粼粼的波光里。

“我受伤了。“我抿抿嘴巴,自己在心里确定我的真诚。

现在已经午夜了,你要跳了吗?

“嗯。“小猫重重的点了下头。

四个爪子扬在风里,脑袋渐渐昏沉,刺骨的冷风,楼好高啊!我想问小猫他在想什么?

小猫只是在不停的喵喵叫,很兴奋的叫。

摔了满地的残肢,血液一会就流尽了,我站在它的旁边,它的下颌摔烂了,牙齿都不知骨头都戳出来,白色的皮毛上浸满红色。天空开始下雨,雷声响起来像是奏鸣曲,悲歌呜咽,行人匆匆。雨滴透过我洒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血水向外散开,稀释,一只猫没有很多的血,落在地上轻易的被冲散了。我伸手触摸着那只猫的残肢,血水被冲洗的干净,与砧板上的肉相同,接下来就是可以切碎了。一辆车疾驰而来,在尸体上重又碾压一遍,我的脸上满是肉糜和半截的肠子,血又流了出来,我以为它早已经被雨水冲洗干净了,还好,雨还在下,雨滴打的人惊。我感到雨渐浓,浇着整个头脸和身体。那坨死物很快的就隐去了,在大路的缝隙间随着流水渗进去。

我的身体在雨中颤抖,大概是雨浇的冷。我向后倒去。继续下坠。

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心脏没有跳动,冷雨还粘在身上,湿腻腻的紧贴着身体。

四周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早就无从得知自己的状况,就只好随着漂流。只是,我始终不安,我始终防御着,即使我感受不到心脏的存在,只是它实在跳的汹涌,像一只凶猫,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呲着牙齿,向外宣称我可以抵抗一切变化。越是如此,越是怯懦。

四周是黑色,始终是黑色,就像是空白的房间里骤然熄灭的灯,心脏一瞬间停跳,我们屏住呼吸,像是原始的凶猛野兽遇到突发状况,蹑手蹑脚的向外打探,最原始欲望被激发出来,我们始终记得自己是一只野兽,等到黑暗反扑的那一刻亮出爪牙。这时候光明是我唯一的渴求。只是这黑暗无边无际,没有缘由,我只得紧张起来,我想我的后背长出尖刺,猛然间刺穿我的红色长裙,我开始长出坚硬的壳,我的长裙被挣破了。我抓住衣服的残骸,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摸不出那条裙子处于什么状况。我背上瘙痒难耐,只是此时我突然爆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的情绪,我非得哭一场不可,可是我手上拿着红色的裙子,背上坚硬的壳在扩大,我举步维艰,我的手臂向后甩,我希望至少缓解身体上的问题,可是我的胳膊被外壳边缘阻挡,我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心里涌起一团一团的白云,轻柔的可是重量不轻的存在着。我心里的那个是蓝天和白色的云,它们在逼仄的空间里塞满又清空我的心脏。可是我仍旧悲伤,我开始哭,我感到背上那个的刺开始变得柔和,它们不再慌张的对抗着一切。

我似乎发烧了,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黑暗中发着高烧,我的泪痕半干,我觉察到我的脸,我的双手,我的双脚,我的耳朵,我的嘴巴全部都改变了。我的眼睛下一层层的叠着褶皱,眼泪落下去需要时间,我的嘴巴被缝了起来,白色的棉线,一针一阵的捅破嘴唇,慢慢的拉扯着,用尽力气的拉扯着好让它严丝合缝。嘴巴怎么会严丝合缝,可是他们确实做到了。我的手指被斩断了,一把白晃晃,明亮亮的弯刀,凌然一响,空中一道白色的闪电,实在完美,令人忍不住喝彩。就这样十下白光乱闪,我的手指悉数落地,响了一声锣,有人念唱词,我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了。

我的眼睛始终适应不了那片黑暗,那始终是黑的颜色,纯洁的,无杂质的黑色。我的身体根本接触不到地面,我只是下落,又不知道要落去哪里?

