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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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梨花》
任相岭 著
目录
第一章 拒亲.................................3
第二章 初见................................23
第三章 牵挂................................45
第四章 求医................................82
第五章 回归................................112
第六章 受过................................138
第七章 建房................................161
第八章 驱贼................................177
第九章 波澜................................196
第十章 酝酿................................226
第十一章 定亲................................260
第十二章 良辰................................292
第十三章 希望................................305
《为爱而歌》
——《陌上梨花》自序
“家在清风雅雨间”，很喜欢这诗情画意的描述。
站在清溪古城后面的大相岭上，向南极目远眺，美丽富饶的九襄尽收眼底，这里地势由北向南微微倾斜，既能进行自流灌溉，又少了水涝之虞，坝子四周土地肥美的山峦连绵起伏，共同筑起一圈绿色屏障。
明清两朝是这样描述九襄富庶程度的：盘不空的汉源街，填不满的打箭炉（康定）。
坝子南端，有个叫“蓝坝头”的地方，离河岸最近，五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
流沙河从飞越岭蜿蜒而来，依偎着九襄南面的山岭向东奔流。在我们那段被木槿水带来的急流砂石拦腰一击，河床陡然变窄，水流汇集，夏秋可行渡船，故名“大滩口”。河中央有个椅子形状的大石头，夏天，小伙伴们在波浪里围绕那石头做攻守游戏，那是暑期最美好的时光。成年后，这游戏常常在梦里重现。
游玩饿了一趟跑回家，母亲已经做好饭，目光里责备慈爱交织，看着顽劣儿子狼吞虎咽。
她不动筷子，因为又到了吃观音斋时候。
奶奶年迈体虚，不能再吃斋，母亲便代替她吃，慢慢便皈依了佛门，由一年三个月的观音斋改为长期吃素。
改革开放后，大相岭上的佛静山寺要重建，六十多岁的母亲不顾儿女劝阻，来到近三千米高山，一住就是三年。
目不识丁的母亲在那里学会了念佛经。冬天，她坐在被窝里，戴起老花镜，用蜡烛芯指着经卷，一字一句诵读，不认识的就问我，我不认识就问字典。每次念经结束时，母亲都要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面的唱赞颂一遍，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跟着母亲念颂：
观音菩萨妙难酬，清净庄严累劫修；
三十二应周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这部小说是献给慈母的礼物，天下再孝顺的儿女也报答不了父母深恩。
亲情满满的家人朋友，勤劳善良的乡亲，充满灵性的故乡山水，是他们给了我创作的源泉和力量。
完稿那天，感慨万千，填了首《浣溪沙》作为纪念：
刮尽枯肠起五更，梵音相和键击声，情仇恣肆意纵横。
陌上梨花萦旧梦，故园绿蕨映柴门，且歌且笑慰平生。
第一章 拒亲
在横断山脉中段，有个神奇地方，传说诸葛亮率大军南征孟获时，从成都出发，一路急行军,由北坡攀上连绵巍峨的大相岭，眼前豁然开朗。孔明先生站在山巅之上，俯瞰远方辽阔的沃野平畴，按捺不住阵阵惊喜，左手轻捋半白美髯，右手举鹅毛羽扇，指点远处起伏山岚和由北向南微微倾斜的巨大冲积扇，对身边文官武将赞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绝妙之山河布局，天下绝收，此地半收，天下大乱，此地无忧。”
鹤鸣岭就在这片美丽富饶盆地边缘，远远望去，如同一位妙曼婀娜的仙女，亭亭玉立在肥沃温馨大地上。山岭上半部，几千亩阔叶树和针叶林像仙子的翠绿色头巾，温婉而娇媚。
春暖花开时，从山脚到山腰铺满白莹莹的梨花李子花，还有红灿灿的桃花点缀其间，整个鹤鸣岭就是这位仙子身着白底红花衣裙在和煦春风里翩翩起舞。
梨园村位于鹤鸣岭下半部，三百多户人家稀稀疏疏散落在缓坡与小块平地上，高高低低色彩样式各异的农家小楼掩映在丛丛簇簇的果树林间。
天刚亮明，树叶上还残留着晨露滑过的痕迹，果树林里回荡着阵阵浓郁树叶清香，微微湿润的空气在林间轻轻徜徉。蝉们抖干身上露气，不约而同奋力朝向阳树枝上移动，准备大展身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传宗接代事业里。
梨园村的水泥路、泥土路上，车辆、行人往来穿梭，喇叭声、发动机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果林沟壑间，人们见了面都没时间多说闲话，用扬手或喇叭声致意，各自按计划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疏果、打药、除草、施肥、摘果实、卖水果……
这季庄稼果子收完又紧接下一季的辛勤劳作，周而复始，永远也有做不完的农活流不干的汗水。
考虑周全的人们去打药施肥还不忘带个背篼，等候到市场上的家人电话，然后确定今天摘还是不摘，摘哪种品种哪种规格。摩托车就停靠在地边，随时待命。
蜿蜒山路上，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背着机动喷雾器顺着山路往上爬，发尖上的汗珠在曦光下轻微抖动，剑眉上凝结了一层细密汗珠，明亮的眼睛里透出和年龄不大相称的成熟与稳重。
小伙子姓汪名青山，祖辈在清朝初年“湖广填四川”时就来这里定居，汪姓子孙延续到他们这辈已历经十二代。
汪青山今天起得特别早，是急着去给果树施药。
昨天傍晚，他巡视老坟地的大樱桃树时，发现“谷雨”左边两根主枝表面有“介壳虫”活动迹象。小心翼翼剥开树皮，发现病害已有了些规模，不由想起《扁鹊见蔡桓公》里的那句“不治将益深”，刚想到这里觉得酸腐劲又上来，赶紧打住思绪，自嘲起来。
汪青山读高二时，亲手在父亲新开的这片地上栽了二十四棵大樱桃树苗和三十六棵“安哥诺李”。为了便于管理，他便依次把梁山好汉三十六天罡名字赏给这些生机勃勃的李子树，将二十四节气名称赐予这片寄托着希望的大樱桃树苗。
“谷雨”站在第一排最靠边处，相邻地上的病虫害传过来它首当其冲，受的难，吃的药比哪一棵树都多。每次走到“谷雨”身边，汪青山都会伸出手轻轻拍拍它的主干，以示偏爱和鼓励。
大学毕业后，汪青山在城里呆了两年多，老板们把帐算到极致，工资除去房租、生活等开支后所剩无几，让年轻人的城市梦如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每次父母打电话问情况，他都说自己在城里过得好，工作惬意，待遇不错。
