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牵挂
一丝凉风从山谷悠悠吹过来,树叶儿立即兴奋摇晃着,你拍我一下,我撞你一肩,梨树油绿的叶面在夕阳下一闪一闪,反射出一片片稍纵即逝的碎片光影。顽强的小草们依然匍匐在地面,身上积了一层灰土,浅层土壤里的水分已经耗尽,细小的叶子只好尽量蜷在一起,尽量缩小被阳光炙烤面积,将蒸发量降到最低。
这时段阳光减弱了些,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热乎乎的气息,焦渴难耐的蚂蚁把触须伸到洞口探了探温度和湿度,长叹一声,又退了回去。
胡慧娴骑着摩托车往家赶,今天发生的一切令她心情难以平静,汪青山外婆家院子里,听见老人唱佛偈子,从小养成的习惯使她自然而然接过来唱,没有姑娘应有的矜持。她不知自己怎么当时没有退出院子,任由老人欣喜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
苗圃里她和汪青山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讨论树苗培植和管理,其实多走几十步就是树荫;汪青山撒网的身姿,幽默得体的语言,特别是捧鱼跟陌生洗衣老人,目送老奶奶离开的样子,一直定格在她脑子里,抹也抹不掉。
她从小就和奶奶妈妈学唱佛歌,开始不懂歌词意思,只是觉得好听好玩。等到长大了,慢慢明白那些通俗语言里浓浓的感情和深刻的人生哲理,知道佛教和花样百出的封建迷信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
佛教主张众生平等,连草木虫鱼都要尊敬保护,更重要的是几千年来一直在不懈地教人向善,用各种方法洗涤世间的贪欲与邪念,努力提升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
而封建迷信则是那些江湖术士利用化学知识和心理活动原理蒙人耳目,骗人财物的把戏,二者根本就毫不相干。把佛教和声名狼藉的封建迷信混为一谈,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故意诋毁,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果佛教真像他们诬陷的那样不堪,怎么能够从偏居一隅的南亚传播到东亚、东南亚,跻身于世界三大宗教之列?怎么能够历经几千年来崇佛灭佛的血雨腥风而生生不息呢?
善良的种子很早就植根于这片肥沃土壤,她的家庭气氛温馨祥和,与邻里乡亲相处融洽。
一九七一年初夏,胡慧娴的奶奶吴淑英在赶场路上碰到担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远房亲戚谢慎恒,见他手里牵着个四岁左右小女孩,脸色苍白的孩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得吴淑英心里升起一阵阵同情与爱怜。
副主任告诉她说,由于各个派别观点相左甚至对立,暴力冲突在所难免,有孩子失去父母,孤儿院人越来越多,没办法就请求县革委帮忙分担压力。
这女孩和另外两个男孩是孤儿院通过县革委分派到他们公社的政治任务,那两个男孩被人认养了,这身体羸弱的女娃子没人愿领养。
那时物质奇缺,家家口粮都成问题。谢副主任已经领着小女孩挨家挨户走了一大早上,人们都喜爱这眼睛会说话的女娃儿,可一想到领养她家里就凭空添了一张嘴吃饭,以后日子更加艰难,女娃子养大了又成了别家的人,只能看着这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摇摇头叹息。
小女孩菜色的脸,惹人喜爱的大眼睛,令吴淑英忍不住蹲下身子,想抱抱这苦命娃娃,手刚一动,女孩一下扑过来,紧紧抱着吴淑英脖子,小脸贴在她脸上,像是失散已久的孩子找到亲生母亲,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吴淑英的母爱和善良涌上来,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沙哑着嗓子说:“乖啊,好娃儿,不要哭,跟妈回家去。”
正一筹莫展的副主任大喜,当即表态:“淑英姐,你把这女娃子领去,我马上跟你们书记和大队长打招呼,立马把户口落实了,下半年就能分得了基本口粮。大春收割前这几个月娃娃的粮食问题好解决,我们公社去和粮站商量,叫他们无论如何挪百十斤粮食出来。”
吴淑英一边用手指给女孩理头发一边说:“有没得粮食都无所谓,这娃娃和我有缘,看到就亲,只是我有个要求。”
塞不出去的包袱有人接,副主任心情大好,爽快回答:“淑英姐,只要你不反悔,啥都好说,我们还是亲戚,在不违反原则前提下,你尽管提要求。”
“我怕和这娃娃相处时间长,感情深了,她家其他亲戚晓得她在我家又要来领起走,到那时跟割我嘞肉一样痛。”吴淑英想把后路断干净。
谢慎恒松了一大口气:“姐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了解过嘞,她在孤儿院好久了,没得啥亲戚来认领过,假如二天有啥人想把她领起走,就来找我们公社头,我们给你做主!”
