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高万全坐在饭桌前,右脚伸上来放在旁边椅子上,肥厚的左手去盘子里拿了片卤牛肉,在碟里快速打了几个滚,调料随滚动撒了些到桌上,他可不管这些,把牛肉撕一半丢在嘴里,另一半仍拿在手上抖动,沾在牛肉上的调料又掉了些在地上。
只见他将下巴往后一缩,把东西咽下去,猩红的舌头伸出来在上下厚嘴唇上巡视一遍,眯起小半醉的红眼睛,指着沙发上剔牙齿的老婆:“古言话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这句话值一百分!不要以为你宝贝女儿了不得,我们梨园村啥人都配不上她,她以前耍男朋友你又不是不晓得,大田凤栖村曾显成,依我看人很好,你却嫌人家老人多,负担重。娃娃些本来满意,你说些伤自尊话,那小伙子有骨气,干脆先提出不耍了,弄得我家一点面子都没得。枝儿也因为这事,和我们赌气扯皮一年多,现在说哪家她都没兴趣,这哈你安逸了?儿女婚事,大人只能当参谋。两个儿媳妇就是你精挑细选嘞,现在咋样?理都懒得理你,说话都要跟人家搭梯子,连孙孙些都教来不大来和我们亲近。”
提起老婆这些不是,高万全觉得有必要趁热打铁开导开导:“你别以为汪家现在条件不咋好,樱枝过门去委屈了她。告诉你,那汪青山可是个人物,他家情况只是暂时现象,他从城里回来后,独自跑了趟山东,买了那么多新品种枝条和树苗育起,就凭这见识和闯劲,村里年轻人找不出第二个来。现在他家果树更新换代走在全汉源最前头,有些品种我们听都没听说过。从发展趋势和行情看,只要比大家早卖两年果子,收入不晓得要多好多倍。要不了两年,大家都要去他那里买枝条,他家还不是财源滚滚?”
说到这里,高万全把椅子上的脚放下来弯了弯,继续演说:“那小子又会处事,村里头娃娃些找他讲题,从来不打阻延,那些家长见了汪福明俩口子都是热热络络巴巴适适喊,何况是对汪青山。他现在还有一帮人勾绞起,要不了多久威望就会更高,想主持这方地界还看他愿意不。我们两个儿又不长洋气,老大一副要当神仙嘞鬼样子,老二又只看得到鼻子尖尖,我们趁汪青山翅膀还没长硬,把他收服过来,以后有好处。”
再说了,我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工作上自然要得罪人,那些不安逸我家嘞人一直在等机会翻天,所以我要尽快补充新生力量。汪青山当我家女婿,汪家、刘家和我们关系就紧密了一大层,我们力量也就壮大了好多。然后等我去活动活动,让他接主任职务,我还是把书记干起。印把子在手头就像瞎子打婆娘——松不得手,只要大权还在我手头,叫那些东想西想嘞人些干看到没得法。这叫一箭几雕,懂不懂啊?”
“就你英明就你能干,好不好?我们全家推举你去收回钓鱼岛!你英明为啥不把家产清清白白分清楚?让儿子媳妇一直以为我们偏心,以为是樱枝得了大头,对我们一直疙疙包包。你英明为啥还得罪那么多人?临到要退下来就虚成那样?少做些缺德事比啥都强。你说儿女婚姻我们只能当参谋,这回你是参谋吗?为了你嘞那点权,女儿都舍得朝岩坎底下推。你看你,清早巴晨就喝成这样。”林青莲气鼓鼓地回了老公一顿。
“你——”高万全急了,他不明白老婆的脾气近来为啥越来越不可理喻,总是要和自己较劲,站起来说道:“我虚过哪个啊?老子在梨园村主持工作十几年,啥阵势没见过?啥人没明争暗斗过?就是许家那样强硬还不是拿老子没得办法,再说了,老子手下人些也不是吃干饭嘞,乡上嘞领导……”
正说到这里,院子里响起刺耳急刹车声,接着传来“嘭”的关门声,高樱枝风一样卷进来,脸上写满愤怒,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将自己扔在沙发上,抓起凉水杯,狠狠倒了一大杯在肚子里:“啥意思嘛,第一次去就吵嘴,还横眉裂眼嘞,瞎子都看得出他家名堂,当成是哪个想倒贴他家一样,哼,你家愿意本姑娘还不愿意呢!”
