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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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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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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子

                        (一)兴旺的九家院

 

    老院子,是个三合院,坐西向东的正房子,就是我的家。南北两边是长长的厢房,敞开的东边有个一米多高的坎子,坎下是个草坪,长着三棵老树,一棵是杏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苦楝树,三棵树遮挡了老院子半个东方。

 听大太说,老院子是清朝年间建造的,那时候陈柏生坐上陕西督军,我的祖太给陈柏生当秘书,“打白狼”时枪炮连天响,祖太胆小,闹着归田,陈柏生给了祖太银两,归园田居,盖起房子。本不想建造如此规模的宅院,不想在开挖基础时,挖出来一罐银子,因此,扩大了规模。

    六七十年代的老院子,是当地颇有名气的“豪宅”了,住着九户人家,称为“九家大院”。九,是个吉祥数字,九九归一。

    那是一个和谐、热闹的大院子。

    每天清晨,说话就是唱歌的七太婆,立在老院子中间喊:“起床唻!起床唻!太阳晒伤屁股唻!”大伙儿就准备起床上工。于是,大爷、四爷、狗子爷、顺子爷他们的木门,“咯吱咯吱”依次打开,父亲也是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床。他是民办教师,赶早要去大队部教书,我也揉着猩红的眼睛,起床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去上学。

    老院子头,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青火石,那是练过功夫的祖太,在家门前的小河里淘来的,力大如牛的祖太,将这个青火石背回来,搁置在院子头,说是镇宅的。这个方正的青火石,宛如一枚巨大的玉玺,静静地竖在老院子头,守护着老院子。从老祖太请它到家的那一天起,它就蹲守在老院子里,守着峥嵘岁月,它为每一天落下的日子,庄严地盖上两枚印章——升起的太阳和月亮。

    第一个开门的是大爷,沏一壶茶,端一个木凳,缸子放在青火石上,坐下,摁一锅老旱烟,用火链子在白火石上撇火,一下、两下、三下,火星在晨曦里飞溅。终于点燃了纸芯子,轻轻一吹,火苗伸个懒腰,爬出了纸芯子,将火苗子对着那个黑魆魆的烟袋锅,一吸,火苗子就地下了头,将身子贴近了烟锅,不吸,火苗子的腰又直了,用劲一吸,“刺啦”一声,火苗子钻进烟锅里,烟锅子开始冒烟,直直地,像是系在烟锅头上的几根白线,朝上散。大爷猛地一吸,烟又折回身子,进入烟锅里,从大爷的嘴里溢了出来,一吸、一停,烟锅里就有一明、一暗的火星。大爷咂吧一口烟,抿一口茶水,逍遥的直晃脑袋。这时候,总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老院子头的杏树上闹开了,吵醒了老榆树上那对喜鹊,在枝头上跳上跳下。

    过足烟瘾、茶瘾的大爷,对着青火石,轻轻地磕了几下烟袋,算是对青火石的点名、报到,烟袋朝腰带里一别,进圈牵牛去了。

    四婆,打开屋檐下的鸡笼门,鸡们冲出鸡笼,围住了四婆转,四婆一扬空手,鸡们就往前冲去,四婆回身进屋开柜,鸡们发现上了当,回身来找四婆。四婆出来了,捧一捧谷子,鸡跟着她一起来到老院子头,撒谷子,洒出一阵子金色的雨,落在老院子头,鸡们围成一个椭圆形,争先恐后啄谷子。总有几只强势的公鸡,啄母鸡,啄一嘴羽毛,母鸡趴在地上,耷拉着翅膀,仍在找寻谷子。

   连婆,端着半簸箕米过来,立在老榆树下,摘谷子,一边摘,一边扬簸箕,叨叨着说,是熬稀饭还是做蒸饭?