吴淑英把小女孩牵回家,坐在台阶上抽叶子烟的丈夫胡开贵不大愿意,他们已经有个六岁多的儿子,第二个小孩夭折后,计划调理好身体再生。
小女孩看出男主人的不大情愿,轻轻走到胡开贵旁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胡开贵心一热,把手伸过去,小女孩立即挪到他膝前,把背完全靠在他怀里。
吴淑英好欢喜:“中林他爹,跟我们嘞女取个名字,你看,她和我们有缘,一点都不生分,好可怜嘞娃娃啊,我们好好待她。”
“我晓得你,见不得人凄惨,你高兴要就留下来吧。排行和她哥哥一样,就叫胡中凤,算了,女娃娃不一定要有排行,有中字拗口,就叫胡凤。家里突然添一张嘴,明天耍工我去山上挖棉狗苕,一背能顶几天口粮,这娃娃靠在我身上就跟中林靠到我一样,亲热。”胡开贵用手揽着刚认下的小女儿对妻子说,“先把你嘞旧衣裳改两件跟她穿,过几天我找队长看能不能预支几元钱,给她买两套新衣裳,女娃娃要打扮。”
正说着话,儿子胡中林玩够了跑回家,看见有个小女孩在爹怀里,不高兴了,把小脸一沉,侧身就要跑。
吴淑英一把拉着儿子:“林儿,不要跑,这是你妹妹,今天回家来,你要好好管她,不许别人欺负。”
胡中林不愿意,想挣脱被母亲的手:“我不,我没得妹妹,我认不得她,我还要出去耍。”
胡开贵把儿子拉到膝前,让俩个娃娃紧挨着,胡中林还是不情愿,朝边上挪了些。胡开贵也不勉强儿子,说道:“林儿是听话嘞嘛,你把妹妹管好,爹明天给你逮野兔子。”
听到有野兔子,胡中林和新妹妹靠近了点。吴淑英把两个娃娃的手拉在一起:“你们以后就是两姊妹,哥哥要让到妹妹,林儿,牵妹妹到院坝头去耍,妈给你们做好吃嘞。”
有好玩好吃,胡中林不再拧起,换成了笑脸,牵着妹妹到泥巴地上看蚂蚁打架。
后来胡凤变成了吴凤,身份变成儿媳妇,但是母女情一点没改变。
邻居余大娘常常羡慕不已:“吴老娘,你捡大便宜了,没花一分彩礼,就得个好儿媳,比亲生女还孝敬你。”
“那是我家凤儿心肠好,我拜菩萨心诚,是菩萨指点我去接她来我家。”
吴淑英提起儿媳一直称为“我家凤儿”,幸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了解情况的邻居们都觉得没做作,在情理之中。
幸福和温暖能感染和传递,胡慧娴家和美温馨成了邻居的榜样,谁家闹不愉快,劝解的人都拿胡家举例子,证明家庭和睦美满不是遥不可及。
其实,谁愿意家人间冷脸相对,家庭幸福是普通人最大理想,只是在实现这个理想的路上,每个成员都要有爱心,有付出,有感恩,更少不了理解和宽容。
胡中林又拨了一遍宝贝女儿电话,还是没人接,他有些为女儿安全担心,在院坝里来回走动,不停拿手去轻揉受伤的腰。
吴淑英在旁边安慰儿子:“你不要心焦嘛,一定是在路上,车子响起听不到。她是懂事嘞娃娃,不是打电话说过要迟一些才回家吗,如果在外面还要再耽搁些时间,她还要来电话说明嘞。你在养伤,急不得,很快就回来了。”
正说着,花狗“兔兔”一边叫一边飞快跑出去,老人高兴说道:“我说嘛,来了不是?乖孙女从来就不要我们多费心,叫你不要急,偏不长记性,对腰伤恢复不好。”
“兔兔”欢天喜地接回小主人,在奶奶身边跳来跳去,瞪着一对黑黝黝的大眼睛不停看奶奶,好像在表功:是我最先知道小主人回来的,是我把小主人接回来的。
奶奶伸手摸了摸“兔兔”的头以示赞许,双手在眼前做了个眼镜的形状,指着楼上佛堂对小狗说:“小灵光,去楼上把我嘞老花镜弄下来。”
胡慧娴停好车,拿出手机看了,赶紧叫脸色不大好看的父亲:“爸,我有事耽搁了半天,刚才车子跑起听不到手机响。”又笑着喊:”奶奶,你今天没出去打麻将?我妈呢?”
“还记得回来,还记得我们?”看见宝贝女儿平安,胡中林心里高兴,脸上装出硬梆梆样子,“你妈在上弯地给桃子打药,快要回来了。”
胡慧娴从车龙头上取下鱼和柿饼,先把鱼放在水池里,放冷水浸泡着。再把装柿饼的袋子放在奶奶手里,脸儿微微红了红,说道:“奶奶,这柿子好吃,你慢慢嚼得动。”
说完就去里屋拿了把剪刀出来,哼着歌剖鱼去了。
自从父亲摔伤后,吴凤成了主要劳动力,胡慧娴看母亲黑了瘦了,心里难过,默默和母亲一起挑起重担。白天树上地里忙个不停,晚上拿出果树管理书学习,不明白就问父亲,渐渐入了门。
开始剧烈体力劳动时,一倒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哪都在酸痛,都在抗议。她怨自己没长一副强壮身板,不能撑好这个家。现在才知道农村人对新媳妇的要求:“背篼不好(相貌)不重要,背系(身体)一定要牢靠”的道理。
她读书时为自己身材窈窕而骄傲,一些男生常常故意走在她后面,胡慧娴知道意思,一律不回头,不予理睬,骄傲走她的路。现在她却希望自己强壮些,力气再大些,每天尽量多吃,原来不喜欢的肥肉尽量吞,可惜身体底子和吸收功能不争气,咋吃都长不出一点多余的肉来。
吴凤见女儿辛苦,心里不好受,试探要和她找个男朋友,帮助分担一些繁重的体力劳动。
胡慧娴坚决不干,她首先以为要能和自己愉快沟通相处的人一起生活才幸福,就像她父母,介绍来的哪来那种感觉,那是别人的标准在强加给自己。其次,她认为自己的困难应当独自承受,她不喜欢别人以救世主姿态进入她的生活,何况好小伙大都不愿意扮演上门女婿的角色。
人就是这样,越想忘记就越忘不了,在水池边剖鱼的她,总感觉汪青山就在身边,在一起说话做事,那高大的身形,英气沉稳的样子老在她脑海里萦绕。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甜甜的,朦朦胧胧的,脸有些发烫,心在异常跳动。
正出神时,一双细嫩的手从后面捂着她眼睛,胡慧娴从香水味就知道谁来了,反过手去挠来人的夹肢窝,问道:“桃儿,都放假好久了,你咋才回来?”
