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家乡老房子的土墙倒塌了,父亲的二胡竖在墙角里,算是躲过一劫,这支黑漆抹过的二胡好像靠在墙旮旯里一枚黑黢黢大“×”,两根松动的琴弦生了锈,挂在杆子上,调整弦的两个轴,像两只耷拉的耳朵,一上一下歪斜着,弓杆发霉,马尾毛的弦已经腐烂,轻轻一捏就成粉末,蟒蛇皮的琴皮,蛀满了虫眼,指头轻轻一弹,就是一个窟窿,倒是堆砌在琴筒上的松香,像一座凸起的小山,中间被弓毛锯出深深壑来,父亲巧手雕刻的音窗,也塌陷了,被父亲左手磨得油光发亮、支撑琴弦的杆子,也被岁月的灰尘覆盖得严严实实,这支给我的九家大院快乐的二胡,我捧在手上,不知把它朝哪里安放?也许它应该随父亲而去,我愣了愣,想把它拿到父亲的坟头烧掉,让父亲拿着他在那边继续拉响他的二胡。
父亲虽然是“民办教师”,吹拉弹唱都行特别是学校的手风琴,弹拉的节奏明快、动听入耳,那时学校的财产,父亲从来没有拿回家给我们演奏过,父亲的笛子也吹得悠扬,特别是《扬鞭催马运粮忙》吹得风生水起,让我的心随着笛子吹出来的马蹄声、扬鞭声飞扬。父亲买的长笛短笛有好几支,笛膜就有一个纸盒。父亲最拿手的是拉二胡,夏天月明的夜晚,父亲朝院头的老杏树下一坐,对着明月,调整和弦,几声悠扬的二胡调琴声响起,吸引着坎上坎下的众乡亲们,都来到院头,围着父亲听二胡。《赛马》也是父亲的“拿手戏”还没开始拉,先用中拇指在弦上弹几下,几声马蹄声来了,“未成曲调先有情”,紧接着二胡拉响,马蹄声、草原上的风声一起从二胡的音窗里流出来,在夏天明亮的夜空中荡漾,听得我们孩童们至了嬉闹,听得立英姑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光亮,听得大爷忘记了咂旱烟袋,直到烟锅里的火星熄灭,听得存爷吃了半截子的红苕拿着不知道吃,在灶台上给父亲做完饭的母亲,险些把擀好的面条下到凉水缸里。《赛马》戛然而止,夜空凝固,时间断流,好一会,掌声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哗啦啦”流出来。
没有过足二胡瘾的乡亲们,闹腾着让父亲再拉一曲,父亲就给大家拉一曲《二泉映月》,这是父亲最拿手的二胡演奏。
二爹都三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愁坏了四婆,央求我母亲给撮合,母亲给说了好多次媒都没成功,二爹怀疑是自己大串脸胡惹的祸,二爹整天闷闷不乐,一有时间就呆呆地立在那儿用手把自己下巴上的胡子一根根拔掉。
几声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一流出,惊了四座。我知道,父亲如此投入地演奏《二泉映月》是有原因的,父亲是个孤儿,是大爷四爷收养的,挺直腰杆的父亲,一脸严肃的,上下滑动的左手、一拉一送的右手中倾诉出来,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在庭院里回荡,让人揪心、流泪。我分明看见,月光下的父亲,两行晶莹的泪水,在眼睛窝里噙着噙着,噙不住流了下来,两道隐隐发亮的泪痕贴在脸上;我分明看见,父亲的手在抖动,身子在战栗,二胡在倾斜,松香在冒烟;我分明看见父亲痛苦的脸皱成纵横交错的深壑;我仿佛看见一岁的父亲就失去母亲趴在棺材上找妈妈;我仿佛看见六岁的父亲抱着灵牌走在他父亲的灵柩前送灵魂;我仿佛看见十二岁的父亲因卖不掉红薯不敢回家徘徊在腊月飘雪的街头……不知道啥时候,二爹在小声哭泣,手不再拔刚刚成长起来的胡子。能歌善舞的英子姑,不知啥时候依偎在老杏树下,伤心地大声哭泣,不善言语的存爷心里不好受,扭头就走了,大爷咬着烟袋,机械地咂巴着,一明一灭的火星,照耀着一亮一暗悲伤的眼睛。不知啥时候母亲端一碗冒白烟浆水面,静静地立在父亲的身后,泪花挂满了脸。
月亮上了老杏树顶,《二泉映月》还在倾诉,英姑还在哭泣,不知是二胡的声音还是英姑哭泣的声音惹了夜鸟,几声雁鸣划过明亮的夜空后,栖息在老杏树上的斑鸠、喜鹊、麻雀也惊动了,它们叫着,朝着月色白亮的大坡梁飞去,去追渐行渐远的大雁。
二胡,父亲是买不起,这把二胡就是父亲自己做的,北山喜欢狩猎的舅爷给父亲弄了一块蟒蛇皮和黄花梨木,找一根枣木做琴杆,黄花梨木做了琴筒,母亲卖了鸡蛋凑钱买了几根琴弦、松香和马尾毛父亲给二胡琴头雕刻了龙,琴窗是用牛皮纸裱糊得厚厚的,再用桐油刷几遍,用下刀刻成图案,调琴的内弦轴和外弦轴,父亲刻成玉米状,二胡落成的那天,母亲专门多炒了几个菜以示庆贺。父亲高兴,多喝了几盅红苕烧酒,趁着酒兴拉响了二胡,却总是跑调、走腔,父亲说,路是踏出来的,琴是调出来的,得用时间慢慢来磨。