我已经接受了我身体的变化,我为自身的状况做争辩。我铺好床铺在一个冬日的午后趁着温暖的光线午睡,我早就应该醒来了。我早就应该在上班的路上看看窗外明亮的熟悉的风景,我在工位上慢慢的做自己的工作,我慢慢的吃午饭,讨论工作,一个人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套间里。这样的生活实在令我心安,就像是所有人一样,我从未觉得如此心安。我怎么会来到这样的梦境里哪?我背上的刺忧伤,它们慢慢的垂下,皮肤不再紧绷,心脏没有跳动,我就在这片黑暗里想到我的生活,我的梦太长了,我应该醒来的,可现在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

在黑暗里,我的情绪渐渐的被安抚下来。我终于接触到地面。

我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我记得那条狗,它告诉我这里哪里都有门,可是我四下里都碰了壁,没有门。我双脚向上猛地蹬地跳起来,我的没有手指的手感到一阵凉意,某处有一个把手,一道门,我相信那是一道门。我兴奋起来,一个长满尖刺的臃肿笨拙的乌龟壳在黑暗中跳动,像是最残忍的动物演出,可是它兴奋异常,皱纹重重的脸颊上甚至因过度喜悦产生红晕,五指上渗出鲜血,像是一条细线一样慢慢延伸,他全身都是血红的一片,它兴奋过度了,此时灯光已经全部开启,那个丑陋的东西对于外界的嬉笑完全没有在意,它的眼睛一时间没有能接受突然间降临的光明,只是在门前上蹿下跳,用尽了力气,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对于台下的观众而言这何尝不是一场令人兴奋的表演,他们甚至在暗地里默默的给他以鼓励,他们大发善心,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终于我的双手触到了黑色的门把手,可惜我手上太多的血液,它们使我错过了那个圆圆的把手。我用手上的红色的连衣裙的布料细细的擦拭干净我的右手,然后我把红布丢掉,我的双腿准备好,奋力一跃,我成功了。门开了,我因为站立不稳直接滚了过去,我身上的尖刺戳的背部皮肉密密麻麻的疼。

我欢喜的抬起头,满脸满身的血污,我抬起头,看见观众席上的人在大声大笑,他们兴奋的揽着伙伴的肩膀,几百人的手指摇摇晃晃的指向我,他们捧腹大笑,太多人了,我跪在门的另一边,我不知道我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看着我的双手,上面没有一根指头,流动的血液大多已经凝固,痒痒的贴在皮肤上,我匆忙的扫了一眼我的双脚,一条血线从脚的正中央向上延伸,从头到脚遍布着青紫色的於痕。我赤裸着身体,站在舞台的中间。我开始大叫着逃离。踏步走向门的另外一侧,我来到了舞台的右边。门的后面没有东西了。人们持续的大笑,小丑七扭八扭的走到台前,拿着喇叭响亮的吹出滴答声,群众的热情彻底达到高潮,一群骑着独轮车的小丑手上拿着四五个球欢快的卖力表演着,观众很享受的继续高呼,我站在中间茫然无措。

我被砍下手指的红色的圆形里开始长出绿色的嫩芽,十个手指各各不同,有些只是杂草,更多的则是藤蔓,我看着它慢慢的伸长,直到藤蔓长到舞台的边缘,打扰了小丑们的表演,他们气急败坏的把独轮车狠狠的摔在地上,然后动作夸张的怒气冲冲地走下舞台。俄顷,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藤蔓长满马戏团的每个角落。

“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小女孩扒开藤蔓悄悄地望向我,她和我搭话,歪着头像是一个天使。

“我在哪儿?”我茫然的发问。我搞不清楚状况。我突然想到我满是血污的身体,残缺不全的手指和背上尖锐的刺,我的身上没有一件衣服,这使我感到羞愧。我蹲下来。我的壳和刺都不见了,我身上还是那身红色的连衣裙,只是我没有手指,他们还在流血,细长的血线在胳膊上留下杂乱的迹线。

“我来找你玩儿,你走错地方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冲我伸出手,没有五指,我把手放上去。攥得紧紧。

她强硬的牵着我向前,什么时候?也许是我花了漫长的时间建立起来这样的关系。稚童一般舒服平缓的度过一段时间,我平视着她的眼睛,笑盈盈的回应,眼睛深邃,明亮,孩子眨眨眼里面是银河,我看见一条拖长了的一条晶莹长线,万物不容。她又笑了笑,是夏季,知了叫起来令人心焦。