只是春节回家团聚成了难关，基本上算是两手空空不说，临走还要拿走母亲早为他准备好的腊肉、香肠、梨干、樱桃干、瓜子、核桃……
看着父母欢天喜送自己回城，汪青山感到欠父母的越来越多，快要成寄生虫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愧疚感越来越强，日子越过越不安身。
夜深人静时，父母两鬓日渐增多的白发，略显佝偻的身形，在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总在脑海里显现。
有天晚上，汪青山细细计算这么多年家里用在自己身上的开支，算着算着，不由得大汗淋淋，惶恐不堪。
他家条件原来在村上算中上水平。高中、大学几年折腾下来，家里房屋破旧、家电过时，已经退到中下游水平。
他认为这些都是因为读这破书闹的，照这样在城里继续混日子，父母的劳动强度不会减轻，生活会更加艰辛，自己的负罪感一天天加重。
理清楚思路，规划好以后人生，汪青山毅然决然回家种地。
刚回家时父母亲坚决反对，走出农村到城里生活是他们那代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不懂事的儿子怎么能脑子一热就从城里跑回来，前功尽弃了呢？
父亲汪福明无法理解儿子的抉择，天天在家生闷气，对谁都没好脸色。他心想，好嘛，你不听老子，商都不商量一声就回来，让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打水漂，我就让你好好磨磨肋巴骨，好好尝尝艰苦劳动的滋味，等你这股热情退了再和你理论。
汪青山知道父亲心思，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把地里的重活、上街卖水果等大事全包下来，平时一边跟着父亲和朋友学习果树管理技术，一边自己摸索规律。
几个月下来，在他身上已看不出刚回来时的生涩，各样农活都能驾轻就熟了。
有机会汪青山就和父母沟通，把在城里的真实处境告诉他们，将内心想法和老人交流，求得他们理解。
汪福明看在眼里，听在心头，慢慢理解、原谅儿子的冲动，父子俩渐渐配合默契，母亲刘建苹见父子俩不再有隔膜，心上的愁云一点点消散。
跟“谷雨”治完病，汪青山又怕旁边大樱桃树也被传染，在四周树枝上也喷了些药，收拾好带来的家当准备回去，刚走几步，发现右脚胶鞋帮子和鞋底裂开了，他怕鞋子坚持不到回家，忙在地坎上扯了一截野藤将鞋底和鞋帮捆在一起。
弄好后，他抬起头望望对面山坡上的守林小屋，不由得放慢脚步。他想将就到这里，去看看一向关爱自己的杜西树幺爸，快爬到那小屋门口才看清屋门上了锁，估计小屋主人可能是照料庄稼去了。
刚往下走不远，就听见旁边梨树林里有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高声唱山歌：
核桃树唻枝桠多，鸦鹊飞来做窝窝。
我想唱来少言辞，想起前句后句落。
对面山上修行人，唱支山歌当歇脚。
杜西树正在对面山坡上梨树林里打药，听见有人要他唱山歌，便把开关关了，对着这边唱起来：
一捧汗珠嘛一背梨，你没山歌我教你。
岭上松树千万窝，我嘞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十二月，才唱一只牛耳朵。
杜幺爸的歌声刚刚在山间回响完毕，这面山上李树林里传出另一个人的要求：
对面山上那个哥啊，人人夸你会唱歌。
我想听嘞你不唱啊，逗得我心头痒索索。
杜幺爸放下喷雾器，去地边背篼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身子依在树干上，笑着回唱道：
沟对沟来坡对坡，想听哪首你就说。
我嘞山歌一么多，首首唱进心窝窝。
听见杜幺爸欢快的歌声，汪青山放心了。
他顺着山路往下走，经过王家坟地时，想争取时间，便从好友张天喜家地中间穿过，走进去不远，突然看见个勾着身子的背影，提个篼篼，蹑手蹑脚摘着苹果。
从那人的异常动作，汪青山判断是小偷，他怕碰见熟人，以后尴尬，躲在树荫里，抓一把泥沙撒过去，那人伸到半空的手立即缩回，本能回头快速瞄了一眼，旋即提起篼篼迅速消失在旁边玉米林中。
就在那人回头一瞬间，汪青山看清是组长黄力奎老婆江可琴。这是个心眼特小，唯利是图的是非婆。
她家与张天喜家的仇恨本该随岁月流逝而淡漠，江可琴可不这样想，她要把仇恨加深加固，时不时挑起些事端来，将结痂的酱色外壳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汪青山在心里叹息，张黄这对冤家明争暗斗几十年，啥时才能了解啊。
他想退回去走大路，又嫌麻烦，迟疑了一下，继续往下走。
玉米林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把他看了个清楚，咬牙轻声骂道：“是你杂种就好，你和张天喜穿连裆裤，我家和他家是仇人，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你！”
汪青山回家骑上摩托车到农贸市场卖了一百七十斤早熟苹果，回来被蹲在路边的村主任兼代理支书高万全堵着了。
汪青山只好停下车，问道：“表叔，你是在等我？村上有啥事要我出力？”
高万全看着汪青山眼睛，黑胖胖的脸上全是笑意：“青山侄儿，你咋把这宝贝背身上？”
汪青山笑了笑，放下捆在背上的智障少年李大伟，“看他迷路了，怕他家人些到处找他，就把他弄回来。”
李大伟脚一落地，把右手伸进嘴里，口水牵线往下滴，笑着问高万全：“吃饭喵？”说完望了望四周地形，裂开大嘴，提起裤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高万全嘴角轻轻一咧，用手背拂了下傻子背影，旋即脸上一凝，正经问道：“青山侄儿啊，你回来一年多了，习惯了不？还想不想再回到城里头去？”
“表叔，我本就是这里长大嘞，很快就习惯了，回家来好，我家爹妈一年年岁数大了，家里头重活需要我。我能力不行，城里头安不起家，干脆回来安心种好果树。”汪青山如实回答。
高万全松了口气：“安下心就好，城里有啥好呢，你看我们这儿空气新鲜、水没得一点污染、自己吃嘞蔬菜没用农药，水果就更不必说，品种又多又新鲜，啥都比城里头好，再把果树些弄巴适，收入比你在城里还多得多。”
“是啊，”汪青山随声附和，他对这位名声不怎么样的远房表叔不感冒，心想他今天有意在路上堵我，不会就只问些不咸不淡的事，这人老谋深算，我先应付他这开场白，看他下文是啥。这人心机深得很，得加倍小心，一定要先想好才回答，别让他有机可乘。
“你现在有女朋友没得？”村主任突然问了一句，他想打汪青山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探得实底。
“我家条件不好，没人看得起。”汪青山见对方问的是这个，悄悄松了口气，回答得就很干脆，更主要是他不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想尽快结束谈话。
“哪个说嘞？你有文化，又吃得苦，梨园村年轻人里你口碑最好，你们家又和睦，你做事有远见，不出几年，家境跑到大家前面去了。”
这次高万全没给汪青山插话机会，“村委会明年就要换届选举，我嘞身体也不如从前，年龄也要到坎了，想把担子交给靠得住有能力嘞年轻人，表叔认为你是我们梨园村下一届掌舵人的最佳人选。如果你有这方面意愿，表叔就去乡政府推荐你。”
