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任相岭的头像

任相岭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5/06
分享

《陌上梨花》连载

汪青山和胡慧娴在地里讨论果树管理时,苗圃上面的树荫里有双眼睛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自从那天村老年协会人们走了以后,刘老六家就炸了窝。宝贝儿子刘镇江明白那么多人来的原因,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都不开门,孩子幼小心灵承受不了这么大的重量,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面对天天一起疯耍的小伙伴,更怕同学们嘲弄他。小伙子扑在床上哭,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感到空前惶恐与无助。

卢玉芬心情沉重做好晚饭,喊男人吃饭,坐在沙发上不停按遥控器的老六黑着个脸,哼都不哼一声,依然按遥控器。

卢玉芬急了,过来一把夺过遥控器:“咋的了?要做啥子嘛,做好饭喊你还做起鬼样子,要我做个神龛把你供起?究竟是聋了还是瞎了?”

刘老六抢过遥控器,大声吼道:“我就是瞎了,找了个无情无义嘞人!你把我背到山上甩了,好无牵无挂过逍遥日子。你啥子意思嘛,我妈有病,住院花了些钱,你就一天到黑摔摔打打黑风秋脸,假如你娘屋头嘞嫂嫂和兄弟媳妇对你妈老汉也这样子,你心头过得不?”

刘老六越说越冲动:“要不要我把镇江嘞家公家婆接来看看?把你嫂嫂和兄弟媳妇也一起请来,让他们评评理,看你这样做像话不,如果他们都说你做得对,我就认了,绝不连累你,和我妈一起过。”

一向被丈夫顺从呵护,卢玉芬在平常养成的骄横劲冒上来,圆睁杏眼,指着丈夫说:“有屁儿劲就去请,一帮老不死就把你吓成那样,我做啥不对嘞了?拿出证据来!你要和你妈过?好啊,你当我怕你是不得?当初是哪个请起李大媒婆三天两头跑我家去说亲?要不是我妈老汉看你心诚,对我好说歹劝,哪个稀罕进你刘家门?你不是要分开吗?拿出方案来,我眼睛都不得眨一下,马上签字同意!”

见老婆这样蛮横,刘老六憋了好久的火一下涌上来,把遥控器狠狠朝沙发上一摔:“好!分就分,我倒要看看哪个怕哪个!就不信离你红萝卜就办不成宴席!”

在家里向来要站上风的卢玉芬哪里听得这些,勃然大怒:“好得很!这可是你刘老六说嘞,你当年请好多人吹吹打打把我接进你家,现在也要请那么多人把我送回娘家去,我只要儿子,啥子都不带,气都不得抖一口就走出你家!”

突然,他们的宝贝儿子从里屋冲出来,小脸胀得通红,双眼圆睁,对老六两口子吼道:“你们要离婚是不是?好,你们随便去,我哪个都不跟,以后我和我奶奶一起过,你们把奶奶嘞土地划出来,我不读书了,去做田地管树子,照管奶奶。种不好地不够吃饭就去街上打短工挣钱,跟奶奶治病,养活奶奶。”

说到这里,小伙子哭了:“我不在家你们做了哪些对我奶奶不好嘞事?让那么多人来我家。二天我没脸和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耍了。爸、妈,你们好伟大啊,张奶奶都给你们鞠躬,妈,你穿那么漂亮嘞衣裳为啥还要躲在屋头不敢出来?假如我家大舅母幺舅母也和你一样对我外公外婆,你心里好受不?你们是不是想我长大了也去做一副软滑竿?”