一贯怕挠痒的华馨桃急忙将密友的手推开,咯咯娇笑道:“天热嘛,人家去蜀南竹海耍了几天。”
“坦白交代,是不得有男朋友了?我还不晓得你,一块人不会去旅游。”
华馨桃微微红了一下脸,在慧娴耳边说:“还在考察阶段呢,书上说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和他一起出趟远门,我就约他A A制旅游了一盘。”
“咋样?满意不?”胡慧娴关切问。
“不咋样,我看他有点拘谨,一天要给妈老汉汇报几回,缺少点男子汉的独立果决,他父母好像以为我是看上他家嘞钱,把人看扁了。”
胡慧娴在好友脸上轻轻拧了一下:“除非是老江湖,我看在你面前不拘谨嘞人少有,你哪天去毁哈容,保险会要好找男朋友些。”
华馨桃清脆笑了,俏脸儿一扬:“来吧,将就你剖鱼嘞刀,随便划几下,手术费就看到办。”
胡慧娴笑道:“哪个毁了你嘞容,老天爷都会劈死他,不说玩笑了,晚饭我家吃,有空给我好好说说蜀南竹海是啥样子。”
“才回家就不在屋头吃饭,我家爹妈要说我,你这河鱼是买嘞?”
胡慧娴笑了:“一百多元一斤,我才舍不得呢,他们网嘞,我沾光。”
华馨桃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闺蜜,白嫩修长的指头指着胡慧娴说:“他们是哪个?有情况啊,老实向组织交代,是不得有人?哪家小子撞大运了?”
这下该胡慧娴红脸:“哪里啊,没得人。”
华馨桃故意将脸一凝,模样又是另一种明媚:“哼,没得人你红啥脸,等我弄清楚再来找你摆龙门阵,我要去老年协会接爷爷奶奶回家吃饭,几个月没看到了,想他们得很。晚上到我家来睡,我们再好好说话。”
“不了,说起就停不下来,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卖果子呢。”
送走许新龙父子,汪青山回屋坐在沙发上,心一下子空空荡荡,就像一个盛大聚会,正精彩热闹,突然宣布结束。他拿起遥控器,想找个节目分解落寞心情,每个台只停留一小会,节目内容都还模糊又跳到下一个频道。
百无聊赖,他把遥控器一丢,走到刚才剖鱼的水池边,打开龙头,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边洗边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
胡慧娴在身后应和外婆唱佛偈子的那一霎,自己有魂飞天外的感觉,那熟悉的曲调,圆润清脆的歌声,仿佛是从天上飘下来,把他整个人都罩着,然后又被歌儿簇拥到到空中,身不由己飘忽。
胡慧娴在河边帮老人清洗衣服的姿势老在他眼前显现,他把电话号码注上姓名,望着胡慧娴三字发呆,甜味涩味搅合在一起,说不出那般综合滋味来。
他恨自己没出息,不能尽快让家富裕起来,让父母不再辛苦劳碌,让自己有底气对向往的人勇敢表达。刚才母亲的眼神他咋没领会啊,可想想眼前的家境,人家天仙一样姑娘怎么会对自己动心。说出来被挡回去脸朝哪放,又回头想假如她愿意呢,岂不错失天赐良机,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要求送她回家呢?
他心里乱糟糟瞎想着,暗暗骂自己是懦夫,是个瞻前顾后死要面子的混蛋。
正懊恼万分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急忙跑进去,一看是胡慧娴打来的,心砰砰乱跳,湿漉漉的手抓起手机就接听。
“我已经安全到家,鱼也剖完了,谢谢你和你爸妈。”电话那头传来甜甜的声音。
汪青山的心又一阵乱跳,话都不流畅了:“谢啥啊谢,我,你后天真来买树苗不?”
“当然要来,还要记得教我撒网呢。”胡慧娴语气很认真。
“那你早些来,我在河边路上等你,我们网会儿鱼就去挖苗子,要不先挖苗子,送到你家栽好后才去网。”心乱如麻,他不知究竟该先做哪件事。
听到汪青山提出要来她家,胡慧娴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嗯,我们先做正事,栽完苗子才能安心,要不,要不我不买树苗了。”
“为啥?”汪青山急了,“你不是刚刚说要来的嘛,咋马上就反悔了?”
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你是不是怕树苗卖不出去啊?”
汪青山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怕你不来我家了。”
对面一下没声音,也没挂断,汪青山不知该怎么解释刚才那句话才恰当,心乱如麻,举着手机呆立着。
两人都不说话也不挂电话,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几分钟,胡慧娴幽幽说:“我还有事,忙去了。”
刘建苹去苗圃地边割猪草,急急忙忙赶回来,对呆坐在沙发上的汪青山说:“山儿,奇怪了,我家苗圃的水池出怪事了,你们两爷子经常抽水用,水应该不多了,我刚才揭开看,居然还有半池子水。”
刚进屋的汪福明笑了:“老婆子,怕是你想水想昏了头,看花了眼,平白无故咋就涨成半池水了?”
刘建苹正经说:“老鬼,哪个开玩笑,我先还是以为看花了眼,不敢相信,就丢了块泥巴下去,嘣咚一声,水真深呢。”
爷儿俩吃了一惊,风风火火跑到地里揭开盖子看,果然多了不少水,天上又没下雨,到处焦土一般,水从哪来的呢?