听到这些,汪青山心里顿了一下,快速盘算道：原来是这事啊，我还没想过要走从政这条路呢，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一定有条件，我要冷静应付，不要让他看出心情变化。
看汪青山不为所动，高万全以为自己的意思没让对方明白，加重语气强调：“你别跟我说不愿意，年轻人就该要有理想和抱负，不要只看那点包产地和果树，你为村里头办事，一定亏不了你，你是明白人，话就只说到这程度。我们梨园村要发展还需要你这样有知识有魄力嘞年轻人带起头干。”
说到这里，高万全有意顿了顿，观察汪青山反应，看对方在注意听，于是接着说道：“表叔觉得你首要大事是快点把婚事定下来。等你安了家，就表明你扎根梨园村的决心，大家就会放心选你当他们领路人。”
高万全见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汪青山脸上仍然毫无动静，心想：这小子厉害，我拿这么大利益放在他面前，还看不出他有啥反应。别人如果听说有这样好事从天而降，早就两只眼放绿光，呼吸都加快了。他还是那无动于衷鬼样子，水深着呢。看来老子没看错人，汪家这小子真不简单，如果真成了我女婿，梨园村就是换了届还不是一直由我家说了算，让那些以为老子下了台就可以翻天嘞人些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一层，高万全直接把话挑明了：“我家老三樱枝跟你不大一样，我那女娃儿性格外向，脾气有点急，可总体是很好嘞。只是她心气高，一般人看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多都还没得婆家，我又跟她沟通不起，唉——”
主任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朝汪青山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样子，然后转身钻进停放在路边的丰田轿车，把又圆又大的头伸出来，胖乎乎的脸上全是笑容，张开厚嘴唇，露出两排被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说了句：“有空去我家耍啊，樱枝你们差不多大，会有共同语言嘞，人嘛，了解了就容易相处，才会进一步发展。表叔刚才给你说嘞，你回去好好想想，都是为你好呢，不二不三嘞人，我才懒得搭理。”
说完和蔼一笑，汪青山不便说啥，礼貌地嗯了一声 ，高万全对这声嗯满意，又微微一笑，点了点肥大脑袋，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晚饭时，汪青山把路上碰到村主任的事和父母说起，汪福明笑着问：“你咋想？原来口号是‘要想富，先修路’，现在有人又在说‘要想富，当干部’。这可是难得好机会，致富捷路，当了村干部就像你布了一张网在那里，不落鱼要落虾，有些地方干一届村官比你磨一辈子肋巴骨都强，你真不想富？”
“哪个不想富啊，可要看是咋富嘞，我靠当村干部富了，你们能高兴能安心？天上的爷爷奶奶也不会允许我那样。再说了，不是所有人当官都那样想，都为捞好处去，清官还没绝迹。那高樱枝仗着她老汉势要，有点张巴，我家庙小，供不起她那尊大菩萨，再说我想找嘞也不是她类人。为大家办事我愿意，但这样上去要不得。何况我依靠他力量上去，成了他女婿，就等于站在几十年来和他家势不两立的人些对立面，实在不值得。最主要是他做事不地道，和这样人成一家，我不愿意。”
汪福明认为儿子有道理：“是啊，我家和他家结成亲家，就等于明确站队了，他家现在有权有势，我们是小门小户，你做了他女婿，大家会咋看我们？恐怕你家大舅二舅都会抱怨，以后在村里不好处。几十年来，村上恩怨越积越多，你看高家和许家，张兴泰和黄力奎，哪一次不是干得火星子喷。当干部会得罪人，不合我家家风。”
正说话间，大门外有人在叫刘建苹名字，刘建苹急忙迎出去，原来是本村做媒专业户李大婶来了。
李大婶号称梨园村活档案，村里青年男女生辰八字、文化程度、性格脾气、家庭状况皆了然于胸，谁家忘了儿女出生时辰，去问她，她会说：“一下还真想不起来呢，想起马上来给你说。”
想起的时间一定会安排在开晚饭之前。
汪福明意味深长看了老伴一眼，进里屋去了。汪青山拍了一下母亲手背，快速跑到楼上寝室。
来客用一件粉色连衣裙紧紧裹着丰满身体，圆脸上还有刚刚扑粉的痕迹，薄嘴唇抹得又红又亮，蓬松烫发闪着油光，肥藕节一样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猩红色提包，喜气四处喷射。
李大婶这副模样让邻居汪永健家的小花狗很不放心，跟在她身后一个劲追逐叫唤，提醒左邻右舍要提高警惕。
李大婶被身后的小狗闹烦了，侧转身出其不意向小花狗踢去，小狗儿早就预料到她要来这么一腿，没等胖女人脚踢到，机警跳到一旁，嘲弄般叫了几声，依然不依不饶追逐叫唤。
刘建苹先对客人微微一笑，然后对小狗呵斥：“不长眼睛嘞，侧边去！”
李大婶一进大门就拉着女主人：“建苹妹子，喜事，大喜事啊！我在梨园村做了这么多年媒，成全了无数对好夫妻，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般配嘞好姻缘，妹子，恭喜你家啊，青山在家不？”
刘建苹心里一默念儿子刚才的话，进一步印证李媒婆来意，不紧不慢说：“大婶，先请屋头坐，我家青山刚上楼去，我叫他下来。”
“不忙，我们姐妹先摆会儿龙门阵。”李大婶今天格外热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等女主人客套邀请，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在手里，边磕瓜子边和刘建苹摆闲话。
她想这事只要先把汪福明两口子摆平，那孝顺娃儿汪青山就好办了。
李大婶依照自己精心筹划好的思路，从干旱天气说到庄稼，又说到今年水果价格，再讲到刘老六媳妇和婆婆之间的矛盾，慢慢将话题转到观音庙背后张天宁家娶媳妇光定亲彩礼就花了四万多，女方还不满意，要求男方家置办小汽车，重新装修房子。
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汪青山成家的主题上。
李大婶极其郑重说：“我的建苹妹子啊，你家青山快二十六了吧，是该结婚成家了，现在农村女娃子都结婚得早，二十不到就嫁了的很普遍，男嘞岁数拖大就难了。青山侄儿回来后，我就一直在为他嘞大事操心。前天碰到高主任家樱枝，问她有没得男朋友，她说早吹了。我就打探她对青山嘞印象，还不错呢。你看，这是不是天意啊。在我们村里头，那樱枝可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能干女子，又是高中生，地里活路没得做不下来嘞，家务更是拿手得很，他老汉在家里招待上头来嘞人，厨房全靠她操持。至于家景更是没得说，县城有房子，大路边还有八个门面大楼房，一年光是房屋门面出租钱都是十几二十万。那么大家业，村里难得找出第二家来。要是他们成一家人，方方面面都有照应，简直不摆了。”她边说便拿眼睛瞟刘建苹的反应。
“好得很啊，劳烦大婶把我家青山放在心头，只是自古以来要一碗水兑一碗米才般配，我家配不上樱枝。”刘建苹赶忙接过去，照例要客套谦虚。