没等高樱枝平静下来,林青莲忙过去挨着宝贝女儿,扶着樱枝的肩膀,抬起眼睛狠狠剜了高万全一眼,急急问道:“枝儿,他家把你咋法了?快给妈说,我就说这事要不得,不相配嘞,你们不是一路人,咋能在一块锅里舀饭吃。苹果枝条嫁接在苦李子树上,结不出好果子来!怪就怪你家那自以为是嘞老汉,想些不巴谱事情,这哈子安逸了,挨了个球头子,外人晓得,我们家脸朝哪放?”
高万全听明白女儿生气的缘由后,涨红了圆脸,哈哈一笑:“枝儿别怄气,这回算是老汉要不得,这下你也不觉得受委屈,你家妈也不用天天埋怨我,好得很啊,好得很!”
说完风快走进里屋,关了门,坐在床边闷了一会,狠劲抽了根烟,想清楚下一步应该采取的措施后,拿出手机拨电话:“亲家啊,吃饭没?……今天工作忙不忙?……啊,我想和你通个气,就是公有林边开荒地效益最好嘞汪福明家,那年我看他困难,就特许他家去公有林地旁开荒地,哪晓得人家打我嘞翻天云,不但不领情,还伤害人,真是不落教啊,所以我准备把那片地按公有林收回,先跟您通哈气,免得和我说的对不起款……”
挂了电话,高万全起身到村委会驻地观音庙,遇到不顺心事就要去滚红宝石是他的老习惯。
这宝石的来历可远了,那是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平息后不久,满清康熙皇帝为奖励地方官吏民众,安抚人心赏赐下来的珍宝之一,梨园村从县衙里分到这个宝贝和几十两银子,不好分配和安排,议来议去最后决定修个关帝庙,想借用关圣帝君威名聚拢人心,教育乡人要义字当先,就把这红宝石嵌在关云长的头盔顶上。
随着岁月流逝,宝石这件事渐渐被人们淡忘了,高万全大伯高耀宗主持拆关帝庙建学校时,随手把这宝物拿到家里。哪晓得是凑巧还是其它原因,那天晚上他家就一直异常响个不停,吓得高耀宗第二天一早就把宝物拿到大队革委会去了。
高耀宗把权力交到高万全手上时,特意嘱咐侄儿,这宝物千万不能拿回家,否则会出大事,放在公家这里反而有驱邪镇宅奇效,有了这神物庇佑,他们家才能稳坐梨园村头把交椅。
汪青山家一切如前,汪福明总觉得还会有事,他了解高万全的为人,吃了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怕家人也跟着担心,表面上还是和从前一样。
这天中午,汪福明从抽屉里拿出一套老式电工工具,准备把两台旧机动喷雾器零部件拆下来整合成一台。
看着握在手里的旧工具,不由得想起送这工具的人来,那是二十多年前常常在他家进出的成都知青张永革,汪福明父母的干儿子。这张永革返城后就没音讯,不晓得现在过得咋样了,是不是也成了下岗工人,为了生存在风雨里挣扎劳碌。
汪福明想了好多回,等家里条件好些后,一定要到成都去找到永革哥,看看他过得如意不,不如意就把他接到家里来。
他正想得入神,一抬头看见高万全背着手站在面前,汪福明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麻烦来了,他告诫自己一定要稳着,努力把情绪镇定下来。
高万全俯视汪福明,微微拖着腔调说:“老表,忙起在啊,表嫂和青山侄儿在家不?”
汪福明从语气感觉到来者不善,还是很客气请高万全坐下:“老表,快请坐到起,他们都到地头忙去了,许新龙嘞娃儿重感冒,吃药打针不见效,今天一大早就弄到县医院去了。青山早上路过王家坟地时,看见许新龙家梨儿树上虫都快闹翻天了,回来随便刨了几口饭就去帮他家打药,老表,你找汪青山有事?要不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汪福明晓得高万全报复心强,就故意把儿子帮许家做事说给他听,要高万全知道做事该留一线,惹急了真就和许家联手,再加上其他反对力量,看你招架得住不。
听到汪青山帮的是死对头许家,汪福明还这样明白告诉自己,这不是在挑衅示威么?
