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愚弄危险,手中悠闲地把玩一条毒蛇——实际上那只是一个橡胶玩具。我拥有更多的收藏,房间的床下放着几个铁皮盒子,里面是小卖部里买来的橡胶玩具蛇,蝎子和各种各样的毒虫。我偶尔会精心的抓住一两只与其余小伙伴的印象不符合的过于巨大的闪着亮光的甲壳类虫子。另一个方面来说,我没有父亲,我得到一个秘密基地,这或许是一种补偿。
我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出铁盒检查这些毒虫,我始终相信它们所拥有的旺盛的生命力会使得它们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上重新复活,它们拥有力量,靠着坚硬的爪撕开铁盒越狱成功。于是我时常怀疑和玩弄它们的没有一丝变化的尖锐尸体,同时我也相信我自己处于绝对的安全情景中,我丝毫不松懈并且对于那些虫子的尸体展现出极强的耐心,我是拯救者,保存尸体,并通过或许是我的念想或者召唤使得它们重新活跃起来。我像是狂热的信徒一般,把它们一遍一遍的摆在阳光下,隐在铁盒的完全的阴影里。
母亲对于我的爱好已经不报任何的期望。我从她的眼神和肢体动作的表达中清楚的明白了母亲对于她的亲生女儿的恐惧。她已经尽力的把我当成是她深爱的可爱的女儿来看待,她的双手供养生计,并且在早中晚准备好可口的三餐。我们的生活像是铁盒里死去的毒虫,只剩下偶尔作为观赏品的价值。观赏品不讲究实际和价值,我毫不怀疑我将成为一个景观,并且时刻做好被观测的准备。因此我从不将就,我的生活将以一种毫无遮掩的方式表达出来
我躲在柜子里,秋天几乎临近尾声,空气变得清凉,堵在肚子里的一整个夏天的潮湿气体渐渐的被带出来,整个人都可以难得的放松下来,完全的摊成一张烂饼。衣服被子上腾出温和的风。柜门挤出一条缝,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我腾出一只手搭在柜门突出的横杆上,手臂上一条筋肉紧绷,黑暗和空虚挤进柜子。母亲在家里惊叫,她找不到我了。我听见脚步声踢踢踏踏,身强体壮的黄牛着急的赶路一样。她推开了门,我想她是站在门框边打量我的房间,她带着恐惧,站在被方形的窗户透进来的暗红色的光影里。我听见她搓了搓粗糙的手,布料摩擦的细簌声透过柜门传进来,欻一声响,她把围裙解下来放在阳光下抖。“惶惶晃”的发出声音。
她嘀咕一声,重重的踏着她的老黄牛步走了。
小道上响起她的叫喊声。“王婷,王婷,王婷,王婷。”很奇怪,她只喊我的名字,从来也不表达她的意图,只是一遍一遍的喊叫,直到把我从某个角落喊的现出头来才罢休。
我继续蹲在柜子里。她的叫声渐渐远了。我从柜子里出来。我知道她不会想到我就藏在她的房子,我的房间,我的柜子里。她也从来不会像邻里询问我的去向,她只会一遍接着一遍的叫喊。我曾经就跟在她叫声的后方陪着她走遍了我们的整个村庄,甚至是人家在院落边种植的小小的蔬菜园里,她蹲伏在下过雨湿滑泥泞的泥土上,专注的向着沿着竹竿向上生长的黄瓜秧的密密的叶子里看。像是一个侦察敌情的特务,表情专注而认真,她从来就不怕麻烦,并且在这样的是事情中努力消耗自己的生命。
路上积水很多,她穿一双单布鞋一脚一脚的走,脚跟上满满的沾着黏泥。我转一个屋角,向前走,走到平常最多行人的十字路口上等着她,毛毛小雨粘在头发上,凝成一个一个小小的水珠。路灯也开了,她从远处继续向我走来,脚跟上厚厚的一层泥增加了她的身高,雨水蒙着头发,看起来几乎完全是白色。她看到我,看一眼,蹲下身子,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抓着一根木棍,开始掀脚跟上的泥。然后抬着头走到我面前——她的个子不高,十二岁时我几乎已经长得和她的身高平齐。
“回家吧。我还没有做饭。”她就只是这样说,走在前面,脚上的泥土没有了,人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想向着周围的墙面乱撞。