“古时公主还要配穷状元呢，依我看他们合适得很。授粉要在花开最艳时，嫁接枝条要赶在节气上头，美姻缘也要趁年轻趁机缘，好事拖不得。我认真翻了黄历，后天就是说亲好日子。书上说这次要女方先来男方家婚事才成得了，以后才恩爱幸福。虽然说你们两家一个村住起，但是老规矩还是要依到来，过明天早上九点十八分，女方进你家门，你们家先要把大门虚关起，我们来了先开左边那扇门。建苹妹子，你先和福明兄弟商量看要得不？晚上我来听你们回话。”
李大婶边说边站起来，顺手抓了一把糖丟进提包，不容刘建苹说话，语气里有商量味道，行动却表明这事就这样定了，只见她把粗手臂一挥，在高过头顶时将手掌变成一坨肥肉，然后略略一顿，显示出一种力量和决定，一副乾坤在握模样，话音还在屋里回荡，人已经跨出了堂屋大门。
送走李媒婆，刘建苹对从里屋出来的丈夫说：“你看，真是人穷志短，还没咋先就矮人一截，我家咋就成穷状元了，一副施舍口气，单独就派人把相亲日子定下来，还要喊先开哪扇门，就跟我家巴不得攀这门亲一样，我看成了二天都是恼火嘞。”
“我们太露骨不同意得罪人，人家是一村之主，威风了这么多年，口气大惯了。我们只有看山儿最后表态了，娃儿愿意我们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也枉自，只有先答应他家来看人户再说，心头再不愿意，表面上一定要热情，只希望高樱枝看不上我家。”
新闻联播还在讲巴以冲突时，李大婶又来了，刘建苹不敢怠慢，泡好茶，拿出家里最好糖果，请客人坐好后，感激说：“大婶啊，娃娃嘞亲事让你费心，我们家情况明摆起。樱枝来要吃苦遭罪，就怕委屈了人家。这件事大人倒是没意见，只怕他们脾气合不拢。”
李大婶剥了颗糖在嘴里，为了吐词清晰，她用舌头将糖请到腮帮子边，接过去说：“是啊是啊，最重要是他们两个要合胃口，我们这些老辈子只能敲敲边鼓，尽尽长辈心意，成不成就看缘分了。”
处于兴奋状态的李大婶下午又去了一趟村主任家，只有高樱枝和她母亲林青莲在。她凭职业敏感嗅出这母女俩不大情愿，知道这原来是高主任一厢情愿，汪家的热情度也不像她想的那样，感觉这桩婚事有点悬，弄得不好自己不但讨不了好，还里外不是人。
她高涨的热情一下降了两格，说话口气也和中午在汪家不一样了，看着林青莲有盐没味道：“你家两娘母是晓得嘞，这事我也只是个传话筒，成不成要看缘分。核桃树上咋也嫁接不活葡萄枝条，年轻人嘞事，由他们自己决定。”
林青莲端起架子唔了一声，她知道李媒婆嘴上没安保险，露骨嫌汪家条件不好传出去不好听，换了个由头说：“那汪青山在外头耽搁了好多年，有没得处过女朋友，变成啥脾气我们还不了解，我是怕他们脾气合不来。你嘞好意我家晓得。”
“那后天还去他家不？”李大婶小心问。
林青莲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去，咋不去？”
过了一天，汪福明早早上街去准备招待客人的菜肴，刘建苹正在认真打扫院子，大门外面响起急促喇叭声，高樱枝准时载着她母亲和李大婶来了。
刘建苹看这阵势，心里不痛快，走路只要十几分钟，却要开轿车来，就当哪个不晓得你家是梨园村首富，于是故意先打开右边那扇门。
李大婶见了，把头伸出来，肥手摇个不停，示意刘建苹弄错了开门顺序，刘建苹假装没领会，手撑着大门，热情把车子往里迎。
李大婶想阻止高樱枝，见高家公主一脸不在乎，心想自己没必要多事，吞了一口口水把冒到喉咙的话淋成落汤鸡。
身子瘦削的刘建苹麻利接待完客人，站在院坝里仰头对楼上喊：“青山啊，快些下楼来，贵客来了。”
汪青山不敢违拗母亲，答应一声，不紧不慢走下来，恭恭敬敬地叫：“表婶、大婶，稀客啊，”然后对略作打扮的高樱枝笑了一下：“早呢你。”
高樱枝过去把车门关得“嘭”的一声，走过来只管按自己思路说：“大学生表哥，我嘞QQ农场还没打理呢，你嘞电脑开启没得？”
“这么早，还没呢，我去给你开，有密码，你开不了。”汪青山不愿意高樱枝头一次来就进自己的小天地，但又找不出理由拒绝。
“还有秘密嗦？”高樱枝听了不大高兴。
“你就没得？”汪青山一边说一边领头往楼上走。高樱枝咬了咬下嘴唇，俏脸微微一沉，还是跟着上楼去了。
汪青山把电脑摆弄好，让开位置，对高樱枝礼貌一笑：“你来耍吧，我在屋后地头做事，你耍够了就下来找我。”
刘建苹一边准备午饭，一边和客人摆龙门阵。不外乎说些家长里短，议论庄稼果树。
两家相隔两三里路，虽然平时很少来往，但一个村子几十年，知根知底。林青莲用不着东张西望打探家底，安心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有一句没一句接话。
突然，林青莲的手机急促响起，她急急忙忙走到门外，左手捂住半边手机，随手把来电挂了，做出还在接听样子，随口低声说了几句短语。
接完回来，向李媒婆递了个眼色，对刘建苹说道：“樱枝她表婶，我有急事要回去，不好意思啊，就等他们年轻人一起耍。”
李媒婆领会村长夫人意思，快速拉了七八张抽纸塞在提包里，依依不舍看了厨房一眼，站起来说：“我家地头嘞红苕藤藤还没理呢，炉子上还炖起东西在，我也要走了。”
刘建苹明白二人是商量过坐一屁股就要走，出于礼节，还是竭力挽留：“表婶些，难得来我家来一趟，吃完饭才走嘛。”
林青莲做出无可奈何样子：“我还不想走呢，真有事，二天有嘞是机会来。”
知道客人去意已决，刘建苹没再客套，心里冷笑一声，眼看李大婶和未可知的亲家母并肩走了。
高樱枝把游戏打理完毕，搬了根凳子到后面屋檐下坐看汪青山忙碌。
她把汪青山和以前的男朋友一一作比较，感觉眼前这人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虽然比自己多读几年书，可从外表看不出有啥好特别，不明白父亲为啥偏偏看好他。不过看起人倒是挺稳重，眉宇间还有股说不出的引力，只可惜他家光景不行，来了有的是苦吃。
前天晚上父亲对她反复论证到汪家的利弊，苦口婆心一再劝说，还暗示将来在经济上要帮她一把，她才答应先处一段时间看。
刘建苹做好午餐，热情往客人碗里夹菜，还是觉得这女娃儿各个方面条件不错，可以相处一下看。高樱枝就是脾气大点，但没啥关系，大户人家女子没点脾气，还叫大户人家的吗？再说了，哪个没毛病呢。
儿子也不小了，老话说得好：“早养儿早享福，早栽秧子早打谷。”我家秧子已经迟栽了几年。儿子在农村已经算大龄青年，家庭条件也不大好，再拖两年，年龄相当的女娃子都没得，成家就更困难了。
吃完饭，高樱枝想不白吃你家饭，挽起袖子，主动要去洗碗，汪青山立即跟了过去，在旁边看高樱枝忙碌。
见她干净利落做事情，青山想：这高家公主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可惜她老汉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子。
汪青山看高樱枝洗完第一遍后，把袖子往上推了几下，说道：“你歇会儿，我来清洗第二遍。”
洗着洗着，“啪”的一声将一个盘子滑到水池底，碎成七八块。
汪福明闻声赶来，抱怨儿子道：“整啥子名堂？毛手毛脚嘞。我看你是做扁挑嫌弯了，做犁头又伸展很了，真是个没使处嘞人！”
汪青山立即气呼呼回应：“你以为哪个愿意打烂嘞？你能干咋没见你帮我妈洗过一回碗？没见你干过啥大事。”
汪福明做出一副要发毛又忍着的样子，指了指儿子，鼻子里哼了几声，气鼓鼓的转身走了。
高樱枝感觉不对头，心里很不痛快，想了想还是忍着，一言不发走到堂屋里，谁也不招呼，去电视柜上拿起提包，先去把大门打开，迅速发动车子往外走，刘建苹急忙赶出来挽留，高樱枝假装没听见，径直走了。
刘建苹回来坐在沙发上，边收拾茶几边说：“俩爷子演戏，当我不晓得。只是这样一来我家以后就有难事了，得罪厨子没得好汤汤喝。以后可要当心点，高万全可不是好惹嘞，唉，哪个叫我家穷啊，哪个叫樱枝生在他家。”