高万全火气上来,更觉得没必要手软了:“不要叫了,你是当家人,有件很重要嘞事要和你说,就是你家那年在公有林地开嘞那片荒地,当时我看你家汪青山要去读大学,屋头开支大,我们又是亲戚,就没多想是不是违反国家政策,同意你家去开那片地。可是,那一带是村上提留出来嘞公有林地,属于国家天然林保护工程,虽然是边缘地带,可以算也可以不算。现在你家一年在那里有两三万元纯收入,有些人眼红病又发作了。当面找我反映都让我给挡了回去,可他们不甘心,反映到乡政府去,说我有亲情没原则,拿集体利益做人情。今天曲业昌乡长亲自找我谈话,要求你家必须马上归还那片天保林地,恢复原貌。我也遭上头批评了一顿。老表,我压力大得很哪,你一定要帮我度过这关。”
汪福明一下明白高万全的路数,压着怒气争辩道:“在那里开荒地嘞又不止我家,为啥乡上就只晓得我家?国家政策又不会只针对一户人,要退大家退。”
“我也觉得奇怪呢,一定是哪个黑壳壳虫在日怪,不管咋样,现在乡上只晓得你家,指名道姓要你家把地退出来。老表,你一定要帮我。要不这样,你家先把那块地还给村上,等风声松了再去种。你就放心,只要我在村主任位子上,那片地永远都给你家留起。这事你好好想想,晚上做做家里人工作,体谅一下村委会嘞难处。乡上催得紧,明天中午我来等你回话。”
没等汪福明回答,高万全就背起双手摇头摆尾走了,刚刚走出汪家大门,便昂起大脑袋,厚嘴唇一嘟,唱起小曲来:
高山种荞嘛荞碰荞,幺姑嬢梳头摇几摇。
问你幺姑嬢摇啥子,三月间杨柳正抽条。
杨柳腰儿摆呀摇,摇得我心尖尖跟到翘。
下午五点过,汪青山拖着疲惫身体回家,见父亲心事重重,赶忙问:“爸,遇到啥事了?别担心,天垮不下来,有我呢。”
“高万全中午来我家,说是有人到乡上反映我家侵占国家天保林地,要我家把老坟地下头的地退出来恢复原貌,明天中午就要听回话,这是明摆起报复啊。高万全就是这样子,顺了他啥事都好说,我家这回是把他得罪了。但他要过分,要先惹起矛盾也不得怕他!”一向隐忍的汪福明也有些按捺不住。
听完父亲讲述,汪青山略略沉思一下,笑了,拍拍父亲粗糙的大手:“爸,你放心吧,我还以为啥大事呢,他嘞事些我晓得,他有法子,我有计较,你不要心焦,我能摆平这事。”
说完拿起手机拨打,很快就通了,“新龙,你搞过装修,屋里还有冲击钻和长线的电源插板吧……啊,有就好,我要用用。”他还没说咋用,那头许新龙把手机挂了。
过了不一会儿,许新龙满头大汗提着冲击钻和电源插板来了,“三十多米线子,够不够?不够我家还有,你拿来做啥啊。”
汪青山把情况和好友大略说了,“想来整这套,既然这样,我们就斗斗法,看谁招数高。我们新建嘞村小学是他承包修建,我听别村来做过活人说,那地方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糠,材料有问题,浇铸时下料比例也不合适。晚上我到你家,把电接通过去,在不损伤结构地方打几个洞看看。我看你家有散水泥,天黑后帮我和点预备起,钻了我们马上把洞填满。他要挑明了干,我们就来他个一报还一报,如果真有问题,下次在学堂操场开村民大会时看我咋理抹他。”
“你这招高啊,我也听说过那里有问题,就是没想到用这招治他,晚上我们肯定有收获。”许新龙高兴得直搓手,“要不要喊起茂云天喜一路去?”
