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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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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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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梨花》连载

第二章 初见

太阳升起很高,地面热气直往上窜,烘烤着万物。树叶刮在脸上,把汗水与皮肤表层揉合在一块,痒痛痒痛的。

烈日下,高樱枝还在挥汗如雨打理桃子树,这是父母对她擅自外出,耽误病虫害最佳治理时机的惩罚。

前段时间,她负责管理的这片桃树上绿油油的小桃子表面长起了黑色小斑点和圆形小病斑。高樱枝接手管理这片桃树三年多,还是看不懂这病虫害来路,她便摘了几个病变典型的桃子去找人请教。

刚走不远就碰见号称“梨园村第一剪”的果树管理高手刘老六从地里出来,高樱枝立即去讨教。

刘老六告诉她这种病害叫桃褐腐病,原因是去年冬天给桃树修剪枝条时没彻底剪除柄梢,剪下的僵果没及时烧毁,形成了今年的病源。吩咐她赶紧每隔十至十五天交替使用甲基托布津和三唑铜乳油,配方浓度略大于说明书上,如果不抓紧治疗,病变一旦蔓延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当快要用第三遍药时,在成都打工的高中密友给她打电话说武侯区服装城在举行大展销,样式高档新潮,价格还不贵,叫她快去看看。

高樱枝回到家里,拉着母亲撒娇:“妈,人家天天在地头做活路,皮都晒脱好几层,想放松一下,我就小小耽搁几天,如果到时间我没回来你就帮我给桃子打一道药嘛,求你了,两天以后就打三唑铜乳油,妈,人家就耽搁两天。”

林青莲不愿女儿出门疯跑,正色道:“我才不管你那么多,打不打药是你嘞事,反正那片地包给你,到时间你有钱交到家就是。二十好几嘞人,不心焦一辈子大事,就想到处疯跑,再拖几年,我看哪个要你。”

高樱枝不想听母亲啰嗦,略作准备,趁父母不在家,赶上当天最后一趟班车,溜了。

到了成都和朋友一路耍起,逛商场尝小吃,地里事忘得一干二净。

林青莲见高樱枝偷跑了,非常生气,想刹刹女儿疯耍坏习惯,让她吸取教训,故意不去过问那片桃树。

这一耽搁,高樱枝负责管理的这片桃树损失惨重,干了和烂掉还挂在树枝上的桃子比比皆是。

她从父母手里承包这片地年年都有可观盈利,今年不但交不够承包费,开支还要打紧又打紧。

一想到这些,她就窝火,就气不顺。再想起前两天在汪家受的窝囊气,心里更是冒火,那些坏桃子每个都像是汪青山在对她做鬼脸,下手就格外稳准狠,剁一个咬一回牙帮子,俏脸上全是恼怒。

汪青山不买帐,不拿她这个高傲公主当回事,激起她对汪青山好奇。不就是多读几年书,在城里混不下去灰溜溜回来,家里条件也不咋的,到现在还住旧房子。年龄比本姑娘还大三四岁,有啥了不起,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要不是我家老汉逼,左说右劝,哪个稀罕去你家吃那顿饭。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好大本事,在梨园村能掀起好高浪来,能找个啥样女子让我看看。

她收拾好一棵树,突然听见路边大樱桃树下有人说话。凝神一听,是老年协会积极分子张翠红和她的二姨妈林青蓉在热烈议论。

“非使劲理抹她一回不可,卢玉芬婆娘太过分了!婆婆娘有病不拿钱找医生,还在屋头做脸做色打家拌伙,哪有这样对待老人嘞。”

林青蓉用遮阳帽狠狠扇了十来下:“村上那帮人只知道占便宜,一遇到没得好处又得罪人嘞事就成了缩头乌龟。我去找组长黄力奎,他推脱说组上没这样大能力,叫我去找村委会。我跟高万全反映,他说这是妇女工作,叫我去找妇女主任李三妹,李三妹那妖精婆娘又说只有村委会才摆得平。哼,我看他们是只想干这届了,难怪大家都在悄悄议论下一届人选,活该要遭报应。”

张翠红是精细人,村上大事她才不插嘴呢,她自然晓得林青蓉和高家关系,人家可以随便骂,她如果跟着骂说不定就上当了。只是说道:“是啊,哪个听到卢玉芬那样待老人,心头都过不得,早迟要遭报应。又不是吃不起饭过不起走,嫁了个能干男人,天天把她当先人一样供起,还不知足,遭天谴嘞婆娘。她这样影响很坏,不把嫩尖尖给她掐了,那些年轻媳妇跟到学,我们这些老人以后咋过?其他地方人都要笑我们梨园村人枉自有钱,原来是个忤逆子村。”