    吃完谷子的鸡们,赶了过来,在连婆前头打转转,望连婆。连婆,一下、两下、三下扬簸箕,簸箕里的碎米、谷壳,纷纷跳了下来,鸡们开始哄抢,在连婆的眼前,乱成一朵奇形怪状的花。摘完谷子的连婆,折身回屋了,鸡,也跟了上来,立在门里的连婆,一跺脚,唬到:“没啦,滚到草坪上找虫子吃去。”鸡们楞了一会,散开了,到老院子下的草坪,乐去了。

     一米八个子的个子,声如洪钟的瞎子大太,轻车熟路地把夜壶提进茅房,便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这声音,响彻老院子上空。老院子后屋有一片竹林,还没睡醒过来的斑鸠们被吵醒,扑扑楞楞朝东边的大坡梁飞去。这时候,大太端着烟袋,对着正屋喊:“秋莲,来点火!”。秋莲,是我母亲的小名。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亲人,是大太指使大爷、四爷把父亲拉扯成人的,我们报答大太、大爷、四爷的养育之恩。父亲、母亲对大太、大爷、四爷尊敬有加。母亲笑着应了一声:“来了。”点燃烟后,母亲端出老躺椅,放在老院子头,拉着大太入座,递上一杯沏好的浓茶。大太吸着烟,喝着茶,哼着花鼓子歌。

    太阳爬上了大坡梁,霞光射过来,轻轻地舔着大太的脸,大太拢着手,盖过额头,望东方,乐哈哈地说:“红日子,红日子呀!”边说边叩响烟袋锅,这一天的日子,在他扣落的烟火星里,开始了。

                         (二)剥落的老宅

     九家住户的大院子,如今剥落了。剥落的大院子,只剩下我的父亲一人居住了。老子的《道德经》道生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九,是三个三,该是万物的万物了,九是中国吉祥的数字,一言九鼎、九九归一,都是对“九”的称赞。父亲一人守护着这个大院子,是否印证了“九九归一”这一辩证唯物论的哲学思想?

    母亲去世快三年了,那时候,我们将父亲接到城里居住,父亲住了三天两头,闹着要回老宅子里,他说,他看不惯城市的天空,灰蒙蒙地,整天阴森个脸;看不贵城市的夜,拉下窗帘也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光,扑进屋子里来,这哪像个真实的夜晚?真实的夜晚,黑的安详、黑的安静、睡得踏实;闻不惯城市的气味,下水道总有散不完的刺鼻气味,哪像乡村老家,到处都是葱的香味、蒜苗的香味、韭菜的香味、芹菜的香味、麦苗的香味、稻花的香味,即或是牛粪,也是青草的香味;住不惯城市里的“鸽子窝”,说是在“蹲监狱”,哪像老宅那样宽阔,斜一尺、顺八丈的。

    我们拗不过父亲,恭敬不如从命,放他回老宅子里,我们兄弟三人都在上班,只好隔三差五地回到老宅子里陪陪父亲。

    老院子南边的厢房,拆除了一大半,剩下的三间房子,是二爹他们的。二爹早已经搬到新房子里,这三间厢房,年久失修,屋面坍塌,墙体倾斜,屋脊长满了乱草,剥落的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西边的厢房,常年锁着,一股股木头腐朽的气味,从门缝里挤出来,担心会不会挤出一个妖魔来?庭院里疯长的杂草,扯人衣襟。过去,父亲一点、一点地铲除杂草,保持着庭院的洁净。如今,父亲力不从心,清除不了它们了,任凭肆虐疯长的草们,欺负着这个庭院。我们不忍心,集中时间和人力,清除它们,好让干净的庭院,给父亲一点安慰。