汪青山安慰母亲：“妈，不要怕，都啥年代了，各人种包产地，嘴巴又没搁在哪家灶头上，他家势要再大，也不敢无缘无故就跟哪个过不去。再说了，只有万年百姓，没得万年衙门，真要扯明了干，哪个赢还说不清呢。”
《陌上梨花》
任相岭 著
目录
第一章 拒亲.................................3
第二章 初见................................23
第三章 牵挂................................45
第四章 求医................................82
第五章 回归................................112
第六章 受过................................138
第七章 建房................................161
第八章 驱贼................................177
第九章 波澜................................196
第十章 酝酿................................226
第十一章 定亲................................260
第十二章 良辰................................292
第十三章 希望................................305
《为爱而歌》
——《陌上梨花》自序
“家在清风雅雨间”，很喜欢这诗情画意的描述。
站在清溪古城后面的大相岭上，向南极目远眺，美丽富饶的九襄尽收眼底，这里地势由北向南微微倾斜，既能进行自流灌溉，又少了水涝之虞，坝子四周土地肥美的山峦连绵起伏，共同筑起一圈绿色屏障。
明清两朝是这样描述九襄富庶程度的：盘不空的汉源街，填不满的打箭炉（康定）。
坝子南端，有个叫“蓝坝头”的地方，离河岸最近，五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
流沙河从飞越岭蜿蜒而来，依偎着九襄南面的山岭向东奔流。在我们那段被木槿水带来的急流砂石拦腰一击，河床陡然变窄，水流汇集，夏秋可行渡船，故名“大滩口”。河中央有个椅子形状的大石头，夏天，小伙伴们在波浪里围绕那石头做攻守游戏，那是暑期最美好的时光。成年后，这游戏常常在梦里重现。
游玩饿了一趟跑回家，母亲已经做好饭，目光里责备慈爱交织，看着顽劣儿子狼吞虎咽。
她不动筷子，因为又到了吃观音斋时候。
奶奶年迈体虚，不能再吃斋，母亲便代替她吃，慢慢便皈依了佛门，由一年三个月的观音斋改为长期吃素。
改革开放后，大相岭上的佛静山寺要重建，六十多岁的母亲不顾儿女劝阻，来到近三千米高山，一住就是三年。
目不识丁的母亲在那里学会了念佛经。冬天，她坐在被窝里，戴起老花镜，用蜡烛芯指着经卷，一字一句诵读，不认识的就问我，我不认识就问字典。每次念经结束时，母亲都要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面的唱赞颂一遍，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跟着母亲念颂：
观音菩萨妙难酬，清净庄严累劫修；
三十二应周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这部小说是献给慈母的礼物，天下再孝顺的儿女也报答不了父母深恩。
亲情满满的家人朋友，勤劳善良的乡亲，充满灵性的故乡山水，是他们给了我创作的源泉和力量。
完稿那天，感慨万千，填了首《浣溪沙》作为纪念：
刮尽枯肠起五更，梵音相和键击声，情仇恣肆意纵横。
陌上梨花萦旧梦，故园绿蕨映柴门，且歌且笑慰平生。
第一章 拒亲
在横断山脉中段，有个神奇地方，传说诸葛亮率大军南征孟获时，从成都出发，一路急行军,由北坡攀上连绵巍峨的大相岭，眼前豁然开朗。孔明先生站在山巅之上，俯瞰远方辽阔的沃野平畴，按捺不住阵阵惊喜，左手轻捋半白美髯，右手举鹅毛羽扇，指点远处起伏山岚和由北向南微微倾斜的巨大冲积扇，对身边文官武将赞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绝妙之山河布局，天下绝收，此地半收，天下大乱，此地无忧。”
鹤鸣岭就在这片美丽富饶盆地边缘，远远望去，如同一位妙曼婀娜的仙女，亭亭玉立在肥沃温馨大地上。山岭上半部，几千亩阔叶树和针叶林像仙子的翠绿色头巾，温婉而娇媚。
春暖花开时，从山脚到山腰铺满白莹莹的梨花李子花，还有红灿灿的桃花点缀其间，整个鹤鸣岭就是这位仙子身着白底红花衣裙在和煦春风里翩翩起舞。
梨园村位于鹤鸣岭下半部，三百多户人家稀稀疏疏散落在缓坡与小块平地上，高高低低色彩样式各异的农家小楼掩映在丛丛簇簇的果树林间。
天刚亮明，树叶上还残留着晨露滑过的痕迹，果树林里回荡着阵阵浓郁树叶清香，微微湿润的空气在林间轻轻徜徉。蝉们抖干身上露气，不约而同奋力朝向阳树枝上移动，准备大展身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传宗接代事业里。
梨园村的水泥路、泥土路上，车辆、行人往来穿梭，喇叭声、发动机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果林沟壑间，人们见了面都没时间多说闲话，用扬手或喇叭声致意，各自按计划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疏果、打药、除草、施肥、摘果实、卖水果……
这季庄稼果子收完又紧接下一季的辛勤劳作，周而复始，永远也有做不完的农活流不干的汗水。
考虑周全的人们去打药施肥还不忘带个背篼，等候到市场上的家人电话，然后确定今天摘还是不摘，摘哪种品种哪种规格。摩托车就停靠在地边，随时待命。
蜿蜒山路上，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背着机动喷雾器顺着山路往上爬，发尖上的汗珠在曦光下轻微抖动，剑眉上凝结了一层细密汗珠，明亮的眼睛里透出和年龄不大相称的成熟与稳重。
小伙子姓汪名青山，祖辈在清朝初年“湖广填四川”时就来这里定居，汪姓子孙延续到他们这辈已历经十二代。
汪青山今天起得特别早，是急着去给果树施药。
昨天傍晚，他巡视老坟地的大樱桃树时，发现“谷雨”左边两根主枝表面有“介壳虫”活动迹象。小心翼翼剥开树皮，发现病害已有了些规模，不由想起《扁鹊见蔡桓公》里的那句“不治将益深”，刚想到这里觉得酸腐劲又上来，赶紧打住思绪，自嘲起来。
汪青山读高二时，亲手在父亲新开的这片地上栽了二十四棵大樱桃树苗和三十六棵“安哥诺李”。为了便于管理，他便依次把梁山好汉三十六天罡名字赏给这些生机勃勃的李子树，将二十四节气名称赐予这片寄托着希望的大樱桃树苗。
“谷雨”站在第一排最靠边处，相邻地上的病虫害传过来它首当其冲，受的难，吃的药比哪一棵树都多。每次走到“谷雨”身边，汪青山都会伸出手轻轻拍拍它的主干，以示偏爱和鼓励。
大学毕业后，汪青山在城里呆了两年多，老板们把帐算到极致，工资除去房租、生活等开支后所剩无几，让年轻人的城市梦如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每次父母打电话问情况，他都说自己在城里过得好，工作惬意，待遇不错。
只是春节回家团聚成了难关，基本上算是两手空空不说，临走还要拿走母亲早为他准备好的腊肉、香肠、梨干、樱桃干、瓜子、核桃……