汪青山仔细查看地面,发现有绳子状东西拖过的痕迹。他在心里想,怪稀奇了,难道是龙来吐过水?现实里又没呼风唤雨的龙。
他和父亲顺着痕迹往上理,理到刘老六家的池子口就没了。揭开水池盖子一看,还有水位下降的痕迹,池底湿漉漉的淤泥都看得清清楚楚。
“山儿,你说,为啥会这样呢?这是大恩啊。”汪福明坐在池子边水泥坎上,弄不清刘老六抽水到他家水池里的原因。虽然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刘镇江常常来找汪青山讲题,从刘建苹那头理起是堂姐弟,但也不至于把应急用的水抽到汪青山家水池,并且是悄无声息做的。
汪青山知道帮老年协会制服卢玉芬舅母的事早晚瞒不着,只好把老年协会找他出主意的事交代。
汪福明沉吟半晌说:“这事你办得不大恰当,对他家娃儿刺激大。以后你少跟我逞能,少插手村上嘞事,人家有嘞是办法,只是不愿意出手而已,你这样他们不会领情,反而以为你扫虚了他们脸面,以后会找机会跟我们家过不去。那天高樱枝生气回家,就来要我家退土地,要不是你想了去学堂钻眼眼那一招,我家只有把土地退出来。你六舅家水池地势高,水抽不转去,六舅是厚道人,看来他不愿意声张,我们也就记在心头,二天有机会加倍报答他家。”
晚上,汪福明一家坐在堂屋看电视,汪青山对父母说:“爸,妈,今天来看树苗的女子以前没见过面,是网上认识嘞朋友,她家在果香村,具体情况一点也不晓得。我是看水池只能坚持几天了,不能眼睁睁看千辛万苦从山东买来嫁接的苗子毁了,这几年为它们付出的一切等于零。所以在网上征集买主,当时想这么干旱天气,没人愿买,不抱希望随便说说,哪知道真有人敢买。这事先没和你们商量,是我不对。现在人已经来了,价格也讲好了。”
“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现在咋整?至少又能浇灌四五次,天再干也不至于一二十天内还不下雨,这样卖出去我们家损失太大,修房子恐怕又要朝后推一年。话已经说出去,吐出去的口水哪能收回来,只有忍痛兑现承诺。二天下雨时你早些去,先把你六舅家水池装满。”
汪福明埋怨儿子,一方面是怨他一时冲动自作主张卖树苗,另一方面是对儿子乱插手管别人家事生气。这种事首先应该是由刘家家门些出面调停,他听妻子说过娘家人些商量过要出面教育卢玉芬,只是到了具体落实到由哪个牵头,哪个先开腔时,人人都又往后退缩,最后你推我让没结果。
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是为人处世一大忌讳,在敏感问题上,许多人在背后说得马咬牛,劲提得当当响,一遇到实际操作就换了一副嘴脸。
中庸之道是我们民族通行的最佳处事法则,其实被先人们奉为神明的中庸之道在许多人那里已经异化为没原则,就是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和稀泥,就是忍气吞声苟且偷生。
现实生活中就有不少人把中庸之道发扬光大,搞运动时白天支使起人去把你狠狠批斗一顿,晚上又派另外人代表他去安慰你,说一大堆愤愤不平话,让你对他感恩戴德。
如果这变异了的中庸之道成为大多数社会成员安身立命的法宝,成为普世价值,成为大人私下教育后代的金科玉律,谁把圆滑之道玩得滴溜溜转谁就吃香喝辣翻云覆雨,这个民族的前景就令人担忧了。
这次刘家人些互相推诿、装聋作哑,村上想法大致也相差不远,所以就造成背后舆论汹汹,当面一团和气的局面。
汪青山自恃聪明,瞎出头,这令汪福明为儿子的不成熟恼火:“屁儿眼都在流血去医痔疮,这些年和村上较量嘞哪个能占半点便宜?人家现在还在位子上,又有人撑腰,我们惹不起,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好了好了。”刘建苹打断老伴的责备:“人世间因果聚散都是天注定,该发生总会找个由头来引发。吐出去的口水还能收回来?我们家人些晓得青山帮忙出主意,治住了卢玉芬,在心里头还是感谢和佩服山儿嘞。老六兄弟把水悄悄抽给我家就说明他心头也是感激嘞,卢玉芬那种人得罪就算了,就凭她那样对我家三婶,我家人些有几个安逸她?现在是要提防村上,那天气走高樱枝,马上就要我家退荒地,报复得好快。答应了就不得反悔,何况我看这次买卖说不定会有一段缘份在里头,那女子我看很不错,说话做事巴巴适适嘞。”
汪福明觉得该趁机好好跟儿子上一课,免得他印象不深,以后又做冲动事:“我说嘞话管用得很,是要他记住教训,砍倒嘞树子扶不起来。以为多读几天书就是诸葛亮转世,想咋做就咋做。以后不许显摆,把个人问题弄好才是大事。我听说网上悬得很,别上了人家大当,到时间哭都哭不出来。”
“我也是今天刚看到人嘞,她摩托车被汪永健骑跑了,才在我家多耽搁了些时候。我不把她约起去网鱼,李大婶一遍又一遍找借口来,我们再不出去,她非把我家门槛踢断不可,看那鬼奸鬼诈的眼神就心烦。”汪青山低声回了几句。