“屋檐水点点滴,每点都滴在原地方,她就不怕她家儿学会这套,将来也一样对她?”张翠红抬头望着晴朗天空接着说,“可是,我们无职无权,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只能干心焦。前天我也去找黄力奎反映,他不愿意管,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过段时间自然就和睦了。这样嘞事既没得油水,又得罪人,人家躲都还来不及呢。”

“我想起来了,他有办法,对,只有他可能弄得好这件事。”林青蓉没等说完就兴奋站起来,“找他保准行,有文化,有立场,又是出名嘞孝子,年轻人里头数他最有威信。”

“你说嘞是汪青山?”张翠红问道。

林清蓉把遮阳帽挂在身上,一副马上就出发架势:“嗯,就是他,那是个孝顺娃儿,路上碰到老辈子些高嘞高叫,低嘞低喊,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特别见不得对老人不好。又有文化,主意多得很,娃娃些读书遇到难题去请教他,从来不推脱,不敷衍,认认真真教,汪福明家又积大德了。”

“好啊,我也是想到找他,他家有块地就在山坡那边,我们去看看他在不在地头,最好是能在外头碰到他。汪福明两口子不愿多事,去他家不好开口。但愿佛菩萨显灵,等我们能在外头见到……”

张翠红刚说到这里,看见拐弯路上有个人骑着摩托车过来,走近一看,正是汪青山。

两位老人那个高兴啊,手在空中舞着,嘴里不停喊,彷佛真是佛菩萨派汪青山来一样。

汪青山见有人招呼,赶忙把车速放到最慢,捏紧离合开关,人没下车,将右脚放在地上保持平衡,恭恭敬敬喊:“翠红婶婶,表妈,你们找我?”

张翠红笑道:“说青山青山就到,我们两个老婆子正有事要请你帮忙呢,你就来了,真是巧得很!”

汪青山听了,马上把车熄火,在路边把车子停稳,将背上的机动喷雾器放下来。

高樱枝想看这场戏咋演,听听汪青山有啥高招,悄悄躲在桃树后当观众。

两位老人在地坎边树荫下找了块好坐地方。林青蓉把遮阳帽递给青山:“侄儿啊,你看你热成啥样子,快扇扇汗,福明老表有这样嘞儿,不晓得上辈子做了好多善事。”

汪青山笑了:“两个老人家,还对晚辈客气啊,有啥事就直说嘛,只要我能办,一定尽力。”

林青蓉抢在张翠红前头说:“刘老六家婆娘卢玉芬,就是你那叔伯六舅母,一副妖里妖气鬼样子,一天到黑就晓得穿着打扮看电视。你家三婆婆有病住医院,她不但不帮照顾,还在病床前阴阳怪气说些怄人话,老人受不了,又看不得儿子为给自己看病花钱被老婆天天数落,硬撑起出院。回家来那婆娘还是不管不问,还黑风秋脸,老六不在家时,你三婆婆连水都弄不到喝,真是怄人得很!那老六也是块粑耳朵,只晓得讨老婆欢喜,他娘流血流汗把他养大忘得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热切看着汪青山:“侄儿啊,我们老了,不中用,反映到村上,他们推来推去不愿管,就指望你帮想个好办法,咋才能降伏那恶婆娘,不让这种坏风气在梨园村传染开。”

汪青山想了想说:“我也听说过,前天我妈还去看望了,回来说三婆婆眼泪汪汪嘞,人都瘦了好多,哪个听到心头都过不得。只是这事理明正份该村上管。”

林青蓉一听村上就来气:“他们管啥子管哦,人家把我老婆子推来推去。这年月,人些都只顾发财,哪个还管这些不来钱又得罪人嘞事?只有我们这些不中用老婆子老者爱管闲事。”

张翠红听出同伴在挤兑汪青山,附和道:“梨园村就没个敢主持正义嘞人!卢玉芬这一带头,其他媳妇子跟到学,二天我们这些老人只有约起化缘讨口,刘家也没得一个敢站出来得罪人!”