一有时间,父亲就侍弄他的二胡,慢慢地,琴杆子被他上下滑动包浆了,二胡的音调慢慢地准了,慢慢地,父亲和二胡合二为一,随便拉响父亲想要的琴声来。
20世纪的七十年代,文化娱乐是十分单调的,除了听有线广播就是没远没近地追看电影了,父亲的二胡和笛子成了乡亲们娱乐的工具,我家的庭院成了娱乐广场,父亲成了乡亲们心中的“演奏家”。父亲的识谱能力非常强,歌曲听上一两遍就能把歌谱谱下来,那时候的京剧《洪湖赤卫队》《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里面的歌曲,都能用笛子吹出来,用二胡拉出来,一到农闲,我家的庭院就坐满了乡亲们,父亲就让乡亲们点节目,让父老乡亲们享受一次次“音乐盛会”听完笛子独奏和二胡独奏的乡亲们,满足地踏着夜色回家了。
父亲笛子吹得好,二胡拉得好,在四邻八舍享有很高的威望,村里开“兴修水利动员会”,就请父亲在“动员会”上拉二胡,“动员会”上人山人海,都是奔着听父亲的二胡去的。我的家乡盛产水稻,一条弯曲的小河打家乡稻田中间穿过,父亲的一曲《上甘岭》的《我的祖国》奏响,乡亲们跟着二胡唱,乡亲们个个唱得摇头晃脑,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恰似歌词就是写的我的家乡。《青松岭》的主题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永向前》是支书要求必须演奏的,父亲演奏了两遍,不知啥时候扛着犁头、牵着老黄牛的勤爹,腾出一只手,配合着父亲的二胡,把牛鞭子摔得啪啪作响,乡亲们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把小河的堤建设好了。这让二爹和存爷羡慕不已,二爹和存爷也自制了二胡,跟着父亲学,父亲手把手地教,没有文化程度的二爹和存爷,只会“抓音”,不会歌谱,学习了好几个月,他们人只会拉《白毛女》的《北风吹》和《卖花姑娘》中的《卖花歌》,至于《北京的金山上》《草原之夜》《我爱北京天安门》他们都不会。
一次夜晚,村里在我家大院子里组织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那时候没有电灯,就在我家大院子的堂屋上点燃了“汽灯”,白炽的“汽灯”照亮了庭院。支书立在“汽灯”下,操着家乡话:“把娃娃们搂好,不许闹,先学完‘社论'再看东海的二胡表演,谁不好好听‘社论',就让他陡坡地上孵鸡娃——滚。”东海是我父亲的名字,支书尊敬我父亲,把父亲的真名字给省略了。
“汽灯”下支书读着“社论”。庭院里的人静悄悄的。
学完“社论”,支书把“台子”交给了父亲,静静地乡亲们等待着父亲的演奏,这时候父亲想把二爹和存爷也请出来,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二爹,吓得不敢上台,被父亲扭了上来,脸红脖粗的二爹,手抖得厉害,就是调不准音,父亲帮他调,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存爷,自信地走上台,坐在父亲的左边,闭目调琴。父亲知道他们只会拉两首歌曲,就先拉《北风吹》,第一遍,二爹总是跑调,吓得汗水满脸流,第二遍才跟上了,存爷闭着眼睛,始终能跟上父亲的拍子。这首《北风吹》就反复拉了五遍,乡亲们听得瞠目结舌,大气不想出。二爹的弦音在第三遍就自如了,投入了,但见他身子随着弓左右摇摆,眉头也一皱一皱的,眼睛时不时闪着火花。紧闭着眼睛的存爷,拉得摇头晃脑,拉响重音了,眼睛猛地一睁,把始终盯着他的小男孩吓得一跳,赶忙低了头。拉到第四遍的时候,英姑、琴姑、巧姑,随着二胡声,在庭院里跳起舞来,长辫子的英姑拿着白纱巾,学着白毛女,垫脚,摆腿,舞巾,惟妙惟肖,把我们带到雪花纷飞的大年三十夜,逗得大家大笑。《卖花歌》旋律短,二爹和存爷拉得好,这时候,父亲放下二胡,用笛子吹,两支二胡、一支笛子反复演奏,把村姑、村嫂、村婆听得眼泪汪汪。“砰!”一声,汽灯里的煤油燃完了,熄灭了,笛子声、二胡声止了,还想听演奏的乡亲们就嚷嚷开了,有地说照着手电筒让他们演奏,有地说回家拿刚刚灌的煤油来添上,支书这才说:“今黑的就算了,明个儿夜里我把汽灯煤油灌满,继续学习、听二胡。”乡亲们这才唏嘘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