说到胡慧娴,刘建苹一脸喜色:“人很好嘞,一看就是有家教好女子。效飞喊她山婶她都没不高兴,反而去把飞儿从车上抱下来,我是满意得很,只是现在农村头定亲得早,我怕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青山,要不你探探她,看看有没得婆家。就怕我家条件太一般,人家看不起。”
“那事八字没一撇,关键是如果这两天不下雨,后天她就要来挖苗子,不要到时间你们出来插一杠子,弄得我下不了台。”汪青山要得到父母明确答复,以免胡慧娴来了尴尬。
“说出去嘞话咋能不算?再痛也要割肉。”汪福明站起来说,“我累了,洗脚睡瞌睡去。”
“你老汉说你多管闲事,是为你好,我们刘家人些不愿出面管,村上也当拖眼皮,说明这事难办。你把个人问题弄好最重要,胡慧娴真是好女子。新龙、茂云和你一命(同年)嘞,他们娃娃都上幼儿园了。如果她有意思,你要抓紧。哎哟,妈突然有好主意,等她来了你先探探她有人户没得,如果还没定亲,就商量苗子算是移到她家去栽,一起管理,二天卖钱二一添作五,虽然算起我家吃亏大些,但这样你就有借口经常去她家,时间长了就有感情,你看,妈这主意好不?”刘建苹为自己的好主意兴奋。
“哎,妈你咋那样想啊,要不得,我们非亲非故,突然提这样要求,太不合适了。妈,你放心,儿媳妇要来咋也会来,”汪青山帮母亲理了下耳边的白发,“我会让你在婆婆那有交代。她唱佛歌真好听。”
刘建苹还是不甘心:“妈没得女,不晓得有女娃是啥感觉,心痛女儿是啥味道,多好嘞女娃子,妈至少要她当我干女儿。”
给母亲接来洗脚水,汪青山到寝室开了电脑,看见好友栏里没有“怒目金刚”,心里咯噔一下,脑壳里头“嗡”的一声,坐在椅子上发愣。
突然,头像处闪起了小喇叭,他无精打采点了一下,是一个叫“悠悠碧波”的人请求加为好友,他随手点了同意。
刚刚加好,对方就来信息:“怎么才上呢?”
“有事,请问你是谁啊?”汪青山搞不清对方来路,心头疑惑。
“真笨啊,看网名就该知道,这是我刚申请的新号,怒目金刚名字吓人,不用那网名和你聊天了。”
光明一下沐浴汪青山,他激动调整坐姿,飞快打字:“哈哈,我看到好友栏没你,正伤心呢,原来是你!”
“人都看见,不能再叫怒目金刚了。”对方也回得快。
“是啊,我妈刚才还猛夸你,说最低限度要你当她干女儿,她想尝尝心疼女儿的滋味。”
胡慧娴心里有股甜味升上来:“呵呵,那好啊,我也想有个哥哥依靠,就怕你觉得多了个负担,划不来。”
汪青山鼓起勇气说:“我可不想只当你哥哥,要当就当……”
胡慧娴一下知道对方意思,脸儿红了,心跳加快:“想得美,东想西想,吃些不长。别瞎想,如果这两天还是不下雨,后天我就来挖苗子,你帮我请人把苗子挖好,找车运来我家,你敢一路来不?”
“敢倒是敢,就怕你男朋友看见不高兴,我走了你们要干仗。”时机非常难得,汪青山赶忙抓住机会刺探情况。
胡慧娴察觉对方意图,脸儿又红了,迟疑片刻才回答,“瞎说啥啊,没得男朋友,只是我家老人不让我轻易带人到家里,你来了多半要遭盘问和冷遇,你怕不怕?”
忐忑不安的汪青山听到天大喜讯,高兴得站起来打字:“看你说嘞,大不了坐老虎凳喝辣椒水,啥我都愿意。”
“如果那天下雨你来不?”胡慧娴做了个不希望有的设想。
“来,不要说下雨,下刀子我都来!”汪青山好高兴,脑子里又响起胡慧娴清脆优美的歌声。
胡慧娴迟疑了会才说:“我跟我爸按摩理疗去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卖桃子,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汪青山迅速洗漱完毕,把四肢放平躺在床上,闭上眼把胡慧娴的话回味了十几遍,既高兴又有点疑惑,高兴的是胡慧娴没男朋友,疑惑的是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真实态度,对自己是啥样印象。
他心跳加速,恨不得马上就知道胡慧娴的一切。还没男朋友,这是好预兆啊,胡慧娴甜美的笑容,在河边帮素不相识老人清洗衣服的样子又在脑海里闪现,尘封许久的成家愿望复苏了。
汪青山暗暗鼓励自己,好好经营家和土地,用心做好一切。“青山碧波,碧波青山。”他反反复复的念,越念越兴奋,那一丝疑惑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高万全今天又喝得有点麻,坐在椅子上张开没心没肺的眼睛,看几眼电视又睡着了,一会又有意无意瞄一眼电视。
他最近精力老是集中得不久,说话做事都不如从前干练,酒量也衰退了不少。身体机能的衰退导致情绪不稳定,在家里头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
老伴、女儿都怕他,尤其是见他喝多了,高樱枝不是去串门就是躲在卧室。
在旁边看电视剧的林青莲等丈夫喝了些淡茶,酒意消了些,眼睛随意看着电视,话里有话问道:“你今天咋不出去谈工作了?是不是其他人不方便?”