刘镇江昂着头一边哭一边说,两行泪水一直流过下巴,身子不断颤抖,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刘老六和老婆吵嘴是一句赶一句的闹,一些话是不会当真的。听到顽皮的儿子像大人一样说话,真紧张害怕起来,汗水不停往外冒,狠狠瞪了蜷缩在沙发里的老婆一眼:“镇江啊,是爸错了,你千万不要说分家,给爸一次改正机会,如果以后我不好好孝敬你奶奶,不让全村老人都羡慕你奶奶有福气,等天上打炸雷时我就举起钢筋到外头去站起,让雷神爷把我这个忤逆子炸死算了。”

刘镇江知道他母亲是关键,顾不得擦泪水,紧紧盯着卢玉芬问:“妈,我要你表态,你说。”

卢玉芬也被儿子一番话镇住了,她在心里快速盘算,她和丈夫果真因为老人而离婚,自己会被口水淹死,连她父母亲也因此没脸见人,不骂得她三佛出世才怪,还有自己怎么面对娘家嫂嫂和兄弟媳妇。再说像刘老六这样能干体贴的男人不是随便就找得到,儿子脾气她知道,惹毛了牛劲一上来说啥就是啥,这样真算白养他十多年。

她心里的悔意一点点滋生,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确做得过分,想先服个软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权衡清楚利弊后,卢玉芬态度来了个急转弯,对儿子说道:“主要是妈嘞错,江儿,你说得对,我也有爸妈,你放心读书,我们一定好好对你奶奶,一定让你在同学和伙伴些面前抬得起头。”

从那天后,卢玉芬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大情愿,但对老人也问候也照顾。

农村三代同堂家庭中,儿媳妇就是家庭和睦与别扭的关键因素。卢玉芬一转变,刘老六家的气氛就换了天地,老人也不常常闷在卧房不出来,在外面逢人就夸儿媳妇孝顺。

邻居们有意把话带给卢玉芬,卢玉芬也真有了悔意,对老人一天天真心好起来。

刘镇江一下长成大人一样,家务事抢着做,每天做完作业就陪奶奶说话,把奶奶扶到客厅看电视,老师也夸他学习大有长进。

刘老六两口子喜在心里,商量下个月儿子过生日把他的同学和朋友请来,在院子里好好乐一天,希望儿子心上的伤口尽快愈合,尽量少留痕迹。

过了几天,林青莲去姐姐家耍,见林青蓉一副得意样子,就阴阳怪气说:“想不到啊,我家姐姐老了还长本事呢,当着那么多人有鼻子有眼睛嘞讲故事教育人。你们老年协会真是藏龙卧虎,村上头痛嘞事让你们办得漂漂亮亮,我家老高都没脸出门见人了。”

林青蓉受不了挖苦,顾不及当初对汪青山许下的诺言,为自己开脱道:“我们咋有那脑壳啊,是汪青山……”

林青莲如获至宝,特意在路上碰到刘老六,先是假意关心老六母亲病情,然后话锋一转:“老表啊,别怪老年协会嘞老糊涂些,他们哪有那脑筋啊,整治人高招只有大学生才想得出来。其实村上正在考虑个完全办法,哪个晓得半路上出了这事,本来芝麻大点小事,用不着敲锣打鼓闹得家家户户都晓得,叫你们一家子难看,要好烂心肠嘞人才想得起这种剐毒主意,听到说他们在你家那样子闹,心头过不得,我家老高半夜三更都还在叹气。”

刘老六是明白人,晓得对方的真实用心,陪了个笑脸说:“表嫂,劳烦你们一家人费心,我家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你和老表哪天有空请到我家来耍。”

林青莲码不实在目的达到没,也笑着说道:“表婶有病我们一直就想去看望,只是你家老表村上事情太多,一直抽不出时间。”

望着下面苗圃,老六心里五味杂陈,感激汪青山用这个办法使他家其乐融融,帮他搬走心上大石头。又怨汪青山的主意太狠了点,给他儿子心上留下阴影。

汪青山被迫卖树苗他在上面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没办法啊,天这么干,密密麻麻的树苗根扎得浅,吸不住地下深处的水分,需水量大得很。

想到天干,老六马上去地边打开他家的水池盖子,春天时候用了些,平时打药用点,前些日子下雨又接了些,里面还有大半池子水,如果今年这山沟里不发水,他家这块地下半年就指望这些水了。