我们去捉知了,用长杆子黏住它们,一个个的粘下来,一个都不留。两旁的行道树茂盛,应该是刚下过一场雨,树叶发着亮,还是清晨,雾气沉重,呼进肺里要增加重量,鸡皮疙瘩也要起来了。我冷的打哆嗦,我想回家换一身衣服。“这里没有家。”她回头还是笑盈盈的看我,她穿着一件吊带裙,洗了很多遍的淡绿色的。两个小辫绑的紧紧,我的头发是什么样的那?我侧着脸,没有看到我的头发,我伸出手向头顶拍一拍,一个高高的马尾绑在脑后,脸上没有痒痒的感觉,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洗净了。她慢慢的走在前面,两旁的行道树明明很多的知了,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走的越来越快,我只得小跑着跟上,我们一直向前赶,就像是前方有着一个巨大的宝藏,她完全忽略掉路旁吱吱叫着的知了。我最后只得跟着跑,从慢跑到快跑,我经常无法追上她,夏日清晨浓浓的雾总是让人迷惘。路两旁的芝麻比我的个头要高一些,我拿着长长的一根竹竿,追着前面时隐时现的背影,我几乎要哭出来。

我终于还是追上了她,她拿走我手上的竹竿,上面没有粘着任何东西,我疑惑她会怎样捕获一只知了。她还是继续向前走,我的雨鞋上满是新鲜的泥土,走一步雨鞋就要掉一些,我的脚后跟一直在雨鞋里磨着。她总是令我烦恼。

“嘘。”她猛然转头看我,悄悄地做个手势给我,我站在一堆烂泥里,我呆立着,树上金色的闪着亮光的长长的一条,弯成一个美丽的弧度,雾渐渐的散了,我慢慢看清它的全貌,它的背上背着像龟壳一样的东西,壳的外缘一圈金色耀眼,背上是空的,胡乱的长满尖刺,四肢是昆虫的四肢,紧紧的扒着树干,长长的两条须子,金黄的,像是黄昏的颜色。蓝色的眼珠胡乱的转着,它似乎注意到我们了,齿轮一般的嘴相互的碾着。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均匀而缓慢地向前。我注意到她没有穿鞋子,两只脚雪白的耀眼,明明一路上泥泞难行,她的脚却还是纤尘不染。她本就应该在这里,拿着一只不知何时起变成了亮金色的箭矢猛然间刺向那只金色的知了。等我回过神来时,知了更大声的尖叫,只有“吱吱吱……”不断地重复着的让人乏味的叫喊。它被正正的刺中腹部,留着蓝色的浓稠的血液,坚硬的外壳早就染上了蓝色。它在哀叫,身上笨重的尖刺已经开始脱落,深红的皮肤渐渐显露出来。它赤脚向前,这次脚上沾满了淤泥,新鲜的湿润的淤泥散发出一股新生的草木的味道,她踏步坐在知了的背上,在那片柔软的红色血肉上蜷缩起来,她最后看一眼我,眼神中满是哀怨和叹息,长长的睫毛上一瞬间飞成白雪的颜色,眼眸里散着太多碎裂的情绪。而后,她动作轻柔的蜷缩在知了的背上,那片猩红的血色里。

太长的一场梦,要醒来了。我怀里满满的抱着腿坐在原地,等待时间将我一点一点的拖出这片梦境。我从未进入过如此长的梦境里,梦境总是悄无声息的转瞬即逝,令人心安。我的梦境是否过于漫长了一些?

我身旁的景物在变,沙漠,绿洲,拥挤的街道,草原,我在任何地方做着一切我做过的未做过的事情,我只是,我变成了无数种人,体验着无数种的生活,我看见人们义愤填膺的对着我辱骂,看着人群散了又聚,在路上走着,固定的,不固定的,长了翅膀的人狠心割弃,我只是坐在那里,他们总是太急,路人向我丢出一个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眼前人就又换了一批。像是坐在时间的洪流上,人们的脚印扯成一条长线,所有人都被缠绕其间,默默躁动。

