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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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求医
微型车平稳而快速行驶在108国道上，路两旁的果树和水稻田逐渐换成花椒树和玉米地，慢慢成片的大樱桃树出现在眼前，再往上走，路两旁出现了马尾松和灌木丛。
一辆辆满载着各样水果的汽车奋力行进在泥巴山盘山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声、喇叭声在山谷间回响，乡亲们用辛勤汗水浇灌出这漫山遍野的水果，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也为自己换来生存所需。
“人民创造历史”这句话主要是指老百姓在生产力发展方面的决定性作用，古代帝王们妄图把劳苦大众通过辛勤劳动积累财富和生产经验，进而推动生产力发展所造成的社会进步也揽到自己功劳薄上，止增笑耳。
翻过泥巴山垭口，车子依着山势盘旋来到河谷地带的荥经泗坪乡。空气中开始弥漫暴雨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十几只灰头斑翅鹛奋力扇动翅膀，四处寻找能避雨的安全地方；几只山麻雀急促鸣叫着，召唤同伴赶快找地方躲避，一群一群从头顶快速消失；燕子紧贴地面追逐蛾蚊，矫健的身影在秧苗尖上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到一丁点捕食细节；路上的车辆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各自飞快往家里赶。
一股凉风灌进来，浇拂车内焦灼的心，胡慧娴的情绪起伏着，这次求医，前景难以预料。她想理出个清楚思绪，可就是理不出来，这里刚想起个头，另一个念头又从横里冒出，冲乱了前面思路，她真正体会到心乱如麻是什么滋味。
她家上次治病欠的债眼看就要还清，今天又来了这么一下子，父亲又要遭罪了，看到父亲凸起的颧骨，黝黑粗糙的皮肤，日渐花白的胡须，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胡慧娴的心在滴血，她不知路在何方。
胡中林躺在汪青山和女儿中间，每一次微微的颠簸都让腰伤处钻心疼痛，那痛从腰部开始慢慢扩散到全身，这一波疼痛刚刚结束，后一波痛又涌来。他咬紧牙关，闭着双眼，将痛苦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胡慧娴知道父亲正在遭罪，紧紧握着爸爸的手，想让痛苦传递到她身上。这几年父亲忍受了多么大的苦痛，一个生龙活虎的庄稼汉子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态，一下失去劳动能力，做点手上活都要小心翼翼，眼睁睁看着慈母妻女奋力为家劳作，自己却是看客和负担，心上的痛比肉体的痛更难以忍受。
汪青山席地而坐，用手护着伤员，他不愿看胡慧娴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不愿看到胡慧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本该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生活的重担让她早早结束了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眉宇间常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落寞。
一股侠义之念在汪青山心头滋生，他暗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帮助胡慧娴一家，不计后果不要回报，让快乐和幸福重新回他们身边。想到慧娴奶奶脸上凝重的神情，眼里隐隐的泪光，汪青山的心就一阵阵揪紧。
看着胡慧娴痛苦的表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认识，既然得到托付与信赖，自己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用最大力量去和坎坷人生抗争。
车子开过冯家坝不远，窗外开始掉下大片大片雨滴，在阳光照耀下白晃晃亮晶晶的，啪一声打在地上，溅起干燥尘土，留下铜钱大小个雨痕。
由于气候异常干燥，雨痕很快就开始收缩，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呛人的灰尘气味，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汪青山暗自庆幸他们先走一步，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容易塌方堵车路段就走完，他在心里祈祷暴雨迟一点才来，哪怕是迟十几分钟也好。想到如果能顺利通过危险路段，下一步行动又在他心里酝酿。
雨越来越大，车顶上像有人撮了豌豆大小的石块在往下倒，一阵阵脆生生响着。汽车在雨雾中努力前行，刮雨器像歌迷不停摇的手臂，侧面玻璃上一股股雨水在往下流，雨幕还是紧紧罩着前方，挡风玻璃前面越来越模糊。
到了经常塌方的泥泞路段，汪青山紧张起来，弓着身子到驾驶员旁边，帮助看路面。路上的水流越来越大，浑浊的泥水把路面遮得严严实实。突然车身往内斜着抖了一下，掉进泥坑里，喘了几口大气，哼哼了几声就动弹不得。
严洪尚急忙重新启动引擎，一面咒骂天气，一面狠踩油门，变换不同角度，试图从泥坑里爬出来，这样拼命挣扎了好几个回合也不起作用。
汪青山对严洪尚说：“严师，别白费力气了，你把车停到，我下去看看。”
又回头对胡慧娴说：“你在车子头照顾好病人，不许下车。”说完把手机放在车上，紧了紧鞋带，刚刚跳下车，大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来，他伸手抹去眼帘上的雨水，查看车轮前前后后的形势。心里有数后，叫严洪尚先不要动车。自己跑到路边，到处寻找石块和树枝。
狂风夹杂着大雨一阵阵扑打在他身上，汪青山顾不了这些，看见石块就搬，搬得动的抱起就跑。
他知道眼前情况万分危机，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困着，甚至被泥石流吞没的危险。
车子前前后后四五十米地方能搬来的石块都被他搬来了，衣服前襟被泥浆糊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估计石块还不够，汪青山又爬到路坎上找了些树枝来，跪在泥泞里用手使劲地把车轮前后的稀泥刨开，把抱来的石块树枝塞在车轮底下，填在泥坑里，还在后轮旁边预留了些石头，觉得还不够，又去弄了几趟。
等塞结实了，他才去和严洪尚交流怎样配合。等车子一用力向前，他就在后面侧身用肩膀使劲往前推，车后轮往前挪一点，马上用脚把预留的石头踢进泥坑里。
雨势还在加强，路上浑浊的水流在一点点上涨，水的浑浊程度也越来越浓，烂树叶和杂草顺着水流漂下来，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新鲜泥土的腥味。
汪青山感觉到形势越来越危机，他们随时都会身陷险境，再不迅速拼命将车子弄出来，当大量洪流袭来，唯一选择就是弃车逃命。
雨水从他头顶一直浇到脚心，汪青山顾不得这些，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推车，由于用力过猛，鞋邦子和鞋底彻底分裂了，他索性把烂鞋子踢到车轮底下当铺垫。光脚虽然好用力，但那些尖锐石头把脚底顶得火辣辣痛。
他顾不得疼痛，用肩膀顶着，用手掌抵着，拿出平生力气推车。
突然，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一闪，来到他身边，汪青山来不及抱怨，听得胡慧娴大叫一声：“保佑我们吧，佛菩萨……”
两人头脑里浑浊一片，只知道用尽平生力气推车，就这样来来回回挣扎十几次，汽车终于爬出了泥坑。
汪青山怕再出意外，叫浑身湿透的胡慧娴上车去，他迅速跑到前头用手势给驾驶员引路，雨水劈头盖脸拍在他身上，他怕暴风雨中驾驶员视角有误，在前面跑着平举双手，叫驾驶员以他的头作为路中心判定路线。再走三百多米，终于离开了危险地段。
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片树林，汪青山不上车，要严洪尚赶快把车子开到安全地带，又叫胡慧娴把装衣服的熟料袋拿下来，他把袋子紧紧搂在胸前，举起雨伞，两人快速朝树林方向跑。
林间有间没门的小茅屋，汪青山先去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看了胡慧娴一眼，胡慧娴不说话，抱了自己的衣服进去。
汪青山站在树林边，听着雨伞上比心跳节奏快得多的雨声，心有余悸的瞭望刚才陷车地方，雨雾中只看见一大堆稀泥石块已经把公路拦腰截断，公路背后山坡被撕了个血淋淋大伤口，他长嘘口气，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胡慧娴换好衣服过来，低头说：“该你了，看感冒。”说完抬头看了汪青山一眼，脸儿一红，跑向微型车。
汪青山换下被泥泞糊得变了颜色的衣服，在路边堰沟里随便漂了几下，等把大多数稀泥淘洗了，然后用力拧干，随意擦了擦头发，揉了几下鼻子，原地跳了一阵，让身子暖和起来。他不想让胡慧娴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不想让她因为怕自己感冒而添上心事。
胡慧娴在车上看见汪青山前前后后忙碌奔跑，看见倾盆大雨拍打着他，看见汪青山衣服前面因为抱石头蹭上的泥浆被雨水冲掉又蹭上又冲掉，看见他奋力爬上公路坎上去找树枝，心里一阵阵揪紧，一阵阵感动。
读高中时好几个优秀男同学明确向她表示过好感，希望建立恋爱关系，她也觉得人还可以，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汪青山意外认识后，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望着窗外雨雾中奔跑忙碌的汪青山，看见他矫健的身影在公路坎上坎下闪过，她在心里说：在以后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携手走进风雨，永远！
胡中林也一直在感受窗外发生的一切，在朦胧中看见女儿脸上痛苦、紧张、喜悦的神情交替，脸蛋红扑扑的，他知道女儿心思，伸过手去，在女儿手心里慢慢画了一个勾。
汽车又继续朝济世医院奔去，排水沟里的水漫到路上来，车子向前行驶，车轮两边溅起的水帘随着路面上积水的深浅变换着大小高低。
夜色渐渐加深，路边的灯火慢慢减少，再跑一阵，已经到了雨城区边上，薄雾袅绕下的青衣江舒展着妙曼身躯，从雅安城中轻盈流过。
他们没时间欣赏雨城璀璨夜色，在路边小饭店匆匆吃了点饭，又冒雨继续赶路，又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济世医院”几个大红字在深深的暮色里醒目矗立着。
看见有车停在门口，值班医生、护士、保安都热情围上来，帮忙把伤员抬进病房。
胡慧娴把包车费用给了严洪尚，跑进去照看父亲。
汪青山跑出来拿了五百元给严洪尚：“当哥嘞，抱歉得很，我看来的路一时通不了，你只有绕道二郎山回去，我给你增加两百元油费。”
严洪尚不肯接钱：“你们换衣服时我问过病人，你和他家不得亲戚，也没啥好深交情，在危难时却能拼上性命帮忙。今天要是没你拼死命干，车子也可能保不住，兄弟，你是真男人，哥在心头感激你，二天有用得着地方就开腔。五百元就不要拿，请用它帮我给病人买点营养品吧。”
姓杨的值班医生把胡慧娴叫去，详细记录受伤经过，以前治疗情况，又去病房认真查看伤势，吩咐护士赶快跟病人止痛消炎，今天晚上注意事项等等。
杨医生安排完才回头对汪青山说：“明早早点去挂号，管理好个人贵重物品，放心，病人没啥危险，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汪青山侍候完胡中林解手，从走廊搬了把空排椅进病房来，对胡慧娴说：“今天晚了，你只有将就对付一晚上，我去租一套被褥来，你在椅子上睡，我另外找个凳子趴在床边就睡了，明天挂号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疲惫不堪的汪青山把胡慧娴安排好，和家里报完平安，刚坐下又站起来，刚才在路上不方便，他只是把外衣和外裤换了，到现在内裤裤腰地方还是湿浸浸的，很不舒服。
他去浴室换完出来，又想到这样的高温天气，湿衣服捂着会出异味，便到水池边清洗，只是走得急促，忘了带洗涤用品，他想就这样先对付着，把泥巴清洗干净也好。
正洗着，一双手伸过来，抢走他衣服。
是胡慧娴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把衣服紧紧攥在手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汪青山，胸脯起伏着，房间里只剩下水流声。
汪青山不敢看她，快速将水池边洗好的内裤抓在手里，拿话岔开：“你给家里打电话没？”
“打了，我妈问我路上顺利不，我说有大力神护佑着，顺利得很。我奶奶叫你把桃木塔挂在病床头，对了，奶奶是不是要你喝过一碗水？”
汪青山依然低着头说：“喝了，我当时口正干呢，一仰颈项就没得了。”
胡慧娴又抬起头看着汪青山说：“我家有人出远门时奶奶都要求喝一碗平安水。”
汪青山看着外面夜色说：“我妈问你们好，嘱咐我好多话。你家水真甜，说到水甜我真才感觉饿了，你饿不？我去买点宵夜，你爸爸肯定也饿了，颠簸了好几个钟头，好人都遭不住，隔会我们给他擦擦背。”
胡慧娴低头轻声回答：“嗯，你等我晾好衣服一起出去，然后再侍候我爸。”
“那我们一起洗，我力气大，揪得干些。”汪青山把内裤放在干净盆子里，从胡慧娴手里抢过衣服清洗，手背上的创口贴在刨泥坑时磨掉了，几条红色伤口清晰可见，他赶紧把手心向上，不让胡慧娴看见。
胡慧娴还是看见汪青山手背上的新鲜伤口，以为那是推车时弄的，心里又一次感动，把衣服夺到自己手里：“我不要你洗，你在旁边看我洗就是，但你不许走开，现在夜深人静，你在旁边我才不害怕，不要离开我。”
后面的“不要离开我”声音小了许多，汪青山没听明白，他知道一定有啥原因才小声，笑了一下，没去追问，站在旁边静静的看。
汪青山想说些其它内容，让胡慧娴放松。他知道胡慧娴心里一定不会平静，医院是到了，可能不能治好，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就难说了。
现实中许多事都和愿望有不小距离，普通民众的生活在许多时候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能真正把握命运的概率非常低。
为了缓和紧张心情，汪青山也不知咋就说：“不要怕，说真嘞，你的侧影像观音菩萨，邪气不敢靠近你。”
“意思是我样子难看？转弯抹角骂我？”胡慧娴直起身来，听语气在生气，脸上却挂着喜悦。
“这样，你在这里洗衣服，我去打点热水给你爸洗洗身子。”汪青山觉得现在往感情方面说有点趁人之危，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想起和伤员擦洗下身是该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现在正好合适，趁机避开这暧昧氛围。
他去开水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帮伤员慢慢脱去衣服，细心为胡中林擦洗身子。
汪青山再怎么注意怎么小心，只要微微一触动身子，胡中林就感觉到痛得厉害。他咬牙忍受着，在心里说：为了不给娃娃们当负担，为了让老妈不再捡破烂，为了心爱的女人，这次一定豁出去，再大苦痛也要忍受。
等汪青山给胡中林擦完，胡慧娴这边也洗好了。汪青山用力拧干衣服，拿去晾，胡慧娴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看着小伙子熟练做着事，她想：这样的人真难得，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人好比啥都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以后他们一起生活的情景，脸上禁不住发烫，心在激烈跳动。自己先不好意思，悄悄到风口上降温。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从病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旋即又静下来，他们蹑手蹑脚回到病房，被颠簸和伤痛折腾了大半天的胡中林已经沉沉睡着了。
胡慧娴看汪青山还光着脚，从床底下把她爸的鞋提过来，放在汪青山的脚前：“明天早上我们先去买双鞋子，现在将就穿。”
走了一截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一起回到病房看，见病人依然熟睡，才完全放下心来，轻轻锁上门出去。
四周山岚在暗夜里黑黢黢的，肃穆守卫着这座山间小城，远处，两根汽车灯光柱从山腰飞快扫过，等你来不及看清楚光柱扫过的房屋树林，一切又被黑暗所吞没。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甜味儿和树叶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要深呼吸几口。路边树下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蛐蛐鸣叫，衬托这静谧夜晚。
一阵凉风吹过来，胡慧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汪青山说了声：“你等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往医院跑，跑几步又转回来说：“深更半夜，把你丢在路上不放心，一起到医院门卫室，在那里等我。”
胡慧娴不晓得汪青山跑回去的用意，但知道是在为她安全着想，在门卫室外面静静等着。
不一会，汪青山拿了件厚衣服给她穿上，胡慧娴心里的暖意一下升起来，眼里闪动着亮光。
看着楚楚可怜的姑娘，汪青山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把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刚伸到半路，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伸过来放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我好担心，不知我爸嘞伤有没治好希望，要是不行，以后我爸咋过啊，我妈说今天我爸故意往高坎爬，他不愿意瘫痪连累我们，想一了百了，解脱全家，解脱自己。我家妈老汉的感情可比一般夫妻深，如果我爸真栽下去，我妈非疯了不可。奶奶头发都愁白完了，看到她天天到处捡破烂，心里刀绞一样。为啥我们农民的日子就那么艰难，同样是国家公民，农民生病全部要自己掏钱治，老了也没依靠。”胡慧娴想把堵在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
“你不要担心，我看值班医生很有把握，他们见过这样的伤病情况一定不少，有丰富治疗经验呢。相信好人终有好报，你们一家都是善良人，我婆婆说你歌声里有仙乐一样味道，一定是在积德行善人家长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汪青山赶紧安慰胡慧娴，手不由自主握得紧了些，拇指在慧娴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
胡慧娴轻轻叹了口气说：“婆婆还在说我吗？那天我都被她看虚了，你不解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不晓得咋办了。她和我奶奶有许多相同地方，她们那代人深受佛教熏陶，心肠好，遇到啥事都以善良愿望去揣度别人。不像现在人，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良心都不要，啥伤天害理事都做得出来。”
“等叔叔伤治好了，我接你和奶奶到我们家，和我婆婆她们一起唱佛偈子。我从小就喜欢听她们唱，你嘞歌声真好听，那天我都听醉了，过了好久还在脑子里回响。”汪青山故意把话题扯远，让胡慧娴远离担心。
胡慧娴幸福地笑了，脸上小酒窝又成了月牙状，悄悄看了汪青山一眼说：“那以后有机会就唱给你听，以你听腻为止。”
汪青山高兴：“那是我几辈子才修来嘞福气，有你歌声陪伴，啥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你觉得我不好，那我就完了。”
“我是那样人吗？”胡慧娴不高兴了，“不是因为你帮我，我才对你好，人生有好多道理说不清楚，许多事说不清原因。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地方，我一样毫不迟疑帮你。”
“嗯，我相信。”汪青山正回答着，感觉胡慧娴手指在他手心画了个啥图案。
这地方他们不熟悉，好些商店饭馆都关门了，转了几个地方才买到想吃的东西。胡慧娴侍候爸爸吃完，看见父亲又出汗了，去打了盆热水来，汪青山将一半身子依在床边，轻轻抬起胡中林，让胡慧娴给病人擦背。完了他就加了一件厚衣服，坐在凳子上，趴在病床边酣然入梦。
黎明前的寒气格外浸人，胡慧娴从排椅上起来，给自己加上件厚衣服，把她盖的薄被子轻轻搭一半在汪青山身上，另一半用手按在床上，以防掉到地下去，自己则小心坐在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细细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回忆起他们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她认为这样聪明善良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想起在流沙河边汪青山舀鱼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在倾盆大雨里抱着石头树枝奔跑，光着双脚拼命推车，看到汪青山手背上的条条伤痕，想起他不计回报的誓言。
茫茫人海，她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好人而欣慰，为他们走得这样近，能共同经历这些而欢喜。
病床高，她的脚放不到地面，一会儿就吊得又麻又胀。她怕吵醒汪青山，依然忍着，一动不动。
等护士来巡视，汪青山才被惊醒，胡慧娴的双脚吊得没了知觉，只好傻坐在那里，护士走后，她用手撑着，将身子移下床来，由于脚用不了力，只好把手搭在汪青山肩上，站了一阵，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她只好一直搭着，头顶上传来轻轻的呼吸，他们就这样静静挨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窗外有人走动，胡慧娴不好意思，轻轻试了试，脚已经有了知觉，才把手从汪青山肩上拿下来。
汪青山在胡慧娴耳边悄悄说：“我出去走走看，你再眯一会，天亮了我们事情多。”
他漫无目的到处转，来到医院水池边，看见一个中年人拿了个网兜在池子里舀鱼，有条不紊的动作不像是偷鱼，汪青山好奇地站在一边看。
那人用网兜舀了一盆鱼，转身倒在一担大水桶里，才过来对汪青山解释说：“到我们这池子放生的人太多，池里鱼密度太大，但又不能忤了放生人的善意，大先生就叫我们每天舀些出来，便宜卖给要放生的人，得到的钱买鱼饲料，就这样循环。今天有批藏族同胞要出院，那些信佛的善良人要买鱼放生，为我们医院和大先生祈祷祝福。”