老六在树下坐了一会,心里反反复复掂量了一阵,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回家去用大背篼装起水管,对儿子说:“镇江,去把李驰宇家那根白水管借来,我们一起去抽水。”

等把水抽到汪青山家水池后,刘老六和儿子坐在树荫里等待,他看着儿子,非常郑重说;“江儿,那天老年协会嘞爷爷奶奶来是为我家好,你想,本来就是我和你妈做得不对,他们不但没责怪,还给你奶奶买了好多补品,你不要怪他们。事情过了就算了,不要觉得矮人一截,应该感谢爷爷奶奶们嘞好意。”

说到这里,老六突然改变话题,问儿子道:“江儿,你说,你青山哥好不好?”

刘镇江毫不犹豫答道:“我家青山哥当然好,我们做不起嘞题去问他,哪里碰到都要讲嘞,同学们都说他是我们的校外老师,心头对他感激呢。我们到他家去问问题,幺姑嬢都要拿好吃东西请我们,爸,抽水给青山哥家我高兴,也不会跟我妈说,她嘞脾气我晓得。”

“好儿子,”老六摸了下儿子的头:“社会复杂,你要慢慢学会看清好歹,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青山哥坏话,千万不要相信。”

汪青山和胡慧娴隔了一段距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汪永健把车骑回来,两个不熟悉的青年人在一起,气氛有些尴尬。

汪青山眼睛看着电视屏幕,脑子里却老是回响着胡慧娴甜美的歌声。

这些佛偈子他也常常听奶奶和妈妈唱,那款款的述说,优美的曲调总让他陶醉。

李媒婆打听到汪青山和高樱枝没成的缘由,对汪青山平添了几分怨恨,出来找机会发泄,刚刚在向家大核桃树下坐一会,黄力奎老婆江可琴就来了。

“你婆娘硬是疲摸(做事拖沓)得很,老娘要走你才来。”李大婶挪了挪肥屁股将坐过的地方让出来。

江可琴不领情:“石板都快被你热屁股坐化了,老娘不稀奇。”自己捡了个干净地方坐下。

李大婶等伙伴稳定下来,悄声道:“张翠红那伙好霸道,敲锣打鼓跑到人家屋头又是唱歌又是指桑骂槐讲龙门阵,不就是欺负刘老六脾气好,遇到我,哼,笤帚疙瘩撵出去。”

江可琴把嘴一瘪:“就是,哪个家婆媳关系有好好,亲生嘞都要打肚皮官司,卢玉芬也是,平常嘴狡得凶,该一盘一碗端出来时裤裆湿了,敢那样来我家,老娘洗脚水泼起去。太欺负人了,各家关门过日子,关他们球事。”

“晓得不?”这次李大婶声音更低了,“这剐毒主意出自没女子看得上嘞大学生,书读到牛屁股头去了,只会耍家搭子(窝里横)。”

江可琴正怨恨汪青山坏她好事,还用泥沙撒她,正要说刻毒话,忽然发现新情况,用手急拐李媒婆,嘟起嘴示意她朝那方看,原来是汪青山和一个漂亮姑娘从不远处走过。

李大婶心里冷笑:哼,原来是这样子啊,已经有人了就明说,害得老娘白高兴一场。汪家胆子真不小呢,胆敢戏耍高主任家。老娘倒要去仔细看看究竟是哪里女娃子,那么好看还会看得上穷得叮当乱响嘞汪家?