她也许还走着一样的道路,也许还是冲着人家的笆篱子坚定的盯看,走一路看一路,脖子和头更像是一个监视器,神经质的人需要了解全部信息,于是双眼在脖子上吱吱喳喳的乱转。我双脚发麻,窗户上明亮的光早就被揭下,我的躯体在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双脚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我只得等待时间流失,它自主的拉压缩,好让我尽快解决问题。最后我还是在那个十字路口的侧面等。我和她的关系时常调转过来。这总是令我惶恐不安。
我和母亲相同。我复制她的生活,在某个方面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一致的世界里。
我们四季不开窗子,门户紧闭,存在于门外的脚步声时常让正在院中或者开着半扇窗户的屋中的母亲猛然间夹紧全身肌肉,她脸上显现出惶恐的神色,嘴角紧绷的状态使她形象的表露出自己的内心的冲突。我从小就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这种关头,我们两个开启五分之一的嘴唇“嘶嘶”的进着冷气——夏天不可避免地变成热气。使向外的呼吸声微弱,像是老坟地的鬼火悠悠。我在家中时常踱步,我站立着像是一颗柳树,母亲的针线活使她不得不被钉在红漆方桌前。因此我时常攀着墙壁,双手呈现出一种投降的姿势,母亲则尝试抓住桌沿——有时她离开她的方桌去做其他的家务事,这样的时刻里,她总是尽快的跑到这张红漆方桌前站立着抓紧桌沿。
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恐惧于人的可能的侵犯,我紧绷的神经早已卸下防备,我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样用新鲜的方式面对,这样的姿势我暂时无法舍弃。我开始欣赏母亲的惊恐。这时我时常想到门外的行人做的事情恰到好处——虽然他们可能只是偶然走到这里,这种时刻下,母亲作为一条称职的毒蛇做的恰到好处。而我,我心中紧张,面上恐惧——这只是我的反应方式,却难掩心中狂喜,我喜欢把玩母亲的,作为一条毒蛇——安全的不会读我造成任何危害的毒蛇的恐慌。
有时我在母亲的“嘶嘶”的抽气声中故意的装作茫然的样子做些“使我们的行动暴露”的动作。我用脚装作慌张的不经意的轻踹铁盆,院内的细柳,我折它的柳条,“慌哗”一声完全的人为的挑衅,我大踏步走装作无畏的样子,时常惹出母亲怨毒的目光。
这样的我作为一个调皮阳光的孩子,迎着日光线望上去,让眼眶酸胀刺痛,像是被荆条刮擦过一样。
我知道她其实对这样的我的表现很是痴迷,她终于找到自从父亲离家后的她的十三年的紧绷惊恐生活的改善希望。
我变得愈加顽皮吵闹。我的这些行为并不符合她的价值观念,她时常认为我拥有一种无望的自大,她断言她看的清楚,而这些终将成为毁灭我的一大杀器。但在另一方面,她几乎狂热的向自己的朋友谈论我的勇敢,她脸上漾着笑意,这时候她的胆子会变得大一些,她似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需要再经过一小段闹心的并且骄傲的日子并最终迎来幸福结局。
“你别老是跟人说我的事。”我当然也有自豪。
“王柔说她妈天天夸我。说我什么事儿都敢想敢干,说我说一不二。”这其实都是一些好词,我对这些却并不是很感到受用。我对于王柔的母亲有可能拆穿我而觉得焦虑,我心急如焚,我眼光怨毒的看着她。
她笑,轻轻一声,半开解半嘲讽。“不是吗?你就是太过了,有时候一点就炸。但是我们孤儿寡母,我也就能指望指望泥。”她的语气硬是在后半段转了个弯儿。
我有些得意。“你当然得指望我,不指望我?你能指望谁?”我的思绪烦乱。从沙发上拎出我的书包就准备去廊檐下去推车。
“你这就走?还有时间。”她喜欢从我嘴里准确的说出强硬的话,她拦着我几乎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她从来也不明说,我其实只需要再说多一句话。
我沉默。猛拉一把靴子拉链,书包垂下来,它想扯着我,我拉它下来,塞在车前筐里,推着车子悠闲地迈向大门外。我比平常更早出发十五分钟。