见汪青山充满惊奇，那人更加自豪，仿佛大先生就是他家人一样：“大先生是我们西南地区奇迹，藏区许多人家都把他的照片供在神台上，都把大先生当活佛看，说他是长生天派到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西藏、青海、云南、重庆、陕西、贵州、四川有骨伤的老百姓都愿意到这里来请大先生医治，没地方报医药费的农民最多，治好同样伤，在我们医院花的钱还要不到其它医院五分之二，对实在拿不出钱的病人，大先生不但分文不取，还要送回家路费。”
中年人见汪青山听得入迷，来了精神，继续说道：“大先生家是祖传医术，到他们这代被他发扬光大，他家私立诊所收不完四面八方病人，大先生主动和县中医院合并，放弃了自家老字号，没大先生的气量胸怀就没有今天兴旺发达的中医院，就没周围几省人就医方便。”
汪青山亲耳听到济世医院和大先生的事迹与家乡传说一样，心里很感佩，自言自语说：“只收五分之二不到的费用，医院一样正常运转，那些高价医院做了些什么啊。”
在当前改制风潮下，别人趁机化公为私，千方百计为自己捞好处，大先生却是为天下苍生疾苦着想，化私为公，人间奇迹啊。
天已经大亮，汪青山来到大门外，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骑着一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过来，见到地上有树叶杂草，老人立即停下车捡，汪青山也跑过去和老人一起捡，心里想，看来这医院果真是名不虚传，病人家属都把医院当自己家一样。
送走微型车，吴淑英站在大门外久久不愿意回屋去，儿子这次去远方求医，前景难以预料。想起这些年全家人为战胜伤病做出的一切努力，想起儿子加重的伤情，一阵阵悲凉涌上老人心头。
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吴淑英径直到楼上佛堂，恭恭敬敬点起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哽咽祈求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保佑我那苦命儿子，保佑他好好回来……”。说完，深深叩拜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庄稼静静伫立着，等待暴风雨洗涤，蝉们仿佛也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停止了不懈的嘶鸣，将身体躲到树枝树叶下。偶尔一阵热风吹来，将空气中干燥气息卷进鼻孔，和人们心里的焦虑相混合。
老人走出佛堂，抬头看了看天，动身去查看装废品小屋会不会被雨水淋着，会不会从别处漏水进去。
小屋后面是一人多高的地坎，吴淑英怕雨水沿着地坎边沿浸下去弄湿了她辛勤的劳动成果，蹲下身子用手把地里的细泥土刨成一条土埂拦雨水。
天气干燥了很久，泥土变得异常坚硬，吴淑英的手掌边沿被磨得火辣辣痛，他想回家拿工具，又怕时间来不及。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老人没准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到高坎下，吴凤及时赶来，哭泣着一把将吴淑英抱着：“妈啊，女儿晓得您心里苦，您不要伤心难过，妈，您让我来弄，风好大，您去梨儿树下等我，雨也要来了，弄完我们回家去。”
吴淑英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没有挨过泥巴的手背，替吴凤擦去泪水：“凤儿，妈不伤心，亲人还在路上，我们不要哭。妈想过了，中林就算和上次一样回来，我们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只是委屈我的凤儿，里里外外都压在你和慧娴身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
吴凤把泪水吞下去，用力把母亲还没有弄好的拦水土埂做完，搀起母亲，将老人裤子上灰尘拍掉，理好被风吹乱的白发，扶着母亲回家。刚进屋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吴淑英看着儿媳兼女儿在灶台边忙碌，走过去帮忙，吴凤不要母亲做事，把老人拉到沙发上坐着：“妈，没啥事，一会就做完，妈，记得我刚来家里不久，还没这灶高呢，你推豆花给我们吃，哥哥在灶塘前头烧火，我去跟他并排坐着，您把埋在火灰里嘞洋芋掏出来，我和哥哥都吃黑了嘴巴，你拿帕子先擦我，哥哥不干，说你偏心，啥好事都先我。妈，你那天说了句话，哥哥以后就不再和我争了。可惜我那时小，记不得你说嘞啥了。”
“妈也记不得了，反正是要他让着你的意思。”吴凤的话让老人心情好些了，“妈一看到你那双大眼睛，就说不出的喜欢。等你长大了，一想到你要嫁出去，妈就不能天天看到你，又怕你去婆家过得不舒心，心里头就着急难受。你爹晓得我嘞心事，安慰我说家家女儿大了都要嫁出去，我们要为你选一户好人家，把你许配得近些，就能经常见到了。后来你悄悄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吴凤，妈觉得奇怪，问你爹，你爹要我注意你看中林嘞眼神，妈才反应过来。你还记得那年端阳节不？妈借口吃雄黄酒能避长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实际是妈心里太高兴，因为我的凤儿不会离开我们了。”
吴凤把炉火上安顿好，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抱着母亲手臂：“妈，我和您想嘞一样，看到别人家女娃子长大了都要嫁出去，心头就伤感害怕，又怕嫂嫂对你们不孝敬，一想到要离开您和爹，还有一直保护我让着我嘞哥哥，心头就空荡荡嘞，感觉日子没味道。
一天晚夕突然想，我和哥哥又没得血缘关系，只是我们都姓胡，只要我把姓改来随你了，别人就不笑话，我就可以留在家里。想明白这层，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公社，鼓起勇气把情况和妇联的人说了，妇联的人说我和哥哥没血缘关系，可以结婚。妈，那天凤儿是一路唱着歌回家嘞。”
“凤儿啊，妈当时就明白了你的意思，只是看不出中林对你是不是只有兄妹情份，妈就去试探他，假装说有人跟你介绍婆家，过几天就去看人户，他听了呼一下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说他不同意。妈当时把眼泪都笑出来，晓得你们合了心，我们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凤儿，只是委屈你了，我们家不富裕，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吴凤把母亲紧紧抱着，用额头贴着吴淑英粗糙的脸，深情说：“妈啊，凤儿是天底下最幸福嘞养女、儿媳妇和妻子，那些大富大贵嘞人都没法和我比，凤儿前世就是家里人！”
吴淑英爱怜地把吴凤眼角细细的皱纹推了几下：“好凤儿，这几年妈看你劳累心焦，看你脸上光彩暗下去，心里难受，妈帮不了你，捡些废品又买不了几块钱。收废品的老板都对我说了，我的废品卖得高是你在宽妈心。凤儿，妈和那老板说好了，以后照市场价给我，不要你为补钱跑冤枉路。”
吴凤想起亲人在路上不能哭，忍着泪水，从母亲怀里起来去看锅里情况，侧身问道：“妈，你看和慧娴一路嘞小伙子咋样？”
吴淑英站起身，走到灶台前双手合十作了三个揖：“善因结善缘，慈悲大无边，人生聚散都是缘分。妈看那小伙子面善，言谈举止稳重诚恳，是个好人。有他一路去，妈放心。”
昨天晚上风很大，地上的落叶枯枝和杂草杂物堆积了不少，墙角和拐弯这些地方尤其多。一些薄树叶喝足了水分，紧紧贴着地面，不用指甲还把它们弄不起来。
那老人一点不含糊，伸手就去揽那些枯枝败叶，汪青山人年轻，身手灵活，不好归拢地方就抢在老人前头做。一会儿就捡了几大堆，汪青山跑到走廊尽头提了两个竹筐来，等装满一筐，汪青山问清楚倒在哪里，抬起竹筐就跑，去倒了又来，一连跑了好几趟。
看到汪青山额头冒汗，老人坐在花台边，伸手示意汪青山歇会，随便问道：“小伙子，你是昨天下午刚来的吧？从哪来？”
汪青山如实答：“我们昨天下午从汉源那面赶过来，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会，深夜才到，已经住起院了。您晓得今天啥时候挂号？大先生要几点才来上班？我们心焦呢，不晓得情况如何。”
“你家人伤到哪，严重不？多大年纪？”老人随口问道。
“四十多岁，从梨树上摔下来，伤到腰椎，去省城大医院医过，还没好利索，钱就医完了，只好回来自己将息，只能做些简单轻巧事情。看看有点好转，昨天不小心又摔了一跤，现在病人只能躺着，一动身子就痛得受不了。都是平躺在车里送过来的，路上又颠簸那么长时间，真担心伤势加重难以恢复。”
在胡慧娴面前汪青山不敢谈伤势，一直把担心憋在心头，现在有人倾诉，觉得说出来好受些。
老人认真听着，听完又继续问汪青山，“伤者脚能动不？别人扶着能不能侧身？”
汪青山如实告诉老人：“脚能轻微动，扶着微微侧身也行，昨晚上我们还扶来侧着给他擦了背，就是痛得凶，看了心痛。”
装完最后一筐垃圾，老人站起来拍了几下手，安慰道：“嗯，我估计问题不是很大，小伙子，你把这筐垃圾倒了，就去做你事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是外地患者，可以优先就医，不错不错。”
胡慧娴好一阵没看见汪青山，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此时此刻在做啥。
汪青山帮她的一幕幕景象又在脑子里重现，她清楚地意识到，不管以后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以后能不能在一起，汪青山已经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小伙子能让她这样牵挂，从来没有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胡慧娴心上千头万绪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在心里矛盾着：“不要叫他看出我的心事来，我要等他先明确表示态度……其实哪个先说都一样，只要我们喜欢，不过……还是他先说要好些……”
汪青山在倒垃圾途中老在想，这老人说不错不错是啥意思，是说胡慧娴父亲的伤情有治愈希望还是说今天天气不热不冷，他家病人好受呢？
等他放好竹筐洗完手回来，看见刚才和他一起捡垃圾的老人穿着白大褂，领着七八个医生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过道两边病房门口站满病人和病人家属，有人小声说：“大先生领医生护士查房了。”
人们表情严肃，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医生护士们。
这排场虽然远没迎接国家元首检阅时壮观、豪华，但感情的真挚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青山身旁一位高大藏族汉子双手合十，低头看着指尖，口中还在不停念叨着。
反观现在医患矛盾日益尖锐，伤害医疗人员事件时有发生，“医闹”四处蔓延，仅仅靠立法来控制，是想得太简单还是不愿意触及本质与根源？是什么导致和怂恿部分医务人员私欲疯狂膨胀？相信历史终将会对这畸形现象公正裁决。
汪青山想抢在医生护士前头回病房去，但又觉得那样做举止唐突，只好看大先生领着医护人员进了病房才赶快走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刚进去就看见胡慧娴在窗前张望，他轻轻走到胡慧娴身后，柔声说：“对不起，我在外头耽搁时间长了。”
胡慧娴回过身笑了：“别这样说嘛，没事你会早来，我是在看你是不是会从那边过来。”
“我看见大先生了，我们还一起打扫过垃圾，好慈祥和蔼嘞老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汪青山抑制不住激动，“我们一起捡过树叶杂草说过话，他还详细问了叔叔伤情，我听他口气没大问题，有把握治好。你不要担心，看见你愁眉不展我不好受。”
胡慧娴拿小手指碰了一下汪青山手背，脸上充盈着幸福：“你嘞心意我记在心头，你是好人，但愿佛菩萨保佑我爸，能把伤治好。”
中午高万全在街上碰见干儿子向如斌，被二癞子异常热情拉到馆子喝小酒。酒店巨老板一看是常客，殷勤接待：“贵客又光临，你们好几天没来了，最近卖……忙着发财啊，老位子等着你们呢。”
“你娃这张嘴，不发财都不行，酒是老规矩，我就喜欢那味道巴适嘞泸州大曲，菜就弄几个新鲜嘞。”高万全边朝里面走边说。
一会儿酒菜端上来，高万全眯眼看着向如斌说：“今天是啥节目？又是碰巧遇到老子？不会白眉白眼请老子喝酒吧，怕是又在打老子啥坏主意？是不得又在想贫困救济款？明跟你娃说，没有，我们村全部脱贫，没指标了。”
高万全当初收向如斌为干儿子，林青莲坚决不同意，觉得收这样人当干儿子有辱他家高贵门庭。
高万全耐心开导老婆：“你懂啥啊，贵为齐国宰相的孟尝君还结交鸡鸣狗盗草民做朋友，我一个小小山头王，招个癞子做干儿子有啥稀奇？鸡朝后刨，猪往前拱，樱桃好吃搁不到第二天，核桃难捶能放一年，各人有各人门道和用处。说不定哪天他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不许在外面张扬是我干儿子，更不许打起老子嘞旗号办事。”
向如斌不知道高万全这时的心思，按自己思维说：“干爹，我还敢打您啥主意啊，我这段时间胃子不大舒服，经常发干呕冒酸水，好久没请干爹喝酒了，又实在想您得很，干儿子今天是月母子碰到老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好好陪干爹干一台！您对我嘞再生恩情永远忘不了。”
说完，向如斌站起来，恭恭敬敬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干了，坐下来拈了一箸水煮肉片放在高万全碗里。
高万全微微抬了抬手表示谢意，正经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别给老子绕，究竟有啥事？干干脆脆说出来，搞这样隆重，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老子不习惯。”
向如斌咽下菜，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天樱枝妹妹和许新龙他们那伙人把我整惨了，几块人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水果市场去退钱，四乡八处人些都在看我嘞笑话，干儿子跟你丢大脸了。我看我们村里头这批年轻人翅膀硬了，要造反，今天想起都还害怕得很，吃到喉咙管头都遭他们捏出来。”
“你娃一定又是干啥子缺德事让他们看到，老子跟你说，以后做事小心点，老子可不想再跟你揩屁股，你自己摆嘞烂摊摊一个儿去收拾。你家女娃儿也大了，又那么优秀，你要给她长脸。现在年轻人不好惹，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惹到他们你吃不消。”高万全已知道那事的来龙去脉，因为牵扯到高樱枝，他就假装不晓得，说话立场自然有些偏了。
“这些年干儿子可没少跟你出力，你不能把我撂半路上。听人说明年就要进行换届选举，干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真是按规定要退下来，印把子可千万不要落到那些人手头，不然我们巴心巴肝跟你跑嘞人些没得好汤汤喝。要不干爹去上面举荐我，凭您和上头嘞关系，凭干爹您嘞手腕，摆平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那样肥水就不会流入外人田。等我当上村主任，我在前头跳，干爹您在后台调度，梨园村还不照样是你说了算？我们那些对头还不一样在你夹肢窝底下过日子，嘿嘿，你看我这主意妙不妙？”向如斌边说边看高万全的反应。
高万全喝到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呸，妙个屁，狐狸尾巴给老子露出来了吧，就你龟儿子那副德行，那样嘞好名声，哪个会选你？上前年你想我拿个村民组长给你当，我怕没人瞭你，没遂你愿，今天居然心长大了，跳出来把人都打得死，竟然打起当村长主意来，我看全村一千多张选票，你总共就能得一票，都是你自己投给自己嘞，连你婆娘都不得选你。”
向如斌在心头酝酿好久的计划让高万全干干脆脆挡了回来，心头很不爽，闷头喝一大口酒，恨恨的想，看来这老狐狸还舍不得丢印把子，还想连任呢，这回老子量死他，休想连任得成。等对头些把权夺过去，老子叫你脑髓都后悔干。
被汪青山拒绝后，高万全又在筹划新接班人，他想两个儿子不中用，女儿高樱枝也是人选啊，就在家里把村上事有意和女儿提起，高樱枝不晓得父亲的用意，该咋评判就咋评判，高万全对女儿的判断能力满意，但从口气感觉樱枝对村上职务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事得慢慢培养兴趣，先不能让她产生警觉和抵触，等她尝到权力的甜头就好办了。
看向如斌失落样子，高万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就这样失去一个得力干将不划算，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换成亲切口气说：“如斌啊，不是干爹不想帮你,目前你暂时别做那不巴谱嘞梦，村干部并不是你想嘞那样风光，里头嘞苦你没法体会得到，那活路就像妇科医生上班——屄事多，我劝你别东想西想嘞，种好庄稼，管好果树些，好好积攒钱供娃娃读书才是正事，有啥好事干爹先就想到你。”
提起女儿向燕，向如斌一下就换了副心情，他知道已经拴在姓高战车上,让他晓得自己有二心不是好事，便用轻快语气说：“我女娃儿不晓得咋嘞，从小到大就是省心，读书从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他们班主任老师叫我家准备好钱，二天重点大学跑不脱。”
高万全笑着拿筷子指着向如斌：“你家向燕是遗传了你嘞聪明机变，你家婆娘嘞勤快踏实，你家两口子硬是会整呢，把优点全部遗传下来。”
两人又真真假假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一瓶酒就没了。空气里有要下大雨迹象，他们不敢久留，结完账就匆匆出来。
向如斌跨上摩托车，对丰田轿车里的高万全快速扬了下手，率先走了。
汪青山和胡慧娴正说话间，大先生带着医生护士进来，看见汪青山，老人笑道：“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你不怕吃苦，做事不计较，又利索，不错不错。”说完走到胡中林面前，笑着问：“兄弟，把你以前治疗过程讲讲，现在伤处的感觉也说说看。”
胡中林详细回答了大先生的问题，听完描述，大先生叫随同医生护士帮把病人扶来侧着身子，伸出手指在受伤部位细细的摸上摸下，轻轻按着。
大先生边轻按胡中林的腰椎边问：“你家果树栽了好多亩？”
胡中林想不到医生要问这和伤情无关的事，随口回答道：“我家是五个人包产地，每人分到一亩七分三厘，总共八亩六分五厘，我又开了四亩多荒地，总共有十三亩左右，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栽满果树。”
大先生的手还是在伤者腰椎上摸索，嘴里不停歇：“现在水果树都是要讲品种，老品种虽然味道纯正，只是产量低些，新品种有价格优势，你家栽了哪些新品种？”
胡中林看了女儿和汪青山一眼：“这些年我做不起活路，没得精力去更新换代，品种已经落伍了，主要还是那些苹果、梨子、核桃、李子、樱桃和桃子些。”
大先生笑道：“兄弟，你把伤治好回去，要记得换新品种，以后等你家水果丰收了我弄车子来买。”
胡中林轻松笑了：“我们那里遍地都是水果，同一时间成熟的品种多得很，每年从二月底小樱桃红了开始，一直要等腊月间柿子下树，一年水果才算结束。你来我家不要你买，我一天给你换三种口味三个品种，保证两个月内口味品种不得重复。”
见伤员注意力放在和自己说话，神经和肌肉完全放松，大先生摸准位置，突然间拇指一用力，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响，接着就听见胡中林大叫一声，双脚抖了好几下，自己就侧过身来平躺着了。
大先生哈哈大笑：“兄弟，你昨天真会摔啊，把原来没正常愈合的地方摔开了，省得我今天要帮你弄开再复位，现在错开的脊椎归原位了，只是骨位错开时间久些，骨痂也损伤了，第三节腰椎左外侧还有条小裂缝，需要在床上静养些日子，恢复也要慢一点。你要记住敷药，如果恢复正常，四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下地干活，以后爬树子小心点，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来。”
大先生接着转身对汪青山说“好了，小伙子，隔会到我办公室来开药，病人现在不能下床，不能剧烈扭动身子，侧身也要少。”
站在一旁的汪青山对大先生谈笑间治疗伤病的能力，对伤病治愈的充分自信，那份暖暖的亲和力，挥洒自如的举止神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赞叹道：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能象这老人一样为大家做有益的事，也不枉来人世间一趟。
胡慧娴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额头抵在父亲厚实肩膀上，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显现曙光。她用额头在父亲的肩上转动着，激动的泪水潸然落下。
胡中林伸出大手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摩挲，眼角涌出的两行热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洁白枕头上。
几年来，他们全家顽强地与伤病进行着抗争，其间的压抑和痛楚深深地烙在每个人心上，今天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
汪青山悄悄走出病房，走到后面院子里，深深呼吸了几下，压抑着心头的感动。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几个藏族同胞在收帐篷，在把锅盆碗盏、炉子、衣物等往箱子里装，便好奇走过去看，刚才在病房门口合十行礼的藏族汉子非常友好和他打招呼：“汉家兄弟，你们是刚来的吧？”
汪青山也合十还礼：“我们昨天晚上刚来，大哥你们要出院了吗，先前就在这搭帐篷住？”
“我叫扎西次仁，是从西藏林芝来的，我女儿央金放羊时从马背上摔下来，髋骨摔得很严重。医了几个地方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听人说这里好，我们全家就来这里请大先生医治。由于病床紧张，陪伴人要住旅馆，大先生看我们开支大，就特许我们在这里搭帐篷住。现在央金的伤完全好了。今天就要离开大先生，离开济世医院，真是舍不得啊。”
说到这里，高大藏族汉子眼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从贴胸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双手捧一张给汪青山，“这是长生天派来人间解救我们的活佛，你拿一张回去供起。”
汪青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大先生的照片，便小心翼翼放在上衣口袋里。
他们正说话，一位美丽的藏族小姑娘跑过来，抱着扎西次仁的腰，撒娇道：“阿爸，我还想再耍两天，舍不得医生爷爷和叔叔阿姨们，行不行啊阿爸，我保证以后更加努力读书，长大了和医生爷爷叔叔阿姨们一样，当好人。”说着说着，央金眼里的泪花滚了出来。