高万全听出话里味道,抬起醉眼软中带硬问道:“老子去不去关你啥事?是不得巴不得我不在家,你好自由安排?老子出去你有意见,不出去你也有意见,怪球得很,究竟要咋法嘛。”
林青莲认为今天不是论争道理的机会,把态度缓和下来,将话题绕到一边:“你们村干部些天天迷儿麻糊嘞,晓得刘老六家是咋搁平吗?别让人家占了上风还不晓得是那股水发了,是那种虫把你的大树子啃死了。”
高万全伸了个懒腰,没精打采说:“哪个不晓得啊,是被老年协会婆婆大爷些吓好嘞,哪个人再恶再狠也不敢得罪那群婆婆大爷。听人家说那天刘老六跪下磕头求饶,他婆娘躲在屋头不敢出来。你家姐姐真厉害,还讲故事教育人,娃娃些回家都讲那故事跟大人听,还在放学路上拉着老婆婆些,要她们唱歌。村上媳妇子些都受了一场活生生教育,以后不敢乱跳,我们二天少些烫手事,好事情啊,好事情。”
“我家姐姐就不得你姐姐?昧良心话以后少说,哪次你遇到麻烦事我娘屋头不是尽全力帮你?他们又从你那里得到好多好处?告诉你,老年协会那样干是背后有人出主意。”
“快说,是哪个?”高万全的酒意一下减了半,斜躺着的肥胖身子一下坐直,紧紧盯着平时不喜欢看的老婆。
“还不是你看得起人家,人家不拿你当回事嘞汪青山,我二姐亲口告诉我嘞,是她们找汪青山出嘞主意。”
一提起汪青山,高万全又恨又怕,拒婚扫了自己老脸不说,还拿学校建筑来要挟,老坟地那块肥肉快夺过来又让他硬生生拉了回去。
高万全的如意算盘是将那地转手便宜包给和汪家关系较好的几家,这几家如果吞下这块肥肉,和汪家关系一定会出现裂痕,分裂敌方力量就等于壮大自己,达到一石几鸟的效果。
昨天傍晚,他拿钥匙悄悄到学校去看了,保坎、窗台、圈梁、都有钻过又补上的痕迹。他越看越怕,学校建筑工程层层承包,四百七十多万到他手里三百一十万都不到,不在材料上做点手脚只有白干了。
他还是存点良心,因为是在自己家地盘上做工程,是给子孙后代建造学堂,柱头等关键地方还没怎么偷工减料。他听说外面一些工程,白天把密密麻麻的钢筋竖起,装样子跟大家看,晚上搞浇铸时把钢筋抽出一大半,等浇铸到要顶的接头处又插上短截截钢筋,不晓得真像的人是咋也看不出里头名堂。
只是一部分钢筋是干儿子向如斌从其他渠道整来的次品,还有一些地方水泥标号和比例不合要求。
这个弄不掉的把柄被人攥着,高万全心里别提有多窝火,更主要的是汪青山钻洞洞时是不是用学校的电源?他不相信汪青山是白天去钻的,如果是晚上,那一定有帮手。汪青山那伙朋友他知道,个个都不省油,特别是许家那两兄弟,跟他们爷爷和老汉一样,吃铁吐火嘞,他认定村里这股新兴力量才是他最大威胁。
“唉——”高万全叹了口气,打伸脚摇了几下,对老婆说道:“二姐也是吃多很不消化,到处瞎管闲事。有人帮出主意好哇,省得我们费神,去得罪人。”
“这样不怕你们没面子?不怕村里人笑你们连这么大点事情都摆不平,还要别人出手?”林青莲看着丈夫问道。
高万全做出洒脱神情,把肥厚手掌挥了一下:“老子不要面子,只要实惠。”
胡慧娴正给父亲按摩理疗,吴凤走进来问女儿:“娴儿,你今天去哪了?耽搁那么久才回家,河鱼是买嘞吗?柿子又是哪来的?妈看你晚饭都少吃好多,是不得遇到啥难办事了?”
“妈,没得事啊,有个朋友,天旱得凶,他家苗圃需水量大,想卖出些新品种树苗。我去看看有没得适合我家的,还不错呢,价格还很公道,都是些新品种,抢先上市要卖好价钱,我想买些来栽在屋子后头。还有他家苗子是原产地弄来嘞,早栽了些时候,苗子老靠,成活率高。”胡慧娴一口气把经过说了,网鱼那段事故意省略掉。
吴凤对树苗没兴趣,继续问道:“你那个朋友是不得同学?来过我家没?我们认得不?”