学校里几乎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周末去不去玩儿?”她单手抄着凳子向我靠过来。她叫什么?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去,走远一点。走很远,早上走,我认识路。”一个理着平头的小男孩似乎是发起人之一。
“去吧。去吧!去也行,几个人啊!”我习惯摇着双腿,我们都习惯摇着双腿。这样的氛围很和谐。
“六个。”理平头的男孩伸出两根手指。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用两根手指代替数字六,可以用三根手指代表数字七,而只需要用一根弯曲的手指就可以代替数字九。
“可以,怎么不行?”一些其他的话题很快的插入进来,这个话题被打断了。
前段时间我们做了一场测验。我的成绩始终不上不下,卡在一张纸的中段。我的成绩始终是她的心病,她对此执念颇深。她希望养育一个全面的人才,她认为在脾气秉性方面我做的很好,我十三岁,我的早熟曾经使她恐惧了漫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她认为我的个头足够高时才放过我。在成绩方面,她总是斗志昂扬,活像是一只处在战斗的紧张状态中的鲜红冠子大公鸡。她夸大邻里孩子的成绩,丝毫不在意我和那些孩子处在同一个班级,此时她已经不再为我的性格所骄傲,她甚至把我的品格——那些她曾经不遗余力赞赏的品格贬低的一文不值。甚至于她自己也是她的贬低对象,她似乎处在被动的状况中只能随波逐流,她始终明白她实际上在我的生活中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作威作福。
“李子清他比我聪明,他就是比我聪明啊!我比较笨。”我知道我不会受到她的伤害,实际上我并不在意这些。
“你不聪明吗?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人不能妄自菲薄。”她眼含热切的望着我。我听到她使用四字成语甚至憋不住笑。
“你要好好学。你爸现在还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只有你了。”她似乎是要哭,摆出一派娇羞的样子。
她的状态主要分为两种,一言不发或者过度活跃,几乎没有人能预测她的下一步行动。她的心脏是一只油罐里的老鼠,偷吃嘴被困在光滑的四壁间,敏捷的上蹿下跳,欢脱异常。
我的父亲,脚上穿着一双踩满鲜泥的胶鞋在一个艳阳天的午后打上门来,屋外阳光平展,铺着裹着老路绿树。时间到了深秋,我裹着衣服推车向外走,他迅捷的闪身窜进院子,身板整洁的站在堂屋门边的柳树下,右手抓一抓痒痒的柳树皮,似乎是温和的对着她呆滞的脸轻声哂笑——一只处于狩猎状态中的志得意满的狼。我看着他们双方无声的对峙,我心里麻烦,像是乱絮,推车想走,人却堵在门边,双手握着车把不撒。
“你要干什么?”我认为我表现出的状态相当悠闲,压着嗓子轻轻的叫了一声。他并没有打门,他在外面时刻紧张严阵以待,上下一身深绿色洗成浅绿色的整洁的裤子上衣,他回过头来观察打量我,脸上是欢快和轻松。
“我无处可去了。”他向我报告,他的手指抠一下树干。
“你们得留着我。一段时间?”他换了一种姿势,侧身斜倚着,眼珠上下左右转,大的脸盘始终朝向我,一张光滑平静的地板一样。
“我们留你?”他的头蒙在柳树的垂条里,他让自己变得难以把握。“留乞丐都不可能留你。”我憋着一口气。“你快走吧。”他并不发出声音,半扇忧郁的脸显露出来,柳条下遮盖的眼睛炯炯发光。
“你走吧。我不关门。我还要去学校。”我没有看见她,也许她重新回到自己的红漆方桌前去做她的工作去了。也许我漠不关心,她得自己解决。
扎拉一声叫喊,我的心脏几乎蹦出来。门内突然窜出一个瘦小的枯影,两只胳膊黑手上握着一把铁锹。她很聪明,抢在我们做出行动之前一锹砍在柳树得腰窝处。她似乎没有找准,天已经很暗了。
“啊啊啊,啊啊啊,我操你妈。”我第一次知道她还拥有一个响亮的大嗓门,她从前从未展示过自己的这项技能,即使是她心急如焚,满村乱转找我得踪迹的时候。
又一锹。他闪身躲,堪堪擦着耳朵,空中划出一条血线。他彻底呆住了,像是等水下游鱼经过等待伏击的呆鹅。她又是一锹,平着“梆”的一声拍在他的腰际。
