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叔

有一年春节回家，我没见到普叔，我问母亲，母亲叹了口气，很伤感地告诉我：“普叔这一世好造孽（注：我家乡方言，可怜的意思），去年9月去世了，两个儿子都联系不上，一直不见影儿，队里人凑钱替他办了丧事，把他安葬了。”母亲说完又连连叹了两口气。往年除了年三十和年初一，普叔都会来我家坐上一阵。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一般不直接进门，站在门口张望，我们都习惯了，招呼他进来坐，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答应了。他慢慢地移动着步子走进屋，又一声不吭地拢着手站在一边。春节是我老家最冷的季节，刮着北风，那风象长了眼睛直往脖子里钻，最烦人的是细雨绵绵，有时还夹着冰碴，一身湿漉漉，透心地凉。普叔似乎对天气很麻木，我们都感觉寒气逼人，围着火炉烤火，招呼普叔过来炉边烤火，他又是抽动下嘴角，喃喃自语般：“我⋯不⋯冷。”就势在旁边找个凳子坐下，母亲给他彻杯热茶，准备了一盘过节食品，这是春节期间的礼节，来的都是客。普叔一般不会吃东西，也不会喝茶，每次都这样，我们招呼他吃点东西，他会显得不自在，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推辞：“不饿，刚刚吃过。”我们很了解他，也不强劝。“儿子今年回来过年没？”我同他拉拉家常。“两个‘讨账鬼’，又冇回。”普叔犹豫了一下，扭动着身子说，语气中不无埋怨。普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桂林做泥工，小儿子在本市“打流”，“打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打“短工”，想做就做，不想做连打几天牌也无所谓。普叔靠种几亩田，几分菜勉强养活自己。儿子是指望不上了，都到处对象建家立业的年龄，家中还一贫如洗，两间土房长年屋外下雨，屋内漏雨，地上几个大坑盛满了浓黑的雨水。早上几年，在村里的帮扶下换上了一层砖房，由于长年失修，楼面和墙上被雨水浸泡，布满了一大块一大块黑斑，只要跨进他的家，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扑面而来。二十几年前，普叔的老婆自杀了，一个热心肠的人，她总是一头凌乱的头发，衣着邋遢，双手笨拙，走路悄无声息，没事就一个人在村里到处晃悠，见别人干活，她会主动热情过去帮忙，别人一般都会婉拒她，她干起活来笨手笨脚，脑子也不大灵光，人们都怕她误了事，村内上下叫她跑个腿，传个信，叫个人什么的，她会飞跑而行，乐此不疲。队里实在给她派不上事儿，一位年长者建议，让她放牧队里两头水牛，总算把她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从此，她早出晚归，以两头水牛为伴，还好，这工作她干得大家都满意。

   普叔是队里的主要劳动力，队里的重活苦活都先分配给他，他从没怨言过；左右邻舍房屋的修缮都是请他来帮忙，他从不会拒绝，好像那就是他应该干的活。“春耕”“双抢”是他最忙的两个时节，队里的犁田、爬田、横田，挑谷⋯⋯这些重活苦活都是他专职工作。特别是炎热的夏季，火辣的太阳烤着层层的梯田，显得空旷而静谧，太阳在平静的水面上泛着刺眼的白光，烤得水温烫脚。田间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普叔一个人在劳作。他挥动着一根竹枝条，嘴里不停地大声咒骂着：“嘿！嘿！‘老恰咯’，‘老恰咯’（注：本地土话，口头禅，这里指偷懒不卖力）。”普叔的咒骂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前面的水牛压低老脑，不时回过头瞪着身后的普叔，喘着粗气，迈着稳健而沉重的步子，拖着犁慢腾腾地往前走。普叔有点生气了，“老恰咯”吼了一声，用力将竹枝条抽在牛背上，只听“啪”的一声，水牛昂起头，压低后半身，猛地往前一冲，溅起一片水花，惊走了正在田里觅食的一群乌鸦。这一抽，水牛加快了步子，没走多远，水牛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有时，普叔会特生气，“老恰咯，老恰咯”连抽几下，水牛痛得嗷嗷叫，拖着普叔连跑几步。普叔要赶进度，全队的人都等着他，他完工了，别的人才有活干。他只得早出晚归，中午也几乎没休息。普叔中等身材，皮肤深棕色；一张雕塑似的脸，几乎没有表情；他手脚壮实显得强健有力；因长年肩挑重担，背部微屈。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炎热的夏季，太阳底下，他的背部黑得发亮。他走路有点瘸，左脚象是拖着走的，这是帮队里一户邻居检修房屋落下的。那时队里住的都是土屋，屋顶盖着厚厚的的一层稻草，由于雨水浸泡，稻草腐烂，每年雨季来临之前，土屋都得检修。那一次，普叔因稲草干滑，不小心掉了下来，脚腂处骨折，他无钱医治，只是找队里的人揉了揉，涂些祛风消肿的药，就再也没医治过，最后落下了这瘸病。那段时间，他脚肿得厉害，也会一步一摇拖着脚来我家坐上一阵，他的家独处一地，离队上其他人家隔着村里的小学。“他们家没给你去看看？”母亲见普叔的脚伤成这样，关切地问。“冇。”普叔嗫嚅着。那时队里各户人家境况都很艰难，红薯是主食，菜里见不到油星儿，看病吃药是很奢侈的事，又是左右邻舍，碍于情面，遇上这样的事，普叔只能自认倒霉，默默地承受着这无妄的痛楚，也许是麻木的，也许是有生俱来的潜意识的逆来顺受。在他看来，他是渺小的；除了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他没有其他，也不知道还有其他；人们看不到他的悲伤和痛苦，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他默默地、无意识地看着这个世界，既不茫然，也不执着，如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会一直悄无声息地走向尽头，直到他那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也许那田间“嘿”“嘿”的吆喝声才是他内心深处的全部。

                                                      201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