胡慧娴突然红了脸,埋头按摩几下,低声说道:“我明天早上还要卖桃子,睡去了,妈,你接着给我爸按摩。”
吴凤等女儿出去后对丈夫说:“哥哥,我们女儿长大了,我总感觉她今天和往常不大一样,一定有啥事瞒着我们。”
“手在我身上按,感觉到了,你问她是不是同学时手杆抖了一下。妹妹,你不要担心,娃儿不会乱来嘞,她看上哪个,只要过得去,我们只能参考,就别横加阻拦,要相信她。”
吴凤点点头,温柔说道:“嗯,哥哥,你身上有伤,不要多费心。”
汪青山骑着车在山路上奔跑,看见一辆摩托车在他前面一百多米,车上人的身形好像是胡慧娴。他心里一热,紧揪几下油门,想尽快赶上去,等转过一道弯,前面的车不见了。他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喉咙发涩,手心冒汗,急忙刹着车,跑到路坎边,探头往下一望,下面模糊一片,他没多想,一纵身就往下跳,老半天都没落地,吓得他大叫一声,双手乱抓,手戳在墙上,痛醒了。
他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心里庆幸道:这多亏是个梦!这场惊吓值。
他打开手机看时间,离天亮还早,躺下去想继续睡,胡慧娴甜美的笑容又占据了脑子。从初中懵懂知道男女那点事后,接触的女孩子也不少,没一个人能真切走进他心里。今天遇到胡慧娴,让他蛰伏的感情萌发了。他知道,不管这辈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和谁过,生活中会遇到什么样的艰辛与快乐,胡慧娴都会在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读大学时一门心思要好好学,有了好本领才能在城市里安身立命,才能实现让父母享清福的愿望,谈女朋友的事想都没敢想过。可是,刚刚够糊口的收入,令发达国家都惊叹的房价把他的美梦击得粉碎。
从城里回家种地,“匈奴不破,何以家为。”又成为成家前提。现在呢,胡慧娴又成为动摇他信条的人,男女间的事很微妙,有的人朝夕相处就是碰撞不出丁点火星,有的人一次相处就抵上若干年甚至终身。
他想起胡慧娴单薄的身子侍弄一辆大摩托,还要搭一两百斤水果上农贸市场,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便拿起手机,和胡慧娴发短信:“骑车注意安全,”打好字又没勇气发出去,犹豫好一阵,把各样好不好的后果都想了个遍,最后还是一咬牙按了发送,看信息的确发了,心头又开始七上八下,不知对方能不能看见,见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责备自己唐突。
就这样东想西想折腾了一会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呢,发都发了,要笑要责备由她吧。”
基本安下心来,准备再眯一觉,天一亮他也要去卖水果。
刚刚把睡姿调整好,短信提示音响了,是胡慧娴发来的:“谢谢你,怎么没睡啊。”
“梦见你掉高坎底下,吓醒了。”
“别担心我,我很小心的,你也要注意安全,我们都是家里支柱,出不得啥意外。”
“你身子单薄,稳不好那么重东西,把背篼放在车子上重心高,应该焊个架子,放在后座两边,放两个扁筐在架子上,那样重心低,安全。”
胡慧娴心里又一热,急忙回道:“谢谢,我爸给我焊得有了。”
汪青山想再说会话,又怕胡慧娴没休息好骑车不安全,想了想还是说:“那我们都再睡会,隔会要骑车子,白天地头还有好多事。”
“嗯。”
农村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艰辛的劳动让他们的感情都不那么浪漫,甜甜滋味里总要夹杂着涩涩的感觉。
东面八角山边微微露出些光亮,树木房屋还在晨雾里飘忽,村里人们就陆陆续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这段时间的辛勤劳动关系到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质量。
各家各户辅助劳动力的任务是到地里摘水果,老人孩子则在家里喂猪煮饭,一有空闲就把水果上的纸袋子剥去,还能用的纸袋理平整,用砖头之类的压平整,等来年再用。
主要劳动力每天很早就上街卖水果,行情好就多卖几趟,一个大背篼,顶上还加了大网兜,主要重量放在摩托车后座上,背、腰和肩膀通过背系控制背篼,从后面只能看见前面骑车人的双腿,摩托车在一尺来宽的小路上依然能稳稳前行。
交警看见这些小山一样开过来的果农摩托车,把脸都侧一边去,都是乡里乡亲,挣点钱不容易。如果你要当颤愣子,挡着检查手续,果农就会笑着说:“那好,我稳着车腾不出手来,手续在裤子包包头,腿这样子弯起拿不出来,你们帮我把背篼抱下来,我跟你们看手续,不过先说好,你们没稳好一背篼的水果摔坏了可要赔啊。”
交警们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两三百斤重的背篼可不好对付,万一把背篼整倒了,好几百元的水果算在哪个头上?只好笑一笑挥挥手放行,还是照例要告诫一声:“请遵守交规,安全驾驶。”
汪青山卖完苹果,想去卖桃子地方看能不能找到胡慧娴,刚走到桃子市场外围,见那里围了一大堆人,人堆中心有两人在扭着争论。围观人有劝解的,有起哄的。中心处声音有些耳熟,因为闹哄哄的,他一时不能确定是谁。
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也无意管闲事。但想在熙熙攘攘人海里找人太难,光那摆成八卦阵一样挨挨挤挤的上千个背篼就眼晕。汪青山拨通胡慧娴电话,等了一阵,接电话的是个老奶奶,他估计是手机忘在家里了。
汪青山知道要在这么大市场上找到胡慧娴概率几乎为零,只好无精打采往回转,在常常光顾的农药门市上遇见许新龙和另一个好朋友张天喜也准备回家,汪青山问他们:“刚才闹嘞人散了?里头有个声音好熟。”
许新龙一脸鄙夷:“咋不熟啊,就是二赖子向如斌嘛,高主任嘞心腹干将。”
“又在想方子打条?”一听闹事的人是向如斌,汪青山就知道会出啥事。
“这个臊大皮嘞,狗还改得了吃屎?不晓得他去哪弄了个大桃子埋在背篼头,刚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的外地人不晓得水果之乡出水果奇迹。来问价格时二赖子就说他嘞桃子不光是好,里面还藏了个三斤九两大桃子,那生意人自然不相信,他就用激将法,跟人家打赌,如果没得,一百八十斤桃子白送,如果有,桃子全部也要卖给生意人,但要另外再给八百元赌资。等从里面捧出大桃子,生意人反悔了,二赖子咋会放脱这机会,揪着人家不放还要另外加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二百元,两人扭到就闹,最后外地人缠不过那不要脸嘞。”天喜把经过简略说了。
汪青山很生气,问道:“管委会是吃干饭嘞,不管嗦。”
“有人看不惯,去找他们帮调解,办公室门都关到在,再说了,市场这么大,扯皮事经常有,他们也管疲了,没人投诉就不去管。”
“人家刚来做生意就遭一闷棒,坏了我们水果之乡名声,没得这些生意人把水果运到全国四面八方去,运到东南亚,运到俄罗斯,我们果农一年几千万吨水果卖给哪个?应该感激人家才是。”张天喜愤愤地说:“太过分了,其他地方人都在指指戳戳说我们梨园村人不要脸。太臊我们皮了,走!老子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收拾那不要脸的去!”