“啊啊啊啊。”他彻底震惊,他猛然间明白一个独身十三年的中年寡妇拥有无穷无尽的死亡一般的气力。他认为她此刻已经全然地脱离他的控制。这个人整个的不是他的经受虐待只会轻声求饶的妻子。“你要杀了我?”他尖叫,哑着嗓子,在院子里乱窜,院里两只大红冠子的公鸡又叫又闹,拖着笨重的身躯飞上墙头,它们是怎样参与其中的在我看来始终成谜。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很难理解并接受。“咣”的一声,他拍门像来的时候一样的迅捷的窜出门去,溜出小巷,一瞬加消失了,道路和始终绿的亮的野草都还一样。
我转回身来看着她,勇敢的小老鼠一样的她。额上发着汗,嘴唇泛白,青紫的双手卸下力气,铁锹落地,“咚”的一声发出轻响。她双手捂着双眼无声的痛苦着。夕阳完全落尽,空气中长长的被疯狂绷直的黄色丝线颓然坠地。
这也算是一次小老鼠的巧妙破局。结果很好。
这是在我所知的第一次的父亲在离婚之后的光临,也同样是我的视角里的父亲的最后一次光临。她当时的精神压力,她刚刚经历了姥爷的过世,她的脸色苍白,在最初的几天几乎一言不发,颓丧秋天的柳树一样,坐在桌前缝缀窗帘并不经意的向自己的手指戳上孔洞,进食几乎也停止了,留在时间里,可能她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后来我们很偶尔的说起这件事,她声音轻轻的:“谢谢你姥爷的死。”这样说完,她几乎发出一股无名的火气,她双手抱头——这个滑稽的动作她从来没做过。“你姥爷没死我就要死。”她转头同情的看向我,“也谢谢你姥爷的死。”她的眼泪最终滴落。“我那个时候没爸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爸爸了。”她喃喃道,“我爸死了。”就因为姥爷的去世,她也因祸得福,她由于姥爷的死亡得到了福报。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她正常生活,第三天她整理整理仪表,烧两沓柔软的黄纸进地府。她躲着人走到新坟边,小声的啜泣。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的成绩并不好,始终尽力保持着不上不下的吊死鬼的样子死命的挂在那张原本是白色的纸上,其实它更原本的样子也许是杨树。我这样做保持自己在班级里免受伤害并且具备一般权力。我在校园里游逛,在教室里和在我的书本上采取同样的态度。我始终保持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来保证我在她的眼中确切的存在。
我出去玩了一整天,车把乱晃在大街小巷之间。
“你逃学干嘛去了?”她很生气,手上上下的穿在窗帘的厚重的布料之间,她压着眼皮看着我并且对自己目前的姿态很是满意。
“我没逃。”我觉得我的脖子梗的酸胀。我等待着她对我的行为的惩罚和反驳。
“你们老师都给我打了电话了。我们找你找了一整天。”实际上应该只有她撅着屁股四处探看寻找我,她已经无法想象我会向更远的地方跑去。
“你爱管我干吗?”
“我是你妈。”她叹口气,我认为她底气不足。她的双臂渐渐的也卸下力气。
“我不管你谁管你。”她又紧张起来。
她似乎是有话要说。“我不管你谁管你。你那杀千刀的爹。你前两天也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你那个爹?还有你那老不死的爷。”她的爹去世了,父亲的爹却没死这件事让她很是气愤。“谁来管过我们?我们孤儿寡母谁沾上我们谁嫌弃。”她换了一副口气。“你长大了,膀子硬,你也不为你老娘想一想,你妈我外面是处处受人欺负。隔壁你二叔今天还来借鸡蛋,他家来客人来我们家借鸡蛋,我们什么时候吃过他一粒米。”她讥嘲一声:“他家来客人了!”这件事情让她很是妒忌。说来说去还是让我给她解决问题,她让我解决问题我就帮她解决问题。
“谁来给我做主啊,你那爹没丧良心之前我也没那么苦。”
“他能做主?他能做主你找他去啊!去!你找他去。反正他能做主,他有力气,你不找他谁能打你?”我讥讽的看着她。她突然就蔫了,耷拉着脑袋,身子一下子也委顿下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茄子的季节也快过了!
