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在寂静的夜晚看家乡的月亮。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母亲爱看月亮,每到夏季的夜晚,母亲就在院头前的杏树下支起了马扎子,我们簇拥在母亲周围,看星空等月亮,从初三的月牙看到十五的圆月、看到月底的残月,直到月亮彻底消失。特别是在满月的夜晚,我们早早地吃完夜饭,就坐在马扎子上等大坡梁升起的月亮。月亮升起来了,挂在了杏树梢子上,母亲指着月亮,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玉兔守桂》的故事,让我们遐想不已。也许是情窦初开的我,在一个月辉纯净的夜晚,陪一位女同学看露天电影,看完电影,我们踏着乡间小路、拌响闪光的露珠护送她回家,我们走得很近,但彼此不言。月光如银,拉长我们的影子。
因为喜欢月亮,就盼着放暑假,因为一放暑假我可以在长梁上收秋,白天守着玉米,晚上守着月亮。
守秋前,父亲“约法三章”:不许偷砍空杆玉米杆做甜杆吃,更不许偷食集体的玉米棒;白天多在玉米地转悠,晚上听到动静赶快敲锣,别让猪獾、野狗把玉米啃了。
在那个挣工分时代,父亲在村里当“民办”,母亲拼死拼活挣工分也填不实七张嘴,作为长子的我,利用暑假守秋,那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白天守秋六分工,晚上4分,白天巡逻毕我可以看书、写作业,晚上等月亮、想心事。
长梁,在故乡尖尖岭的背后,尖尖岭南北走向,长梁东西走势,形成一个坚实的T字,故乡就稳稳当当地靠在这个T字上,尖尖岭就是T字那个长长的“一竖”,空出了两边悠悠的深谷。
吃过早饭,母亲提着吊罐送我上尖尖岭,把我交给了长梁上那个人字搭成的草屋。母亲的心是悲伤的,她担心我害怕,爱叮咛了一路。我说我是小小男子汉,不怕啥的。
当母亲把吊罐挂在草屋的栏杆,她把头扭了过去,母亲用袖子轻轻擦拭着眼泪。
是啊,她把自己的心头肉放在这空旷荒凉的山野,能放心的下吗?我说,母亲您放心吧。绕手让母亲赶快走。母亲扭头逃了,不敢回头,我看到母亲不停地擦眼泪,直逃到尖尖岭那条小路上,母亲这才才转过身来,向我挥一挥手。
我想,母亲的眼泪一定会滴一路的。
尖尖岭在上,长梁在下。
我仰望尖尖岭,仰望从尖尖岭跌落下的那条小路,我望不到故乡,望不到母亲田间劳动的身影。在这个长梁上,在这个高高的茅草屋里,我是这一梁秋的主人,我守护着烈烈的秋日,守护着烈日下这片肃立的顺着长梁两坡起伏跌宕玉米林,我要遵守给父亲的诺言:不然它们有一株玉米丢失。它们都是我的士兵,我是它们的统帅,每一株玉米,我都爱它们,立在茅草屋上的我,俨然一位将军,北看南俯,东瞭西望。每一位士兵都在我的监控之下。有时候,我走下茅草屋,来到它们中间,这株瞅瞅,那株看看,扶正它们耷拉的长叶,那是它们的武器,接收着水和阳光的洗礼,岂敢耷拉?捋捋它们长长地胡须,给它们捋得迎风招展,威风凛凛。那棵匍匐在地的玉米,我轻轻地扶起它,给它压压土,让它也挺起钢铁般的腰杆,像个跌倒又爬起来的血性勇士。我穿行在它们中间,它们过于热情,给我撒一头、一脖、一身的花絮,我成了一个雪人。那株还没有吐出穗子的,羞涩地底着头,我走过去,轻轻抚摸,给与它安慰和鼓励,我想,它会在不日的几天冒出一截秋穗的。躲在玉米林地下的那些刺叶菜花呀、野菊花呀、蒲公英花呀、鱼腥草花呀、野棉花花呀,是不是这些士兵的粉丝?我真舍不得撵它们走。我惊飞了那株玉米下的一对野鸡,它尖叫着飞向了尖尖岭,我走过去,一个碗口大的草窝里,卧着几枚野鸡蛋,这虽然是我的战利品,但是我不动它,让它静静地卧在窝中央,等待野鸡父亲母亲的孵化。我看到有一枚伸出了尖尖的黄嘴,我知道这是几枚即将破壳的生命,我凝视一会走了,期待它们的爸爸妈妈继续给于它们的温暖,让生命破壳而出。从此我的巡逻路线避开了这个窝。在那个拐弯处,我和一对野兔邂逅,它们抬起前爪和我静静对视,血红的眼睛不停打轱辘,瞬间朝着那面上坡跑去,消失在玉米林深处。