汪青山知道她们的言外之意,也不说破,低头想,我那六舅母的确做得过分,是该叫她晓得些做人本份,只是我家爸妈不愿得罪人,晓得我强出头又要怨我,得叫这两个老辈子保好密才行,于是说:“这事要我出主意可以,但是你们先得答应两个条件。”

两位老人看到了希望,林青蓉拉着汪青山的手:“侄儿,快说,十个条件我们都答应,只要医得住那婆娘身上嘞邪气。”

汪青山看了看旁边说:“这里来来往往人多,我们到里头桃子树下讲。”

高樱枝急忙躲到后面浓荫里,三人来到桃树下,汪青山非常郑重说:“第一,我出主意这事就我们三个晓得;第二,你们去了要用和平办法,不要弄僵。就这两条,你们看行不行?”

张翠红哈哈一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我还以为你要报酬呢,我们两个老婆子加起来一百三十多岁,放心吧侄儿,我们嘴巴严实得很,保证不得漏一点风声出去,让你为难,我们也有我们嘞办法,只是觉得打不在七寸上,缺个关键金点子。”

得到保证,汪青山才说:“明天以你们老年协会出面,尽量多约点人,买些补品之类,敲起协会的锣鼓,就说是来看望病人,用鼓声跟她冲邪气。特别是要买几斤好糖分发给看热闹嘞娃娃些,要他们也一路去。表妈,你还讲得到我们这里流传嘞龙门阵《软滑竿》不?”

“讲得到,清楚得很啊,我明白了。”林清蓉来了精神,把老胳膊在空中抡了几下,一副跃跃欲试样子。

“好,你们明天到我六舅家,您老就讲那故事,把你们其他法子一起用上。”

“好娃娃啊,你这主意了不起,从小一辈身上下手,比整啥都杀得着要害,既弄不僵又能解决问题。我们打死也想不出这样好主意。刹住这歪风,全村老人们都感激你,功德无量啊!菩萨会保佑你。”张翠红紧紧拉着汪青山的手,眼睛都红了。

躲在树后的高樱枝大气不敢出,细心听着。心里发狠道:啥烂主意,啥破故事让这两老太婆这么激动,明天一定要去看看。

汪青山见两位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来说:“老人家些,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翠红目送汪青山走远,望着远方果树林,自言自语般说:“必成表叔家有积德行善好传统,那张知青被他们当亲儿一样,回城了就没音讯,从没听表叔表婶说过一句抱怨话,还担心他回去遭下岗日子不好过。初一十五观音庙烧香都在求菩萨保佑他。”

林青蓉也深有感触:“要是人人都像他家一样,天下何愁不太平。”

高樱枝回到家,看见父亲躺在凉椅上,一脸不高兴,她以为还是因自己没有管好桃树生气,不敢招惹近来火气渐旺的老汉,悄悄洗澡吃饭去。

她边洗澡边想明天咋去看热闹又不被发现,想起二姨妈和翠红婶子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淡淡笑容没在她脸上停留几秒钟,凤栖村曾显成的模样又在她脑海里出现,那是个各方面都令她满意的小伙子,可惜啊。

分手这么久,她还是不能释怀,去年大年三十早上,高樱枝在街上看见曾显成从商店出来,心里一阵热乎,正想上去打招呼,一位恬静孕妇从一旁过来挽着曾显成,两人手牵手走了。

她怨母亲对她横加干涉,伤了曾显成的自尊。也怨自己不够坚强自立,都啥年代了,还被长辈左右命运。

高樱枝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遇见符合心意的,一定要自己做主。

第二天午饭后,大路上就热闹起来,老年协会婆婆大爷三十多号人敲锣打鼓,顶着烈日沿着村中大路,游行一样往刘老六家方向去。

孩子们听见热闹都跑出门看,每人得了几块糖,欢天喜地跟着。

老老小小一大群人来到刘老六家院子,毫无准备的刘老六两口子张皇失措,赶紧把屋里所有凳子搬出来,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一连声陪着小心。

等场面安静了些,张翠红清了几声嗓门,说道:“我们代表村老年协会来看望生病嘞姐姐,敲锣锣打鼓鼓给老姐姐冲掉晦气。你们两口子尽心尽力侍候我们姐姐,辛苦你们了,请接受我老婆子和老年协会嘞感谢。”没等主人回过神来,她便对着刘老六两口子深深鞠了个躬。

卢玉芬一看势头不妙,急忙回身进屋躲起,刘老六吓得双腿打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把头埋下去低过膝盖回礼,声音颤抖说:“叔爷老辈、大妈婆婆些,我刘老六不是东西啊!”