看着父母欢天喜送自己回城，汪青山感到欠父母的越来越多，快要成寄生虫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愧疚感越来越强，日子越过越不安身。
夜深人静时，父母两鬓日渐增多的白发，略显佝偻的身形，在地里辛苦劳作的身影总在脑海里显现。
有天晚上，汪青山细细计算这么多年家里用在自己身上的开支，算着算着，不由得大汗淋淋，惶恐不堪。
他家条件原来在村上算中上水平。高中、大学几年折腾下来，家里房屋破旧、家电过时，已经退到中下游水平。
他认为这些都是因为读这破书闹的，照这样在城里继续混日子，父母的劳动强度不会减轻，生活会更加艰辛，自己的负罪感一天天加重。
理清楚思路，规划好以后人生，汪青山毅然决然回家种地。
刚回家时父母亲坚决反对，走出农村到城里生活是他们那代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不懂事的儿子怎么能脑子一热就从城里跑回来，前功尽弃了呢？
父亲汪福明无法理解儿子的抉择，天天在家生闷气，对谁都没好脸色。他心想，好嘛，你不听老子，商都不商量一声就回来，让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打水漂，我就让你好好磨磨肋巴骨，好好尝尝艰苦劳动的滋味，等你这股热情退了再和你理论。
汪青山知道父亲心思，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把地里的重活、上街卖水果等大事全包下来，平时一边跟着父亲和朋友学习果树管理技术，一边自己摸索规律。
几个月下来，在他身上已看不出刚回来时的生涩，各样农活都能驾轻就熟了。
有机会汪青山就和父母沟通，把在城里的真实处境告诉他们，将内心想法和老人交流，求得他们理解。
汪福明看在眼里，听在心头，慢慢理解、原谅儿子的冲动，父子俩渐渐配合默契，母亲刘建苹见父子俩不再有隔膜，心上的愁云一点点消散。
跟“谷雨”治完病，汪青山又怕旁边大樱桃树也被传染，在四周树枝上也喷了些药，收拾好带来的家当准备回去，刚走几步，发现右脚胶鞋帮子和鞋底裂开了，他怕鞋子坚持不到回家，忙在地坎上扯了一截野藤将鞋底和鞋帮捆在一起。
弄好后，他抬起头望望对面山坡上的守林小屋，不由得放慢脚步。他想将就到这里，去看看一向关爱自己的杜西树幺爸，快爬到那小屋门口才看清屋门上了锁，估计小屋主人可能是照料庄稼去了。
刚往下走不远，就听见旁边梨树林里有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高声唱山歌：
核桃树唻枝桠多，鸦鹊飞来做窝窝。
我想唱来少言辞，想起前句后句落。
对面山上修行人，唱支山歌当歇脚。
杜西树正在对面山坡上梨树林里打药，听见有人要他唱山歌，便把开关关了，对着这边唱起来：
一捧汗珠嘛一背梨，你没山歌我教你。
岭上松树千万窝，我嘞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十二月，才唱一只牛耳朵。
杜幺爸的歌声刚刚在山间回响完毕，这面山上李树林里传出另一个人的要求：
对面山上那个哥啊，人人夸你会唱歌。
我想听嘞你不唱啊，逗得我心头痒索索。
杜幺爸放下喷雾器，去地边背篼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身子依在树干上，笑着回唱道：
沟对沟来坡对坡，想听哪首你就说。
我嘞山歌一么多，首首唱进心窝窝。
听见杜幺爸欢快的歌声，汪青山放心了。
他顺着山路往下走，经过王家坟地时，想争取时间，便从好友张天喜家地中间穿过，走进去不远，突然看见个勾着身子的背影，提个篼篼，蹑手蹑脚摘着苹果。
从那人的异常动作，汪青山判断是小偷，他怕碰见熟人，以后尴尬，躲在树荫里，抓一把泥沙撒过去，那人伸到半空的手立即缩回，本能回头快速瞄了一眼，旋即提起篼篼迅速消失在旁边玉米林中。
就在那人回头一瞬间，汪青山看清是组长黄力奎老婆江可琴。这是个心眼特小，唯利是图的是非婆。
她家与张天喜家的仇恨本该随岁月流逝而淡漠，江可琴可不这样想，她要把仇恨加深加固，时不时挑起些事端来，将结痂的酱色外壳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汪青山在心里叹息，张黄这对冤家明争暗斗几十年，啥时才能了解啊。
他想退回去走大路，又嫌麻烦，迟疑了一下，继续往下走。
玉米林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把他看了个清楚，咬牙轻声骂道：“是你杂种就好，你和张天喜穿连裆裤，我家和他家是仇人，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你！”
汪青山回家骑上摩托车到农贸市场卖了一百七十斤早熟苹果，回来被蹲在路边的村主任兼代理支书高万全堵着了。
汪青山只好停下车，问道：“表叔，你是在等我？村上有啥事要我出力？”
高万全看着汪青山眼睛，黑胖胖的脸上全是笑意：“青山侄儿，你咋把这宝贝背身上？”
汪青山笑了笑，放下捆在背上的智障少年李大伟，“看他迷路了，怕他家人些到处找他，就把他弄回来。”
李大伟脚一落地，把右手伸进嘴里，口水牵线往下滴，笑着问高万全：“吃饭喵？”说完望了望四周地形，裂开大嘴，提起裤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高万全嘴角轻轻一咧，用手背拂了下傻子背影，旋即脸上一凝，正经问道：“青山侄儿啊，你回来一年多了，习惯了不？还想不想再回到城里头去？”
“表叔，我本就是这里长大嘞，很快就习惯了，回家来好，我家爹妈一年年岁数大了，家里头重活需要我。我能力不行，城里头安不起家，干脆回来安心种好果树。”汪青山如实回答。
高万全松了口气：“安下心就好，城里有啥好呢，你看我们这儿空气新鲜、水没得一点污染、自己吃嘞蔬菜没用农药，水果就更不必说，品种又多又新鲜，啥都比城里头好，再把果树些弄巴适，收入比你在城里还多得多。”
“是啊，”汪青山随声附和，他对这位名声不怎么样的远房表叔不感冒，心想他今天有意在路上堵我，不会就只问些不咸不淡的事，这人老谋深算，我先应付他这开场白，看他下文是啥。这人心机深得很，得加倍小心，一定要先想好才回答，别让他有机可乘。
“你现在有女朋友没得？”村主任突然问了一句，他想打汪青山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探得实底。
“我家条件不好，没人看得起。”汪青山见对方问的是这个，悄悄松了口气，回答得就很干脆，更主要是他不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想尽快结束谈话。
“哪个说嘞？你有文化，又吃得苦，梨园村年轻人里你口碑最好，你们家又和睦，你做事有远见，不出几年，家境跑到大家前面去了。”
这次高万全没给汪青山插话机会，“村委会明年就要换届选举，我嘞身体也不如从前，年龄也要到坎了，想把担子交给靠得住有能力嘞年轻人，表叔认为你是我们梨园村下一届掌舵人的最佳人选。如果你有这方面意愿，表叔就去乡政府推荐你。”
听到这些,汪青山心里顿了一下,快速盘算道：原来是这事啊，我还没想过要走从政这条路呢，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一定有条件，我要冷静应付，不要让他看出心情变化。