她气哼哼回到家里,既不甘心又十分好奇,假装借尖嘴钳到汪青山家,站在堂屋门口不停拿眼睛瞟胡慧娴,隔一会还钳子来,说几句闲话就走了,没过几分钟又来叫汪青山帮她讲解农药说明书,注意力却一直在胡慧娴那里。

胡慧娴心里好笑,脸上却风平浪静,偶尔拿眼睛看有些尴尬的汪青山。

等李大婶第三次离开,汪青山看了一眼胡慧娴的脚,快速去楼上换了件衣服,提了一架渔网,把母亲的凉鞋提过来,对胡慧娴说:“难得等他们还车来,走,跟我一起下河,帮我提鱼,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网鱼?”胡慧娴两眼放光,这事她从没亲身经历过,一直觉得很有意思很好玩,今天终于逮住,毫不犹豫说:“好啊,等我和家里说声,免得他们心焦。”

汪青山把渔网放在塑料桶里,和母亲说明去向,刘建苹笑着嘱咐儿子:“好,河边凉快,拿把伞去,过河时照顾人家。”

他们刚到河边,走在前面的胡慧娴看见一条菜花蛇横卧在路上,尖叫一声,一下绕到汪青山身后。

汪青山在地上捡了根锄把般粗细的梨树枝,将那懒蛇挑起,送到旁边河堤下的杂草丛中,自言自语般对那蛇说:“大白天路上睡瞌睡,被踩到都不晓得,你受伤了,把人也吓着了,阴凉安全地方去吧。”

心还在砰砰乱跳的胡慧娴在一旁试探着问:“你咋不打死它?”

“那也是一条命喃,它也有生存权。”汪青山随口回答。

胡慧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美丽的大眼睛悄悄看了汪青山一眼。

流沙河今年已经涨了几次水,河底的垃圾被大水冲走,河边石头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一些不知名的半水生植物赶快长出来,叶子在上面拼命吸收阳光,长长的根须使劲往沙里扎,直达透水层以满足枝叶的蒸发需求,身体各处部件都在为更好生存繁衍齐心协力。

河里没垃圾,水质变好,大渡河的鱼儿们顺流而上,享受这营养丰富水温惬意的环境。

汪青山一把网甩下去,胡慧娴就紧张看动静,等到鱼网收拢,看见里面白晃晃的鱼在挣扎她就跑过来,学汪青山怎样把挂在网眼上的鱼取下来。心里想:网鱼当真有意思呢,好好网吧,我不怕难得提,今天耽搁了半天时间也值得,这人还有两把刷子呢。

两人很少说话,顺着河边朝上网,到了前域乡正在修建的防洪大坝外面已经收获不小了。

汪青山在河边沙地刨了个大坑,不一会就积了清汪汪一坑水,把奄奄一息的鱼倒在里面,在河边大柳树下找了一片荫凉干净地方,对胡慧娴说:“你就在这里歇会儿,躲躲太阳,我去去就来。”说完就朝人户密集那边去了。

过一会儿他提了些饼干和两瓶矿泉水回来,胡慧娴才感觉到真有些饿了,从汪青山手里接过来就吃,两人边吃边说些闲话。

他们正说着,从人家户那边走来一位七十开外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端了个缺口塑料盆来河边清洗衣服,身上衣服看上去已经穿了不少年。

胡慧娴见老人蹲着清洗衣服吃力,放下食物跑过去说:“奶奶,您去那边树底下荫到,我来给你清。”没等老人家反应过来,她接过衣服就开始清洗。

汪青山过去把老人的手牵着说:“奶奶,太阳大,你来树子底下坐起歇口气,不晓得你还咬得动这饼干不。”

老人嘘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绽开一点笑意说:“小伙子,你们是好人,我牙齿上下没得对手,咬不动饼干了。”

汪青山把石头打整干净,请老人家坐下,问道:“奶奶,您老人家高寿了?”

“唉,高寿说不上,今年虚岁七十六,上辈子造了孽,就剩我孤老婆子,混吃等死嘞命。”

汪青山的心紧了一下,不知道咋安慰老人,急忙把话题扯到暖心方面去:“奶奶,我听说政府在唐家坝修建敬老院,快要修好了,符合条件嘞都可以去养老。”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旋即低头自言自语般说道:“不晓得我还熬得拢那天不。”