    我家坐西向东的正房子,也老的斑驳陆离了,却依然彰显着清朝年间的建筑风韵,四根粗粗的柱子,虽然脱落了好几层树皮,却依然撑起大大的坊堂。大太说,那是四根马桑怪树,韧性强,能耐千百年风吹雨打。现在,哪有这样高大的马桑怪树了?现在的马桑怪树,成了矮小的灌木了。大太讲过一个传说,相传古时候,马桑怪树是可以长上天穹的参天大树,那时候,还没有练就一身本事的“孙猴子”,就是攀着马桑怪树,上天闹事的。玉皇大帝知道了,一脚将马桑怪树踩下来,从此,它不能长成大树了。若是按照这个传说推算,那我家的这几根马桑怪柱头,还算了的?传说归传说。这四根马桑怪柱头,周身疙疙瘩瘩,粗粗的丝纹依稀可见,仿佛依然看到它的力量,在丝纹里奔涌。每根柱头下,有一个大理石的石墩撑着,用来防潮。石墩上雕刻着飞龙,张牙舞爪,活灵活现,一抚摸,它就会从石墩上飞走了。地面是一尺见方的青砖铺就,上面雕刻着花卉,似乎还在散发着远古的芬芳。堂屋有六个活动的格子木门,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麒麟,在云里腾飞,在雾里漫游。我惊叹古人们精湛的雕刻艺术,把清朝年间的建筑风格雕刻进去、彰显出来。这六只惟妙惟肖的麒麟,从清朝,游到如今,还在游,永远游不出这六道门。好几个古董贩子,慕“门”而来,纠缠着要买走我家的这六道木门。父亲说,这是祖先留给后人的古迹,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卖的!这些古董贩子,摸了摸云中的麒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为父亲的卓远之见叫好。

   我们都爱剥落的老宅。

   陪父亲的日子真好:父亲将小方桌放在坊堂上(我家的堂屋和坊堂,同时可以开八桌子席,可见之大了),泡上一壶茶水,陪父亲品茗。老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一个劲地给我添水,我就专挑父亲当年的“勇士”说,说他在宁陕公安局工作时候的趣事,说他在当民办教师时候的功绩,父亲乐了,话匣子打开了,昏黄的老眼,闪耀着青春的火花,父亲声情并茂地讲述他当年的趣事,我押上一口茶,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嘴,我们爷儿俩都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回忆中。

    夕阳西下,血红的晚霞,抹着东边的大坡梁。鸟,归巢了,屋后竹林里那几对常驻的斑鸠,在竹林里呼朋唤友,老宅有了生动的韵味。

    老宅剥落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不老的是父亲给予我们做人的美德,也许有一天,这老宅坍塌了;也许有一天,父亲走了;不倒的是我们做人的底线,不走的是如山的父爱。

    多陪陪父亲,让他的夕阳里有更多充实的故事,我们必须做到。

    夜,渐渐降临了,降临的夜,是个笨重的大胖子,慢慢地爬上院头,爬上了坊堂,父亲拉亮门灯,微弱的灯光,赶不走这个胖子。这时,星星们上班了,成为夜的黑衣服上绣的珍珠,衣服起伏,珍珠就闪动。我和父亲回屋子里了,陪父亲走进老宅真正的夜里,睡上一个真正的家乡的美觉。

                               (三)老去的根

    接父亲到镇上住,便于照顾老父亲。

    我们住了一辈子的九家张氏大院,只剩下我们一家子了,母亲去世后,父亲孤孤单单,一个人住了一段时间,为了父亲快乐惬意的度过晚年,我们做儿女的做了多次工作,今天终于把父亲接走了,从此老屋便成了一个空屋。

    老父亲爱他的老屋,整天唠叨着,时不时地催我们回老屋看看,今天,我遵父亲付托回到了老宅。

   走到院坝头,丛生的杂草和南瓜蔓,铺占了半个庭院,几窝南瓜,被浇了几场秋雨,藤蔓疯狂地蔓延,叶下的秋南瓜,东倒西歪摆了一院子,爬上土墙头三五条南瓜蔓子,努力地开出几朵谎花,在墙头上招展风姿。哎,我可爱的老宅,一度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如今落寞成一座颓废的空屋。

   打开大门,我携一道光柱同时进屋,房顶上的三五片玻璃瓦,斜斜地吐下三五道光柱,算是光与光的会面。一股霉味铺面而来,我用手扇了扇,不料扇烂了一个蜘蛛网,大拇指大小的蜘蛛,屁股坠一条亮线落地逃了。这三间瓦屋老宅,渡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少年时期发奋读书的我,油灯下,母亲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陪我读书,油灯起灯花了,母亲用针轻轻地拨掉,油灯亮堂了。油灯的芯子烧短了,母亲用针慢慢挑起,油灯更亮堂了,母亲的脸显得更慈祥了。隔着昏黄的灯光,母亲深情地望着我,一股暖流穿过油灯,向我扑来。