门。我伸出双手,我没有感受到指尖互相摩擦的热度,我只能用胡乱的挥舞。果然,我的手掌碰到那个黑色的门把手,我转开它,走进去。

这是一个满是窗户的房间,一扇窗接着一扇窗,从屋檐下开始,直到与地面平齐。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大大的床,纯白的,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几乎是发着明光,比太阳更能发出洁净的光辉。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是纯白,没有一扇敞开的门,外面的世界似乎很是繁华热闹,小摊贩把自己的货品排开,在玻璃房子的四周都是小贩汗湿的上衣,他们穿着粗麻布衣服,有人把后背靠在玻璃窗上,它的背后生着大而红的流着黄色脓水的疮疤,擦在白净的玻璃上,生了疮的烂肉脏臭,摊位上卖着的那些赖疮,小贩双手不断地挥舞。屋子里我总是听不到声音,还是我原本就听不到声音?我看着人们脸上溢出来的笑意,就像是那些流着脓水的疥疮一样让人晕眩。

四面都是相同的摊贩,每一个窗户上面都有疥疮上的脓水,新鲜的,晒干了凝固成一团的,有人用舌头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的舔着,情神迷乱的安然。我站在纯白的地板上起初不敢挪动半步,因为我沾满污泥的脚一定会踩脏地板,可是我一步一步的挪,慢慢的接近房子的中心——那张床。我猛地拉起被子跳进去,我害怕外面的那些流着血的,流着脓的,结成硬块的黄褐色的东西,我几乎被吓得大哭出声来,我就缩在被子里,身体抽动,我的双手不住的颤抖,我感到我的手心异常疼痛,我的十根手指早就已经被砍掉了,那些圆形的伤口还在渗血。我以为那种疼痛是经由手指间慢慢的传向手心,痒痒的发痛。可是,我现在举着没有了手指的双手后知后觉的开始哭泣。被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我把自己捂在里面,慢慢的大脑逐渐昏沉。好长的一场梦将要结束了。

我睡得昏昏沉沉,用手肘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手肘撑在软软的床上,浑身都疼,整个身体都像是被捶打过的一样,满身的淤青,红红紫紫的满布全身。我疲惫地睁开双眼,大梦初醒,整个世界都是新鲜的,入目还是一个大大的窗户,明亮的,没有一丝灰尘,不知道是谁能如此尽心尽力的让阳光保持着最新鲜的样貌出现,眼睛顺着光线直直的望过去,眼里噙满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又映出万花筒般多变的颜色。我伸出双手,我的十个指头直直的插在手上,它们精巧灵活,我就像是新出世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惊奇,我仰头看着白色天花板和天花板上圆圆的白炽灯,蓝色的柜子上有一束新鲜的花。我开始想要四下里走动,阳光已经将我推入现实的生活中来了。

我朝床下看去,两边都没有一双鞋子。我掀开被子,身上还是那件红色的裙子。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响,耳朵里充斥着机器滴滴哒哒的响声。我急忙爬下床,脚踩在柔软的白色地板上。门上镶着一个长条的玻璃,便于查看病房里的突发状况。我打开门,外面没有一个人,只有断断续续悲凄的哭声。我垂手而立,在病房门前不知道要向哪里走去,这里没有路,梦境里怎么会有路那?我满身伤痕,全身各处的骨头咕叽咕叽做响。

我想直接结束这一切,死亡或许能结束这一切,就算是抹杀掉自己的存在也可以。我的脚下始终是软绵绵的,一只脚踏上去,要快些走,不然会摇摇晃晃的走不稳当。我快步走向长廊的尽头,爬上楼梯,一级一级的爬,我很有动力,即使满身满脸的瘀伤也不影响我十足的干劲,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算心脏在我的胸腔里怦怦乱窜着,我不确定下一次的心跳声从胸腔的第几条肋骨间传来,它在我的耳朵里隆隆作响,我的身体却像是拧紧了发条的木偶小人,大踏步地向前走着,慢慢的变成手脚并用。我的身体莫名的更加轻盈起来,我的脚像是没有踏到实在的地面上,像是长了双翅,我的手脚自己配合的很好,就像是天然的四足动物一样,我的嘴里念念有词,耳边风声和心脏的跳动像是享受,不断地攀升,我看见出口,一道白光从门外射进来。

我来到天台上,我的后腿向上抬着搔了下下巴上的痒,我坐在地上,终于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舒服,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懒起来,我张嘴打着呵欠。只是,我还有要办的事情,我还要从这座高楼上跳下去,以便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是不知为何,我的倦意打败了所有念头,没有一个念头比在天台暖暖的阳光下睡一觉更加强烈。