汪青山阻止道:“不了,用不了那么多人,就我们俩个去办,还没拿到把柄,嘴巴要严实,啥人都说不得。”
“晓得嘞,你们还不到公开翻脸地步。先捏着他把柄,看他下一步表现。哼,占到位子不想到为大家办事,一天到黑就想些鬼名堂。总有一天,整得他跳,我看他也该遭报应了。我先回去,效飞体温还不稳定,晚上我等你来。”
吃完晚饭,汪青山把要做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感觉没问题,就安安心心回寝室打开电脑,刚登起QQ,群头像就闪个不停,点开一看,是网名叫“怒目金刚”的群主在和群友讨论果树管理技术和建立网上水果销售合作社的事。
他觉得这“怒目金刚”有见识,创建了“果农乐园”群,为果农们管理水平提高提供了很好的交流平台,便特意把他加到好友里,偶尔也聊聊天,交流果树管理心得。
在网上看完国内外新闻,他又拿出幼苗栽培管理书看了几页,等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换了双轻便鞋子,轻轻关了大门,朝许新龙家走去。
昏黑夜色里只看得见树的大致轮廓。树叶散发出阵阵清香,浸润着每个毛孔,穿透人的皮肤,感觉肺在膨胀着吸收着,整个身子都轻盈、飘忽起来。
路边草丛里,还在鸣叫的昆虫听见有巨大响动过来,马上屏息静气,等人离开几步,又恢复了演唱;他不小心碰到一杈桃树枝,挂出声响,一只蝉“吱”的一声从浓密树叶里窜出来,挤出一股尿液作防御,很快又消失在另一团树影里。
轻轻关门声还是让汪福明夫妇听见,刘建苹在丈夫耳边说:“山儿这么晚跑外头去,轻手轻脚不想叫我们晓得,有啥事要这时候做?”
汪福明拉着妻子粗糙的手安慰道:“不要担心,他是大人了,比你我有心计,不会做不巴谱嘞事。”
到了许新龙家门口,汪青山拨了电话,一见接通马上挂断,许新龙很快就溜出来,把冲击钻和装有混泥土的塑料袋子递给汪青山,然后在后面理电源线。
来到学校围墙下,汪青山轻轻跳起,双手抓牢墙顶,脚尖在墙面上找到一处凸起地方着力,然后用劲往上一蹬,双手一用力,人便骑在墙头了,接过新龙递来的物件,略一转身便落在校园里。
汪青山他们的轻微响动还是被不远处向如琼家大黑狗察觉了,一边叫唤一边拿前腿扑打铁门。许新龙急忙跑过去把准备好的鸡骨头扔进去,狗叫声马上就停下来。
第二天,汪青山早早上街,卖完桃子就去买了只冲击钻,回家后叫父亲骑摩托车搭母亲去街上耍,特别叮嘱要听到他电话才回来。
汪福明为自己昨天的冲动后悔,他还是不愿意卷入那些纷争里,告诫儿子说:“你别依着性子乱来啊,大不了把那地退了。我们和高万全还没到挑明干嘞地步,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好,惹不起躲得起,这些年来那么多人和他作对都没占上风,何况这次是拿乡上来压我们,千万别整出事来。”
汪青山宽慰父亲:“爸,你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你路上别想这事,骑车注意安全,和我妈在街上好好耍,菜市场前面蒋老幺家烂砂锅煎臭豆腐出名得很,你们去尝尝,给我也带些回来。”
他想让父母少担心,多在街上耍会儿,又补充道:“放心去吧,你们儿子长大了,晓得轻重嘞。”
送走父母,汪青山拿起扫把,把大门外前后几十米大路打扫了一遍。
这是他从拿得起扫把就养成的习惯。
满清康熙十一年,汪青山的祖辈从湖北麻城孝感乡移民定居在这里,修起第一间土墙房屋时,就给后代定下这条规矩,无论刮风下雨,不管有多忙碌,门前大路的卫生都不得马虎,用以感谢乡邻们的慷慨接纳。
汪青山还清楚记得,他六岁那年夏天,外地爆发罕见大洪水,一下涌来许多灾民。
奶奶余德琼每天很早就在楼上小窗子瞭望,看见有乞讨的老人孩子从下面路上来,就叫汪青山把家里蒸好的红苕洋芋和玉米包包放在堂屋桌子上,端出烧好的汤和菜。去路边等着,老人小孩来了就请到家里用饭。
汪青山仰起小脸问:“奶奶,你和爷爷咋只要我去招呼他们?我家洋芋也是你们去借来嘞。”
余德琼摸着他头说:“乖孙啊,爷爷奶奶看到他们那样造孽(可怜),晚上就睡不着,哪个人都有落难嘞时候,你要学会伸手帮人。”
从那天以后,汪青山天天很早就起来帮爷爷奶奶洗红苕洋芋,抱来干树枝和麦草放在土灶边,然后和奶奶一起坐在灶门前烧火。
爷爷汪必成在灶后头凳子上编好一个撮箕,将含在嘴里的烟杆取下来,上下嘴唇一抿,舌头快速朝前一顶,喉咙里一股气往外冲,一泡烟口水成团状喷到脚下的火灰里,随后把烟盔在鞋底上敲了几下,笑着把烟袋放在旁边石墩上,即兴唱起歌问老伴:
一匹豆叶嘛两面黄,居士起早为哪样?