“我,我就不能指望你吗?”我知道她像指望我,她从一开始就想指望我。她撅着嘴,眼带狠毒的看着我,像一个娇憨的新婚媳妇。没有人再说话。
我率先打破平静,“我管你。”我把书包掼到沙发上。“咚”的一声震响。我倒不是要怪罪她,我只是突然忍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忍受不住她大的平静或许是对我真实的失望。我们继续沉静,她的身体再次起伏叹息,过了一会儿,眼眶里蹦出来两颗泪。
我很是满足,我从她的眼泪中清楚的得知她仍然无法依靠自己解决问题。
我对二叔家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我纠集伙伴,大白天太阳正在头顶高高的发着亮光的时候把他们散出来找虫吃的鸡溺死,五只红羽大公鸡排成一排,鸡嘴对着大门口,鸡的死眼也给它们撑开,哀凄凄的,不甘的看着人世。人家的鸡都是散散的放在外面,偶尔一两个老太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觅食,太阳快悬到头顶时分,人都回家吃饭,看管松懈,我们一个个的静静的踱步到大个的公鸡的身边,使劲的卡着它们的脖子,让它们在沉默的太阳下死去。
夜晚我偷偷的打开门——这也许是她的默许,她向来觉浅,总是大惊小怪,睡前谨慎的检查各个角落,门闩要确定三四遍,甚至是起夜时,也要咣啷啷拽着门闩晃一晃。我溜到二叔家东屋的后面——那是他们睡觉的卧房,我对着那道砖墙呜呜的哭叫,或者根据村里人出白事时的唢呐的调子吹口哨——我是班级里最早的一个学会吹口哨的女生,我想,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我甚至会模仿各种鸟类的叫声。我感到里屋人脚步声响,细细簌簌的穿衣声响,我手脚麻利,撒腿就跑。
二婶昨天刚刚骂完的脏话。她在昨天吃完午饭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二婶在二叔的帮助下捆着十个鸡脚前面两个后面三个的挑在一根细黄竹竿上,横走在村里骂脏话,转着弯儿唱着调,虽然那些唱词我都听不清。我只是躲在门里笑,等着她一遍一遍的走在我们的门前。各家的狗都砸叫,猫跟着鸡的尸体等待时机,二婶心烦意乱,嘴里不停,双脚乱伸,向着那群猫发动攻击。母亲手里突然没了轻重,做个晚饭厨房里丁零咣啷一通乱响。她单手卡着腰,脚步轻快,扬手撒进滚水锅里一把湿面条,咕咚咚的水面瞬间平静。我知道她始终为我骄傲。
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不知道哪个人嘴巴不严乱传乱说。可能时向人炫耀战绩,我也想相认炫耀战绩,我没有制定严格的规则不让外传,事实上我希望这件事尽人皆知。消息很快的传到二叔二婶耳朵里。他们怒气冲冲走路带风,停到门口就拍门,嘴一张就开骂,大门咣啷啷响,柳条在紧张的氛围里乱颤。
母亲躲在屋子里不出声,我就搬个小凳子在廊檐下看风。临近秋天的尽头,叶子和草在连日的阴雨里还是亮油油的绿,柳树上也不结大果子,未免无聊。白云蓝天罩在顶上,院墙不算高远方的天也清楚,我或许也就不算是坐井观天。树上还挂着些鸟儿叫声。过段时间几场雨下来场景又会变得萧条,我们又将迎来一个不活跃也不热闹的春节。
及其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门外的声音也暗淡下来。右边的院墙边悄悄地探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头。我浑身的血液一瞬间直冲脑门,我暴怒的跳起来,忍耐忍耐达到极限。我一脚踹翻凳子,向着厕所跺着脚跑,我用粪勺探进粪坑里盈满一勺,脑袋里的响声一路淋淋沥沥咋咋呼呼的走向墙边。“哐”的一下甩飞出去,“哗”一声人声升起来。我抽下粪勺,干干净净,墙外又想起一声暴喝。
“我靠,张翠萍,你出来。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他妈给你着破门砸了你信不信。”他们还是很有气势。她已经出来,站在廊檐下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的眼神向我求救,我只好忍者恶心又重新走向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