扎西次仁蹲下身子，把央金揽在怀里，伸出粗糙大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柔声说道：“央金啊，阿爸明白你心意，阿爸也舍不得这些好人，等你到内地读大学时，我们全家一起再来看望恩人们。”
这里浓浓的离别情让汪青山受不了，他快步往外走去，走到凌晨时来过的水池边，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藏族阿妈手里端着个白色塑料盆子，里面游着十几条红鲤鱼，只见阿妈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了几个礼，然后把装鱼的盆子举过头顶，对着初升的太阳唱歌。
旁边人说：这是藏族同胞按照他们风俗在为所敬仰的人放生祈福。
汪青山听不懂歌词意思，但那发自肺腑的深情曲调拨人心弦，路过的人们都被这深情的歌声留住脚步，满怀敬意聆听老阿妈歌唱。
唱着唱着，两行清凉泪水从藏族阿妈眼里滚了出来，流到黑里透红皱纹交错的脸上，颗颗泪珠在朝阳映射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唱完后，阿妈深深鞠了几个躬，小心翼翼把鱼倒进池子，深情祝福：“大先生，扎西德勒！济世医院，扎西德勒！”
人世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想靠红口白牙说些比唱还好听的空话，就能赢得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那一定很复杂很难办。赢得由衷的尊敬和拥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少说空话，用实实在在暖心行动就够了。
看到这些，汪青山不由得联想起大学期间在潮州实习时见到的情景。潮州的山河和其它地方不一样，都是有姓的，山叫韩山，山下滚滚流淌的大河叫韩江。
这山河有姓氏还有来历呢。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宪宗皇上为求佛主庇佑，让他长生不老永远安享尊荣富贵，于是颁下圣旨，命令宦官从凤翔府法门寺塔中将传说中的佛祖指骨迎到宫里供奉，并要求沿途官民清洒道路，焚香礼拜，捐资侍奉。
贪婪的官吏们趁机变着花样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一时搞得民不聊生。
其实，信奉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把自己意愿强加在他人身上，宪宗皇帝信奉佛主是为达到个人目的，其结果是为一己之利而损害民众。
刑部侍郎韩愈看到这样给老百姓带来的危害，很以为不妥，为反对皇帝迎奉佛骨劳民伤财，他不顾个人安危，不顾朋友亲人劝阻，毅然上《谏迎佛骨表》以劝阻。
结果自然是龙颜大怒，多亏裴度、崔群等大臣极力说情，韩愈才保着性命。但是死罪饶了，活罪难逃，皇上将他贬谪到八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潮州，并且勒令他们一家连夜迁出长安城，不得延误。
韩愈一家冒着寒风来到秦岭蓝关，体弱的五岁小女儿禁不住劳累和风寒折磨病逝。
年过五十的韩愈强忍委屈和悲愤，对前来准备为自己料理后事的亲人，写下了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自古忠臣遭恶报，从来奸佞享厚福。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河中，这样的现象朝朝代代不绝如缕。原因就是忠臣心里第一位的是国家社稷和民众，他们天真地以为那些“英明神武”的天子也和自己想法一样，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个人和小集团利益和安逸享乐是可以缓一缓放一放的。以为只要自己为国家赤胆忠心，就当真能日月可鉴，就能得到最高上司的赞赏和理解。
封建专制时代的奸贼小人则善于揣摩主子心意，投其所好，从来不会扫主子的兴，国家民族利益在他们心里不值一哂，民众在他们眼里就是使唤和掠夺对象。他们深深知道，在专制体制下，决定自己升迁荣辱的是上级，揣摩迎合主子心意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当然会讨得无尽好处，官位在民众唾骂声中节节攀升。
从剖腹剜心的比干到被寸裂而食的袁崇焕，忠臣们的热血一直绵绵不绝流了几千年！在我们辉煌的文明之外，还应该列一个耻辱表出来，用以警示世人。只是以我们一贯以来的爱面子性格，蔡桓公现象恐怕会一直主流下去。
悲愤归悲愤，风餐露宿几个月来到了潮州的韩愈，忘却个人憋屈，压抑失去爱女的悲伤，不顾罪臣身份，深入到民间了解情况。
当时潮州因为远离中原，偏居一隅，文明程度低，习俗野蛮，生产技术落后，人口买卖非常猖獗，有人大白天公然劫掠人口，一般百姓出门都要结伴而行。河里鳄鱼横行，人们眼睁睁看着河边肥沃的土地，不敢引水灌溉。没学校，孩子们遍地乱跑，不知仁义礼智为何物。
面对这尚未开化的困难局面。韩愈用了八个月时间，做了除鳄鱼、兴教育、修水利、严禁人口买卖和释放奴婢四件大事。使潮州一下缩短了与中原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的差距，为潮州发展起到了历史性的里程碑作用。
朝廷见韩愈在潮州干得欢，没受折磨，皇帝老倌不愿一个贬臣弄出大政绩来扫朝廷颜面，不愿地方官员太得民心，赶紧将韩愈“升迁”了。
韩愈一离开，潮州山河马上有了姓氏，老百姓为纪念改变潮州历史和命运的贵人，将当地巍峨的大山叫做韩山，山下滔滔的大河叫韩江，一直叫到今天直到永远。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天下没有比高山更巍峨的纪念碑，没有比大江更绵长的抒情诗，这其中没有一点刻意和牵强，没有上峰意图的体现。不管历史车轮行进到什么时代，谁都无法改变潮州人民心中的韩山韩江。伟哉，韩公！
中国历史从秦始皇到只过了几十天皇帝瘾的洪宪皇上袁世凯，前前后后经历了四百多个正式称制的皇帝，不管谁在位时把自己吹得如何英明伟大，他治理下的国家是怎样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他的臣民对他是怎样感激涕零拥戴非常，在他家江山丢掉后连自己那小小的陵寝能不能保全都还要看运气，更遑论永远拥有山河！
真心为老百姓的人，完全用不着绞尽脑汁往自己脸上贴金，完全用不着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人民心中的那杆称公允得很，他们会真切地感知到你心里的温度。
汪青山想起韩山上韩文公祠里虔诚朝拜的滚滚人流，墙壁上后人的精彩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虽然远不及韩愈和大先生，但是我要像他们那样无愧于人的称号，尽自己最大力量多做有益于父老乡亲们的事。
第四章 求医
微型车平稳而快速行驶在108国道上，路两旁的果树和水稻田逐渐换成花椒树和玉米地，慢慢成片的大樱桃树出现在眼前，再往上走，路两旁出现了马尾松和灌木丛。
一辆辆满载着各样水果的汽车奋力行进在泥巴山盘山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声、喇叭声在山谷间回响，乡亲们用辛勤汗水浇灌出这漫山遍野的水果，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也为自己换来生存所需。
“人民创造历史”这句话主要是指老百姓在生产力发展方面的决定性作用，古代帝王们妄图把劳苦大众通过辛勤劳动积累财富和生产经验，进而推动生产力发展所造成的社会进步也揽到自己功劳薄上，止增笑耳。
翻过泥巴山垭口，车子依着山势盘旋来到河谷地带的荥经泗坪乡。空气中开始弥漫暴雨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十几只灰头斑翅鹛奋力扇动翅膀，四处寻找能避雨的安全地方；几只山麻雀急促鸣叫着，召唤同伴赶快找地方躲避，一群一群从头顶快速消失；燕子紧贴地面追逐蛾蚊，矫健的身影在秧苗尖上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到一丁点捕食细节；路上的车辆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各自飞快往家里赶。
一股凉风灌进来，浇拂车内焦灼的心，胡慧娴的情绪起伏着，这次求医，前景难以预料。她想理出个清楚思绪，可就是理不出来，这里刚想起个头，另一个念头又从横里冒出，冲乱了前面思路，她真正体会到心乱如麻是什么滋味。
她家上次治病欠的债眼看就要还清，今天又来了这么一下子，父亲又要遭罪了，看到父亲凸起的颧骨，黝黑粗糙的皮肤，日渐花白的胡须，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胡慧娴的心在滴血，她不知路在何方。
胡中林躺在汪青山和女儿中间，每一次微微的颠簸都让腰伤处钻心疼痛，那痛从腰部开始慢慢扩散到全身，这一波疼痛刚刚结束，后一波痛又涌来。他咬紧牙关，闭着双眼，将痛苦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胡慧娴知道父亲正在遭罪，紧紧握着爸爸的手，想让痛苦传递到她身上。这几年父亲忍受了多么大的苦痛，一个生龙活虎的庄稼汉子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态，一下失去劳动能力，做点手上活都要小心翼翼，眼睁睁看着慈母妻女奋力为家劳作，自己却是看客和负担，心上的痛比肉体的痛更难以忍受。
汪青山席地而坐，用手护着伤员，他不愿看胡慧娴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不愿看到胡慧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本该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生活的重担让她早早结束了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眉宇间常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落寞。
一股侠义之念在汪青山心头滋生，他暗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帮助胡慧娴一家，不计后果不要回报，让快乐和幸福重新回他们身边。想到慧娴奶奶脸上凝重的神情，眼里隐隐的泪光，汪青山的心就一阵阵揪紧。
看着胡慧娴痛苦的表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认识，既然得到托付与信赖，自己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用最大力量去和坎坷人生抗争。
车子开过冯家坝不远，窗外开始掉下大片大片雨滴，在阳光照耀下白晃晃亮晶晶的，啪一声打在地上，溅起干燥尘土，留下铜钱大小个雨痕。
由于气候异常干燥，雨痕很快就开始收缩，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呛人的灰尘气味，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汪青山暗自庆幸他们先走一步，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容易塌方堵车路段就走完，他在心里祈祷暴雨迟一点才来，哪怕是迟十几分钟也好。想到如果能顺利通过危险路段，下一步行动又在他心里酝酿。
雨越来越大，车顶上像有人撮了豌豆大小的石块在往下倒，一阵阵脆生生响着。汽车在雨雾中努力前行，刮雨器像歌迷不停摇的手臂，侧面玻璃上一股股雨水在往下流，雨幕还是紧紧罩着前方，挡风玻璃前面越来越模糊。
到了经常塌方的泥泞路段，汪青山紧张起来，弓着身子到驾驶员旁边，帮助看路面。路上的水流越来越大，浑浊的泥水把路面遮得严严实实。突然车身往内斜着抖了一下，掉进泥坑里，喘了几口大气，哼哼了几声就动弹不得。
严洪尚急忙重新启动引擎，一面咒骂天气，一面狠踩油门，变换不同角度，试图从泥坑里爬出来，这样拼命挣扎了好几个回合也不起作用。
汪青山对严洪尚说：“严师，别白费力气了，你把车停到，我下去看看。”
又回头对胡慧娴说：“你在车子头照顾好病人，不许下车。”说完把手机放在车上，紧了紧鞋带，刚刚跳下车，大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来，他伸手抹去眼帘上的雨水，查看车轮前前后后的形势。心里有数后，叫严洪尚先不要动车。自己跑到路边，到处寻找石块和树枝。
狂风夹杂着大雨一阵阵扑打在他身上，汪青山顾不了这些，看见石块就搬，搬得动的抱起就跑。
他知道眼前情况万分危机，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困着，甚至被泥石流吞没的危险。
车子前前后后四五十米地方能搬来的石块都被他搬来了，衣服前襟被泥浆糊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估计石块还不够，汪青山又爬到路坎上找了些树枝来，跪在泥泞里用手使劲地把车轮前后的稀泥刨开，把抱来的石块树枝塞在车轮底下，填在泥坑里，还在后轮旁边预留了些石头，觉得还不够，又去弄了几趟。
等塞结实了，他才去和严洪尚交流怎样配合。等车子一用力向前，他就在后面侧身用肩膀使劲往前推，车后轮往前挪一点，马上用脚把预留的石头踢进泥坑里。
雨势还在加强，路上浑浊的水流在一点点上涨，水的浑浊程度也越来越浓，烂树叶和杂草顺着水流漂下来，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新鲜泥土的腥味。
汪青山感觉到形势越来越危机，他们随时都会身陷险境，再不迅速拼命将车子弄出来，当大量洪流袭来，唯一选择就是弃车逃命。
雨水从他头顶一直浇到脚心，汪青山顾不得这些，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推车，由于用力过猛，鞋邦子和鞋底彻底分裂了，他索性把烂鞋子踢到车轮底下当铺垫。光脚虽然好用力，但那些尖锐石头把脚底顶得火辣辣痛。
他顾不得疼痛，用肩膀顶着，用手掌抵着，拿出平生力气推车。
突然，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一闪，来到他身边，汪青山来不及抱怨，听得胡慧娴大叫一声：“保佑我们吧，佛菩萨……”
两人头脑里浑浊一片，只知道用尽平生力气推车，就这样来来回回挣扎十几次，汽车终于爬出了泥坑。
汪青山怕再出意外，叫浑身湿透的胡慧娴上车去，他迅速跑到前头用手势给驾驶员引路，雨水劈头盖脸拍在他身上，他怕暴风雨中驾驶员视角有误，在前面跑着平举双手，叫驾驶员以他的头作为路中心判定路线。再走三百多米，终于离开了危险地段。
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片树林，汪青山不上车，要严洪尚赶快把车子开到安全地带，又叫胡慧娴把装衣服的熟料袋拿下来，他把袋子紧紧搂在胸前，举起雨伞，两人快速朝树林方向跑。
林间有间没门的小茅屋，汪青山先去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看了胡慧娴一眼，胡慧娴不说话，抱了自己的衣服进去。
汪青山站在树林边，听着雨伞上比心跳节奏快得多的雨声，心有余悸的瞭望刚才陷车地方，雨雾中只看见一大堆稀泥石块已经把公路拦腰截断，公路背后山坡被撕了个血淋淋大伤口，他长嘘口气，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胡慧娴换好衣服过来，低头说：“该你了，看感冒。”说完抬头看了汪青山一眼，脸儿一红，跑向微型车。
汪青山换下被泥泞糊得变了颜色的衣服，在路边堰沟里随便漂了几下，等把大多数稀泥淘洗了，然后用力拧干，随意擦了擦头发，揉了几下鼻子，原地跳了一阵，让身子暖和起来。他不想让胡慧娴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不想让她因为怕自己感冒而添上心事。
胡慧娴在车上看见汪青山前前后后忙碌奔跑，看见倾盆大雨拍打着他，看见汪青山衣服前面因为抱石头蹭上的泥浆被雨水冲掉又蹭上又冲掉，看见他奋力爬上公路坎上去找树枝，心里一阵阵揪紧，一阵阵感动。
读高中时好几个优秀男同学明确向她表示过好感，希望建立恋爱关系，她也觉得人还可以，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汪青山意外认识后，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望着窗外雨雾中奔跑忙碌的汪青山，看见他矫健的身影在公路坎上坎下闪过，她在心里说：在以后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携手走进风雨，永远！
胡中林也一直在感受窗外发生的一切，在朦胧中看见女儿脸上痛苦、紧张、喜悦的神情交替，脸蛋红扑扑的，他知道女儿心思，伸过手去，在女儿手心里慢慢画了一个勾。
汽车又继续朝济世医院奔去，排水沟里的水漫到路上来，车子向前行驶，车轮两边溅起的水帘随着路面上积水的深浅变换着大小高低。
夜色渐渐加深，路边的灯火慢慢减少，再跑一阵，已经到了雨城区边上，薄雾袅绕下的青衣江舒展着妙曼身躯，从雅安城中轻盈流过。
他们没时间欣赏雨城璀璨夜色，在路边小饭店匆匆吃了点饭，又冒雨继续赶路，又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济世医院”几个大红字在深深的暮色里醒目矗立着。
看见有车停在门口，值班医生、护士、保安都热情围上来，帮忙把伤员抬进病房。
胡慧娴把包车费用给了严洪尚，跑进去照看父亲。
汪青山跑出来拿了五百元给严洪尚：“当哥嘞，抱歉得很，我看来的路一时通不了，你只有绕道二郎山回去，我给你增加两百元油费。”
严洪尚不肯接钱：“你们换衣服时我问过病人，你和他家不得亲戚，也没啥好深交情，在危难时却能拼上性命帮忙。今天要是没你拼死命干，车子也可能保不住，兄弟，你是真男人，哥在心头感激你，二天有用得着地方就开腔。五百元就不要拿，请用它帮我给病人买点营养品吧。”
姓杨的值班医生把胡慧娴叫去，详细记录受伤经过，以前治疗情况，又去病房认真查看伤势，吩咐护士赶快跟病人止痛消炎，今天晚上注意事项等等。
杨医生安排完才回头对汪青山说：“明早早点去挂号，管理好个人贵重物品，放心，病人没啥危险，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汪青山侍候完胡中林解手，从走廊搬了把空排椅进病房来，对胡慧娴说：“今天晚了，你只有将就对付一晚上，我去租一套被褥来，你在椅子上睡，我另外找个凳子趴在床边就睡了，明天挂号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疲惫不堪的汪青山把胡慧娴安排好，和家里报完平安，刚坐下又站起来，刚才在路上不方便，他只是把外衣和外裤换了，到现在内裤裤腰地方还是湿浸浸的，很不舒服。
他去浴室换完出来，又想到这样的高温天气，湿衣服捂着会出异味，便到水池边清洗，只是走得急促，忘了带洗涤用品，他想就这样先对付着，把泥巴清洗干净也好。
正洗着，一双手伸过来，抢走他衣服。
是胡慧娴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把衣服紧紧攥在手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汪青山，胸脯起伏着，房间里只剩下水流声。
汪青山不敢看她，快速将水池边洗好的内裤抓在手里，拿话岔开：“你给家里打电话没？”
“打了，我妈问我路上顺利不，我说有大力神护佑着，顺利得很。我奶奶叫你把桃木塔挂在病床头，对了，奶奶是不是要你喝过一碗水？”
汪青山依然低着头说：“喝了，我当时口正干呢，一仰颈项就没得了。”
胡慧娴又抬起头看着汪青山说：“我家有人出远门时奶奶都要求喝一碗平安水。”
汪青山看着外面夜色说：“我妈问你们好，嘱咐我好多话。你家水真甜，说到水甜我真才感觉饿了，你饿不？我去买点宵夜，你爸爸肯定也饿了，颠簸了好几个钟头，好人都遭不住，隔会我们给他擦擦背。”
胡慧娴低头轻声回答：“嗯，你等我晾好衣服一起出去，然后再侍候我爸。”
“那我们一起洗，我力气大，揪得干些。”汪青山把内裤放在干净盆子里，从胡慧娴手里抢过衣服清洗，手背上的创口贴在刨泥坑时磨掉了，几条红色伤口清晰可见，他赶紧把手心向上，不让胡慧娴看见。
胡慧娴还是看见汪青山手背上的新鲜伤口，以为那是推车时弄的，心里又一次感动，把衣服夺到自己手里：“我不要你洗，你在旁边看我洗就是，但你不许走开，现在夜深人静，你在旁边我才不害怕，不要离开我。”
后面的“不要离开我”声音小了许多，汪青山没听明白，他知道一定有啥原因才小声，笑了一下，没去追问，站在旁边静静的看。
汪青山想说些其它内容，让胡慧娴放松。他知道胡慧娴心里一定不会平静，医院是到了，可能不能治好，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就难说了。
现实中许多事都和愿望有不小距离，普通民众的生活在许多时候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能真正把握命运的概率非常低。
为了缓和紧张心情，汪青山也不知咋就说：“不要怕，说真嘞，你的侧影像观音菩萨，邪气不敢靠近你。”
“意思是我样子难看？转弯抹角骂我？”胡慧娴直起身来，听语气在生气，脸上却挂着喜悦。
“这样，你在这里洗衣服，我去打点热水给你爸洗洗身子。”汪青山觉得现在往感情方面说有点趁人之危，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想起和伤员擦洗下身是该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现在正好合适，趁机避开这暧昧氛围。
他去开水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帮伤员慢慢脱去衣服，细心为胡中林擦洗身子。
汪青山再怎么注意怎么小心，只要微微一触动身子，胡中林就感觉到痛得厉害。他咬牙忍受着，在心里说：为了不给娃娃们当负担，为了让老妈不再捡破烂，为了心爱的女人，这次一定豁出去，再大苦痛也要忍受。
等汪青山给胡中林擦完，胡慧娴这边也洗好了。汪青山用力拧干衣服，拿去晾，胡慧娴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看着小伙子熟练做着事，她想：这样的人真难得，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人好比啥都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以后他们一起生活的情景，脸上禁不住发烫，心在激烈跳动。自己先不好意思，悄悄到风口上降温。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从病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旋即又静下来，他们蹑手蹑脚回到病房，被颠簸和伤痛折腾了大半天的胡中林已经沉沉睡着了。
胡慧娴看汪青山还光着脚，从床底下把她爸的鞋提过来，放在汪青山的脚前：“明天早上我们先去买双鞋子，现在将就穿。”
走了一截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一起回到病房看，见病人依然熟睡，才完全放下心来，轻轻锁上门出去。
四周山岚在暗夜里黑黢黢的，肃穆守卫着这座山间小城，远处，两根汽车灯光柱从山腰飞快扫过，等你来不及看清楚光柱扫过的房屋树林，一切又被黑暗所吞没。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甜味儿和树叶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要深呼吸几口。路边树下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蛐蛐鸣叫，衬托这静谧夜晚。