没见燃起三炷香,也没看你进佛堂。
洗完这样洗那样,灶前灶后不停忙。
余德琼挽了个草把子放进灶膛,用拨火棍将火塘底下掏空一点,让里面氧气充足,随手把烘得黄酥酥的几个洋芋勾出来,看火势正常了,才轻轻回应老伴:
核桃开花嘛吊吊长,修行之人听端详:
磕头不为修来生,烧香不为寿延长。
修行能得安然心,诵经善念自然生。
见人有难伸把手,强过七月风儿凉。
别人有苦尽份心,胜似佛前十炷香。
汪必成被老妻的应答折服,正琢磨咋表达此时心情,门外面传来应和的歌声:
莎草蒲团嘛圆又圆,双脚跪在佛面前。
不为今生求富贵,不修来世得安闲。
只愿世上无大灾。只想人间少苦难。
汪青山听出是外婆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跑出去迎接。
汪必成急忙放下手头活路,接下亲家母沉甸甸的背篼,余德琼过来拉着青山外婆:“华芳妹子,我家有嘞是粮食,你还背来做啥子。”
林华芳嘘了口气,摸着汪青山的头说:“我家不顺路,那些受难嘞人很少去,就请你们帮我弄好给他们吃,我们家也只有这点能力。”
汪青山将奶奶刚掏出来的洋芋捧起来,诱人香味在院子里弥漫,他把最大的几个丢在爷爷刚刚编好的撮箕里抖动散热,磨掉表面的黑灰,然后分别放到爷爷奶奶和外婆手里,用南瓜叶包了两个小点的洋芋,一趟跑出去找小伙伴耍去了。
扫完路回来,汪青山打开大门,抬了两把竹椅子放在院子中央,弄些灰土在新钻头上,然后又回屋去坐在沙发上看书,专等本方土地神光临。
午饭时间刚过一会,大门外响起刹车声,高万全哼着小曲迈着方步走进院子,汪青山从堂屋里出来请他进屋坐。
高万全摆摆手,淡淡说:“我还有事,不坐了,侄儿啊,你爹呢?我昨天和他说过嘞事情你晓得不?”说完瞥了一眼地上,又阴阳怪气补了句:“买了台新机器啊。”
汪青山把新买的冲击钻提起来,吹了吹钻头上的尘土说:“表叔,今天就我一人在家。这冲击钻是昨天买嘞,我回家来路过学校时,想那里是全村最牢实地方,就拿这玩意儿去钻了几个眼眼,想看看是不是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糠。嘿,这家俬还真管用呢,‘嗵嗵嗵’轻轻松松就钻进去了,你看,这钻头上的干沙子灰灰就是在柱头上沾嘞。表叔,我发现我舞这玩意还很有感觉,单手握钻柄都不得抖一下,眼子一点不歪斜,下次在学校操场召开村民大会时,你让我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本事。”
高万全脸上掠过一丝别扭笑容,腮帮子上的疙瘩肉跳了几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庄严:“青山侄儿,你别逗啊,我们开村民大会是要办关系全村人幸福嘞大事,又不是像电视上搞啥才艺展示。对了,老表回家来告诉他,那片地嘞事我今天早上去乡上帮你家摆平了,叫他不要心焦,放心种就是,只要我在位子上,谅哪个也不敢说句二话。”说完,依旧绷起架势,摇摆着走了出去。
看村主任摇头摆尾走出龙门子,汪青山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斜眼看了门外一眼,用帕子把钻头上的尘土擦掉。
他知道,从此真就和高万全卯起劲干了,你怕印把子落到敌对力量手头,爱扭花花肠子,我就正面出击,操起正步跟你干。
看离汪家远了,高万全才伸出头,从喉咙里狠狠吐出一坨黏痰,恨恨道:“就你家那烂房子,哪个地头经得起冲击钻整,跟老子来这套,早迟有回敬你嘞时候!龟儿子,跟许家伙起,向老子示威么?”