张翠红和几个老婆婆不理刘老六,牵着手,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唱起《三十日想爹娘》的佛偈子:

初一日子嘛想爹娘,把儿尺五养成人。

洗屎洗尿嘛多辛苦,时刻不离那娘身旁。

初二日子嘛想爹娘,勤俭苦做为儿郎。

生怕儿女饿起病,一日三餐灶房忙。

初三日子嘛想爹娘,洗衣缝裤四季忙,

倘若那儿女不孝敬,枉自人间啊走一趟。

娃娃些听见这别致的歌唱,一下来了好奇和兴趣,把老奶奶们团团围着,一双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热切望着老人们,安安静静听着。

老奶奶们有了好观众,更加来了精神,一口气唱到先前商量好的演唱终点《十二日子想爹娘》:

十二日子嘛想爹娘,教儿不要太慌忙。

挑选媳妇有规矩,品行端庄要贤良。

一句句歌词像根根钢针扎在卢玉芬心尖上,她上下牙紧紧咬在一起,对这些老人又恨又怕,心里咒骂道:老不死些,胀肚子了瞎管闲事,你们家媳妇子些又比老娘孝顺了好多?

林青蓉等老姐妹们歌声停了,把刘老六家十二岁的儿子刘镇江拉到身边说:“乖孙过来,奶奶今天讲个好听龙门阵跟你听,其他乖孙也好好听到。这龙门阵比你们读嘞书更有意思。”

“从前,我们这里有户人家,家里有三代人,七十多岁嘞瞎眼爷爷、还有儿子儿媳和十一岁孙子来福。老爷爷年轻时为养活一家人,吃苦太多,老来瞎眼了,天天要人侍候。天长日久儿子和媳妇不耐烦了,悄悄做了一个软滑竿,就相当于现在嘞担架,哄他瞎眼爹和儿子说要抬老人到山那边去请太医治眼睛。就这样抬起老人走进深山。到了个高坎坎底下,两口子放下滑竿,扶瞎眼爷爷坐在石头上,假装说是去找水喝,拉起他们儿子就往山下跑。

来福急了,说爷爷还在山上,咋就要跑回家了呢,非得要回去看爷爷,把爷爷接回家。这缺德媳妇说:‘你爷爷不中用了,难得侍候,就等他在那里,有山神爷陪他呢。’来福着急说:‘爹、娘,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再看爷爷一眼,一会就来。’不一会来福扛了滑竿下来,他妈抱怨道:‘这滑竿用不着了,拿来做啥。’来福回答:‘有用啊,等你们老了我还要用它呢。’那两口子听儿子这样说,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去把老人抬回家细心孝敬着。乖孙们,听明白没?回去把这龙门阵讲给你们父母听。”

孩子们都不回答,听懂故事的在想着什么,没听懂的觉得热闹都没有,想继续听的歌也不唱了,有些失望,不接发来的糖,低头散了。

刘老六站在旁边恭恭敬敬听歌,没等故事讲完,面对母亲病房方向,咚一声跪下去,双手扶地,额头在水泥地上磕了几下,哽咽说:“妈,儿知错了!”

躲在屋里的卢玉芬听得脚心发凉,额头上冒出汗来。

在大门外偷听的高樱枝咬了几次嘴唇,暗暗佩服这主意高妙,佩服这些老歌句句入情入骨。

听见有人出来,高樱枝迅速跨上摩托车,顺着缓坡快速滑了下去。

西山顶上的乌云越积越厚,颜色也由浅灰变为深灰,进而慢慢变黑,过一会儿,黑云镶上了一线淡淡的金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植物都像被点了穴道,呆立在各自位置。没有树木荫蔽的草本植物最可怜,几小时的炙烤让它们个个灰头土脸脑袋耷拉。空气中弥漫着阵阵焦渴气息,土蜂实在受不了巢穴里的干燥闷热,举着灰翅膀四处游走,寻觅着哪怕是一点点的湿润气息。

连续十几个大太阳天,气温一天天稳中有升。老天好像故意在和人们吊胃口开玩笑,每天下午都扯起要下雨的架势,黑着个脸,翻滚几下乌云,再打几声响雷,在任意一处山沟布下一片灰蒙蒙的景,等大伙翘首以盼,希望满满时他老人家马上偃旗息鼓,仿佛刚才那雨色只是个幻觉,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炎炎烈日下,汪青山蹲在土埂上,用坚硬树枝使劲往下撬,看看土壤里还残留几分水汽,看看水汽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两天,往下撬了三十多厘米,才看到泥土里有微微湿气。