一阵凉风吹过来，胡慧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汪青山说了声：“你等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往医院跑，跑几步又转回来说：“深更半夜，把你丢在路上不放心，一起到医院门卫室，在那里等我。”
胡慧娴不晓得汪青山跑回去的用意，但知道是在为她安全着想，在门卫室外面静静等着。
不一会，汪青山拿了件厚衣服给她穿上，胡慧娴心里的暖意一下升起来，眼里闪动着亮光。
看着楚楚可怜的姑娘，汪青山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把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刚伸到半路，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伸过来放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我好担心，不知我爸嘞伤有没治好希望，要是不行，以后我爸咋过啊，我妈说今天我爸故意往高坎爬，他不愿意瘫痪连累我们，想一了百了，解脱全家，解脱自己。我家妈老汉的感情可比一般夫妻深，如果我爸真栽下去，我妈非疯了不可。奶奶头发都愁白完了，看到她天天到处捡破烂，心里刀绞一样。为啥我们农民的日子就那么艰难，同样是国家公民，农民生病全部要自己掏钱治，老了也没依靠。”胡慧娴想把堵在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
“你不要担心，我看值班医生很有把握，他们见过这样的伤病情况一定不少，有丰富治疗经验呢。相信好人终有好报，你们一家都是善良人，我婆婆说你歌声里有仙乐一样味道，一定是在积德行善人家长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汪青山赶紧安慰胡慧娴，手不由自主握得紧了些，拇指在慧娴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
胡慧娴轻轻叹了口气说：“婆婆还在说我吗？那天我都被她看虚了，你不解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不晓得咋办了。她和我奶奶有许多相同地方，她们那代人深受佛教熏陶，心肠好，遇到啥事都以善良愿望去揣度别人。不像现在人，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良心都不要，啥伤天害理事都做得出来。”
“等叔叔伤治好了，我接你和奶奶到我们家，和我婆婆她们一起唱佛偈子。我从小就喜欢听她们唱，你嘞歌声真好听，那天我都听醉了，过了好久还在脑子里回响。”汪青山故意把话题扯远，让胡慧娴远离担心。
胡慧娴幸福地笑了，脸上小酒窝又成了月牙状，悄悄看了汪青山一眼说：“那以后有机会就唱给你听，以你听腻为止。”
汪青山高兴：“那是我几辈子才修来嘞福气，有你歌声陪伴，啥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你觉得我不好，那我就完了。”
“我是那样人吗？”胡慧娴不高兴了，“不是因为你帮我，我才对你好，人生有好多道理说不清楚，许多事说不清原因。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地方，我一样毫不迟疑帮你。”
“嗯，我相信。”汪青山正回答着，感觉胡慧娴手指在他手心画了个啥图案。
这地方他们不熟悉，好些商店饭馆都关门了，转了几个地方才买到想吃的东西。胡慧娴侍候爸爸吃完，看见父亲又出汗了，去打了盆热水来，汪青山将一半身子依在床边，轻轻抬起胡中林，让胡慧娴给病人擦背。完了他就加了一件厚衣服，坐在凳子上，趴在病床边酣然入梦。
黎明前的寒气格外浸人，胡慧娴从排椅上起来，给自己加上件厚衣服，把她盖的薄被子轻轻搭一半在汪青山身上，另一半用手按在床上，以防掉到地下去，自己则小心坐在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细细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回忆起他们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她认为这样聪明善良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想起在流沙河边汪青山舀鱼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在倾盆大雨里抱着石头树枝奔跑，光着双脚拼命推车，看到汪青山手背上的条条伤痕，想起他不计回报的誓言。
茫茫人海，她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好人而欣慰，为他们走得这样近，能共同经历这些而欢喜。
病床高，她的脚放不到地面，一会儿就吊得又麻又胀。她怕吵醒汪青山，依然忍着，一动不动。
等护士来巡视，汪青山才被惊醒，胡慧娴的双脚吊得没了知觉，只好傻坐在那里，护士走后，她用手撑着，将身子移下床来，由于脚用不了力，只好把手搭在汪青山肩上，站了一阵，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她只好一直搭着，头顶上传来轻轻的呼吸，他们就这样静静挨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窗外有人走动，胡慧娴不好意思，轻轻试了试，脚已经有了知觉，才把手从汪青山肩上拿下来。
汪青山在胡慧娴耳边悄悄说：“我出去走走看，你再眯一会，天亮了我们事情多。”
他漫无目的到处转，来到医院水池边，看见一个中年人拿了个网兜在池子里舀鱼，有条不紊的动作不像是偷鱼，汪青山好奇地站在一边看。
那人用网兜舀了一盆鱼，转身倒在一担大水桶里，才过来对汪青山解释说：“到我们这池子放生的人太多，池里鱼密度太大，但又不能忤了放生人的善意，大先生就叫我们每天舀些出来，便宜卖给要放生的人，得到的钱买鱼饲料，就这样循环。今天有批藏族同胞要出院，那些信佛的善良人要买鱼放生，为我们医院和大先生祈祷祝福。”
见汪青山充满惊奇，那人更加自豪，仿佛大先生就是他家人一样：“大先生是我们西南地区奇迹，藏区许多人家都把他的照片供在神台上，都把大先生当活佛看，说他是长生天派到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西藏、青海、云南、重庆、陕西、贵州、四川有骨伤的老百姓都愿意到这里来请大先生医治，没地方报医药费的农民最多，治好同样伤，在我们医院花的钱还要不到其它医院五分之二，对实在拿不出钱的病人，大先生不但分文不取，还要送回家路费。”
中年人见汪青山听得入迷，来了精神，继续说道：“大先生家是祖传医术，到他们这代被他发扬光大，他家私立诊所收不完四面八方病人，大先生主动和县中医院合并，放弃了自家老字号，没大先生的气量胸怀就没有今天兴旺发达的中医院，就没周围几省人就医方便。”
汪青山亲耳听到济世医院和大先生的事迹与家乡传说一样，心里很感佩，自言自语说：“只收五分之二不到的费用，医院一样正常运转，那些高价医院做了些什么啊。”
在当前改制风潮下，别人趁机化公为私，千方百计为自己捞好处，大先生却是为天下苍生疾苦着想，化私为公，人间奇迹啊。
天已经大亮，汪青山来到大门外，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骑着一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过来，见到地上有树叶杂草，老人立即停下车捡，汪青山也跑过去和老人一起捡，心里想，看来这医院果真是名不虚传，病人家属都把医院当自己家一样。
送走微型车，吴淑英站在大门外久久不愿意回屋去，儿子这次去远方求医，前景难以预料。想起这些年全家人为战胜伤病做出的一切努力，想起儿子加重的伤情，一阵阵悲凉涌上老人心头。
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吴淑英径直到楼上佛堂，恭恭敬敬点起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哽咽祈求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保佑我那苦命儿子，保佑他好好回来……”。说完，深深叩拜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庄稼静静伫立着，等待暴风雨洗涤，蝉们仿佛也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停止了不懈的嘶鸣，将身体躲到树枝树叶下。偶尔一阵热风吹来，将空气中干燥气息卷进鼻孔，和人们心里的焦虑相混合。
老人走出佛堂，抬头看了看天，动身去查看装废品小屋会不会被雨水淋着，会不会从别处漏水进去。
小屋后面是一人多高的地坎，吴淑英怕雨水沿着地坎边沿浸下去弄湿了她辛勤的劳动成果，蹲下身子用手把地里的细泥土刨成一条土埂拦雨水。
天气干燥了很久，泥土变得异常坚硬，吴淑英的手掌边沿被磨得火辣辣痛，他想回家拿工具，又怕时间来不及。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老人没准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到高坎下，吴凤及时赶来，哭泣着一把将吴淑英抱着：“妈啊，女儿晓得您心里苦，您不要伤心难过，妈，您让我来弄，风好大，您去梨儿树下等我，雨也要来了，弄完我们回家去。”
吴淑英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没有挨过泥巴的手背，替吴凤擦去泪水：“凤儿，妈不伤心，亲人还在路上，我们不要哭。妈想过了，中林就算和上次一样回来，我们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只是委屈我的凤儿，里里外外都压在你和慧娴身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
吴凤把泪水吞下去，用力把母亲还没有弄好的拦水土埂做完，搀起母亲，将老人裤子上灰尘拍掉，理好被风吹乱的白发，扶着母亲回家。刚进屋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吴淑英看着儿媳兼女儿在灶台边忙碌，走过去帮忙，吴凤不要母亲做事，把老人拉到沙发上坐着：“妈，没啥事，一会就做完，妈，记得我刚来家里不久，还没这灶高呢，你推豆花给我们吃，哥哥在灶塘前头烧火，我去跟他并排坐着，您把埋在火灰里嘞洋芋掏出来，我和哥哥都吃黑了嘴巴，你拿帕子先擦我，哥哥不干，说你偏心，啥好事都先我。妈，你那天说了句话，哥哥以后就不再和我争了。可惜我那时小，记不得你说嘞啥了。”
“妈也记不得了，反正是要他让着你的意思。”吴凤的话让老人心情好些了，“妈一看到你那双大眼睛，就说不出的喜欢。等你长大了，一想到你要嫁出去，妈就不能天天看到你，又怕你去婆家过得不舒心，心里头就着急难受。你爹晓得我嘞心事，安慰我说家家女儿大了都要嫁出去，我们要为你选一户好人家，把你许配得近些，就能经常见到了。后来你悄悄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吴凤，妈觉得奇怪，问你爹，你爹要我注意你看中林嘞眼神，妈才反应过来。你还记得那年端阳节不？妈借口吃雄黄酒能避长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实际是妈心里太高兴，因为我的凤儿不会离开我们了。”
吴凤把炉火上安顿好，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抱着母亲手臂：“妈，我和您想嘞一样，看到别人家女娃子长大了都要嫁出去，心头就伤感害怕，又怕嫂嫂对你们不孝敬，一想到要离开您和爹，还有一直保护我让着我嘞哥哥，心头就空荡荡嘞，感觉日子没味道。
一天晚夕突然想，我和哥哥又没得血缘关系，只是我们都姓胡，只要我把姓改来随你了，别人就不笑话，我就可以留在家里。想明白这层，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公社，鼓起勇气把情况和妇联的人说了，妇联的人说我和哥哥没血缘关系，可以结婚。妈，那天凤儿是一路唱着歌回家嘞。”
“凤儿啊，妈当时就明白了你的意思，只是看不出中林对你是不是只有兄妹情份，妈就去试探他，假装说有人跟你介绍婆家，过几天就去看人户，他听了呼一下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说他不同意。妈当时把眼泪都笑出来，晓得你们合了心，我们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凤儿，只是委屈你了，我们家不富裕，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吴凤把母亲紧紧抱着，用额头贴着吴淑英粗糙的脸，深情说：“妈啊，凤儿是天底下最幸福嘞养女、儿媳妇和妻子，那些大富大贵嘞人都没法和我比，凤儿前世就是家里人！”
吴淑英爱怜地把吴凤眼角细细的皱纹推了几下：“好凤儿，这几年妈看你劳累心焦，看你脸上光彩暗下去，心里难受，妈帮不了你，捡些废品又买不了几块钱。收废品的老板都对我说了，我的废品卖得高是你在宽妈心。凤儿，妈和那老板说好了，以后照市场价给我，不要你为补钱跑冤枉路。”
吴凤想起亲人在路上不能哭，忍着泪水，从母亲怀里起来去看锅里情况，侧身问道：“妈，你看和慧娴一路嘞小伙子咋样？”
吴淑英站起身，走到灶台前双手合十作了三个揖：“善因结善缘，慈悲大无边，人生聚散都是缘分。妈看那小伙子面善，言谈举止稳重诚恳，是个好人。有他一路去，妈放心。”
昨天晚上风很大，地上的落叶枯枝和杂草杂物堆积了不少，墙角和拐弯这些地方尤其多。一些薄树叶喝足了水分，紧紧贴着地面，不用指甲还把它们弄不起来。
那老人一点不含糊，伸手就去揽那些枯枝败叶，汪青山人年轻，身手灵活，不好归拢地方就抢在老人前头做。一会儿就捡了几大堆，汪青山跑到走廊尽头提了两个竹筐来，等装满一筐，汪青山问清楚倒在哪里，抬起竹筐就跑，去倒了又来，一连跑了好几趟。
看到汪青山额头冒汗，老人坐在花台边，伸手示意汪青山歇会，随便问道：“小伙子，你是昨天下午刚来的吧？从哪来？”
汪青山如实答：“我们昨天下午从汉源那面赶过来，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会，深夜才到，已经住起院了。您晓得今天啥时候挂号？大先生要几点才来上班？我们心焦呢，不晓得情况如何。”
“你家人伤到哪，严重不？多大年纪？”老人随口问道。
“四十多岁，从梨树上摔下来，伤到腰椎，去省城大医院医过，还没好利索，钱就医完了，只好回来自己将息，只能做些简单轻巧事情。看看有点好转，昨天不小心又摔了一跤，现在病人只能躺着，一动身子就痛得受不了。都是平躺在车里送过来的，路上又颠簸那么长时间，真担心伤势加重难以恢复。”
在胡慧娴面前汪青山不敢谈伤势，一直把担心憋在心头，现在有人倾诉，觉得说出来好受些。
老人认真听着，听完又继续问汪青山，“伤者脚能动不？别人扶着能不能侧身？”
汪青山如实告诉老人：“脚能轻微动，扶着微微侧身也行，昨晚上我们还扶来侧着给他擦了背，就是痛得凶，看了心痛。”
装完最后一筐垃圾，老人站起来拍了几下手，安慰道：“嗯，我估计问题不是很大，小伙子，你把这筐垃圾倒了，就去做你事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是外地患者，可以优先就医，不错不错。”
胡慧娴好一阵没看见汪青山，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此时此刻在做啥。
汪青山帮她的一幕幕景象又在脑子里重现，她清楚地意识到，不管以后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以后能不能在一起，汪青山已经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小伙子能让她这样牵挂，从来没有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胡慧娴心上千头万绪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在心里矛盾着：“不要叫他看出我的心事来，我要等他先明确表示态度……其实哪个先说都一样，只要我们喜欢，不过……还是他先说要好些……”
汪青山在倒垃圾途中老在想，这老人说不错不错是啥意思，是说胡慧娴父亲的伤情有治愈希望还是说今天天气不热不冷，他家病人好受呢？
等他放好竹筐洗完手回来，看见刚才和他一起捡垃圾的老人穿着白大褂，领着七八个医生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过道两边病房门口站满病人和病人家属，有人小声说：“大先生领医生护士查房了。”
人们表情严肃，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医生护士们。
这排场虽然远没迎接国家元首检阅时壮观、豪华，但感情的真挚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青山身旁一位高大藏族汉子双手合十，低头看着指尖，口中还在不停念叨着。
反观现在医患矛盾日益尖锐，伤害医疗人员事件时有发生，“医闹”四处蔓延，仅仅靠立法来控制，是想得太简单还是不愿意触及本质与根源？是什么导致和怂恿部分医务人员私欲疯狂膨胀？相信历史终将会对这畸形现象公正裁决。
汪青山想抢在医生护士前头回病房去，但又觉得那样做举止唐突，只好看大先生领着医护人员进了病房才赶快走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刚进去就看见胡慧娴在窗前张望，他轻轻走到胡慧娴身后，柔声说：“对不起，我在外头耽搁时间长了。”
胡慧娴回过身笑了：“别这样说嘛，没事你会早来，我是在看你是不是会从那边过来。”
“我看见大先生了，我们还一起打扫过垃圾，好慈祥和蔼嘞老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汪青山抑制不住激动，“我们一起捡过树叶杂草说过话，他还详细问了叔叔伤情，我听他口气没大问题，有把握治好。你不要担心，看见你愁眉不展我不好受。”
胡慧娴拿小手指碰了一下汪青山手背，脸上充盈着幸福：“你嘞心意我记在心头，你是好人，但愿佛菩萨保佑我爸，能把伤治好。”
中午高万全在街上碰见干儿子向如斌，被二癞子异常热情拉到馆子喝小酒。酒店巨老板一看是常客，殷勤接待：“贵客又光临，你们好几天没来了，最近卖……忙着发财啊，老位子等着你们呢。”
“你娃这张嘴，不发财都不行，酒是老规矩，我就喜欢那味道巴适嘞泸州大曲，菜就弄几个新鲜嘞。”高万全边朝里面走边说。
一会儿酒菜端上来，高万全眯眼看着向如斌说：“今天是啥节目？又是碰巧遇到老子？不会白眉白眼请老子喝酒吧，怕是又在打老子啥坏主意？是不得又在想贫困救济款？明跟你娃说，没有，我们村全部脱贫，没指标了。”
高万全当初收向如斌为干儿子，林青莲坚决不同意，觉得收这样人当干儿子有辱他家高贵门庭。
高万全耐心开导老婆：“你懂啥啊，贵为齐国宰相的孟尝君还结交鸡鸣狗盗草民做朋友，我一个小小山头王，招个癞子做干儿子有啥稀奇？鸡朝后刨，猪往前拱，樱桃好吃搁不到第二天，核桃难捶能放一年，各人有各人门道和用处。说不定哪天他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不许在外面张扬是我干儿子，更不许打起老子嘞旗号办事。”
向如斌不知道高万全这时的心思，按自己思维说：“干爹，我还敢打您啥主意啊，我这段时间胃子不大舒服，经常发干呕冒酸水，好久没请干爹喝酒了，又实在想您得很，干儿子今天是月母子碰到老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好好陪干爹干一台！您对我嘞再生恩情永远忘不了。”
说完，向如斌站起来，恭恭敬敬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干了，坐下来拈了一箸水煮肉片放在高万全碗里。
高万全微微抬了抬手表示谢意，正经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别给老子绕，究竟有啥事？干干脆脆说出来，搞这样隆重，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老子不习惯。”
向如斌咽下菜，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天樱枝妹妹和许新龙他们那伙人把我整惨了，几块人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水果市场去退钱，四乡八处人些都在看我嘞笑话，干儿子跟你丢大脸了。我看我们村里头这批年轻人翅膀硬了，要造反，今天想起都还害怕得很，吃到喉咙管头都遭他们捏出来。”
“你娃一定又是干啥子缺德事让他们看到，老子跟你说，以后做事小心点，老子可不想再跟你揩屁股，你自己摆嘞烂摊摊一个儿去收拾。你家女娃儿也大了，又那么优秀，你要给她长脸。现在年轻人不好惹，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惹到他们你吃不消。”高万全已知道那事的来龙去脉，因为牵扯到高樱枝，他就假装不晓得，说话立场自然有些偏了。
“这些年干儿子可没少跟你出力，你不能把我撂半路上。听人说明年就要进行换届选举，干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真是按规定要退下来，印把子可千万不要落到那些人手头，不然我们巴心巴肝跟你跑嘞人些没得好汤汤喝。要不干爹去上面举荐我，凭您和上头嘞关系，凭干爹您嘞手腕，摆平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那样肥水就不会流入外人田。等我当上村主任，我在前头跳，干爹您在后台调度，梨园村还不照样是你说了算？我们那些对头还不一样在你夹肢窝底下过日子，嘿嘿，你看我这主意妙不妙？”向如斌边说边看高万全的反应。
高万全喝到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呸，妙个屁，狐狸尾巴给老子露出来了吧，就你龟儿子那副德行，那样嘞好名声，哪个会选你？上前年你想我拿个村民组长给你当，我怕没人瞭你，没遂你愿，今天居然心长大了，跳出来把人都打得死，竟然打起当村长主意来，我看全村一千多张选票，你总共就能得一票，都是你自己投给自己嘞，连你婆娘都不得选你。”
向如斌在心头酝酿好久的计划让高万全干干脆脆挡了回来，心头很不爽，闷头喝一大口酒，恨恨的想，看来这老狐狸还舍不得丢印把子，还想连任呢，这回老子量死他，休想连任得成。等对头些把权夺过去，老子叫你脑髓都后悔干。
被汪青山拒绝后，高万全又在筹划新接班人，他想两个儿子不中用，女儿高樱枝也是人选啊，就在家里把村上事有意和女儿提起，高樱枝不晓得父亲的用意，该咋评判就咋评判，高万全对女儿的判断能力满意，但从口气感觉樱枝对村上职务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事得慢慢培养兴趣，先不能让她产生警觉和抵触，等她尝到权力的甜头就好办了。
看向如斌失落样子，高万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就这样失去一个得力干将不划算，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换成亲切口气说：“如斌啊，不是干爹不想帮你,目前你暂时别做那不巴谱嘞梦，村干部并不是你想嘞那样风光，里头嘞苦你没法体会得到，那活路就像妇科医生上班——屄事多，我劝你别东想西想嘞，种好庄稼，管好果树些，好好积攒钱供娃娃读书才是正事，有啥好事干爹先就想到你。”