    走到神柜旁,柜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母亲的遗像也被深深地埋在灰尘中,我们把母亲一个人留到了老屋里,母亲呀,我来看你了......我用袖子拭去灰尘,母亲露出了笑容,是那么的慈祥、安静,我也给母亲笑笑,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楚的笑。我哈一口热气,轻轻擦去母亲额头上的污渍,母亲几道深深的皱纹显露出来,那深深的皱纹里深藏着母亲辛劳的岁月和对我们浓浓的爱呀!我把母亲搂在胸前,久久地搂着,我想用我的体温,焐热母亲。

    在神柜前,我给母亲烧了火纸,上了三柱香,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打开后门,后门的坎上,是一片牡丹丛,墨绿的叶子上,是一朵朵硕大的牡丹花,在微风中摇曳,为这段寂寞的坎,营造一派富贵的天地。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这是臭牡丹,生命力极强,就是在石缝里也能生长,开出美丽的花朵。母亲爱她的牡丹丛,给它们除草、浇水。臭牡丹虽然臭,但它可以驱虫,它的叶子也是蒸馍、蒸浆巴上等的好包裹料。母亲把玉米磨成糊糊,切一把韭菜,放一点五香粉和盐巴一起搅拌,用臭牡丹叶包裹,放进笼中蒸,不一会,一锅香喷喷的浆巴角角就熟了,咬上一口,软绵绵,香喷喷,甜丝丝的美味在口里流淌。如今,人去花在,母亲呀,您在“那边”的屋后,是不是也有一片牡丹花陪您?

    牡丹花丛上是我家的一片竹林,修长的竹子,一株株静静地立在那里,那些斑鸠们、麻雀们、喜鹊们、八哥们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儿,依然恋着这片竹林,它们在竹林里闹腾、唱歌、打仗,时不时从竹林中跳下去,在这个空空的老屋脊梁上走来走去,呼朋引伴,想必它们固守着这一老宅,期盼着故人回归?

    折回到厢房,我把所有的灯打开,让这三间老屋充满光明,我在每一间屋里坐坐,凝视着三屉桌、大衣柜和空空的床,嗅嗅还没有散尽的母亲的味道。我端起母亲的鞋簸箩,母亲用过的曾经闪闪发光的鞋顶针,此时锈迹斑斑,像一枚沾满泪珠的孤儿,静静地躺在鞋簸箩里。就是那枚鞋顶针,给我们顶出无数双鞋,我们穿上母亲做的鞋,踩荆棘,走山路,心里是多么踏实。那枚鞋顶针,也沾满了母亲的鲜血—每每看到母亲拔针的时候,不小心针扎破了母亲的手指,鲜血染在顶针上,我们心疼地给母亲咂吸指头。

    那口灶台,灰溜溜地坐在那里,挂在灶头的那把水壶,仿佛是一个黑乎乎的惊叹号,再也无法发出“咕咕咚咚”的呐喊。想当年,母亲给我们打搅团,我添火,母亲团,母亲喊大火,我就拨旺火,烧的锅里的搅团噼噼叭叭地响;母亲说小火,就赶忙捂了火苗,火苗伸个懒腰就睡下去了;母亲说加水,我就把灶头上冒着白烟的黑壶,扭过身子就倒水。母亲累得满头大汗,笑着,又团了一会,摘下汗巾说好了,不多时,一碗碗热水搅团,我们个个吃得欢天喜地。

    老屋是我们的根,根在,乡愁就在;根在,故乡就在。老宅,我们会时时回来看你的。

    此文发表在《汉江文艺》上

 

 

 

 

 

 

 

          (安康市汉滨区五里镇中心校   张朝林   邮编:72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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