再继续往下挖掘,期望会有满意的变化,可结果令人失望。他抓了一把最下面的泥土用力捏在手心,过一阵才放开,手心里的泥土随即就散了。

唉,就凭土里这点湿气,如果今天晚上还是不下雨,明天早上还得来水池抽水浇灌,这些树苗太密,根系又浅,吸不到土壤深处的水分,需要在表层大量浇灌。

这段时间,每隔几天他就和父亲一起来给树苗浇水,地边大池子的水都快要抽干了。

上前年冬天,他们父子俩在这片地挖蓄水池,奋战了二十多天,中间还有亲戚朋友来帮忙突击,大年三十都只休息了下半天。等水池修好,手掌手指上的皮都脱了几层。

到了雨季,只要雨大点就把附近山沟和地面汇成的水流用管子接在池子里,雨越大他们越高兴,全身被淋透也感觉不到,直到把池子装满才心满意足。

老百姓发明的这种抗旱办法在一般年份还真有效果。但是像遇上今年这样持续高温天气就有些招架不住。树苗的叶子开始卷成筒状,摸起有脆的感觉。

汪青山焦虑地抬头望了一会儿天空,天上不见一丝云彩,火辣辣的太阳不依不饶照在头顶上,看来今天又没指望了,水池就要见底,他计算了一下,照这样下去,按这样速度消耗,一周以后池子就要彻底枯竭,这些树苗的生死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唉——,汪青山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坐在苗圃边树荫下,扯了一根官司草茎在嘴里咬着,看着蓝天发呆。

恍惚中听见有苍凉歌声从对面的梨树林里传来:

太阳出来嘛晒死人,只盼那老天起朵云。

老天起了云一朵,上遮日头啊下遮人。

云遮日头嘛看不见,甘霖一场救众生。

这些幼苗大部分是他亲自到山东买来嫁接培植的,那次去山东,为了多买树苗,他在成都火车北站副食批发市场买了十几盒方便面,一路上用火车上烧的开水泡着吃。

从山东回来后,汪青山一闻到方便面气味就发呕。不由得想起初中学过的一篇文章《梁生宝买稻种》,他觉得虽然时代前进了若干年,自己和那梁生宝当时的境遇相比没好到那里去。

火车经过秦岭站时,常从这里经过的乘客提醒大家准备好能卖钱的空矿泉水瓶子等废品,拿来和山里孩子交换野花。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爷说:“这里孩子很苦,学费都交不起,铅笔用到短得捏不着就弄两根竹片夹起接着用,大冬天还有光脚孩子,薄裤子在冷风里飘荡,看得人心痛。星期天和假期孩子们就用采来的野花到车站来和旅客交换废品。大家积积德吧,就当是捐资给希望工程,请各位把能卖钱的东西清理出来。”

火车停靠在车站时,许多孩子高高举着大把大把的野花来换矿泉水和易拉罐空瓶子,那一双双皴裂的小手,一双双长满冻疮的小脚丫,一双双清澈渴望的眼神灼伤了汪青山柔弱的心,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然连一个空矿泉水瓶子也拿不出来。

这次旅行,汪青山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名言体会得入骨入髓,对人生,对世界的认识产生了质变,懂得人生活在世间不只是为自己和家人,还应当有起码的正义感,有该担当的一份社会责任,明哲保身、苟且偷生不足取,不择手段唯利是图更是可耻行为。

从苗圃回家,他心情沉重打开电脑,进入“果农乐园”QQ群,矛盾斗争了好一阵,又到窗前望了一会天空,才狠下心在群里面发布消息:老天不下雨,本人苗圃的幼苗岌岌可危,准备忍痛出售部分新品种树苗,主要品种有早熟甜柿‘次郎’和‘新津20’;李子类有‘恐龙蛋2号’、‘半边红’、‘脆红’、‘澳洲红肉李’;还有‘香玲核桃’、‘丰水梨’、‘杭青梨’、‘红皮梨’。数量可观,从今天起,如果两日内还没下透雨,有意者可前来接洽,价格面议。