我于是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腰已经隐隐有些僵硬和干瘪,像是冬天冰里冻死的鱼,白肚子一半翻过来,有着死的滞重和颇为讽刺的鲜活的生机。我闹着脾气,心情杂乱,早上的阳光过于刺目。我似乎丝毫不担心我的生活会受到任何影响。我的双手抱头,双腿狠狠的把被子蹬落地上,我愤恨着,躯体也胡乱的扭动着,就像是一尾被甩上岸的鱼,我不得不急切,不得不烦躁,不得不不安,这是我应对危险的方法,这也是我生活的本领和招数。像是呼吸一般顺畅自然。我的头发在头上惶惑不安,它们对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是一尾被甩上岸的鱼,理所当然的我在挣扎,死命的挣扎,我总得挣扎。后来我忘记自己不是一条濒死的鱼,我是一个做梦的人,我在我的梦境里,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变成一尾黑色的长须的,长着宽嘴巴的丑鱼,始终生活在床上终于意识到自己属于大海。

我始终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我看着自己的鳍,印在身体两侧,我不太习惯。它们使劲的拍打我的身体,此刻我身体占比最大的就是我的躯体,我身体的其余部位的退化使得我目前的形势颇为滑稽。我一把把自己的身躯推下床,还好,我的鳍还算是有力。我对它很是客气,我现在是鱼,我需要的只是水源,我得拼命的寻找水源,我觉得风直直的钻进我的嗓子里,我的嘴巴大的不像话,风会带走我更多的水源,我尽量保持闭嘴的姿势。我一个漂亮的挺身,身体的另一半猛地接上地面,不知为何我开始兴奋起来了。我的嘴大大的长开一下,然后回复到原本的状态,地面光洁,没有任何其他的一些乱石碎屑,这样就大大增加了我活下去的可能。我的身体在几个漂亮的翻转后我的期待更加狂妄。我笑一笑,向四周看着,四面临水,我的路无论怎样走都是通畅的,毫无阻碍。我接着几个翻转,这次像是用尽了我积存的力量,我不再动弹,我突然想起我没有制定过任何计划,我不知道最近的路线,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剩余的力量,我甚至对于前方的大海都显示出深深的怀疑。我疑心事情会发展的愈加诡异,我在到达大海之前是否还会是一条鱼。我的身体没有抵挡住对于大海的向往,我不断地翻身,一点点的按捺着身子向前探,我的身上黏黏的附着着一层膜。我的背鳍在一次次的翻转中早已被折断,我安抚着不断躁动的内心,我的身体里突然很多的小虫子爬出来,密密麻麻的闪着亮光,不知道从那边出来的,跟在我身边慢慢走,我的心脏完全停滞,我双侧的鳍慢慢的撑在身侧,慢慢的向前蹭。身边一圈闪着光的小人在欢叫,闹着,乱着,转着圈的高歌,它们搞得我的脑子朦胧着,奇幻的色彩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它们总是在捣乱,像是需要我的重视,我的脑袋被它们搞得昏昏沉沉,我要睡着了一样。我胡乱地拍打着肚子对着周遭的一切回应,我总是要有个回应的。

我的背鳍突然发了疯一般的吼叫,它想要脱离开我的身体。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我得按住它,我想象着我跪坐在地上,双臂紧紧的箍着身体,我必须用尽力气,它在背后的正中央,我只有这样。我一瞬间已经幻化成自己原本的样子。我全身布满青紫的印记,我的身体疲惫极了,我紧紧箍着的双臂使我疯狂的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可是下一瞬,我重新成为一条鱼,我的脊背上像是深入无数条树根,我的身体不断地卡顿,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变成一条鱼,这样我的眼泪就始终落不下来。

我已经到了河岸边,我只是不知道我现在是否还是一条鱼。我不确定。干脆就投入河流中去。刚刚跳入水中,我的尾巴就开始起作用,它在河流中简直游刃有余,它机械的摇动着,我猛然间觉得无聊至极,我在水中游弋,缓慢流畅又自然。我突然感到乏味,随之而来的是喉咙间涌出的腥甜,我的内脏不适合生活在这里,看样子我还是一条应该在岸上生活的鱼?我想了想,嘴角扯着笑,张口吞咽下一口海水,我的嗓子在水下根本咳不出声音,我的双手不断撕扯着四周的海水,我的嗓子慢慢的灌着海水还有铁锈味道的鲜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就不是一条鱼,我不断地挣扎,不断地下沉,海水享受着内部的涌动,我的身体最终会沉沉的落下去。我想。然后我的身体沉沉的落下去,张开双手,睡在一张无边无际的温暖的床上,我曾经是一条鱼。现在,我溺水了。