汪青山问:“人呢?”
许新龙把嘴一撇:“骗到钱心头安逸,买好吃嘞去了。”
汪青山提议道:“这里人多,闹起来不好看,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到进村路口收拾他!”
“对,我们去路上等他!” 张天喜反手理了理背系,恨恨说,“老子就不相信治不住这帮不要脸嘞人些,今天他再嘴狡就擂那狗日一顿,叫他长些记性。”
三个好友怕二赖子先一步回去,在村里头不好整治他,急忙跨上摩托车往进村的路口跑去。
张天喜说的不要脸嘞人些,自然不只是针对向如斌。昨天傍晚,他去包产地里看有没有病虫害,转过弯看见自己家的苹果树在摇,他一想不对,出门时一家人都在屋里,又没刮风,树枝咋会摇呢,一定有人在偷苹果。
他悄悄靠近,看见世仇黄力奎的老婆江可琴站在她家苹果树上,将摘果子的网兜伸过来摘张天喜家苹果。
张天喜气不打一处来,几年来的怀疑终于有了答案,黄家为啥要栽种和他家一样的水果,为啥他家水果总是有人动过。每次张天喜和父亲第一怀疑的就是她家,可就是抓不到现行,原来用的是这招。
他快速掏出手机,正准备拍个证据。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江可琴把网兜扔树下,收工了。
张天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话可说。
张家和黄家的冤仇不是今天才开始。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老百姓祸从天降,张村把粮食产量夸大三倍,李村不甘落后,把五六亩的产量合成一亩报上去。拼起吹牛的结果是粮食被大量征走,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只能分得几两口粮,人人饿得面黄肌瘦。只要是没毒的植物叶子根茎都被弄回家吃了。
观音土没怪味,又滑溜,容易吞下去,饿慌了的大人们都开始吃那不消化的泥巴。观音土吃下去容易屙出来难,到处都听得见排大便艰难的痛苦呻吟。
由于缺乏食物,奶水严重不足,侥幸出生的婴儿严重缺营养,死亡率特别高。
一天晚上,张兴泰的父亲张万国哭泣着将夭折的儿子抱到荒野里掩埋,把小坟包的石块垒完,走了一段路,他还是割舍不下,怕野狗把孩子尸体刨去吃了。刚回转去,就看见刚才埋的小坟被刨开,有个人影在哪里蹲着,拿着一把刀在割孩子屁股上的肉,旁边地上的树叶里还放着两块血淋淋的肉团,那人嘴里还在自言自语说:“奎儿他妈,今天我们家有肉吃了。”
气昏了的张万国抡起锄头照那人的肩膀就是狠狠一下,那人一声惨叫,就地一滚,不顾剧痛抓起一块肉爬起来就跑,张万国认出了是本村的黄显才,也不追赶,一面哭一面把儿子血淋淋的尸体重新掩埋。
第二天,张家人些提了锄头扁挑把黄家砸了个稀烂,来解决的人不懂法律,下不了结论,张万国干脆到法院去把黄显才告了。黄家也觉得自己吃亏大,也去法院告张万国故意伤害,故意损害公民财物,法院来了个各打五十大板,将张万国和黄显才分别判了缓刑两年和三年。
农历三月青黄不接,集体食堂供应的口粮不断缩水,黄显才饿得心慌,脚开始浮肿,半夜偷偷溜到田里摘嫩胡豆,一直瞄着他家动静的张万国立马跑到民兵连长家,说是有阶级敌人深夜在盗窃集体财物,破坏农业生产。
民兵们悄悄把胡豆田包围得水泄不通,黄显才提了一大包胡豆爬出来,马上被活捉,连夜扭送到人民公社,还在服刑期的黄显才以为在劫难逃,也是因为对生活绝望,天快亮时用裤腰带吊死在公社的木楼梯上。
张黄两家的深仇大恨从此结下,明里暗里真枪实弹磕磕绊绊,一直就没停歇过。
这二赖子向如斌可是出名远近的赖皮,啥坑蒙拐骗下三滥手段都使得出来。
包产到户以前,农村都很穷,农民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汪青山奶奶提了半桶猪食去猪圈,路上碰见向如斌,他就要和老人打赌:他如果把这半桶猪食吃了,青山奶奶明天就让他白吃一天饭。
善良的老人哪里听得这些,叹息一声说道:“如斌啊,大妈咋能眼看你吃猪食啊,我晓得你家也缺粮,走,到我家去,大妈舀两升玉米面跟你拿回去。”
还有一次在牲畜市场上,向如斌跟一个马贩子打赌,如果他吃一坨马屎就给他五元,马贩子谅他不敢吃,答应赌约。谁知二赖子随手抓起两坨马屎,一抿就吞了,那马贩子赶紧甩十元钱在地下:“好了,老子不跟你赌,几天买卖就算替你龟儿子干了。”
后来,向如斌还发明了一项独门绝活,用以缓解口粮危机。每到赶场天,他就在袖匾里面安一个硬纸圈,看卖米人老实,就问价,然后把手伸到米袋深处,搂把米出来认真看好歹。
价钱自然是讲不成,每次硬纸圈里要兜一二两米,便去静僻处翻到小口袋头,一天下来,四五斤粮食拿回家。
这招没用多久就被识破,米市上向如斌遭打得鼻青脸肿,人些把他做的硬纸圈戴头上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