最后附上地址和联系电话。

晚上上网时,看见“怒目金刚”发来信息:“我可不是乘人之危,想明天早上十点左右先来看看树苗,能不能买暂且不说,主要是想开开眼界,看看传说中的新品种些长成啥样子。别到时候你不在家或关了手机,让我白跑一趟。”

“放心来吧,我早上十点以后在家等你。”汪青山回道。

第二天一大早,汪青山到农贸市场卖了苹果回来就在家等候“怒目金钢”,十点刚过一会手机就响了,一接通,是个陌生女子,说是昨天约好来看树苗的。

汪青山想,一定是“怒目金刚”走不开,叫他家人来,赶快去大门外一看,下面不远处有个陌生人站在摩托车旁边打手机边四处张望,汪青山等她看到自己这边时就朝她挥了挥手。

过了一小会,一辆大摩托载了个俊俏姑娘来了。汪青山在心里好笑,这车和人多不协调啊,她纤细的身子居然侍候得住这么大一辆摩托车。

“你哥哥来不了啊?派你来作得了主不?”汪青山问道。

“哪个哥哥啊,我没哥。”姑娘正眼都不看他,把车继续往树荫下开。

等姑娘停好车,汪青山忍着笑问道:“那‘怒目金刚’就是你老人家?”

“不能吗?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姑娘的嘴可利索得很,抬起头微微一笑,顺便看了汪青山一眼。

“太能了,对不起啊,是我死脑筋。来,请先进屋喝口水,歇歇气就去看树苗。我不能就一直叫你金刚吧,所以斗胆问一声,女士芳名是——”

“胆子果然比斗还大呢,我家在果香村,名叫胡慧娴。”姑娘落落大方,边回答边坦然看着汪青山,“轮到你了。”

“愧姓汪,名青山。二十六岁,个人问题还,还没着落呢。”后面两句把自己都吓倒了,鬼使神差说出自己婚姻状况,他赶忙低下头,脖子根都红了。

“呵呵,姓汪?俗话说得好啊,同姓人五百年前都算是一家,你和那大名鼎鼎的汪啥卫家门相隔才几十年,果然是愧得凶啊。我看你名字不缺水,咋就闹干旱了呢。”姑娘笑了,露出一排洁白小米牙,嘴角两边显出弯月样的小酒窝,光洁美丽的脸上全是快乐,眼里还有一道亮光闪过。

汪青山招架不着,赶紧岔开话题,重复先前的话:“你先请进屋喝口水,歇歇脚,我们再去看树苗。”

胡慧娴摇摇头:“口不渴,也不累,我家事情还多,去看了树苗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苗圃走,偶尔也说几句无关紧要话。

许新龙的妻子顾国芬从地里摘了一大背苹果回家,在沟那边小路上看见汪青山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便把背篼放在地坎上,老远就笑着喊:“青山兄弟,你们去哪啊,来贵客事先都不告诉嫂子一声,这么大嘞事情……”

汪青山慌了,赶紧截着顾国芬:“嫂子,人家是来看树苗嘞,效飞烧完全退了没得。”

“已经退了,那你们看完树苗就请到我家来耍,我跟你们挼冰粉解暑,一定要来啊。”顾国芬笑着扬了扬修长手臂,故意将“你们”两个字说得重些。

走在前面的胡慧娴轻声说:“你家嫂子真逗,说话怪兮兮嘞。”。

汪青山赶紧解释:“她就这样,冲口就冒出来,得罪了人都不晓得,你千万别跟她计较。”

胡慧娴轻声回道:“我才懒得计较呢,嘴巴长在她脑壳上,哪个管得了她说啥。”

路过一座院子前,一个热切声音从后面传来:“青山,来看你婆婆啊,还有女朋友一起,好啊,老人家晓得一定高兴得很!”

汪青山脸一下红了,急忙答道:“二舅母,不是嘞,人家是来看树苗。”

“管你呢,到了门口不进去看看婆婆?”何芸淑依然不肯松口。

“哪能不看啊,我正想下午来。”汪青山只好临时修改计划,带着胡慧娴朝婆婆家大门走去。

走进院子,看见婆婆林华芳背对大门躺在树荫下的椅子上,手里拿一把蒲扇慢慢摇着,白发随扇子的轻摇飘动,正唱着她们那辈人喜欢的佛偈子:

十七嘞女娃去修行,

路上碰到个老年人。

问你女娃那里去,

我峨眉山上去修行。

我说个善行嘛给你明,

你明得穿来去修行,

明不穿来你转回城。

什么叫是起乌云?