事情不太对劲。

我希望谁来控制局面,我双臂无力呆呆地杵在原地,就像是一颗柳树,头发柔软纤长,细微的纤维肆意的嵌入我的头皮,我的体液源源不断的流动着,像是一台永动机,我不习惯于如此清晰的掠夺。我变成了一颗柳树,在春日的暖光中摇曳着。这个春日阳光刺目,我的长发飘摇,水分蒸发。我只得不断地夺取地下的水分,不断地吮吸,张狂的叫嚣着对着小草嘶吼。我的头发像是蠕动的水蛭,一味的对我实施刑罚,它们柔弱纤细,可是长久的叫嚣着要撕毁我的肢体。有人站在树下盯着我,我的腰部有一个平整的伤痕,我拼命的汲取的养分和水源总要在经过那里时停滞一瞬,如鲠在喉的感觉一刻不停。

那小人的头顶正正的到我的伤疤处,她的头发刚好在风中飘着,长了一点,扎得我的伤口一阵紧张,我低头定定的看着那个女孩,艰难的扯着半个身子安静下来。我看着扬起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她只是谨慎的探究起那个巧合的伤疤,动着白莹莹的手扣着那些报偿似的长出的突出的丑陋的伤痕。我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是后退不得,只得在风中荡着满头的柔嫩而坚韧的枝条。我的思维静止,我在等待着什么。毒蛇吐着信子慢慢缠上我的身体。我浑然不觉,自己放弃了成为一颗树的任务。

我翻身下床。从黑暗的地方起身。睁开眼,圆亮的太阳,低低的陷在沙土里。我穿戴整齐,即将踏上去往太阳的路,迎着那轮冷寂的太阳走去。我的裙摆似乎过长了,低着头无论如何摆弄总是无法看见我穿着什么样的鞋子。我的脚很舒服,像是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绸缎中,飘忽忽的不踏实。我撩着裙摆,它们太长又太繁杂,我无论如何看不见我的脚,它们不像是我自己的双脚,我感到不受控,感到背叛。我坐在床上,一整个半天一直一再的卷着裙子,不断的把双脚尽力向前蹬。我甚是想去解开衣带,可是这身衣服没有拉链绑带或是扣子。我的身体被紧紧的包裹在其中。太阳还是在我的正西方,满地碎石沙砾绵延铺开,环顾四周还是找不到一个人。我的心还是急速下坠,整个人就像是在水潭里,上面是落在水面上清冷的,寂静的月光,一潭死水。可是四周传来声势渐浓的咚咚声,湿滑的洞壁上苔藓在逃避着责任。不知道是什么还在坚持回给我一线希望。我气急败坏,我气势汹汹,我心脏上蹿下跳着,不安,躁动,阴郁,欢愉,悲伤……所有的情绪都崩毁了。池中水渐渐满溢。

我始终要走向那轮太阳。就像是我此刻突如其来的悲伤一样。我的心脏被压紧在胸膛中,明明我的身体里光亮滑腻,所有的内脏都在不断地变换着位置,它们不时地交换,狡猾的像是兔子,在我的身体里打下无数的洞窟,灵活而调皮的躲避我的生长。我知道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使我停止生长。可是我的心脏在胸腔的一角被狠狠的压紧,遮盖的严实。我甚至觉得它们在故意掩藏它的存在,仿佛我找到它就要将他剖开,不断地在上面加上深深的印痕。我在也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已经无路可走。

我只得提起裙摆想着先走向我的太阳。我在裙摆被提起的瞬间看见我的左脚,它们被安放在一双银白色的亮皮高跟鞋中,完美无瑕,宛如潭中月。我的悲伤被洗净,被拉长,被伸平,不是阵痛,像是月半时整整一个的完美无缺的月。也许我解开了一个问题。