一想起和许家几十年来越积越深的仇恨,高万全心里就堵得凶,想起汪青山根本不顾他的感受,明目张胆和许新龙绞得那样紧,心头就来气 。
高许两家的仇恨还得从上世纪的一九三七年说起。
不满足于只侵占我国东三省的日本军国主义者,又在华北地区蓄意策划了“卢沟桥事变”,进一步扩大侵华规模,侵略者狂妄叫嚣“三个月解决中国问题。”
中华民族处在生死存亡关头,四川省国民政府响应南京中央国民政府号召,在所辖地区内大量征兵,筹措抗战经费和物资,准备出川和敌寇决一死战!
四川省主席、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刘湘将军发出慷概激昂的豪言:“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鼓励四川军民用自己对民族的忠诚和热爱,用热血和生命,向世界证明中国人民誓死捍卫民族尊严和领土完整的坚强决心。
当时征兵政策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民间俗称“抓壮丁”。不在征招之列的梨园村青年高启亮和好朋友许鸿轩决心杀敌报国,与别处袍哥弟兄们相约一起应征。
二人在关帝圣君塑像前结拜,决心在抗日疆场奋勇杀敌同生共死,他们去街上买了两块白布,各自咬破手指,将血混在一起纵笔写道:“高堂在上,逆子许鸿轩高启亮泣拜再三,倭贼占我疆土,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国难当头之际,儿等义结金兰,誓死以身报国!保护我父老同胞不受敌寇凌辱。儿等实不忍亲历与高堂骨肉痛别,故留此布诀绝。万望父母们保重身体,容儿等来生再来报答养育大恩!”
办完入伍手续,他们被分派到一个新兵连,在四川郫县经过短暂训练后就奔赴抗日前线。
淞沪会战两人都立了战功,部队伤亡惨重,通过整编,他们又加入到国军其它战斗序列,在台儿庄战役里,高启亮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扑上来的日寇同归于尽,壮烈殉国。
许鸿轩因为杀敌英勇,破格升职为排长,再晋升为上尉,在解放云南龙陵的战斗中被日寇的弹片削去右臂。
荣升少校军衔的残疾抗日英雄挂了一胸脯勋章回归故里。高家人些心里不平衡:一样去当兵,去保家卫国,我家高启亮尸骨未还,你许鸿轩却安然无恙,还挂起花花绿绿牌牌到处炫耀,这不是拿刀戳我家心口么?这里面是不是有啥古怪?说不定我家高启亮是被你撺掇去参军嘞,他的军功是不是也被你一齐占了?
许鸿轩的好景不长,还没咋风光就迎来了新政权,他的光荣反倒成了历史问题。
农会主席高耀宗发出一连串提问和假设:你许鸿轩在部队加入国民党没有?担任上尉连长喝过兵血没有?破坏过抗战没有?窃取过别人军功没有?如果手臂没被削掉,一定会去参加内战,说不定我们的人民解放军战士还有人要在你的枪口下负伤或者什么的。
在枪杆子面前,许鸿轩不卑不亢,一切如实回答。高耀宗带人到许家搜查,临去前他先在衣兜里装了张空白国民党党员证,到了许鸿轩家趁民兵不注意把它放在草席底下,隔一会派人去那间屋细细搜查。
高耀宗这招是从书上学的,古代那些皇帝们要除掉威胁他地位的权臣和亲王,将心腹大患斩草除根,派去抄家的亲信都会带上龙袍玉玺之类的“谋逆”证据,一“搜”一个准。谋逆篡位,证据确凿,满门抄斩!
其实真想篡位的人谁是傻子?等到大事成了才置办行头也不晚,为啥要先给自己制造罪证,授人以柄?