“很快就修好嘞,奶奶,我看你身体硬梆,还有好日子在后头。”汪青山赶紧宽慰老人。

老人家不说话,眼神落寞,看着远方的村庄和果树林发呆,汪青山找不到恰当话题,低头用小棍子在沙地上写“老”字,写好用棍子擦掉,又写又擦掉。

胡慧娴把衣服清完交到老人手里,老奶奶一连声感谢,颤巍巍准备离开。

汪青山快速把刚才装饼干的塑料袋翻了一面,抖了几下,去水坑里舀了些鱼,还特意挑了几条大的装进去,赶上去递给老人,说道:“老人家,我们网得多,吃不完,你别嫌弃,拿去吧。”

老人再次感到意外,推辞道:“我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得,要不得。”

汪青山不由分说把袋子挂在老人手指上:“奶奶,这鱼又不是买嘞,河里头多得很,过会我又网就是,二天我网鱼给您送来。”

胡慧娴在旁边不说话,趁汪青山还没回来坐下,悄悄把石头上的粗沙子轻轻抹干净。

目送老人离去后,汪青山回到原来坐过的石头上,发现坐着的感觉比先前要舒服些了。他站起来查看原因,石头上有刚抹过的新鲜痕迹,对胡慧娴报以感激一笑。

他再抬头望望天空,北面天边的那团云彩不知啥时消失得干干净净,阳光从头顶直扑地面,只要蹲下身子看河面,就会看见有大片水汽瀑布般往上蒸腾。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说:“看样子最近几天是指望不到下雨了,后天你来挖苗子吧,不过气温高,成活率低些,你也有风险,回家去和家里人些商量了再做决定。”

胡慧娴看着汪青山,先前的生疏感减弱了不少,不紧不慢道:“我家房子后面有一大块地,只有下午能晒到一两小时,东大堰就从那块地上面经过,不愁没得水用。等到开春我又移到适合地方,估计没多大问题。”

“回去我把相关资料给你,北方苗子培育和我们南方略有不同,移栽时尽量让树苗根部完整,多带些泥巴在上头,成活率就会高些。”汪青山不想他付出巨大心血的树苗受到损伤,就像自己的孩子不得不要过继给别人家。“你来买苗子真要和父母商量好,这笔开支不小,又有风险,别弄回去家里大人不同意,又想退货,我可出门就不认账。”

“说啥哦,我家这方面我能作主。”

看到汪青山捧鱼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她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都好像挪了个位置,心速加快,感觉脸上也在微微发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理智告诉她不能失态,凝聚心神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看着清澈急速的河水,自言自语说道:“前年高中要毕业时,我爸从梨树上摔下来,伤到腰椎,去省城大医院医了一段时间,效果是有一些,但是医药费太贵,眼看就要卖房子治病,我爸以死相逼,我们只好由着他出院。由于医得半途而废,现在走近路可以不用拐棍,腰还是打不直。”

说到这些,她明媚的脸上看不出伤感和遗憾,好像是在说别人:“家里果树需要管理,我妈在医院呆几天就要回家耽搁两天,我就请了假去医院一边照顾我爸,一边准备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学费高,我就把通知书撕了,主要是我家开支不起。”

汪青山自嘲地笑了笑,接过话说:“我比你还恼火,读完大学在城里上班,工资除去房租和基本开支后就没啥结余。读大学不但没红利,反而把家掏空了。城里房价高得吓人,辛辛苦苦干几年只能买个卫生间。想到妈老汉做庄稼一天天困难,我干脆跑回来种地,想起真是喜剧,花了一大堆钱,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地。”

说起这些往事,汪青山有些窘迫,调整一下姿势,继续道:“不怕你笑话,我那年去山东买树苗,用钱紧张,路上造孽得很。一天三顿泡方便面。到了那里,我看树苗多就没下手,帮老板剪枝条挖树苗,整整忙碌了三天。第四天没人买时我才开腔,那姓匡的老板一开口就在往天价格上给我打了七折,帮我把货捆好又用他的车子载到火车站办托运。为了节省开支,我弄了两袋枝条在身边,放在车厢的结合部空空头,就在那里陪着枝条一直坐回来,被列车员一路抱怨到乌斯河火车站。”