我不再看向月亮,我的眼睛像是飞到空中去。打量着这片平阔的土地,我突然找不明白方向,那颗太阳的方向究竟是不是正西方。我的脚步停止,脚边满是闪着亮光的小沙砾,若是放在眼睛的正前方,借着太阳的光慢慢的看,里面是纯净的蓝,美丽的蓝,比形容天空的湛蓝更加纯净美好。我轻而易举地就下了定论,我在心里狡辩,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轻笑,我的脚步为什么停止?我又在迷茫不知所措,为什么我要纠结于太阳的方向,我只是需要找到它。我只是需要找到它。我不知道时间,只是一晃神我面前的太阳变成了巨大的一轮。我清晰地看见上面浑浊的沾满沙砾,太阳似乎在不断地融化,橘黄的像是蜡烛滴落,随后慢慢的消逝不见,沙砾随着融化的太阳向上攀爬,把半个太阳都变的灰黄,有气无力的慢慢的瑟缩着,像枯瘦的老人,拐杖立在风中,偏偏遇见秋天,偏偏脚下满是枯叶。没有什么可以打断这样的进程。我上前慢慢的把沙砾拂去。太阳摸起来没有重量,轻飘飘的像是云絮,可是厚实的,矮墩墩的羞怯的蹲着。做错了事的孩子会和母亲和好。等我回过神来,我的双手不见了,我的双手在为太阳拂去沙砾时被融化了,滴落在土地上又蒸发不见了踪影。可是我还是要想尽办法替它处理剩余的沙砾,我的眉头紧皱,认真的思索。我的双手都没有,阵痛也没有袭来,我没有了双手,托腮的样子滑稽又吊诡。我没有办法,我只好用双臂依赖着慢慢的剐蹭继续清理。于是我的双臂开始融化。我急了,开始慌不择路,我的肩膀开始不断地融化,我的胸膛不断地融化,我的肋骨根根分明,我脸颊上没有了血肉,我慢慢开始哭泣,从小声的抽噎变成崩溃的不顾一切的哭喊。我的膝盖被融化掉了,我不得不跪在太阳的飘忽又确切的躯体上,我的身体的滑落带下满地的扑扑簌簌掉落的沙砾,我再也没有发出声音来,我的喉管被烫化了。眼泪也慢慢的止住。

我只得再次醒来。一场梦醒了。我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我在我的房间里醒来,带着失落和不悦,我下楼去找一杯水。我的手压着楼道的栏杆,压紧心脏中的紧张和无措。我发觉自己此刻有些气恼,喉咙的干涩就像是一双手紧紧攥住我的喉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我跌跌撞撞的走到厨房,顺手拿着一个杯子准备接水,我向前一个踉跄,半杯水洒落在地。我茫然的四下望着,最后我的眼光定格在厨房的窗户上,天井上散落一地明光,灰尘慢慢的飘动,刚刚被我搅动的空气不安的胡乱旋转。四下空无一人,我的喉头涌出一股腥甜。我手中的水杯早就摔在地上,蜿蜒的水渍缠着我的脚,我没有穿上鞋子。我在慌乱中没有穿上一只鞋子。

我没由来的想要辩解,想要哭喊。我的双手紧紧的交叠在一起,我揪着我的手指,企图从中理顺事情的逻辑。我的喉咙里慢慢的溢满鲜血,我不断的呛咳出声,可能鲜血喂饱了我的饥渴,我不再看到那些挥之不去的残影,它们在我的心脏做的怪都被乖乖的吐出来。可是我无法停止,我无法停止不断地呛咳,几乎是报复般的,我努力用手指伸向喉咙深处,我渴望更多的鲜血涌出,我希望清洗,我渴望清洗。即使我不懂我所说的清洗是什么意思。透过窗户,阳光下的微尘都发了疯,狂乱的叫嚷,我的眼睛里慢慢的浸染上血色,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过,我还在咳血,整个身体却完全恢复了活力。地上的水渍早已消逝不见了,现在,我只希望有人看着我。怎样的目光我不在意,我疯狂的想要有人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厌恶的,探究的,无奈的,慌张的,愉悦的,享受的,呆滞的,欢脱的……都可以。我急切地渴望着,只是四下无人,我顾不得此刻的样貌。我得得到那些目光,我渴求极了,急切地想要打开门去,我离开厨房,冰冷的地板此刻刚刚浸透我的双脚,它们要向上寻求。我走到天井下方,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眷恋这样一抹夹着尘土的明光,柔软的,橘色的,不安的抚摸我的脸颊。