看汪青山不为所动，高万全以为自己的意思没让对方明白，加重语气强调：“你别跟我说不愿意，年轻人就该要有理想和抱负，不要只看那点包产地和果树，你为村里头办事，一定亏不了你，你是明白人，话就只说到这程度。我们梨园村要发展还需要你这样有知识有魄力嘞年轻人带起头干。”
说到这里，高万全有意顿了顿，观察汪青山反应，看对方在注意听，于是接着说道：“表叔觉得你首要大事是快点把婚事定下来。等你安了家，就表明你扎根梨园村的决心，大家就会放心选你当他们领路人。”
高万全见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汪青山脸上仍然毫无动静，心想：这小子厉害，我拿这么大利益放在他面前，还看不出他有啥反应。别人如果听说有这样好事从天而降，早就两只眼放绿光，呼吸都加快了。他还是那无动于衷鬼样子，水深着呢。看来老子没看错人，汪家这小子真不简单，如果真成了我女婿，梨园村就是换了届还不是一直由我家说了算，让那些以为老子下了台就可以翻天嘞人些空欢喜一场！
想到这一层，高万全直接把话挑明了：“我家老三樱枝跟你不大一样，我那女娃儿性格外向，脾气有点急，可总体是很好嘞。只是她心气高，一般人看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多都还没得婆家，我又跟她沟通不起，唉——”
主任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朝汪青山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样子，然后转身钻进停放在路边的丰田轿车，把又圆又大的头伸出来，胖乎乎的脸上全是笑容，张开厚嘴唇，露出两排被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说了句：“有空去我家耍啊，樱枝你们差不多大，会有共同语言嘞，人嘛，了解了就容易相处，才会进一步发展。表叔刚才给你说嘞，你回去好好想想，都是为你好呢，不二不三嘞人，我才懒得搭理。”
说完和蔼一笑，汪青山不便说啥，礼貌地嗯了一声 ，高万全对这声嗯满意，又微微一笑，点了点肥大脑袋，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晚饭时，汪青山把路上碰到村主任的事和父母说起，汪福明笑着问：“你咋想？原来口号是‘要想富，先修路’，现在有人又在说‘要想富，当干部’。这可是难得好机会，致富捷路，当了村干部就像你布了一张网在那里，不落鱼要落虾，有些地方干一届村官比你磨一辈子肋巴骨都强，你真不想富？”
“哪个不想富啊，可要看是咋富嘞，我靠当村干部富了，你们能高兴能安心？天上的爷爷奶奶也不会允许我那样。再说了，不是所有人当官都那样想，都为捞好处去，清官还没绝迹。那高樱枝仗着她老汉势要，有点张巴，我家庙小，供不起她那尊大菩萨，再说我想找嘞也不是她类人。为大家办事我愿意，但这样上去要不得。何况我依靠他力量上去，成了他女婿，就等于站在几十年来和他家势不两立的人些对立面，实在不值得。最主要是他做事不地道，和这样人成一家，我不愿意。”
汪福明认为儿子有道理：“是啊，我家和他家结成亲家，就等于明确站队了，他家现在有权有势，我们是小门小户，你做了他女婿，大家会咋看我们？恐怕你家大舅二舅都会抱怨，以后在村里不好处。几十年来，村上恩怨越积越多，你看高家和许家，张兴泰和黄力奎，哪一次不是干得火星子喷。当干部会得罪人，不合我家家风。”
正说话间，大门外有人在叫刘建苹名字，刘建苹急忙迎出去，原来是本村做媒专业户李大婶来了。
李大婶号称梨园村活档案，村里青年男女生辰八字、文化程度、性格脾气、家庭状况皆了然于胸，谁家忘了儿女出生时辰，去问她，她会说：“一下还真想不起来呢，想起马上来给你说。”
想起的时间一定会安排在开晚饭之前。
汪福明意味深长看了老伴一眼，进里屋去了。汪青山拍了一下母亲手背，快速跑到楼上寝室。
来客用一件粉色连衣裙紧紧裹着丰满身体，圆脸上还有刚刚扑粉的痕迹，薄嘴唇抹得又红又亮，蓬松烫发闪着油光，肥藕节一样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猩红色提包，喜气四处喷射。
李大婶这副模样让邻居汪永健家的小花狗很不放心，跟在她身后一个劲追逐叫唤，提醒左邻右舍要提高警惕。
李大婶被身后的小狗闹烦了，侧转身出其不意向小花狗踢去，小狗儿早就预料到她要来这么一腿，没等胖女人脚踢到，机警跳到一旁，嘲弄般叫了几声，依然不依不饶追逐叫唤。
刘建苹先对客人微微一笑，然后对小狗呵斥：“不长眼睛嘞，侧边去！”
李大婶一进大门就拉着女主人：“建苹妹子，喜事，大喜事啊！我在梨园村做了这么多年媒，成全了无数对好夫妻，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般配嘞好姻缘，妹子，恭喜你家啊，青山在家不？”
刘建苹心里一默念儿子刚才的话，进一步印证李媒婆来意，不紧不慢说：“大婶，先请屋头坐，我家青山刚上楼去，我叫他下来。”
“不忙，我们姐妹先摆会儿龙门阵。”李大婶今天格外热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等女主人客套邀请，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在手里，边磕瓜子边和刘建苹摆闲话。
她想这事只要先把汪福明两口子摆平，那孝顺娃儿汪青山就好办了。
李大婶依照自己精心筹划好的思路，从干旱天气说到庄稼，又说到今年水果价格，再讲到刘老六媳妇和婆婆之间的矛盾，慢慢将话题转到观音庙背后张天宁家娶媳妇光定亲彩礼就花了四万多，女方还不满意，要求男方家置办小汽车，重新装修房子。
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汪青山成家的主题上。
李大婶极其郑重说：“我的建苹妹子啊，你家青山快二十六了吧，是该结婚成家了，现在农村女娃子都结婚得早，二十不到就嫁了的很普遍，男嘞岁数拖大就难了。青山侄儿回来后，我就一直在为他嘞大事操心。前天碰到高主任家樱枝，问她有没得男朋友，她说早吹了。我就打探她对青山嘞印象，还不错呢。你看，这是不是天意啊。在我们村里头，那樱枝可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能干女子，又是高中生，地里活路没得做不下来嘞，家务更是拿手得很，他老汉在家里招待上头来嘞人，厨房全靠她操持。至于家景更是没得说，县城有房子，大路边还有八个门面大楼房，一年光是房屋门面出租钱都是十几二十万。那么大家业，村里难得找出第二家来。要是他们成一家人，方方面面都有照应，简直不摆了。”她边说便拿眼睛瞟刘建苹的反应。
“好得很啊，劳烦大婶把我家青山放在心头，只是自古以来要一碗水兑一碗米才般配，我家配不上樱枝。”刘建苹赶忙接过去，照例要客套谦虚。
“古时公主还要配穷状元呢，依我看他们合适得很。授粉要在花开最艳时，嫁接枝条要赶在节气上头，美姻缘也要趁年轻趁机缘，好事拖不得。我认真翻了黄历，后天就是说亲好日子。书上说这次要女方先来男方家婚事才成得了，以后才恩爱幸福。虽然说你们两家一个村住起，但是老规矩还是要依到来，过明天早上九点十八分，女方进你家门，你们家先要把大门虚关起，我们来了先开左边那扇门。建苹妹子，你先和福明兄弟商量看要得不？晚上我来听你们回话。”