讲到这里,汪青山叹了口气:“可惜得很,匡老板电话不晓得为啥从去年底就打不通,一直担心他是不是出了啥事。现在像他一样嘞好人不多,这情义我早迟要去报答。”

胡慧娴沉浸在汪青山的讲述里,安慰道:“好人必有好报,匡老板必定会逢凶化吉。”

气氛有点凝重,两人都不再言语,默默看着河面。好多天没下雨,流沙河水位降低了不少,水质清澈见底,朵朵浪花像珍珠般晶莹剔透。

一只蓝白羽毛相间的水鸟落到他们放鱼的水坑边,轻盈跳了几个来回,它不相信会有这么多美食能手到擒来,警惕四下张望,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看自己,尖叫一声,尾巴往下一压,急速消失在灼热的阳光里。

两人看着滔滔东流的河水发呆。

“我在一本书上看见有人对大禹治水的传说表示质疑,”胡慧娴突然打破沉默:“你看,这水量不大的流沙河,用机械化和钢筋混泥土也不容易降服,何况那时用的是原始工具锄头撮箕石块泥土,治理的还是长江、黄河。咋可能啊,我想那时人烟稀少,多半是水冲到哪都说是他的安排,咋想都觉得那真实度要打些折扣,要不就是那时治水和现在治水的意思不一样。”

汪青山点头表示赞同:“大学时我们也讨论过这事,结论是如果真有这人,他治水大约就是依着水性,洪水想流哪就让它流哪。在长江边吹他治黄河如何了得,在黄河边说他治理长江效果怎样不凡。那时讯息极不发达,难以证实真伪。水不一定治得有多好,好名声揽自己身上,好好的禅让制到他家变成了世袭制,民主从此变专制,得了几百年江山,还落了美名。所以我们认为这事可信度不是很高,一方面是他后代在他脸上贴金,另一方面也有后人故意杜撰道德模范嘞原因。况且人家也标明那只是传说,不是正史,你要当真就怪不得哪个。”

年轻人就是该敢想敢怀疑,姑且不说他们的怀疑有无依据,但这份敢于质疑的胆识却应当予以提倡。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一个国家的生命力竞争力主要体现在创新能力上,迷信权威,不敢怀疑,想象力被条条框框束缚,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民族缺乏创新意识和能力,就只会在世界上一直处于追赶地位,就只能沉迷在“山寨”的窘境里。

顿了顿,胡慧娴笑着对汪青山说:“你下次如果要去外地买枝条,要约起我一路,别吃独食,弄回来又卖我们高价。大禹不是啥人都可以当嘞。”

汪青山也笑了:“你不怕危险就去哇,我认识好几个人贩子。”

胡慧娴小嘴一撇,嘴角圆圆的小酒窝弯成月牙样:“哼,哪个当卖家还说不清楚呢,不要到时间我连你和那些人贩子一起卖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看太阳依然没要去午眠的意思,汪青山把鱼捞回塑料桶,又一路网着鱼回家。

这次胡慧娴的注意力分为两份,一份注意接鱼,一份观察眼前小伙子的举动。这人脑壳好使,身手敏捷,主要是为人善良,对素不相识的老人都那么好。

她在书上见过一句名言:善良是人生画卷上最美的底色。

今天他要是网到差不多就收手那更好了。现在的很多人贪得无厌,只认得钱,亲情、友情在利益面前都变味了,可惜……,想到自己目前的家境就不愿意继续往下想。

他们又网了一段路,桶里的鱼又和先前一样多,汪青山把鱼网收好搭在肩上,随手在河边掐了些嫩绿的野菜放在桶里,胡慧娴觉得奇怪,问道:“你掐的这是啥?”