我渴求更多,跑向门边,对着门锁我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我惶恐不安又满怀希望,我慌张的双手无法完成脑子的指令,右手紧紧的攥着把手,想要拉开,我的视线模糊,眼膜上的红早就逃得干净了。我只想知道如今是什么在阻止我向外走去。我几次抬手,想要赶走面前的浓雾。可是它时而晶莹透亮,时而模糊阴翳。我的手臂始终未能抬起。我在门边半跪着,保持着这样的乞求的姿势,像是石化了的雕像,我的知觉似乎早已融化掉落。是我亲自把它咳了出来。我不安的盯着门上的把手,我的眼睛接着转,看着双手乱颤,看着满身的血污,看着地上蔓延开的水渍,它们什么时候跟着我逃了过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乱转着似乎能够穿透心灵。我现在毫无办法,我的心脏叫嚷着想要逃跑,我的胸膛里空荡,慢慢的我的血液凝固,它们缓慢的死在我的躯壳里。我只等着它彻底的沉寂下来,我抬起头,突然意识到,我的眼框中满是泪水,汩汩的流淌着,温热的在我的脸上留下两行刺痛的红色的长线。

我的肢体开始不断地膨胀。我的肚皮慢慢胀开,肚脐上鼓出一节短短的肠子,我手忙脚乱的在屋子里乱撞,我的双手抓住地上的绳子,我的胳膊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慢慢摸索,我没有规划,我把绳子绑在我的肚脐上。又慢慢的向前摸索,门把手就在我的正前方,我慢慢的迈开双腿,我的肚子此刻还在持续的的膨胀,双腿分开在圆球的两侧,我的身形宽大非常,身体控制不住的上升,我只能小心翼翼侧着身子,像是一个固定住双脚的挺立的玩偶,我的脚下岔开一段距离,被小孩子拿着一侧一侧的向前走着。看起来还算是成功,绳子很长,弯弯绕绕的瘫了一地,我找不到另外一端。不过还好,我试探着绳子的长度,在门把手上打了一个死结。阳光从天井上洒下来,落在我身上像是烧了一团烈火,灼烧着我的脸颊和左手臂。我的眼睛微微的眯起来,“我没有关系。“我大喊,没有声音传出,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回荡起来,震耳欲聋。

身体的膨胀早已停止,我转了转头胡乱地看一眼,我想我是在打量,突然疑心自己的动作和行为,我在做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我看着四周,空间“嘭”的一声炸开,一片纯白,我的肚脐上还拴着那根红色的绳子,绳子的另外一端蜿蜒着向前,我茫然地四下张望。我突然无法接受事情毫无征兆的变化,我的手中紧握着那条红色的绳子,我猛地把它从我的肚脐上拔出,疼痛没有落实在我的身体上。我的双手无力的下垂。我的精神此时压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变了回来,只是肚脐上留着一个空洞,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洞,从里面流出细小的水流。我的精神变成一个重物,在我的背上,像是一个突出的肉瘤,发着一圈一圈的皱纹,上面布满了大块的褐色斑点,生着疣疖。在我的视野里,我恐惧而又清晰地看着生在我背后的肉瘤,我就像是第三者,我离开我的肉体,看着她怔愣在原地,瞳孔不断地震缩。也许事情可以更好一些。我的手上还拉着那根红色的绳子,我把它妥贴的绑在手上,又急忙去掩盖背上生长的肉瘤。我的双手扯住上衣下摆,往上撕扯着,我的上衣还紧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本能的想到我粗暴的撕扯下衬衫以便把悲伤的肉瘤完全扯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轻松的把上衣脱了下来,肉瘤还是在那里,上面的疥疮流着脓水。右手上帮着绳子,我的上衣被我抓在右手上,顺着绳子一半的白衣委在地上,我伸手把衣服拉起来,我的胸在一片浑白中感到羞耻,我的衣服穿过肉瘤贴在后背上,布料温暖的触感,心脏上就这样被棉花堵在里面,血液弯弯绕绕的围在心脏旁边,它们无法进去,拥着心脏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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