母亲的午饭送来了,她站在茅草屋上喊我,我结束了检阅,朝茅草屋爬去。
母亲给我送的这第一次午饭,特意加了一个荷包蛋。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只有谁过生日的时候,才能享受一枚荷包蛋的。母亲望着我把饭吃完,千叮咛万吩咐一番,走了。
初一初二的晚上是守不出来月亮的,那是两个漆黑的夜晚,若是晴朗的夜空,还有满天星星陪伴着我。倘若是个阴天的夜晚,黢黑不见五指,我草屋下的那片玉米林,森严可怕,但是我一想到它们都是我的士兵,就不那么怕了。为了给自己壮胆,点燃一枚鞭炮丢向玉米林——“啪”一声巨响划破夜空。我还自己发明打火药米的玩具枪,装上一粒火药米,对着夜空一扣——“啪”一揸长的火苗子窜上夜空。
初三的夜晚是一牙初月,那是希望。我对着“峨眉月”有时候无端地狂喜,我默默背诵着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没有酒,只把吊罐高高举起,敢问青天。
那一年秋天,爱我的祖太去世了,我送走祖太,回到草屋里才嚎嚎大哭一场,我理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是我依然不能自拔。那一夜,我痴痴地看着一轮残月,直到天明。
我守着月亮。从上弦月守到月圆、守到下弦月,直到残月,这一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轮回。
一个满月的夜晚,母亲给我送饭说,你铖子爹万娃爹根子爷陪你守哥圆月夜,我很高兴,
我那啥招待他们哩?玉米?绝对不能够动一穗,空杆玉米杆子?也绝对不能砍一株。长梁坡下有一山泉,四季长流,清凉可口,我用吊罐提水,用泉水当酒招待他们。在坡边,我采摘了几捧“刺檬”和一口袋桑椹,玉米林下的一种小草,结满了长奶一样的果实,我们叫它“羊奶子”,用手一掐,流出白花花的乳汁,香甜可口,我摘了满满一小兜,今夜的晚餐丰盛。我拾来了一堆柴火,等月亮出来一起燃起篝火。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三位相邀而来,带来几颗红薯铖子爹还带来半瓶子“桂花酒”。
月亮从大坡梁爬起来,上了尖尖岭,余晖过来了,银色的月辉,从尖尖岭斜斜地流下来,填满幽谷,涂明长梁,那乳白的月光下,我们也点亮马灯,装饰着圆月的夜晚,微弱的马灯和月亮一呼一应,林立的玉米,在静静地月光下,在微微的秋风里絮絮叨叨、翩翩起舞,说着秋夜的话语。茅草屋边,我摊开了采来秋的果实,急性子铖爹,赶忙点起篝火,毕毕剥剥的篝火,红了半边草屋。我们围绕篝火,唱着歌,跳起了拉手舞。月亮地下,这几位翩翩少年,为青春歌唱,给月亮起舞。月亮落入吊罐子里,把“羊奶子”和着月亮一起煮。水开了“羊奶子”翻滚了,月亮碎了,满罐的银水在晃。万爹高举起马灯,唱起了《红灯记》根子爷高兴地提起大锣,对着月亮敲,悠悠的锣声,走过长梁,爬向尖尖岭,是否跌落到尖尖岭下家乡的怀抱?家乡是否听到?难以入睡的母亲是否也听到?
架在篝火上的吊罐冒着白烟,在月光下袅袅升起。
铖子爹提议,把几颗红薯也一锅熬了,红薯在浪花里翻滚。此时月亮升高了,升高的月亮还在吊罐里,和红薯一起熬,一会儿,甜味、奶味、香味,一起弥漫在月色里,这是熬熟的月亮的味道,一起飘向那边的家乡。铖子爹打开“桂花酒”每个人咂一口,然后对着月亮吼一声。
篝火息了,吊罐里的水,平静了,那枚泛着淡黄色的月亮,如同一枚煎熟的鸡蛋,浮在上面,轻轻摇曳,慢慢晃动,围在吊罐周围的我们,静静地盯着吊罐里的月亮,静静地、静静地,谁也不愿伸手戳破那枚月亮。
我们睡在茅草屋上,枕着淡淡的月光,枕着“唧唧唧唧”的蟋蟀声,枕着这一长梁的秋,入睡了,我的梦中,月亮携着流星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