李大婶边说边站起来，顺手抓了一把糖丟进提包，不容刘建苹说话，语气里有商量味道，行动却表明这事就这样定了，只见她把粗手臂一挥，在高过头顶时将手掌变成一坨肥肉，然后略略一顿，显示出一种力量和决定，一副乾坤在握模样，话音还在屋里回荡，人已经跨出了堂屋大门。
送走李媒婆，刘建苹对从里屋出来的丈夫说：“你看，真是人穷志短，还没咋先就矮人一截，我家咋就成穷状元了，一副施舍口气，单独就派人把相亲日子定下来，还要喊先开哪扇门，就跟我家巴不得攀这门亲一样，我看成了二天都是恼火嘞。”
“我们太露骨不同意得罪人，人家是一村之主，威风了这么多年，口气大惯了。我们只有看山儿最后表态了，娃儿愿意我们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也枉自，只有先答应他家来看人户再说，心头再不愿意，表面上一定要热情，只希望高樱枝看不上我家。”
新闻联播还在讲巴以冲突时，李大婶又来了，刘建苹不敢怠慢，泡好茶，拿出家里最好糖果，请客人坐好后，感激说：“大婶啊，娃娃嘞亲事让你费心，我们家情况明摆起。樱枝来要吃苦遭罪，就怕委屈了人家。这件事大人倒是没意见，只怕他们脾气合不拢。”
李大婶剥了颗糖在嘴里，为了吐词清晰，她用舌头将糖请到腮帮子边，接过去说：“是啊是啊，最重要是他们两个要合胃口，我们这些老辈子只能敲敲边鼓，尽尽长辈心意，成不成就看缘分了。”
处于兴奋状态的李大婶下午又去了一趟村主任家，只有高樱枝和她母亲林青莲在。她凭职业敏感嗅出这母女俩不大情愿，知道这原来是高主任一厢情愿，汪家的热情度也不像她想的那样，感觉这桩婚事有点悬，弄得不好自己不但讨不了好，还里外不是人。
她高涨的热情一下降了两格，说话口气也和中午在汪家不一样了，看着林青莲有盐没味道：“你家两娘母是晓得嘞，这事我也只是个传话筒，成不成要看缘分。核桃树上咋也嫁接不活葡萄枝条，年轻人嘞事，由他们自己决定。”
林青莲端起架子唔了一声，她知道李媒婆嘴上没安保险，露骨嫌汪家条件不好传出去不好听，换了个由头说：“那汪青山在外头耽搁了好多年，有没得处过女朋友，变成啥脾气我们还不了解，我是怕他们脾气合不来。你嘞好意我家晓得。”
“那后天还去他家不？”李大婶小心问。
林青莲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去，咋不去？”
过了一天，汪福明早早上街去准备招待客人的菜肴，刘建苹正在认真打扫院子，大门外面响起急促喇叭声，高樱枝准时载着她母亲和李大婶来了。
刘建苹看这阵势，心里不痛快，走路只要十几分钟，却要开轿车来，就当哪个不晓得你家是梨园村首富，于是故意先打开右边那扇门。
李大婶见了，把头伸出来，肥手摇个不停，示意刘建苹弄错了开门顺序，刘建苹假装没领会，手撑着大门，热情把车子往里迎。
李大婶想阻止高樱枝，见高家公主一脸不在乎，心想自己没必要多事，吞了一口口水把冒到喉咙的话淋成落汤鸡。
身子瘦削的刘建苹麻利接待完客人，站在院坝里仰头对楼上喊：“青山啊，快些下楼来，贵客来了。”
汪青山不敢违拗母亲，答应一声，不紧不慢走下来，恭恭敬敬地叫：“表婶、大婶，稀客啊，”然后对略作打扮的高樱枝笑了一下：“早呢你。”
高樱枝过去把车门关得“嘭”的一声，走过来只管按自己思路说：“大学生表哥，我嘞QQ农场还没打理呢，你嘞电脑开启没得？”
“这么早，还没呢，我去给你开，有密码，你开不了。”汪青山不愿意高樱枝头一次来就进自己的小天地，但又找不出理由拒绝。
“还有秘密嗦？”高樱枝听了不大高兴。
“你就没得？”汪青山一边说一边领头往楼上走。高樱枝咬了咬下嘴唇，俏脸微微一沉，还是跟着上楼去了。
汪青山把电脑摆弄好，让开位置，对高樱枝礼貌一笑：“你来耍吧，我在屋后地头做事，你耍够了就下来找我。”
刘建苹一边准备午饭，一边和客人摆龙门阵。不外乎说些家长里短，议论庄稼果树。
两家相隔两三里路，虽然平时很少来往，但一个村子几十年，知根知底。林青莲用不着东张西望打探家底，安心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有一句没一句接话。
突然，林青莲的手机急促响起，她急急忙忙走到门外，左手捂住半边手机，随手把来电挂了，做出还在接听样子，随口低声说了几句短语。
接完回来，向李媒婆递了个眼色，对刘建苹说道：“樱枝她表婶，我有急事要回去，不好意思啊，就等他们年轻人一起耍。”
李媒婆领会村长夫人意思，快速拉了七八张抽纸塞在提包里，依依不舍看了厨房一眼，站起来说：“我家地头嘞红苕藤藤还没理呢，炉子上还炖起东西在，我也要走了。”
刘建苹明白二人是商量过坐一屁股就要走，出于礼节，还是竭力挽留：“表婶些，难得来我家来一趟，吃完饭才走嘛。”
林青莲做出无可奈何样子：“我还不想走呢，真有事，二天有嘞是机会来。”
知道客人去意已决，刘建苹没再客套，心里冷笑一声，眼看李大婶和未可知的亲家母并肩走了。
高樱枝把游戏打理完毕，搬了根凳子到后面屋檐下坐看汪青山忙碌。
她把汪青山和以前的男朋友一一作比较，感觉眼前这人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虽然比自己多读几年书，可从外表看不出有啥好特别，不明白父亲为啥偏偏看好他。不过看起人倒是挺稳重，眉宇间还有股说不出的引力，只可惜他家光景不行，来了有的是苦吃。
前天晚上父亲对她反复论证到汪家的利弊，苦口婆心一再劝说，还暗示将来在经济上要帮她一把，她才答应先处一段时间看。
刘建苹做好午餐，热情往客人碗里夹菜，还是觉得这女娃儿各个方面条件不错，可以相处一下看。高樱枝就是脾气大点，但没啥关系，大户人家女子没点脾气，还叫大户人家的吗？再说了，哪个没毛病呢。
儿子也不小了，老话说得好：“早养儿早享福，早栽秧子早打谷。”我家秧子已经迟栽了几年。儿子在农村已经算大龄青年，家庭条件也不大好，再拖两年，年龄相当的女娃子都没得，成家就更困难了。
吃完饭，高樱枝想不白吃你家饭，挽起袖子，主动要去洗碗，汪青山立即跟了过去，在旁边看高樱枝忙碌。
见她干净利落做事情，青山想：这高家公主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可惜她老汉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子。
汪青山看高樱枝洗完第一遍后，把袖子往上推了几下，说道：“你歇会儿，我来清洗第二遍。”
洗着洗着，“啪”的一声将一个盘子滑到水池底，碎成七八块。
汪福明闻声赶来，抱怨儿子道：“整啥子名堂？毛手毛脚嘞。我看你是做扁挑嫌弯了，做犁头又伸展很了，真是个没使处嘞人！”
汪青山立即气呼呼回应：“你以为哪个愿意打烂嘞？你能干咋没见你帮我妈洗过一回碗？没见你干过啥大事。”
汪福明做出一副要发毛又忍着的样子，指了指儿子，鼻子里哼了几声，气鼓鼓的转身走了。
高樱枝感觉不对头，心里很不痛快，想了想还是忍着，一言不发走到堂屋里，谁也不招呼，去电视柜上拿起提包，先去把大门打开，迅速发动车子往外走，刘建苹急忙赶出来挽留，高樱枝假装没听见，径直走了。
刘建苹回来坐在沙发上，边收拾茶几边说：“俩爷子演戏，当我不晓得。只是这样一来我家以后就有难事了，得罪厨子没得好汤汤喝。以后可要当心点，高万全可不是好惹嘞，唉，哪个叫我家穷啊，哪个叫樱枝生在他家。”
汪青山安慰母亲：“妈，不要怕，都啥年代了，各人种包产地，嘴巴又没搁在哪家灶头上，他家势要再大，也不敢无缘无故就跟哪个过不去。再说了，只有万年百姓，没得万年衙门，真要扯明了干，哪个赢还说不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