提起女儿向燕，向如斌一下就换了副心情，他知道已经拴在姓高战车上,让他晓得自己有二心不是好事，便用轻快语气说：“我女娃儿不晓得咋嘞，从小到大就是省心，读书从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他们班主任老师叫我家准备好钱，二天重点大学跑不脱。”
高万全笑着拿筷子指着向如斌：“你家向燕是遗传了你嘞聪明机变，你家婆娘嘞勤快踏实，你家两口子硬是会整呢，把优点全部遗传下来。”
两人又真真假假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一瓶酒就没了。空气里有要下大雨迹象，他们不敢久留，结完账就匆匆出来。
向如斌跨上摩托车，对丰田轿车里的高万全快速扬了下手，率先走了。
汪青山和胡慧娴正说话间，大先生带着医生护士进来，看见汪青山，老人笑道：“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你不怕吃苦，做事不计较，又利索，不错不错。”说完走到胡中林面前，笑着问：“兄弟，把你以前治疗过程讲讲，现在伤处的感觉也说说看。”
胡中林详细回答了大先生的问题，听完描述，大先生叫随同医生护士帮把病人扶来侧着身子，伸出手指在受伤部位细细的摸上摸下，轻轻按着。
大先生边轻按胡中林的腰椎边问：“你家果树栽了好多亩？”
胡中林想不到医生要问这和伤情无关的事，随口回答道：“我家是五个人包产地，每人分到一亩七分三厘，总共八亩六分五厘，我又开了四亩多荒地，总共有十三亩左右，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栽满果树。”
大先生的手还是在伤者腰椎上摸索，嘴里不停歇：“现在水果树都是要讲品种，老品种虽然味道纯正，只是产量低些，新品种有价格优势，你家栽了哪些新品种？”
胡中林看了女儿和汪青山一眼：“这些年我做不起活路，没得精力去更新换代，品种已经落伍了，主要还是那些苹果、梨子、核桃、李子、樱桃和桃子些。”
大先生笑道：“兄弟，你把伤治好回去，要记得换新品种，以后等你家水果丰收了我弄车子来买。”
胡中林轻松笑了：“我们那里遍地都是水果，同一时间成熟的品种多得很，每年从二月底小樱桃红了开始，一直要等腊月间柿子下树，一年水果才算结束。你来我家不要你买，我一天给你换三种口味三个品种，保证两个月内口味品种不得重复。”
见伤员注意力放在和自己说话，神经和肌肉完全放松，大先生摸准位置，突然间拇指一用力，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响，接着就听见胡中林大叫一声，双脚抖了好几下，自己就侧过身来平躺着了。
大先生哈哈大笑：“兄弟，你昨天真会摔啊，把原来没正常愈合的地方摔开了，省得我今天要帮你弄开再复位，现在错开的脊椎归原位了，只是骨位错开时间久些，骨痂也损伤了，第三节腰椎左外侧还有条小裂缝，需要在床上静养些日子，恢复也要慢一点。你要记住敷药，如果恢复正常，四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下地干活，以后爬树子小心点，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来。”
大先生接着转身对汪青山说“好了，小伙子，隔会到我办公室来开药，病人现在不能下床，不能剧烈扭动身子，侧身也要少。”
站在一旁的汪青山对大先生谈笑间治疗伤病的能力，对伤病治愈的充分自信，那份暖暖的亲和力，挥洒自如的举止神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赞叹道：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能象这老人一样为大家做有益的事，也不枉来人世间一趟。
胡慧娴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额头抵在父亲厚实肩膀上，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显现曙光。她用额头在父亲的肩上转动着，激动的泪水潸然落下。
胡中林伸出大手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摩挲，眼角涌出的两行热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洁白枕头上。
几年来，他们全家顽强地与伤病进行着抗争，其间的压抑和痛楚深深地烙在每个人心上，今天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
汪青山悄悄走出病房，走到后面院子里，深深呼吸了几下，压抑着心头的感动。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几个藏族同胞在收帐篷，在把锅盆碗盏、炉子、衣物等往箱子里装，便好奇走过去看，刚才在病房门口合十行礼的藏族汉子非常友好和他打招呼：“汉家兄弟，你们是刚来的吧？”
汪青山也合十还礼：“我们昨天晚上刚来，大哥你们要出院了吗，先前就在这搭帐篷住？”
“我叫扎西次仁，是从西藏林芝来的，我女儿央金放羊时从马背上摔下来，髋骨摔得很严重。医了几个地方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听人说这里好，我们全家就来这里请大先生医治。由于病床紧张，陪伴人要住旅馆，大先生看我们开支大，就特许我们在这里搭帐篷住。现在央金的伤完全好了。今天就要离开大先生，离开济世医院，真是舍不得啊。”
说到这里，高大藏族汉子眼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从贴胸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双手捧一张给汪青山，“这是长生天派来人间解救我们的活佛，你拿一张回去供起。”
汪青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大先生的照片，便小心翼翼放在上衣口袋里。
他们正说话，一位美丽的藏族小姑娘跑过来，抱着扎西次仁的腰，撒娇道：“阿爸，我还想再耍两天，舍不得医生爷爷和叔叔阿姨们，行不行啊阿爸，我保证以后更加努力读书，长大了和医生爷爷叔叔阿姨们一样，当好人。”说着说着，央金眼里的泪花滚了出来。
扎西次仁蹲下身子，把央金揽在怀里，伸出粗糙大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柔声说道：“央金啊，阿爸明白你心意，阿爸也舍不得这些好人，等你到内地读大学时，我们全家一起再来看望恩人们。”
这里浓浓的离别情让汪青山受不了，他快步往外走去，走到凌晨时来过的水池边，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藏族阿妈手里端着个白色塑料盆子，里面游着十几条红鲤鱼，只见阿妈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了几个礼，然后把装鱼的盆子举过头顶，对着初升的太阳唱歌。
旁边人说：这是藏族同胞按照他们风俗在为所敬仰的人放生祈福。
汪青山听不懂歌词意思，但那发自肺腑的深情曲调拨人心弦，路过的人们都被这深情的歌声留住脚步，满怀敬意聆听老阿妈歌唱。
唱着唱着，两行清凉泪水从藏族阿妈眼里滚了出来，流到黑里透红皱纹交错的脸上，颗颗泪珠在朝阳映射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唱完后，阿妈深深鞠了几个躬，小心翼翼把鱼倒进池子，深情祝福：“大先生，扎西德勒！济世医院，扎西德勒！”
人世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想靠红口白牙说些比唱还好听的空话，就能赢得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那一定很复杂很难办。赢得由衷的尊敬和拥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少说空话，用实实在在暖心行动就够了。
看到这些，汪青山不由得联想起大学期间在潮州实习时见到的情景。潮州的山河和其它地方不一样，都是有姓的，山叫韩山，山下滚滚流淌的大河叫韩江。
这山河有姓氏还有来历呢。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宪宗皇上为求佛主庇佑，让他长生不老永远安享尊荣富贵，于是颁下圣旨，命令宦官从凤翔府法门寺塔中将传说中的佛祖指骨迎到宫里供奉，并要求沿途官民清洒道路，焚香礼拜，捐资侍奉。
贪婪的官吏们趁机变着花样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一时搞得民不聊生。
其实，信奉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把自己意愿强加在他人身上，宪宗皇帝信奉佛主是为达到个人目的，其结果是为一己之利而损害民众。
刑部侍郎韩愈看到这样给老百姓带来的危害，很以为不妥，为反对皇帝迎奉佛骨劳民伤财，他不顾个人安危，不顾朋友亲人劝阻，毅然上《谏迎佛骨表》以劝阻。
结果自然是龙颜大怒，多亏裴度、崔群等大臣极力说情，韩愈才保着性命。但是死罪饶了，活罪难逃，皇上将他贬谪到八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潮州，并且勒令他们一家连夜迁出长安城，不得延误。
韩愈一家冒着寒风来到秦岭蓝关，体弱的五岁小女儿禁不住劳累和风寒折磨病逝。
年过五十的韩愈强忍委屈和悲愤，对前来准备为自己料理后事的亲人，写下了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自古忠臣遭恶报，从来奸佞享厚福。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河中，这样的现象朝朝代代不绝如缕。原因就是忠臣心里第一位的是国家社稷和民众，他们天真地以为那些“英明神武”的天子也和自己想法一样，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个人和小集团利益和安逸享乐是可以缓一缓放一放的。以为只要自己为国家赤胆忠心，就当真能日月可鉴，就能得到最高上司的赞赏和理解。
封建专制时代的奸贼小人则善于揣摩主子心意，投其所好，从来不会扫主子的兴，国家民族利益在他们心里不值一哂，民众在他们眼里就是使唤和掠夺对象。他们深深知道，在专制体制下，决定自己升迁荣辱的是上级，揣摩迎合主子心意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当然会讨得无尽好处，官位在民众唾骂声中节节攀升。
从剖腹剜心的比干到被寸裂而食的袁崇焕，忠臣们的热血一直绵绵不绝流了几千年！在我们辉煌的文明之外，还应该列一个耻辱表出来，用以警示世人。只是以我们一贯以来的爱面子性格，蔡桓公现象恐怕会一直主流下去。
悲愤归悲愤，风餐露宿几个月来到了潮州的韩愈，忘却个人憋屈，压抑失去爱女的悲伤，不顾罪臣身份，深入到民间了解情况。
当时潮州因为远离中原，偏居一隅，文明程度低，习俗野蛮，生产技术落后，人口买卖非常猖獗，有人大白天公然劫掠人口，一般百姓出门都要结伴而行。河里鳄鱼横行，人们眼睁睁看着河边肥沃的土地，不敢引水灌溉。没学校，孩子们遍地乱跑，不知仁义礼智为何物。
面对这尚未开化的困难局面。韩愈用了八个月时间，做了除鳄鱼、兴教育、修水利、严禁人口买卖和释放奴婢四件大事。使潮州一下缩短了与中原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的差距，为潮州发展起到了历史性的里程碑作用。
朝廷见韩愈在潮州干得欢，没受折磨，皇帝老倌不愿一个贬臣弄出大政绩来扫朝廷颜面，不愿地方官员太得民心，赶紧将韩愈“升迁”了。
韩愈一离开，潮州山河马上有了姓氏，老百姓为纪念改变潮州历史和命运的贵人，将当地巍峨的大山叫做韩山，山下滔滔的大河叫韩江，一直叫到今天直到永远。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天下没有比高山更巍峨的纪念碑，没有比大江更绵长的抒情诗，这其中没有一点刻意和牵强，没有上峰意图的体现。不管历史车轮行进到什么时代，谁都无法改变潮州人民心中的韩山韩江。伟哉，韩公！
中国历史从秦始皇到只过了几十天皇帝瘾的洪宪皇上袁世凯，前前后后经历了四百多个正式称制的皇帝，不管谁在位时把自己吹得如何英明伟大，他治理下的国家是怎样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他的臣民对他是怎样感激涕零拥戴非常，在他家江山丢掉后连自己那小小的陵寝能不能保全都还要看运气，更遑论永远拥有山河！
真心为老百姓的人，完全用不着绞尽脑汁往自己脸上贴金，完全用不着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人民心中的那杆称公允得很，他们会真切地感知到你心里的温度。
汪青山想起韩山上韩文公祠里虔诚朝拜的滚滚人流，墙壁上后人的精彩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虽然远不及韩愈和大先生，但是我要像他们那样无愧于人的称号，尽自己最大力量多做有益于父老乡亲们的事。
第四章 求医
微型车平稳而快速行驶在108国道上，路两旁的果树和水稻田逐渐换成花椒树和玉米地，慢慢成片的大樱桃树出现在眼前，再往上走，路两旁出现了马尾松和灌木丛。
一辆辆满载着各样水果的汽车奋力行进在泥巴山盘山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声、喇叭声在山谷间回响，乡亲们用辛勤汗水浇灌出这漫山遍野的水果，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也为自己换来生存所需。
“人民创造历史”这句话主要是指老百姓在生产力发展方面的决定性作用，古代帝王们妄图把劳苦大众通过辛勤劳动积累财富和生产经验，进而推动生产力发展所造成的社会进步也揽到自己功劳薄上，止增笑耳。
翻过泥巴山垭口，车子依着山势盘旋来到河谷地带的荥经泗坪乡。空气中开始弥漫暴雨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十几只灰头斑翅鹛奋力扇动翅膀，四处寻找能避雨的安全地方；几只山麻雀急促鸣叫着，召唤同伴赶快找地方躲避，一群一群从头顶快速消失；燕子紧贴地面追逐蛾蚊，矫健的身影在秧苗尖上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到一丁点捕食细节；路上的车辆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各自飞快往家里赶。
一股凉风灌进来，浇拂车内焦灼的心，胡慧娴的情绪起伏着，这次求医，前景难以预料。她想理出个清楚思绪，可就是理不出来，这里刚想起个头，另一个念头又从横里冒出，冲乱了前面思路，她真正体会到心乱如麻是什么滋味。
她家上次治病欠的债眼看就要还清，今天又来了这么一下子，父亲又要遭罪了，看到父亲凸起的颧骨，黝黑粗糙的皮肤，日渐花白的胡须，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胡慧娴的心在滴血，她不知路在何方。
胡中林躺在汪青山和女儿中间，每一次微微的颠簸都让腰伤处钻心疼痛，那痛从腰部开始慢慢扩散到全身，这一波疼痛刚刚结束，后一波痛又涌来。他咬紧牙关，闭着双眼，将痛苦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胡慧娴知道父亲正在遭罪，紧紧握着爸爸的手，想让痛苦传递到她身上。这几年父亲忍受了多么大的苦痛，一个生龙活虎的庄稼汉子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态，一下失去劳动能力，做点手上活都要小心翼翼，眼睁睁看着慈母妻女奋力为家劳作，自己却是看客和负担，心上的痛比肉体的痛更难以忍受。
汪青山席地而坐，用手护着伤员，他不愿看胡慧娴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不愿看到胡慧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本该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生活的重担让她早早结束了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眉宇间常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落寞。
一股侠义之念在汪青山心头滋生，他暗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帮助胡慧娴一家，不计后果不要回报，让快乐和幸福重新回他们身边。想到慧娴奶奶脸上凝重的神情，眼里隐隐的泪光，汪青山的心就一阵阵揪紧。
看着胡慧娴痛苦的表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认识，既然得到托付与信赖，自己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用最大力量去和坎坷人生抗争。
车子开过冯家坝不远，窗外开始掉下大片大片雨滴，在阳光照耀下白晃晃亮晶晶的，啪一声打在地上，溅起干燥尘土，留下铜钱大小个雨痕。
由于气候异常干燥，雨痕很快就开始收缩，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呛人的灰尘气味，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汪青山暗自庆幸他们先走一步，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容易塌方堵车路段就走完，他在心里祈祷暴雨迟一点才来，哪怕是迟十几分钟也好。想到如果能顺利通过危险路段，下一步行动又在他心里酝酿。
雨越来越大，车顶上像有人撮了豌豆大小的石块在往下倒，一阵阵脆生生响着。汽车在雨雾中努力前行，刮雨器像歌迷不停摇的手臂，侧面玻璃上一股股雨水在往下流，雨幕还是紧紧罩着前方，挡风玻璃前面越来越模糊。
到了经常塌方的泥泞路段，汪青山紧张起来，弓着身子到驾驶员旁边，帮助看路面。路上的水流越来越大，浑浊的泥水把路面遮得严严实实。突然车身往内斜着抖了一下，掉进泥坑里，喘了几口大气，哼哼了几声就动弹不得。
严洪尚急忙重新启动引擎，一面咒骂天气，一面狠踩油门，变换不同角度，试图从泥坑里爬出来，这样拼命挣扎了好几个回合也不起作用。
汪青山对严洪尚说：“严师，别白费力气了，你把车停到，我下去看看。”
又回头对胡慧娴说：“你在车子头照顾好病人，不许下车。”说完把手机放在车上，紧了紧鞋带，刚刚跳下车，大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来，他伸手抹去眼帘上的雨水，查看车轮前前后后的形势。心里有数后，叫严洪尚先不要动车。自己跑到路边，到处寻找石块和树枝。
狂风夹杂着大雨一阵阵扑打在他身上，汪青山顾不了这些，看见石块就搬，搬得动的抱起就跑。
他知道眼前情况万分危机，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困着，甚至被泥石流吞没的危险。
车子前前后后四五十米地方能搬来的石块都被他搬来了，衣服前襟被泥浆糊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估计石块还不够，汪青山又爬到路坎上找了些树枝来，跪在泥泞里用手使劲地把车轮前后的稀泥刨开，把抱来的石块树枝塞在车轮底下，填在泥坑里，还在后轮旁边预留了些石头，觉得还不够，又去弄了几趟。
等塞结实了，他才去和严洪尚交流怎样配合。等车子一用力向前，他就在后面侧身用肩膀使劲往前推，车后轮往前挪一点，马上用脚把预留的石头踢进泥坑里。
雨势还在加强，路上浑浊的水流在一点点上涨，水的浑浊程度也越来越浓，烂树叶和杂草顺着水流漂下来，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新鲜泥土的腥味。
汪青山感觉到形势越来越危机，他们随时都会身陷险境，再不迅速拼命将车子弄出来，当大量洪流袭来，唯一选择就是弃车逃命。
雨水从他头顶一直浇到脚心，汪青山顾不得这些，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推车，由于用力过猛，鞋邦子和鞋底彻底分裂了，他索性把烂鞋子踢到车轮底下当铺垫。光脚虽然好用力，但那些尖锐石头把脚底顶得火辣辣痛。
他顾不得疼痛，用肩膀顶着，用手掌抵着，拿出平生力气推车。
突然，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一闪，来到他身边，汪青山来不及抱怨，听得胡慧娴大叫一声：“保佑我们吧，佛菩萨……”
两人头脑里浑浊一片，只知道用尽平生力气推车，就这样来来回回挣扎十几次，汽车终于爬出了泥坑。
汪青山怕再出意外，叫浑身湿透的胡慧娴上车去，他迅速跑到前头用手势给驾驶员引路，雨水劈头盖脸拍在他身上，他怕暴风雨中驾驶员视角有误，在前面跑着平举双手，叫驾驶员以他的头作为路中心判定路线。再走三百多米，终于离开了危险地段。
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片树林，汪青山不上车，要严洪尚赶快把车子开到安全地带，又叫胡慧娴把装衣服的熟料袋拿下来，他把袋子紧紧搂在胸前，举起雨伞，两人快速朝树林方向跑。
林间有间没门的小茅屋，汪青山先去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看了胡慧娴一眼，胡慧娴不说话，抱了自己的衣服进去。
汪青山站在树林边，听着雨伞上比心跳节奏快得多的雨声，心有余悸的瞭望刚才陷车地方，雨雾中只看见一大堆稀泥石块已经把公路拦腰截断，公路背后山坡被撕了个血淋淋大伤口，他长嘘口气，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胡慧娴换好衣服过来，低头说：“该你了，看感冒。”说完抬头看了汪青山一眼，脸儿一红，跑向微型车。
汪青山换下被泥泞糊得变了颜色的衣服，在路边堰沟里随便漂了几下，等把大多数稀泥淘洗了，然后用力拧干，随意擦了擦头发，揉了几下鼻子，原地跳了一阵，让身子暖和起来。他不想让胡慧娴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不想让她因为怕自己感冒而添上心事。
胡慧娴在车上看见汪青山前前后后忙碌奔跑，看见倾盆大雨拍打着他，看见汪青山衣服前面因为抱石头蹭上的泥浆被雨水冲掉又蹭上又冲掉，看见他奋力爬上公路坎上去找树枝，心里一阵阵揪紧，一阵阵感动。
读高中时好几个优秀男同学明确向她表示过好感，希望建立恋爱关系，她也觉得人还可以，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汪青山意外认识后，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望着窗外雨雾中奔跑忙碌的汪青山，看见他矫健的身影在公路坎上坎下闪过，她在心里说：在以后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携手走进风雨，永远！
胡中林也一直在感受窗外发生的一切，在朦胧中看见女儿脸上痛苦、紧张、喜悦的神情交替，脸蛋红扑扑的，他知道女儿心思，伸过手去，在女儿手心里慢慢画了一个勾。
汽车又继续朝济世医院奔去，排水沟里的水漫到路上来，车子向前行驶，车轮两边溅起的水帘随着路面上积水的深浅变换着大小高低。
夜色渐渐加深，路边的灯火慢慢减少，再跑一阵，已经到了雨城区边上，薄雾袅绕下的青衣江舒展着妙曼身躯，从雅安城中轻盈流过。