什么叫是动雷神?

什么叫是下大雨?

什么叫是大天明?

林华芳刚唱完,汪青山身后的胡慧娴突然脆声声接过来唱道:

老奶奶唻老年人,

这个善行我来明:

妈妈怀我起乌云,

妈妈生我动雷神。

金盆打翻下大雨,

罗裙包我到天明。

林华芳回过头来,当弄清这清脆甜美的歌声来自外孙后面的漂亮姑娘后,惊讶万分,急忙扬起皱巴巴的手说:“真想不到,还有年轻人接得上来。”

说完喜滋滋扶着椅子上站起,过来拉着胡慧娴的手,“好娃儿,比我年轻时候还唱得好听,你这是跟哪个学嘞?”

胡慧娴微微红了脸:“我奶奶也爱唱,我小时候就学会了,刚才听您唱,忍不着就接过来,您老人家不要笑话。”

林华芳像捡到稀世珍宝,高兴得眉开眼笑,紧紧拉着姑娘的手不放,眼神热切看着胡慧娴,语无伦次问:“好娃儿,唱得这样好,我为啥要笑你?你家是哪里嘞?屋里有哪些人?” 问一句用赞许目光看外孙一眼。

胡慧娴不忍心扫老人的兴,任由她紧紧攥着手,任由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低头一一回答。

一旁的汪青山浑身不自在,看到婆婆这样高兴,又不好当着胡慧娴多作解释,令老人失望,又怕让这姑娘尴尬,走过来说:“婆婆,我们还有事要去办,等办完了又来看你要得不?”

“一定要来啊,我们还要唱歌,还要……”林华芳不明白平日孝顺的外孙今天咋会忤自己心意。

汪青山快步走到笑嘻嘻的何芸淑身边,语速极快说:“二舅母,帮解释,不是嘞。”说完急匆匆带着胡慧娴出了大门。

两人在苗圃里绕了几转,汪青山认真介绍这些树苗的生长特点,需要的土壤和养分,各个管理阶段要注意的问题等等。胡慧娴用心听着,不明白地方还反复问了几次。

最后是讨论价格,汪青山不愿拿心爱的树苗敲竹杠:“你去网上看这样品种和规格的价格,就按那价钱略低一点给我,如果两天之内还不下雨你就来挖树苗。最后我有个要求,明年开春嫁接时我家需要的枝条你要优先考虑我。”

“没问题,你都这样好说话,我当然也不含糊,就当移栽在我家地里一样。”胡慧娴见汪青山为人慷慨,自己也爽快。

等谈论得差不多了,才发现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胡慧娴的脸已经被烤得通红,额头上汗津津的。

汪青山很过意不去,提议道:“我们到树底下坐会,你歇歇汗。”

胡慧娴理了理沾在额头上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不怕得,我在家里一样天天太阳底下做活路,习惯了。我汗腺发达,容易流汗,农村人不怕晒太阳,更不怕吃苦。”

听到这些,汪青山心里突然被啥东西撞了一下,眼前姑娘实实在在落落大方,不像有些漂亮女子,仗着几分姿色就不分场合扭捏作态端起架势,好像天底下男人都该围着她转,该为讨好她而活一样。

好感一上来,忍不住深看了胡慧娴一眼,刚巧遇上对面也透过来探究的目光,四目相交,两人都不禁微微红了脸。

汪青山不敢再冒昧,看着在手里把玩的干树枝说:“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喝水,要得不?”

胡慧娴不抬头,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你婆婆家小米筛头晒的啥药,气味很特别。”胡慧娴想起刚才见到的景象,忍不着好奇问,也想用这话题避开刚才的尴尬。

汪青山调整一下坐姿,慢慢道:“听我外公说,清朝嘉靖十八年腊月二十六,他家门口不远处躺着个游方老僧人,冻得脸发紫,手脚冰凉。他们祖上急忙把老僧人抬进屋,熬姜汤,请医生看病,一直调养到第二年二月,老僧人临走时留下个急救药方,我外公家把它传下来,救了不少人。”

胡慧娴美目闪了下:“啊,好羡慕你婆婆家啊。”

回去时汪青山不敢原路返回,他怕外婆在门口等他们,让这姑娘难堪,领着胡慧娴从另外一条路回家。

进院子一看,胡慧娴的车不见了,原来是邻居汪永健家有急事,要用几辆车,说是过一会就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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