“这叫鱼香菜,大自然专门的配方,鱼汤里有它味道更鲜,你看,它们就生长在河边,要采用很方便。就像治杨过情花伤的药就长在情花树下一样。”

汪青山这话是无意随口而出,胡慧娴脸却红了,赶忙把头扭到一边。

看到姑娘脸红,汪青山不好意思起来,责备自己说话欠考虑。

为了掩饰尴尬和表示歉意,他换了语气说:“我来提桶吧,你一定累了。”说完就伸手去接胡慧娴手里的桶。

胡慧娴不给,把桶绕到身后,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扬起俏脸看着汪青山:“你也累了,我提得起,不过有个条件,下次你要教我撒网。”

汪青山马上答道:“没问题啊,不过也有个条件,我可不教那种学会手艺就打师傅嘞徒弟,徒弟一定要懂得师道尊严,要好好侍奉师傅。”

“那你就好好等着,不要把颈椎望变形哈。”胡慧娴笑弯了凤眼,脸儿越发红润。

两人一路说笑,距离和隔阂感消失了很多。

杜西树在梨树林里除草,直起腰歇息时看见汪青山和一个年轻姑娘从下面路上走过,好生欢喜,情不自禁唱道:

桃子花开啊红艳艳,一对新人嘛眼对眼。

左眼在画那个鸳鸯鸟,右眼在画那个并蒂嘛莲。

鸳鸯鸟唻并蒂莲。

棒子打来不会散,严霜来了手儿那个牵。

走在前面的胡慧娴听了,心里有些慌乱,暗暗责怪这直白歌词像是在针对自己,低头看着路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汪青山知道杜幺爸在为自己唱歌,暗自下决心道:幺爸,我会努力解决个人问题,让您们长辈些高兴。

回到汪青山家,还是不见胡慧娴的摩托车,她也没问原因,先去水池边洗了个冷水脸。

汪青山把鱼分为两份,一份放在冰箱里,一份放水池中。然后去里屋拿了把剪刀,来到水池边,从鱼嘴开始往下剪,一直剪到尾部。

胡慧娴没看到过这样剖鱼,好奇问:“为啥要这样弄呢?”

汪青山边忙碌边回答:“这样剖鱼嘴里的泥沙和肚里的废物才能完全弄干净,吃起味道才纯净。”

胡慧娴洗了下手:“名堂还多呢,你剖我来清洗。”

刘建苹在屋里喊儿子:“青山啊,快来帮妈拿样东西,搁得高,我够不到。”

汪青山到了里屋,刘建苹笑眯眯对儿子说:“你们刚走一会车子就还来了,我叫新龙骑到他家去放起。儿子,妈看人很不错,你二舅母刚才来过,你婆婆使劲夸,说把佛歌唱得仙乐一样,心不善嘞人唱不出那样味道,人又大方漂亮,你婆婆简直喜欢得不得了,跟妈下了命令,完不成任务就不许去看她。山儿啊,你也不小了,遇到好嘞千万不要错过机会。”

“妈,我们是今天才认得嘞,咋会就那样……”汪青山急忙解释。

“看啊,都已经我们我们了。”刘建苹没等儿子说完,拍了汪青山一下,“快去陪着,好好表现,不要冷落人家。”

两人头挨头边剖鱼边说话,汪青山讲述他们这地方遇到干旱年份缺水的困境,水果品种亟待改良的现实。

胡慧娴问道:“那你们村委会想咋解决干旱缺水?山脚下就有那么多水白白流过。”

“他们没打算,尽想咋为自己发财致富,不损害大家利益就阿弥陀佛了。”汪青山充满失望,“要是遇到我来当,不为大家办事算是啥男人,人一辈子就那么多年光阴,尽为自家打算,没得出息,给祖宗丢脸。”

胡慧娴可不饶他:“我看要是你当了还不是一样,没上台时赌咒发誓要咋为大家办事,等坐在那位置上,看见为自己捞好处是那样方便,马上忘记了曾经立过的誓言,拼命捞好处。还有人从一开始就是为捞好处去,为这为那都是为达到个人目的谎言。”