他们没时间欣赏雨城璀璨夜色，在路边小饭店匆匆吃了点饭，又冒雨继续赶路，又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济世医院”几个大红字在深深的暮色里醒目矗立着。
看见有车停在门口，值班医生、护士、保安都热情围上来，帮忙把伤员抬进病房。
胡慧娴把包车费用给了严洪尚，跑进去照看父亲。
汪青山跑出来拿了五百元给严洪尚：“当哥嘞，抱歉得很，我看来的路一时通不了，你只有绕道二郎山回去，我给你增加两百元油费。”
严洪尚不肯接钱：“你们换衣服时我问过病人，你和他家不得亲戚，也没啥好深交情，在危难时却能拼上性命帮忙。今天要是没你拼死命干，车子也可能保不住，兄弟，你是真男人，哥在心头感激你，二天有用得着地方就开腔。五百元就不要拿，请用它帮我给病人买点营养品吧。”
姓杨的值班医生把胡慧娴叫去，详细记录受伤经过，以前治疗情况，又去病房认真查看伤势，吩咐护士赶快跟病人止痛消炎，今天晚上注意事项等等。
杨医生安排完才回头对汪青山说：“明早早点去挂号，管理好个人贵重物品，放心，病人没啥危险，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汪青山侍候完胡中林解手，从走廊搬了把空排椅进病房来，对胡慧娴说：“今天晚了，你只有将就对付一晚上，我去租一套被褥来，你在椅子上睡，我另外找个凳子趴在床边就睡了，明天挂号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疲惫不堪的汪青山把胡慧娴安排好，和家里报完平安，刚坐下又站起来，刚才在路上不方便，他只是把外衣和外裤换了，到现在内裤裤腰地方还是湿浸浸的，很不舒服。
他去浴室换完出来，又想到这样的高温天气，湿衣服捂着会出异味，便到水池边清洗，只是走得急促，忘了带洗涤用品，他想就这样先对付着，把泥巴清洗干净也好。
正洗着，一双手伸过来，抢走他衣服。
是胡慧娴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把衣服紧紧攥在手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汪青山，胸脯起伏着，房间里只剩下水流声。
汪青山不敢看她，快速将水池边洗好的内裤抓在手里，拿话岔开：“你给家里打电话没？”
“打了，我妈问我路上顺利不，我说有大力神护佑着，顺利得很。我奶奶叫你把桃木塔挂在病床头，对了，奶奶是不是要你喝过一碗水？”
汪青山依然低着头说：“喝了，我当时口正干呢，一仰颈项就没得了。”
胡慧娴又抬起头看着汪青山说：“我家有人出远门时奶奶都要求喝一碗平安水。”
汪青山看着外面夜色说：“我妈问你们好，嘱咐我好多话。你家水真甜，说到水甜我真才感觉饿了，你饿不？我去买点宵夜，你爸爸肯定也饿了，颠簸了好几个钟头，好人都遭不住，隔会我们给他擦擦背。”
胡慧娴低头轻声回答：“嗯，你等我晾好衣服一起出去，然后再侍候我爸。”
“那我们一起洗，我力气大，揪得干些。”汪青山把内裤放在干净盆子里，从胡慧娴手里抢过衣服清洗，手背上的创口贴在刨泥坑时磨掉了，几条红色伤口清晰可见，他赶紧把手心向上，不让胡慧娴看见。
胡慧娴还是看见汪青山手背上的新鲜伤口，以为那是推车时弄的，心里又一次感动，把衣服夺到自己手里：“我不要你洗，你在旁边看我洗就是，但你不许走开，现在夜深人静，你在旁边我才不害怕，不要离开我。”
后面的“不要离开我”声音小了许多，汪青山没听明白，他知道一定有啥原因才小声，笑了一下，没去追问，站在旁边静静的看。
汪青山想说些其它内容，让胡慧娴放松。他知道胡慧娴心里一定不会平静，医院是到了，可能不能治好，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就难说了。
现实中许多事都和愿望有不小距离，普通民众的生活在许多时候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能真正把握命运的概率非常低。
为了缓和紧张心情，汪青山也不知咋就说：“不要怕，说真嘞，你的侧影像观音菩萨，邪气不敢靠近你。”
“意思是我样子难看？转弯抹角骂我？”胡慧娴直起身来，听语气在生气，脸上却挂着喜悦。
“这样，你在这里洗衣服，我去打点热水给你爸洗洗身子。”汪青山觉得现在往感情方面说有点趁人之危，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想起和伤员擦洗下身是该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现在正好合适，趁机避开这暧昧氛围。
他去开水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帮伤员慢慢脱去衣服，细心为胡中林擦洗身子。
汪青山再怎么注意怎么小心，只要微微一触动身子，胡中林就感觉到痛得厉害。他咬牙忍受着，在心里说：为了不给娃娃们当负担，为了让老妈不再捡破烂，为了心爱的女人，这次一定豁出去，再大苦痛也要忍受。
等汪青山给胡中林擦完，胡慧娴这边也洗好了。汪青山用力拧干衣服，拿去晾，胡慧娴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看着小伙子熟练做着事，她想：这样的人真难得，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人好比啥都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以后他们一起生活的情景，脸上禁不住发烫，心在激烈跳动。自己先不好意思，悄悄到风口上降温。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从病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旋即又静下来，他们蹑手蹑脚回到病房，被颠簸和伤痛折腾了大半天的胡中林已经沉沉睡着了。
胡慧娴看汪青山还光着脚，从床底下把她爸的鞋提过来，放在汪青山的脚前：“明天早上我们先去买双鞋子，现在将就穿。”
走了一截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一起回到病房看，见病人依然熟睡，才完全放下心来，轻轻锁上门出去。
四周山岚在暗夜里黑黢黢的，肃穆守卫着这座山间小城，远处，两根汽车灯光柱从山腰飞快扫过，等你来不及看清楚光柱扫过的房屋树林，一切又被黑暗所吞没。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甜味儿和树叶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要深呼吸几口。路边树下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蛐蛐鸣叫，衬托这静谧夜晚。
一阵凉风吹过来，胡慧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汪青山说了声：“你等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往医院跑，跑几步又转回来说：“深更半夜，把你丢在路上不放心，一起到医院门卫室，在那里等我。”
胡慧娴不晓得汪青山跑回去的用意，但知道是在为她安全着想，在门卫室外面静静等着。
不一会，汪青山拿了件厚衣服给她穿上，胡慧娴心里的暖意一下升起来，眼里闪动着亮光。
看着楚楚可怜的姑娘，汪青山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把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刚伸到半路，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伸过来放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我好担心，不知我爸嘞伤有没治好希望，要是不行，以后我爸咋过啊，我妈说今天我爸故意往高坎爬，他不愿意瘫痪连累我们，想一了百了，解脱全家，解脱自己。我家妈老汉的感情可比一般夫妻深，如果我爸真栽下去，我妈非疯了不可。奶奶头发都愁白完了，看到她天天到处捡破烂，心里刀绞一样。为啥我们农民的日子就那么艰难，同样是国家公民，农民生病全部要自己掏钱治，老了也没依靠。”胡慧娴想把堵在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
“你不要担心，我看值班医生很有把握，他们见过这样的伤病情况一定不少，有丰富治疗经验呢。相信好人终有好报，你们一家都是善良人，我婆婆说你歌声里有仙乐一样味道，一定是在积德行善人家长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汪青山赶紧安慰胡慧娴，手不由自主握得紧了些，拇指在慧娴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
胡慧娴轻轻叹了口气说：“婆婆还在说我吗？那天我都被她看虚了，你不解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不晓得咋办了。她和我奶奶有许多相同地方，她们那代人深受佛教熏陶，心肠好，遇到啥事都以善良愿望去揣度别人。不像现在人，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良心都不要，啥伤天害理事都做得出来。”
“等叔叔伤治好了，我接你和奶奶到我们家，和我婆婆她们一起唱佛偈子。我从小就喜欢听她们唱，你嘞歌声真好听，那天我都听醉了，过了好久还在脑子里回响。”汪青山故意把话题扯远，让胡慧娴远离担心。
胡慧娴幸福地笑了，脸上小酒窝又成了月牙状，悄悄看了汪青山一眼说：“那以后有机会就唱给你听，以你听腻为止。”
汪青山高兴：“那是我几辈子才修来嘞福气，有你歌声陪伴，啥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你觉得我不好，那我就完了。”
“我是那样人吗？”胡慧娴不高兴了，“不是因为你帮我，我才对你好，人生有好多道理说不清楚，许多事说不清原因。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地方，我一样毫不迟疑帮你。”
“嗯，我相信。”汪青山正回答着，感觉胡慧娴手指在他手心画了个啥图案。
这地方他们不熟悉，好些商店饭馆都关门了，转了几个地方才买到想吃的东西。胡慧娴侍候爸爸吃完，看见父亲又出汗了，去打了盆热水来，汪青山将一半身子依在床边，轻轻抬起胡中林，让胡慧娴给病人擦背。完了他就加了一件厚衣服，坐在凳子上，趴在病床边酣然入梦。
黎明前的寒气格外浸人，胡慧娴从排椅上起来，给自己加上件厚衣服，把她盖的薄被子轻轻搭一半在汪青山身上，另一半用手按在床上，以防掉到地下去，自己则小心坐在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细细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回忆起他们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她认为这样聪明善良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想起在流沙河边汪青山舀鱼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在倾盆大雨里抱着石头树枝奔跑，光着双脚拼命推车，看到汪青山手背上的条条伤痕，想起他不计回报的誓言。
茫茫人海，她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好人而欣慰，为他们走得这样近，能共同经历这些而欢喜。
病床高，她的脚放不到地面，一会儿就吊得又麻又胀。她怕吵醒汪青山，依然忍着，一动不动。
等护士来巡视，汪青山才被惊醒，胡慧娴的双脚吊得没了知觉，只好傻坐在那里，护士走后，她用手撑着，将身子移下床来，由于脚用不了力，只好把手搭在汪青山肩上，站了一阵，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她只好一直搭着，头顶上传来轻轻的呼吸，他们就这样静静挨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窗外有人走动，胡慧娴不好意思，轻轻试了试，脚已经有了知觉，才把手从汪青山肩上拿下来。
汪青山在胡慧娴耳边悄悄说：“我出去走走看，你再眯一会，天亮了我们事情多。”
他漫无目的到处转，来到医院水池边，看见一个中年人拿了个网兜在池子里舀鱼，有条不紊的动作不像是偷鱼，汪青山好奇地站在一边看。
那人用网兜舀了一盆鱼，转身倒在一担大水桶里，才过来对汪青山解释说：“到我们这池子放生的人太多，池里鱼密度太大，但又不能忤了放生人的善意，大先生就叫我们每天舀些出来，便宜卖给要放生的人，得到的钱买鱼饲料，就这样循环。今天有批藏族同胞要出院，那些信佛的善良人要买鱼放生，为我们医院和大先生祈祷祝福。”
见汪青山充满惊奇，那人更加自豪，仿佛大先生就是他家人一样：“大先生是我们西南地区奇迹，藏区许多人家都把他的照片供在神台上，都把大先生当活佛看，说他是长生天派到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西藏、青海、云南、重庆、陕西、贵州、四川有骨伤的老百姓都愿意到这里来请大先生医治，没地方报医药费的农民最多，治好同样伤，在我们医院花的钱还要不到其它医院五分之二，对实在拿不出钱的病人，大先生不但分文不取，还要送回家路费。”
中年人见汪青山听得入迷，来了精神，继续说道：“大先生家是祖传医术，到他们这代被他发扬光大，他家私立诊所收不完四面八方病人，大先生主动和县中医院合并，放弃了自家老字号，没大先生的气量胸怀就没有今天兴旺发达的中医院，就没周围几省人就医方便。”
汪青山亲耳听到济世医院和大先生的事迹与家乡传说一样，心里很感佩，自言自语说：“只收五分之二不到的费用，医院一样正常运转，那些高价医院做了些什么啊。”
在当前改制风潮下，别人趁机化公为私，千方百计为自己捞好处，大先生却是为天下苍生疾苦着想，化私为公，人间奇迹啊。
天已经大亮，汪青山来到大门外，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骑着一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过来，见到地上有树叶杂草，老人立即停下车捡，汪青山也跑过去和老人一起捡，心里想，看来这医院果真是名不虚传，病人家属都把医院当自己家一样。
送走微型车，吴淑英站在大门外久久不愿意回屋去，儿子这次去远方求医，前景难以预料。想起这些年全家人为战胜伤病做出的一切努力，想起儿子加重的伤情，一阵阵悲凉涌上老人心头。
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吴淑英径直到楼上佛堂，恭恭敬敬点起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哽咽祈求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保佑我那苦命儿子，保佑他好好回来……”。说完，深深叩拜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庄稼静静伫立着，等待暴风雨洗涤，蝉们仿佛也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停止了不懈的嘶鸣，将身体躲到树枝树叶下。偶尔一阵热风吹来，将空气中干燥气息卷进鼻孔，和人们心里的焦虑相混合。
老人走出佛堂，抬头看了看天，动身去查看装废品小屋会不会被雨水淋着，会不会从别处漏水进去。
小屋后面是一人多高的地坎，吴淑英怕雨水沿着地坎边沿浸下去弄湿了她辛勤的劳动成果，蹲下身子用手把地里的细泥土刨成一条土埂拦雨水。
天气干燥了很久，泥土变得异常坚硬，吴淑英的手掌边沿被磨得火辣辣痛，他想回家拿工具，又怕时间来不及。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老人没准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到高坎下，吴凤及时赶来，哭泣着一把将吴淑英抱着：“妈啊，女儿晓得您心里苦，您不要伤心难过，妈，您让我来弄，风好大，您去梨儿树下等我，雨也要来了，弄完我们回家去。”
吴淑英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没有挨过泥巴的手背，替吴凤擦去泪水：“凤儿，妈不伤心，亲人还在路上，我们不要哭。妈想过了，中林就算和上次一样回来，我们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只是委屈我的凤儿，里里外外都压在你和慧娴身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
吴凤把泪水吞下去，用力把母亲还没有弄好的拦水土埂做完，搀起母亲，将老人裤子上灰尘拍掉，理好被风吹乱的白发，扶着母亲回家。刚进屋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吴淑英看着儿媳兼女儿在灶台边忙碌，走过去帮忙，吴凤不要母亲做事，把老人拉到沙发上坐着：“妈，没啥事，一会就做完，妈，记得我刚来家里不久，还没这灶高呢，你推豆花给我们吃，哥哥在灶塘前头烧火，我去跟他并排坐着，您把埋在火灰里嘞洋芋掏出来，我和哥哥都吃黑了嘴巴，你拿帕子先擦我，哥哥不干，说你偏心，啥好事都先我。妈，你那天说了句话，哥哥以后就不再和我争了。可惜我那时小，记不得你说嘞啥了。”
“妈也记不得了，反正是要他让着你的意思。”吴凤的话让老人心情好些了，“妈一看到你那双大眼睛，就说不出的喜欢。等你长大了，一想到你要嫁出去，妈就不能天天看到你，又怕你去婆家过得不舒心，心里头就着急难受。你爹晓得我嘞心事，安慰我说家家女儿大了都要嫁出去，我们要为你选一户好人家，把你许配得近些，就能经常见到了。后来你悄悄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吴凤，妈觉得奇怪，问你爹，你爹要我注意你看中林嘞眼神，妈才反应过来。你还记得那年端阳节不？妈借口吃雄黄酒能避长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实际是妈心里太高兴，因为我的凤儿不会离开我们了。”
吴凤把炉火上安顿好，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抱着母亲手臂：“妈，我和您想嘞一样，看到别人家女娃子长大了都要嫁出去，心头就伤感害怕，又怕嫂嫂对你们不孝敬，一想到要离开您和爹，还有一直保护我让着我嘞哥哥，心头就空荡荡嘞，感觉日子没味道。
一天晚夕突然想，我和哥哥又没得血缘关系，只是我们都姓胡，只要我把姓改来随你了，别人就不笑话，我就可以留在家里。想明白这层，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公社，鼓起勇气把情况和妇联的人说了，妇联的人说我和哥哥没血缘关系，可以结婚。妈，那天凤儿是一路唱着歌回家嘞。”
“凤儿啊，妈当时就明白了你的意思，只是看不出中林对你是不是只有兄妹情份，妈就去试探他，假装说有人跟你介绍婆家，过几天就去看人户，他听了呼一下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说他不同意。妈当时把眼泪都笑出来，晓得你们合了心，我们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凤儿，只是委屈你了，我们家不富裕，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吴凤把母亲紧紧抱着，用额头贴着吴淑英粗糙的脸，深情说：“妈啊，凤儿是天底下最幸福嘞养女、儿媳妇和妻子，那些大富大贵嘞人都没法和我比，凤儿前世就是家里人！”
吴淑英爱怜地把吴凤眼角细细的皱纹推了几下：“好凤儿，这几年妈看你劳累心焦，看你脸上光彩暗下去，心里难受，妈帮不了你，捡些废品又买不了几块钱。收废品的老板都对我说了，我的废品卖得高是你在宽妈心。凤儿，妈和那老板说好了，以后照市场价给我，不要你为补钱跑冤枉路。”
吴凤想起亲人在路上不能哭，忍着泪水，从母亲怀里起来去看锅里情况，侧身问道：“妈，你看和慧娴一路嘞小伙子咋样？”
吴淑英站起身，走到灶台前双手合十作了三个揖：“善因结善缘，慈悲大无边，人生聚散都是缘分。妈看那小伙子面善，言谈举止稳重诚恳，是个好人。有他一路去，妈放心。”
昨天晚上风很大，地上的落叶枯枝和杂草杂物堆积了不少，墙角和拐弯这些地方尤其多。一些薄树叶喝足了水分，紧紧贴着地面，不用指甲还把它们弄不起来。
那老人一点不含糊，伸手就去揽那些枯枝败叶，汪青山人年轻，身手灵活，不好归拢地方就抢在老人前头做。一会儿就捡了几大堆，汪青山跑到走廊尽头提了两个竹筐来，等装满一筐，汪青山问清楚倒在哪里，抬起竹筐就跑，去倒了又来，一连跑了好几趟。
看到汪青山额头冒汗，老人坐在花台边，伸手示意汪青山歇会，随便问道：“小伙子，你是昨天下午刚来的吧？从哪来？”
汪青山如实答：“我们昨天下午从汉源那面赶过来，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会，深夜才到，已经住起院了。您晓得今天啥时候挂号？大先生要几点才来上班？我们心焦呢，不晓得情况如何。”
“你家人伤到哪，严重不？多大年纪？”老人随口问道。
“四十多岁，从梨树上摔下来，伤到腰椎，去省城大医院医过，还没好利索，钱就医完了，只好回来自己将息，只能做些简单轻巧事情。看看有点好转，昨天不小心又摔了一跤，现在病人只能躺着，一动身子就痛得受不了。都是平躺在车里送过来的，路上又颠簸那么长时间，真担心伤势加重难以恢复。”
在胡慧娴面前汪青山不敢谈伤势，一直把担心憋在心头，现在有人倾诉，觉得说出来好受些。
老人认真听着，听完又继续问汪青山，“伤者脚能动不？别人扶着能不能侧身？”
汪青山如实告诉老人：“脚能轻微动，扶着微微侧身也行，昨晚上我们还扶来侧着给他擦了背，就是痛得凶，看了心痛。”
装完最后一筐垃圾，老人站起来拍了几下手，安慰道：“嗯，我估计问题不是很大，小伙子，你把这筐垃圾倒了，就去做你事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是外地患者，可以优先就医，不错不错。”
胡慧娴好一阵没看见汪青山，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此时此刻在做啥。
汪青山帮她的一幕幕景象又在脑子里重现，她清楚地意识到，不管以后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以后能不能在一起，汪青山已经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小伙子能让她这样牵挂，从来没有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胡慧娴心上千头万绪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在心里矛盾着：“不要叫他看出我的心事来，我要等他先明确表示态度……其实哪个先说都一样，只要我们喜欢，不过……还是他先说要好些……”
汪青山在倒垃圾途中老在想，这老人说不错不错是啥意思，是说胡慧娴父亲的伤情有治愈希望还是说今天天气不热不冷，他家病人好受呢？
等他放好竹筐洗完手回来，看见刚才和他一起捡垃圾的老人穿着白大褂，领着七八个医生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过道两边病房门口站满病人和病人家属，有人小声说：“大先生领医生护士查房了。”
人们表情严肃，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医生护士们。