高耀宗不顾许鸿轩抗议,用他的逻辑推断:你许鸿轩既然保存了国民党党员证,入没入都不重要了,说明你思想已经加入,说明你时刻都要加入,是和新政权势不两立的反革命分子,一定是在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用这党员证作晋见礼。
他马上打了个紧急报告,并附上添油加醋的说明报到上级部门,强烈要求对国民党残渣余孽许鸿轩予以严厉处置。
上头派人来核实。许鸿轩拿出一枚军功章讲一段和日寇浴血拼杀的故事:在黄浦江边,为了赢得向大后方转移人才和物质的宝贵时间,他们和日寇血战每一寸街道;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将士在王铭章将军指挥下,用简陋武器和前来进犯的日寇濑谷支队血战,固守滕县,配合友军战胜不可一世的日军第五师团,取得台儿庄战役胜利,王铭章将军壮烈殉国,川军将士血染疆场,伤亡惨重;在云南松山的每一个山岗,每一条小溪和敌人寸土必争,抗日英雄们血染山河;在龙陵……
说到这里,许鸿轩解开衣服,露出肩膀前后深深的伤痕,从里屋拿来一个粗糙小木盒,里面破烂军旗裹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个黑色大拇指,他将这大拇指放在手心,平静说道:“这是我从自己断手上剪下来嘞,留着做个念想。”
来核实的人听得心潮起伏血脉喷张,被川军将士为民族解放和尊严英勇杀敌的壮举深深感动。一致认为村农会对许鸿轩的指控证据不足,不但没依着高耀宗的意思办,还私下把他批评了一顿。
一九六四年春天,红星大队要在流沙河边新修一座磨房,需要上好木料,高耀宗瞄上了许家祖坟后面的两株大香叶子树,计划以集体名义砍来做修磨房材料,坏了许家风水,达到一箭双雕目的。
许家族人可不好惹,老老小小六十几号人一齐上阵,保卫家族风水树。锄头、扁担、砍刀、钉耙组成铁桶阵,紧紧护卫在香叶子树前。
许鸿轩独臂横刀,威风凛凛站在最前面。
奉命前来砍树的其他人一见阵势就知道是高耀宗公报私仇,都不愿意为集体事得罪人,当炮灰,有的找借口走了,有的想观望事态发展,撤离到一旁。
高万全的父亲高耀祖看计划不能顺利实施,心头鬼火直冒,向本家人些用力挥了一下手,他想用威式吓退对方,大叫一声,抡起斧头带头冲上去,许鸿轩见高耀祖冲过来,轻巧侧身一让,丁字步换成八字步,大叫一声:“启亮兄弟,我是迫不得已啊!”砍刀背在高耀祖背上一拍,顺势踹了他屁股一脚,高耀祖止不住力道,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手里的斧头把自己腿掠了个大口子。
许鸿轩向前一步,左脚踩在高耀祖伤口上部止血,把刀往地上一插,叫道:“哪个还想来试试?” 他身后的许家汉子们都冲向前来,站在许鸿轩两边,亮出武器,准备迎战,高家人些一看这阵势,都吓得不敢向前。
公社里派人来解决,那天在场的刚直村民都证明是高耀祖先动手,如果要真打,第一回合就会取了高耀祖性命。
许鸿轩有理有节把高耀宗驳斥得无言以对,两家矛盾从此更不可调和。
高家依仗权势,想通过权力优势弥补道义不足,许家人秉性正直刚烈,与人为善,在民间取得大多数道义上的支持和同情。两家水火不容,弄得村上人和这两个家族结儿女亲家时都要反复权衡。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全国山河一片红。有一段时间,人人都要弄一个一尺多见方木头板板,刷上红漆,把当时最流行的语录用黄油漆写在上面,出门时都要随身带着,就是干农活也不例外。
许鸿轩只有一只手,提了语录牌牌就没法做事,生产队派他去耙田,到处都是稀泥,语录牌没地方放,他就弄根绳子拴了挂在胸前,那木头牌子浸饱了水有十几斤重,勒得他脖子生痛,只好取下来,还是没地方安置,他就把那语录牌子挂在牛枷担上。
来视察进度的高耀宗见了,大喜过望,这下可有实实在在把柄,他悄悄喊来附近田里干活的人作证,然后全大队立即停工,召开现场批斗会,新帐老账一起算:对伟大领袖不敬不忠、历史反革命、残害贫下中农,罪行坐得牢牢实实。
当天晚上高耀宗就把这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上报到公社革委会,第二天,打了鸡血一样的高耀宗在社员大会上宣读公社革委会将许鸿轩定为现行反革命份子的重要决定。
从那以后,许鸿轩的直系亲属们就低人一等,夹着尾巴做人,冬天生产队要开会,民兵排长向明发就挨户通知成份不好的带上燃料去关帝庙生火,供前来开会的社员们取暖。
每当看见有人在关帝庙院墙上贴标语,许鸿轩的妻子周春花就赶快回家给老头子滋补身体,希望用营养和关爱帮助亲人逃过劫难。
可是,任随许鸿轩怎样小心翼翼,还是打消不了高耀宗要致他于死地的决心。
两家就这样一直明争暗斗纠缠不休,谁也不放手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