“我现在说你当然不相信,”汪青山理解,因为现实就是这样,一些人没上台时说得天花乱坠,许诺这样承诺那样,甚至拿祖宗十八代名誉来担保,等坐上那位子后发现监管机制缺失,发财牟利机会很多,马上变脸,全心全意为自己谋利益,啥卑鄙龌龊手段都使得出来。

刘建苹在厨房剥煮鱼要用的大蒜,不断悄悄伸出头来,看见儿子和那姑娘在一起配合做事,越看越乐。

剖完鱼,汪青山穿上围裙,煮鱼去了。

刘建苹请姑娘坐沙发上,问好姓名后,仔细挑了些颜色灰黑,块头和算盘珠差不多大的柿饼放到胡慧娴手上:“这可是我家宝贝,不轻易拿出来,这是老品种柿子,冬天放在房顶上,等上头铺了一层霜后放在坛坛里头密封好,这东西产量低,留起不划算,只是青山嘞爷爷奶奶喜欢吃这柿子,我们就一直舍不得砍,留个念想,平时放些在他们遗像前嘞盘子头,尽尽心意,全村就我家有了,你尝尝。”

胡慧娴拿一个柿饼放嘴里嚼了一下,果然味道纯正,淡淡甜味和着淡淡清香,那味道不只是在口腔里萦绕,连鼻腔也享受到了。

胡慧娴知道,自己吃得越多老人越高兴,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站起来笑着说:“太好吃了,不过我还要留点地方装鱼。”

一会儿,一股特别鱼香味就从厨房飘出来,刚刚摆好饭菜,许新龙骑着胡慧娴的摩托车来了,坐在前面的许效飞大声喊:“奶奶,山爸。”然后冲胡慧娴狡猾一笑,喊道:“山婶。”

胡慧娴知道预先有人教过,故意让小孩来暗示,也没得啥恶意,不为这样玩笑生气,走过去从车上把小家伙抱下来,问道:“你爸教了你几遍?”

许效飞一点不隐瞒:“好多回啊,是妈妈教嘞,还说我不这样喊你她就不理我。”

胡慧娴突然红了脸,把小家伙放在地上,转身到厨房洗手。

汪青山瞪了许新龙一眼,许新龙双手一摊,做了个怪相,表示这事与他无关。

饭桌上,刘建苹频频往胡慧娴碗里夹菜,不停地说那句:“到我家不要讲礼啊。”

胡慧娴不好意思拒绝,低头慢慢吃饭,汪青山悄悄拉了下母亲,示意不要让客人为难。

许效飞看见,拿筷子指着青山说:“山爸,不许你拉奶奶,是不得奶奶没给你拈菜你不喜欢?”大家都笑了,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吃完饭,胡慧娴要走,刘建苹找不出留人理由,心里着急,不停拿眼神示意汪青山,希望儿子能有啥办法,让这姑娘多在家里留一会。

汪青山假装没领会母亲意思,从冰箱里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那份鱼,用袋子包好,挂在胡慧娴的摩托车龙头上。

刘建苹提了一包小黑柿子挂在鱼旁边,转身拉着胡慧娴的手依依不舍:“有空就到我家来耍,我们一起唱佛偈子。你家里头活路忙不过来就叫青山去,他有嘞是力气,我家人手多。”

胡慧娴微微红了脸:“嗯,谢谢嬢孃,我走了。”说完低了头,发动车子,慢慢开出门去。

胡慧娴刚刚出门,许新龙就催促汪青山:“赶快骑起车送一段路噻,都啥年月了还不好意思。”

汪青山笑了笑,眼神中有无奈和不舍,嘴上却说:“送啥子哦,今天才认得嘞,人家是来看树苗,不得那回事。”

许新龙把嘴一撇:“还给我假起,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有你后悔嘞时候,男人就要主动点嘛。”

汪青山把许效飞举过头顶说:“干脆把你家飞儿送我算了,你们两口子将就方便再生一块。”

小家伙双手在空中乱摇,惊慌叫道:“不干!我不跟山爸,我要爸爸妈妈!”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