这排场虽然远没迎接国家元首检阅时壮观、豪华，但感情的真挚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青山身旁一位高大藏族汉子双手合十，低头看着指尖，口中还在不停念叨着。
反观现在医患矛盾日益尖锐，伤害医疗人员事件时有发生，“医闹”四处蔓延，仅仅靠立法来控制，是想得太简单还是不愿意触及本质与根源？是什么导致和怂恿部分医务人员私欲疯狂膨胀？相信历史终将会对这畸形现象公正裁决。
汪青山想抢在医生护士前头回病房去，但又觉得那样做举止唐突，只好看大先生领着医护人员进了病房才赶快走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刚进去就看见胡慧娴在窗前张望，他轻轻走到胡慧娴身后，柔声说：“对不起，我在外头耽搁时间长了。”
胡慧娴回过身笑了：“别这样说嘛，没事你会早来，我是在看你是不是会从那边过来。”
“我看见大先生了，我们还一起打扫过垃圾，好慈祥和蔼嘞老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汪青山抑制不住激动，“我们一起捡过树叶杂草说过话，他还详细问了叔叔伤情，我听他口气没大问题，有把握治好。你不要担心，看见你愁眉不展我不好受。”
胡慧娴拿小手指碰了一下汪青山手背，脸上充盈着幸福：“你嘞心意我记在心头，你是好人，但愿佛菩萨保佑我爸，能把伤治好。”
中午高万全在街上碰见干儿子向如斌，被二癞子异常热情拉到馆子喝小酒。酒店巨老板一看是常客，殷勤接待：“贵客又光临，你们好几天没来了，最近卖……忙着发财啊，老位子等着你们呢。”
“你娃这张嘴，不发财都不行，酒是老规矩，我就喜欢那味道巴适嘞泸州大曲，菜就弄几个新鲜嘞。”高万全边朝里面走边说。
一会儿酒菜端上来，高万全眯眼看着向如斌说：“今天是啥节目？又是碰巧遇到老子？不会白眉白眼请老子喝酒吧，怕是又在打老子啥坏主意？是不得又在想贫困救济款？明跟你娃说，没有，我们村全部脱贫，没指标了。”
高万全当初收向如斌为干儿子，林青莲坚决不同意，觉得收这样人当干儿子有辱他家高贵门庭。
高万全耐心开导老婆：“你懂啥啊，贵为齐国宰相的孟尝君还结交鸡鸣狗盗草民做朋友，我一个小小山头王，招个癞子做干儿子有啥稀奇？鸡朝后刨，猪往前拱，樱桃好吃搁不到第二天，核桃难捶能放一年，各人有各人门道和用处。说不定哪天他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不许在外面张扬是我干儿子，更不许打起老子嘞旗号办事。”
向如斌不知道高万全这时的心思，按自己思维说：“干爹，我还敢打您啥主意啊，我这段时间胃子不大舒服，经常发干呕冒酸水，好久没请干爹喝酒了，又实在想您得很，干儿子今天是月母子碰到老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好好陪干爹干一台！您对我嘞再生恩情永远忘不了。”
说完，向如斌站起来，恭恭敬敬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干了，坐下来拈了一箸水煮肉片放在高万全碗里。
高万全微微抬了抬手表示谢意，正经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别给老子绕，究竟有啥事？干干脆脆说出来，搞这样隆重，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老子不习惯。”
向如斌咽下菜，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天樱枝妹妹和许新龙他们那伙人把我整惨了，几块人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水果市场去退钱，四乡八处人些都在看我嘞笑话，干儿子跟你丢大脸了。我看我们村里头这批年轻人翅膀硬了，要造反，今天想起都还害怕得很，吃到喉咙管头都遭他们捏出来。”
“你娃一定又是干啥子缺德事让他们看到，老子跟你说，以后做事小心点，老子可不想再跟你揩屁股，你自己摆嘞烂摊摊一个儿去收拾。你家女娃儿也大了，又那么优秀，你要给她长脸。现在年轻人不好惹，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惹到他们你吃不消。”高万全已知道那事的来龙去脉，因为牵扯到高樱枝，他就假装不晓得，说话立场自然有些偏了。
“这些年干儿子可没少跟你出力，你不能把我撂半路上。听人说明年就要进行换届选举，干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真是按规定要退下来，印把子可千万不要落到那些人手头，不然我们巴心巴肝跟你跑嘞人些没得好汤汤喝。要不干爹去上面举荐我，凭您和上头嘞关系，凭干爹您嘞手腕，摆平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那样肥水就不会流入外人田。等我当上村主任，我在前头跳，干爹您在后台调度，梨园村还不照样是你说了算？我们那些对头还不一样在你夹肢窝底下过日子，嘿嘿，你看我这主意妙不妙？”向如斌边说边看高万全的反应。
高万全喝到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呸，妙个屁，狐狸尾巴给老子露出来了吧，就你龟儿子那副德行，那样嘞好名声，哪个会选你？上前年你想我拿个村民组长给你当，我怕没人瞭你，没遂你愿，今天居然心长大了，跳出来把人都打得死，竟然打起当村长主意来，我看全村一千多张选票，你总共就能得一票，都是你自己投给自己嘞，连你婆娘都不得选你。”
向如斌在心头酝酿好久的计划让高万全干干脆脆挡了回来，心头很不爽，闷头喝一大口酒，恨恨的想，看来这老狐狸还舍不得丢印把子，还想连任呢，这回老子量死他，休想连任得成。等对头些把权夺过去，老子叫你脑髓都后悔干。
被汪青山拒绝后，高万全又在筹划新接班人，他想两个儿子不中用，女儿高樱枝也是人选啊，就在家里把村上事有意和女儿提起，高樱枝不晓得父亲的用意，该咋评判就咋评判，高万全对女儿的判断能力满意，但从口气感觉樱枝对村上职务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事得慢慢培养兴趣，先不能让她产生警觉和抵触，等她尝到权力的甜头就好办了。
看向如斌失落样子，高万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就这样失去一个得力干将不划算，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换成亲切口气说：“如斌啊，不是干爹不想帮你,目前你暂时别做那不巴谱嘞梦，村干部并不是你想嘞那样风光，里头嘞苦你没法体会得到，那活路就像妇科医生上班——屄事多，我劝你别东想西想嘞，种好庄稼，管好果树些，好好积攒钱供娃娃读书才是正事，有啥好事干爹先就想到你。”
提起女儿向燕，向如斌一下就换了副心情，他知道已经拴在姓高战车上,让他晓得自己有二心不是好事，便用轻快语气说：“我女娃儿不晓得咋嘞，从小到大就是省心，读书从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他们班主任老师叫我家准备好钱，二天重点大学跑不脱。”
高万全笑着拿筷子指着向如斌：“你家向燕是遗传了你嘞聪明机变，你家婆娘嘞勤快踏实，你家两口子硬是会整呢，把优点全部遗传下来。”
两人又真真假假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一瓶酒就没了。空气里有要下大雨迹象，他们不敢久留，结完账就匆匆出来。
向如斌跨上摩托车，对丰田轿车里的高万全快速扬了下手，率先走了。
汪青山和胡慧娴正说话间，大先生带着医生护士进来，看见汪青山，老人笑道：“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你不怕吃苦，做事不计较，又利索，不错不错。”说完走到胡中林面前，笑着问：“兄弟，把你以前治疗过程讲讲，现在伤处的感觉也说说看。”
胡中林详细回答了大先生的问题，听完描述，大先生叫随同医生护士帮把病人扶来侧着身子，伸出手指在受伤部位细细的摸上摸下，轻轻按着。
大先生边轻按胡中林的腰椎边问：“你家果树栽了好多亩？”
胡中林想不到医生要问这和伤情无关的事，随口回答道：“我家是五个人包产地，每人分到一亩七分三厘，总共八亩六分五厘，我又开了四亩多荒地，总共有十三亩左右，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栽满果树。”
大先生的手还是在伤者腰椎上摸索，嘴里不停歇：“现在水果树都是要讲品种，老品种虽然味道纯正，只是产量低些，新品种有价格优势，你家栽了哪些新品种？”
胡中林看了女儿和汪青山一眼：“这些年我做不起活路，没得精力去更新换代，品种已经落伍了，主要还是那些苹果、梨子、核桃、李子、樱桃和桃子些。”
大先生笑道：“兄弟，你把伤治好回去，要记得换新品种，以后等你家水果丰收了我弄车子来买。”
胡中林轻松笑了：“我们那里遍地都是水果，同一时间成熟的品种多得很，每年从二月底小樱桃红了开始，一直要等腊月间柿子下树，一年水果才算结束。你来我家不要你买，我一天给你换三种口味三个品种，保证两个月内口味品种不得重复。”
见伤员注意力放在和自己说话，神经和肌肉完全放松，大先生摸准位置，突然间拇指一用力，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响，接着就听见胡中林大叫一声，双脚抖了好几下，自己就侧过身来平躺着了。
大先生哈哈大笑：“兄弟，你昨天真会摔啊，把原来没正常愈合的地方摔开了，省得我今天要帮你弄开再复位，现在错开的脊椎归原位了，只是骨位错开时间久些，骨痂也损伤了，第三节腰椎左外侧还有条小裂缝，需要在床上静养些日子，恢复也要慢一点。你要记住敷药，如果恢复正常，四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下地干活，以后爬树子小心点，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来。”
大先生接着转身对汪青山说“好了，小伙子，隔会到我办公室来开药，病人现在不能下床，不能剧烈扭动身子，侧身也要少。”
站在一旁的汪青山对大先生谈笑间治疗伤病的能力，对伤病治愈的充分自信，那份暖暖的亲和力，挥洒自如的举止神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赞叹道：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能象这老人一样为大家做有益的事，也不枉来人世间一趟。
胡慧娴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额头抵在父亲厚实肩膀上，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显现曙光。她用额头在父亲的肩上转动着，激动的泪水潸然落下。
胡中林伸出大手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摩挲，眼角涌出的两行热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洁白枕头上。
几年来，他们全家顽强地与伤病进行着抗争，其间的压抑和痛楚深深地烙在每个人心上，今天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
汪青山悄悄走出病房，走到后面院子里，深深呼吸了几下，压抑着心头的感动。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几个藏族同胞在收帐篷，在把锅盆碗盏、炉子、衣物等往箱子里装，便好奇走过去看，刚才在病房门口合十行礼的藏族汉子非常友好和他打招呼：“汉家兄弟，你们是刚来的吧？”
汪青山也合十还礼：“我们昨天晚上刚来，大哥你们要出院了吗，先前就在这搭帐篷住？”
“我叫扎西次仁，是从西藏林芝来的，我女儿央金放羊时从马背上摔下来，髋骨摔得很严重。医了几个地方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听人说这里好，我们全家就来这里请大先生医治。由于病床紧张，陪伴人要住旅馆，大先生看我们开支大，就特许我们在这里搭帐篷住。现在央金的伤完全好了。今天就要离开大先生，离开济世医院，真是舍不得啊。”
说到这里，高大藏族汉子眼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从贴胸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双手捧一张给汪青山，“这是长生天派来人间解救我们的活佛，你拿一张回去供起。”
汪青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大先生的照片，便小心翼翼放在上衣口袋里。
他们正说话，一位美丽的藏族小姑娘跑过来，抱着扎西次仁的腰，撒娇道：“阿爸，我还想再耍两天，舍不得医生爷爷和叔叔阿姨们，行不行啊阿爸，我保证以后更加努力读书，长大了和医生爷爷叔叔阿姨们一样，当好人。”说着说着，央金眼里的泪花滚了出来。
扎西次仁蹲下身子，把央金揽在怀里，伸出粗糙大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柔声说道：“央金啊，阿爸明白你心意，阿爸也舍不得这些好人，等你到内地读大学时，我们全家一起再来看望恩人们。”
这里浓浓的离别情让汪青山受不了，他快步往外走去，走到凌晨时来过的水池边，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藏族阿妈手里端着个白色塑料盆子，里面游着十几条红鲤鱼，只见阿妈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了几个礼，然后把装鱼的盆子举过头顶，对着初升的太阳唱歌。
旁边人说：这是藏族同胞按照他们风俗在为所敬仰的人放生祈福。
汪青山听不懂歌词意思，但那发自肺腑的深情曲调拨人心弦，路过的人们都被这深情的歌声留住脚步，满怀敬意聆听老阿妈歌唱。
唱着唱着，两行清凉泪水从藏族阿妈眼里滚了出来，流到黑里透红皱纹交错的脸上，颗颗泪珠在朝阳映射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唱完后，阿妈深深鞠了几个躬，小心翼翼把鱼倒进池子，深情祝福：“大先生，扎西德勒！济世医院，扎西德勒！”
人世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想靠红口白牙说些比唱还好听的空话，就能赢得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那一定很复杂很难办。赢得由衷的尊敬和拥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少说空话，用实实在在暖心行动就够了。
看到这些，汪青山不由得联想起大学期间在潮州实习时见到的情景。潮州的山河和其它地方不一样，都是有姓的，山叫韩山，山下滚滚流淌的大河叫韩江。
这山河有姓氏还有来历呢。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宪宗皇上为求佛主庇佑，让他长生不老永远安享尊荣富贵，于是颁下圣旨，命令宦官从凤翔府法门寺塔中将传说中的佛祖指骨迎到宫里供奉，并要求沿途官民清洒道路，焚香礼拜，捐资侍奉。
贪婪的官吏们趁机变着花样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一时搞得民不聊生。
其实，信奉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把自己意愿强加在他人身上，宪宗皇帝信奉佛主是为达到个人目的，其结果是为一己之利而损害民众。
刑部侍郎韩愈看到这样给老百姓带来的危害，很以为不妥，为反对皇帝迎奉佛骨劳民伤财，他不顾个人安危，不顾朋友亲人劝阻，毅然上《谏迎佛骨表》以劝阻。
结果自然是龙颜大怒，多亏裴度、崔群等大臣极力说情，韩愈才保着性命。但是死罪饶了，活罪难逃，皇上将他贬谪到八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潮州，并且勒令他们一家连夜迁出长安城，不得延误。
韩愈一家冒着寒风来到秦岭蓝关，体弱的五岁小女儿禁不住劳累和风寒折磨病逝。
年过五十的韩愈强忍委屈和悲愤，对前来准备为自己料理后事的亲人，写下了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自古忠臣遭恶报，从来奸佞享厚福。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河中，这样的现象朝朝代代不绝如缕。原因就是忠臣心里第一位的是国家社稷和民众，他们天真地以为那些“英明神武”的天子也和自己想法一样，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个人和小集团利益和安逸享乐是可以缓一缓放一放的。以为只要自己为国家赤胆忠心，就当真能日月可鉴，就能得到最高上司的赞赏和理解。
封建专制时代的奸贼小人则善于揣摩主子心意，投其所好，从来不会扫主子的兴，国家民族利益在他们心里不值一哂，民众在他们眼里就是使唤和掠夺对象。他们深深知道，在专制体制下，决定自己升迁荣辱的是上级，揣摩迎合主子心意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当然会讨得无尽好处，官位在民众唾骂声中节节攀升。
从剖腹剜心的比干到被寸裂而食的袁崇焕，忠臣们的热血一直绵绵不绝流了几千年！在我们辉煌的文明之外，还应该列一个耻辱表出来，用以警示世人。只是以我们一贯以来的爱面子性格，蔡桓公现象恐怕会一直主流下去。
悲愤归悲愤，风餐露宿几个月来到了潮州的韩愈，忘却个人憋屈，压抑失去爱女的悲伤，不顾罪臣身份，深入到民间了解情况。
当时潮州因为远离中原，偏居一隅，文明程度低，习俗野蛮，生产技术落后，人口买卖非常猖獗，有人大白天公然劫掠人口，一般百姓出门都要结伴而行。河里鳄鱼横行，人们眼睁睁看着河边肥沃的土地，不敢引水灌溉。没学校，孩子们遍地乱跑，不知仁义礼智为何物。
面对这尚未开化的困难局面。韩愈用了八个月时间，做了除鳄鱼、兴教育、修水利、严禁人口买卖和释放奴婢四件大事。使潮州一下缩短了与中原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的差距，为潮州发展起到了历史性的里程碑作用。
朝廷见韩愈在潮州干得欢，没受折磨，皇帝老倌不愿一个贬臣弄出大政绩来扫朝廷颜面，不愿地方官员太得民心，赶紧将韩愈“升迁”了。
韩愈一离开，潮州山河马上有了姓氏，老百姓为纪念改变潮州历史和命运的贵人，将当地巍峨的大山叫做韩山，山下滔滔的大河叫韩江，一直叫到今天直到永远。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天下没有比高山更巍峨的纪念碑，没有比大江更绵长的抒情诗，这其中没有一点刻意和牵强，没有上峰意图的体现。不管历史车轮行进到什么时代，谁都无法改变潮州人民心中的韩山韩江。伟哉，韩公！
中国历史从秦始皇到只过了几十天皇帝瘾的洪宪皇上袁世凯，前前后后经历了四百多个正式称制的皇帝，不管谁在位时把自己吹得如何英明伟大，他治理下的国家是怎样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他的臣民对他是怎样感激涕零拥戴非常，在他家江山丢掉后连自己那小小的陵寝能不能保全都还要看运气，更遑论永远拥有山河！
真心为老百姓的人，完全用不着绞尽脑汁往自己脸上贴金，完全用不着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人民心中的那杆称公允得很，他们会真切地感知到你心里的温度。
汪青山想起韩山上韩文公祠里虔诚朝拜的滚滚人流，墙壁上后人的精彩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虽然远不及韩愈和大先生，但是我要像他们那样无愧于人的称号，尽自己最大力量多做有益于父老乡亲们的事。
第四章 求医
微型车平稳而快速行驶在108国道上，路两旁的果树和水稻田逐渐换成花椒树和玉米地，慢慢成片的大樱桃树出现在眼前，再往上走，路两旁出现了马尾松和灌木丛。
一辆辆满载着各样水果的汽车奋力行进在泥巴山盘山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声、喇叭声在山谷间回响，乡亲们用辛勤汗水浇灌出这漫山遍野的水果，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也为自己换来生存所需。
“人民创造历史”这句话主要是指老百姓在生产力发展方面的决定性作用，古代帝王们妄图把劳苦大众通过辛勤劳动积累财富和生产经验，进而推动生产力发展所造成的社会进步也揽到自己功劳薄上，止增笑耳。
翻过泥巴山垭口，车子依着山势盘旋来到河谷地带的荥经泗坪乡。空气中开始弥漫暴雨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十几只灰头斑翅鹛奋力扇动翅膀，四处寻找能避雨的安全地方；几只山麻雀急促鸣叫着，召唤同伴赶快找地方躲避，一群一群从头顶快速消失；燕子紧贴地面追逐蛾蚊，矫健的身影在秧苗尖上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到一丁点捕食细节；路上的车辆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各自飞快往家里赶。
一股凉风灌进来，浇拂车内焦灼的心，胡慧娴的情绪起伏着，这次求医，前景难以预料。她想理出个清楚思绪，可就是理不出来，这里刚想起个头，另一个念头又从横里冒出，冲乱了前面思路，她真正体会到心乱如麻是什么滋味。
她家上次治病欠的债眼看就要还清，今天又来了这么一下子，父亲又要遭罪了，看到父亲凸起的颧骨，黝黑粗糙的皮肤，日渐花白的胡须，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胡慧娴的心在滴血，她不知路在何方。
胡中林躺在汪青山和女儿中间，每一次微微的颠簸都让腰伤处钻心疼痛，那痛从腰部开始慢慢扩散到全身，这一波疼痛刚刚结束，后一波痛又涌来。他咬紧牙关，闭着双眼，将痛苦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胡慧娴知道父亲正在遭罪，紧紧握着爸爸的手，想让痛苦传递到她身上。这几年父亲忍受了多么大的苦痛，一个生龙活虎的庄稼汉子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态，一下失去劳动能力，做点手上活都要小心翼翼，眼睁睁看着慈母妻女奋力为家劳作，自己却是看客和负担，心上的痛比肉体的痛更难以忍受。
汪青山席地而坐，用手护着伤员，他不愿看胡慧娴父亲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不愿看到胡慧娴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本该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生活的重担让她早早结束了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眉宇间常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落寞。
一股侠义之念在汪青山心头滋生，他暗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帮助胡慧娴一家，不计后果不要回报，让快乐和幸福重新回他们身边。想到慧娴奶奶脸上凝重的神情，眼里隐隐的泪光，汪青山的心就一阵阵揪紧。
看着胡慧娴痛苦的表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认识，既然得到托付与信赖，自己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用最大力量去和坎坷人生抗争。
车子开过冯家坝不远，窗外开始掉下大片大片雨滴，在阳光照耀下白晃晃亮晶晶的，啪一声打在地上，溅起干燥尘土，留下铜钱大小个雨痕。
由于气候异常干燥，雨痕很快就开始收缩，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呛人的灰尘气味，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汪青山暗自庆幸他们先走一步，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容易塌方堵车路段就走完，他在心里祈祷暴雨迟一点才来，哪怕是迟十几分钟也好。想到如果能顺利通过危险路段，下一步行动又在他心里酝酿。
雨越来越大，车顶上像有人撮了豌豆大小的石块在往下倒，一阵阵脆生生响着。汽车在雨雾中努力前行，刮雨器像歌迷不停摇的手臂，侧面玻璃上一股股雨水在往下流，雨幕还是紧紧罩着前方，挡风玻璃前面越来越模糊。
到了经常塌方的泥泞路段，汪青山紧张起来，弓着身子到驾驶员旁边，帮助看路面。路上的水流越来越大，浑浊的泥水把路面遮得严严实实。突然车身往内斜着抖了一下，掉进泥坑里，喘了几口大气，哼哼了几声就动弹不得。
严洪尚急忙重新启动引擎，一面咒骂天气，一面狠踩油门，变换不同角度，试图从泥坑里爬出来，这样拼命挣扎了好几个回合也不起作用。
汪青山对严洪尚说：“严师，别白费力气了，你把车停到，我下去看看。”
又回头对胡慧娴说：“你在车子头照顾好病人，不许下车。”说完把手机放在车上，紧了紧鞋带，刚刚跳下车，大雨就劈头盖脸浇下来，他伸手抹去眼帘上的雨水，查看车轮前前后后的形势。心里有数后，叫严洪尚先不要动车。自己跑到路边，到处寻找石块和树枝。
狂风夹杂着大雨一阵阵扑打在他身上，汪青山顾不了这些，看见石块就搬，搬得动的抱起就跑。
他知道眼前情况万分危机，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困着，甚至被泥石流吞没的危险。
车子前前后后四五十米地方能搬来的石块都被他搬来了，衣服前襟被泥浆糊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估计石块还不够，汪青山又爬到路坎上找了些树枝来，跪在泥泞里用手使劲地把车轮前后的稀泥刨开，把抱来的石块树枝塞在车轮底下，填在泥坑里，还在后轮旁边预留了些石头，觉得还不够，又去弄了几趟。
等塞结实了，他才去和严洪尚交流怎样配合。等车子一用力向前，他就在后面侧身用肩膀使劲往前推，车后轮往前挪一点，马上用脚把预留的石头踢进泥坑里。
雨势还在加强，路上浑浊的水流在一点点上涨，水的浑浊程度也越来越浓，烂树叶和杂草顺着水流漂下来，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新鲜泥土的腥味。
汪青山感觉到形势越来越危机，他们随时都会身陷险境，再不迅速拼命将车子弄出来，当大量洪流袭来，唯一选择就是弃车逃命。
雨水从他头顶一直浇到脚心，汪青山顾不得这些，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推车，由于用力过猛，鞋邦子和鞋底彻底分裂了，他索性把烂鞋子踢到车轮底下当铺垫。光脚虽然好用力，但那些尖锐石头把脚底顶得火辣辣痛。
他顾不得疼痛，用肩膀顶着，用手掌抵着，拿出平生力气推车。
突然，一个身影在暴风雨中一闪，来到他身边，汪青山来不及抱怨，听得胡慧娴大叫一声：“保佑我们吧，佛菩萨……”
两人头脑里浑浊一片，只知道用尽平生力气推车，就这样来来回回挣扎十几次，汽车终于爬出了泥坑。
汪青山怕再出意外，叫浑身湿透的胡慧娴上车去，他迅速跑到前头用手势给驾驶员引路，雨水劈头盖脸拍在他身上，他怕暴风雨中驾驶员视角有误，在前面跑着平举双手，叫驾驶员以他的头作为路中心判定路线。再走三百多米，终于离开了危险地段。
看见前面不远处有片树林，汪青山不上车，要严洪尚赶快把车子开到安全地带，又叫胡慧娴把装衣服的熟料袋拿下来，他把袋子紧紧搂在胸前，举起雨伞，两人快速朝树林方向跑。
林间有间没门的小茅屋，汪青山先去看了一眼，确定安全后，看了胡慧娴一眼，胡慧娴不说话，抱了自己的衣服进去。
汪青山站在树林边，听着雨伞上比心跳节奏快得多的雨声，心有余悸的瞭望刚才陷车地方，雨雾中只看见一大堆稀泥石块已经把公路拦腰截断，公路背后山坡被撕了个血淋淋大伤口，他长嘘口气，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胡慧娴换好衣服过来，低头说：“该你了，看感冒。”说完抬头看了汪青山一眼，脸儿一红，跑向微型车。
汪青山换下被泥泞糊得变了颜色的衣服，在路边堰沟里随便漂了几下，等把大多数稀泥淘洗了，然后用力拧干，随意擦了擦头发，揉了几下鼻子，原地跳了一阵，让身子暖和起来。他不想让胡慧娴看见自己的狼狈样，不想让她因为怕自己感冒而添上心事。
胡慧娴在车上看见汪青山前前后后忙碌奔跑，看见倾盆大雨拍打着他，看见汪青山衣服前面因为抱石头蹭上的泥浆被雨水冲掉又蹭上又冲掉，看见他奋力爬上公路坎上去找树枝，心里一阵阵揪紧，一阵阵感动。
读高中时好几个优秀男同学明确向她表示过好感，希望建立恋爱关系，她也觉得人还可以，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汪青山意外认识后，才知道那种感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望着窗外雨雾中奔跑忙碌的汪青山，看见他矫健的身影在公路坎上坎下闪过，她在心里说：在以后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愿意，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携手走进风雨，永远！
胡中林也一直在感受窗外发生的一切，在朦胧中看见女儿脸上痛苦、紧张、喜悦的神情交替，脸蛋红扑扑的，他知道女儿心思，伸过手去，在女儿手心里慢慢画了一个勾。
汽车又继续朝济世医院奔去，排水沟里的水漫到路上来，车子向前行驶，车轮两边溅起的水帘随着路面上积水的深浅变换着大小高低。
夜色渐渐加深，路边的灯火慢慢减少，再跑一阵，已经到了雨城区边上，薄雾袅绕下的青衣江舒展着妙曼身躯，从雅安城中轻盈流过。
他们没时间欣赏雨城璀璨夜色，在路边小饭店匆匆吃了点饭，又冒雨继续赶路，又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济世医院”几个大红字在深深的暮色里醒目矗立着。
看见有车停在门口，值班医生、护士、保安都热情围上来，帮忙把伤员抬进病房。
胡慧娴把包车费用给了严洪尚，跑进去照看父亲。
汪青山跑出来拿了五百元给严洪尚：“当哥嘞，抱歉得很，我看来的路一时通不了，你只有绕道二郎山回去，我给你增加两百元油费。”
严洪尚不肯接钱：“你们换衣服时我问过病人，你和他家不得亲戚，也没啥好深交情，在危难时却能拼上性命帮忙。今天要是没你拼死命干，车子也可能保不住，兄弟，你是真男人，哥在心头感激你，二天有用得着地方就开腔。五百元就不要拿，请用它帮我给病人买点营养品吧。”
姓杨的值班医生把胡慧娴叫去，详细记录受伤经过，以前治疗情况，又去病房认真查看伤势，吩咐护士赶快跟病人止痛消炎，今天晚上注意事项等等。
杨医生安排完才回头对汪青山说：“明早早点去挂号，管理好个人贵重物品，放心，病人没啥危险，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汪青山侍候完胡中林解手，从走廊搬了把空排椅进病房来，对胡慧娴说：“今天晚了，你只有将就对付一晚上，我去租一套被褥来，你在椅子上睡，我另外找个凳子趴在床边就睡了，明天挂号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疲惫不堪的汪青山把胡慧娴安排好，和家里报完平安，刚坐下又站起来，刚才在路上不方便，他只是把外衣和外裤换了，到现在内裤裤腰地方还是湿浸浸的，很不舒服。
他去浴室换完出来，又想到这样的高温天气，湿衣服捂着会出异味，便到水池边清洗，只是走得急促，忘了带洗涤用品，他想就这样先对付着，把泥巴清洗干净也好。
正洗着，一双手伸过来，抢走他衣服。
是胡慧娴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把衣服紧紧攥在手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汪青山，胸脯起伏着，房间里只剩下水流声。
汪青山不敢看她，快速将水池边洗好的内裤抓在手里，拿话岔开：“你给家里打电话没？”
“打了，我妈问我路上顺利不，我说有大力神护佑着，顺利得很。我奶奶叫你把桃木塔挂在病床头，对了，奶奶是不是要你喝过一碗水？”
汪青山依然低着头说：“喝了，我当时口正干呢，一仰颈项就没得了。”
胡慧娴又抬起头看着汪青山说：“我家有人出远门时奶奶都要求喝一碗平安水。”
汪青山看着外面夜色说：“我妈问你们好，嘱咐我好多话。你家水真甜，说到水甜我真才感觉饿了，你饿不？我去买点宵夜，你爸爸肯定也饿了，颠簸了好几个钟头，好人都遭不住，隔会我们给他擦擦背。”
胡慧娴低头轻声回答：“嗯，你等我晾好衣服一起出去，然后再侍候我爸。”
“那我们一起洗，我力气大，揪得干些。”汪青山把内裤放在干净盆子里，从胡慧娴手里抢过衣服清洗，手背上的创口贴在刨泥坑时磨掉了，几条红色伤口清晰可见，他赶紧把手心向上，不让胡慧娴看见。
胡慧娴还是看见汪青山手背上的新鲜伤口，以为那是推车时弄的，心里又一次感动，把衣服夺到自己手里：“我不要你洗，你在旁边看我洗就是，但你不许走开，现在夜深人静，你在旁边我才不害怕，不要离开我。”
后面的“不要离开我”声音小了许多，汪青山没听明白，他知道一定有啥原因才小声，笑了一下，没去追问，站在旁边静静的看。
汪青山想说些其它内容，让胡慧娴放松。他知道胡慧娴心里一定不会平静，医院是到了，可能不能治好，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就难说了。
现实中许多事都和愿望有不小距离，普通民众的生活在许多时候都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能真正把握命运的概率非常低。
为了缓和紧张心情，汪青山也不知咋就说：“不要怕，说真嘞，你的侧影像观音菩萨，邪气不敢靠近你。”
“意思是我样子难看？转弯抹角骂我？”胡慧娴直起身来，听语气在生气，脸上却挂着喜悦。
“这样，你在这里洗衣服，我去打点热水给你爸洗洗身子。”汪青山觉得现在往感情方面说有点趁人之危，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想起和伤员擦洗下身是该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现在正好合适，趁机避开这暧昧氛围。
他去开水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帮伤员慢慢脱去衣服，细心为胡中林擦洗身子。
汪青山再怎么注意怎么小心，只要微微一触动身子，胡中林就感觉到痛得厉害。他咬牙忍受着，在心里说：为了不给娃娃们当负担，为了让老妈不再捡破烂，为了心爱的女人，这次一定豁出去，再大苦痛也要忍受。
等汪青山给胡中林擦完，胡慧娴这边也洗好了。汪青山用力拧干衣服，拿去晾，胡慧娴静静的跟在他身后。看着小伙子熟练做着事，她想：这样的人真难得，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人好比啥都强。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以后他们一起生活的情景，脸上禁不住发烫，心在激烈跳动。自己先不好意思，悄悄到风口上降温。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从病房里传来一两声咳嗽，旋即又静下来，他们蹑手蹑脚回到病房，被颠簸和伤痛折腾了大半天的胡中林已经沉沉睡着了。
胡慧娴看汪青山还光着脚，从床底下把她爸的鞋提过来，放在汪青山的脚前：“明天早上我们先去买双鞋子，现在将就穿。”
走了一截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一起回到病房看，见病人依然熟睡，才完全放下心来，轻轻锁上门出去。
四周山岚在暗夜里黑黢黢的，肃穆守卫着这座山间小城，远处，两根汽车灯光柱从山腰飞快扫过，等你来不及看清楚光柱扫过的房屋树林，一切又被黑暗所吞没。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甜味儿和树叶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要深呼吸几口。路边树下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蛐蛐鸣叫，衬托这静谧夜晚。
一阵凉风吹过来，胡慧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汪青山说了声：“你等我，马上就回来。”转身往医院跑，跑几步又转回来说：“深更半夜，把你丢在路上不放心，一起到医院门卫室，在那里等我。”
胡慧娴不晓得汪青山跑回去的用意，但知道是在为她安全着想，在门卫室外面静静等着。
不一会，汪青山拿了件厚衣服给她穿上，胡慧娴心里的暖意一下升起来，眼里闪动着亮光。
看着楚楚可怜的姑娘，汪青山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把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刚伸到半路，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伸过来放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我好担心，不知我爸嘞伤有没治好希望，要是不行，以后我爸咋过啊，我妈说今天我爸故意往高坎爬，他不愿意瘫痪连累我们，想一了百了，解脱全家，解脱自己。我家妈老汉的感情可比一般夫妻深，如果我爸真栽下去，我妈非疯了不可。奶奶头发都愁白完了，看到她天天到处捡破烂，心里刀绞一样。为啥我们农民的日子就那么艰难，同样是国家公民，农民生病全部要自己掏钱治，老了也没依靠。”胡慧娴想把堵在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
“你不要担心，我看值班医生很有把握，他们见过这样的伤病情况一定不少，有丰富治疗经验呢。相信好人终有好报，你们一家都是善良人，我婆婆说你歌声里有仙乐一样味道，一定是在积德行善人家长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汪青山赶紧安慰胡慧娴，手不由自主握得紧了些，拇指在慧娴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
胡慧娴轻轻叹了口气说：“婆婆还在说我吗？那天我都被她看虚了，你不解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都不晓得咋办了。她和我奶奶有许多相同地方，她们那代人深受佛教熏陶，心肠好，遇到啥事都以善良愿望去揣度别人。不像现在人，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良心都不要，啥伤天害理事都做得出来。”
“等叔叔伤治好了，我接你和奶奶到我们家，和我婆婆她们一起唱佛偈子。我从小就喜欢听她们唱，你嘞歌声真好听，那天我都听醉了，过了好久还在脑子里回响。”汪青山故意把话题扯远，让胡慧娴远离担心。
胡慧娴幸福地笑了，脸上小酒窝又成了月牙状，悄悄看了汪青山一眼说：“那以后有机会就唱给你听，以你听腻为止。”
汪青山高兴：“那是我几辈子才修来嘞福气，有你歌声陪伴，啥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你觉得我不好，那我就完了。”
“我是那样人吗？”胡慧娴不高兴了，“不是因为你帮我，我才对你好，人生有好多道理说不清楚，许多事说不清原因。如果你有需要我出力地方，我一样毫不迟疑帮你。”
“嗯，我相信。”汪青山正回答着，感觉胡慧娴手指在他手心画了个啥图案。
这地方他们不熟悉，好些商店饭馆都关门了，转了几个地方才买到想吃的东西。胡慧娴侍候爸爸吃完，看见父亲又出汗了，去打了盆热水来，汪青山将一半身子依在床边，轻轻抬起胡中林，让胡慧娴给病人擦背。完了他就加了一件厚衣服，坐在凳子上，趴在病床边酣然入梦。
黎明前的寒气格外浸人，胡慧娴从排椅上起来，给自己加上件厚衣服，把她盖的薄被子轻轻搭一半在汪青山身上，另一半用手按在床上，以防掉到地下去，自己则小心坐在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细细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回忆起他们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她认为这样聪明善良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想起在流沙河边汪青山舀鱼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在倾盆大雨里抱着石头树枝奔跑，光着双脚拼命推车，看到汪青山手背上的条条伤痕，想起他不计回报的誓言。
茫茫人海，她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好人而欣慰，为他们走得这样近，能共同经历这些而欢喜。
病床高，她的脚放不到地面，一会儿就吊得又麻又胀。她怕吵醒汪青山，依然忍着，一动不动。
等护士来巡视，汪青山才被惊醒，胡慧娴的双脚吊得没了知觉，只好傻坐在那里，护士走后，她用手撑着，将身子移下床来，由于脚用不了力，只好把手搭在汪青山肩上，站了一阵，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她只好一直搭着，头顶上传来轻轻的呼吸，他们就这样静静挨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窗外有人走动，胡慧娴不好意思，轻轻试了试，脚已经有了知觉，才把手从汪青山肩上拿下来。
汪青山在胡慧娴耳边悄悄说：“我出去走走看，你再眯一会，天亮了我们事情多。”
他漫无目的到处转，来到医院水池边，看见一个中年人拿了个网兜在池子里舀鱼，有条不紊的动作不像是偷鱼，汪青山好奇地站在一边看。
那人用网兜舀了一盆鱼，转身倒在一担大水桶里，才过来对汪青山解释说：“到我们这池子放生的人太多，池里鱼密度太大，但又不能忤了放生人的善意，大先生就叫我们每天舀些出来，便宜卖给要放生的人，得到的钱买鱼饲料，就这样循环。今天有批藏族同胞要出院，那些信佛的善良人要买鱼放生，为我们医院和大先生祈祷祝福。”
见汪青山充满惊奇，那人更加自豪，仿佛大先生就是他家人一样：“大先生是我们西南地区奇迹，藏区许多人家都把他的照片供在神台上，都把大先生当活佛看，说他是长生天派到人间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西藏、青海、云南、重庆、陕西、贵州、四川有骨伤的老百姓都愿意到这里来请大先生医治，没地方报医药费的农民最多，治好同样伤，在我们医院花的钱还要不到其它医院五分之二，对实在拿不出钱的病人，大先生不但分文不取，还要送回家路费。”
中年人见汪青山听得入迷，来了精神，继续说道：“大先生家是祖传医术，到他们这代被他发扬光大，他家私立诊所收不完四面八方病人，大先生主动和县中医院合并，放弃了自家老字号，没大先生的气量胸怀就没有今天兴旺发达的中医院，就没周围几省人就医方便。”
汪青山亲耳听到济世医院和大先生的事迹与家乡传说一样，心里很感佩，自言自语说：“只收五分之二不到的费用，医院一样正常运转，那些高价医院做了些什么啊。”
在当前改制风潮下，别人趁机化公为私，千方百计为自己捞好处，大先生却是为天下苍生疾苦着想，化私为公，人间奇迹啊。
天已经大亮，汪青山来到大门外，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骑着一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过来，见到地上有树叶杂草，老人立即停下车捡，汪青山也跑过去和老人一起捡，心里想，看来这医院果真是名不虚传，病人家属都把医院当自己家一样。
送走微型车，吴淑英站在大门外久久不愿意回屋去，儿子这次去远方求医，前景难以预料。想起这些年全家人为战胜伤病做出的一切努力，想起儿子加重的伤情，一阵阵悲凉涌上老人心头。
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吴淑英径直到楼上佛堂，恭恭敬敬点起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哽咽祈求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保佑我那苦命儿子，保佑他好好回来……”。说完，深深叩拜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树木庄稼静静伫立着，等待暴风雨洗涤，蝉们仿佛也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停止了不懈的嘶鸣，将身体躲到树枝树叶下。偶尔一阵热风吹来，将空气中干燥气息卷进鼻孔，和人们心里的焦虑相混合。
老人走出佛堂，抬头看了看天，动身去查看装废品小屋会不会被雨水淋着，会不会从别处漏水进去。
小屋后面是一人多高的地坎，吴淑英怕雨水沿着地坎边沿浸下去弄湿了她辛勤的劳动成果，蹲下身子用手把地里的细泥土刨成一条土埂拦雨水。
天气干燥了很久，泥土变得异常坚硬，吴淑英的手掌边沿被磨得火辣辣痛，他想回家拿工具，又怕时间来不及。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老人没准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到高坎下，吴凤及时赶来，哭泣着一把将吴淑英抱着：“妈啊，女儿晓得您心里苦，您不要伤心难过，妈，您让我来弄，风好大，您去梨儿树下等我，雨也要来了，弄完我们回家去。”
吴淑英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没有挨过泥巴的手背，替吴凤擦去泪水：“凤儿，妈不伤心，亲人还在路上，我们不要哭。妈想过了，中林就算和上次一样回来，我们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只是委屈我的凤儿，里里外外都压在你和慧娴身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
吴凤把泪水吞下去，用力把母亲还没有弄好的拦水土埂做完，搀起母亲，将老人裤子上灰尘拍掉，理好被风吹乱的白发，扶着母亲回家。刚进屋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吴淑英看着儿媳兼女儿在灶台边忙碌，走过去帮忙，吴凤不要母亲做事，把老人拉到沙发上坐着：“妈，没啥事，一会就做完，妈，记得我刚来家里不久，还没这灶高呢，你推豆花给我们吃，哥哥在灶塘前头烧火，我去跟他并排坐着，您把埋在火灰里嘞洋芋掏出来，我和哥哥都吃黑了嘴巴，你拿帕子先擦我，哥哥不干，说你偏心，啥好事都先我。妈，你那天说了句话，哥哥以后就不再和我争了。可惜我那时小，记不得你说嘞啥了。”
“妈也记不得了，反正是要他让着你的意思。”吴凤的话让老人心情好些了，“妈一看到你那双大眼睛，就说不出的喜欢。等你长大了，一想到你要嫁出去，妈就不能天天看到你，又怕你去婆家过得不舒心，心里头就着急难受。你爹晓得我嘞心事，安慰我说家家女儿大了都要嫁出去，我们要为你选一户好人家，把你许配得近些，就能经常见到了。后来你悄悄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吴凤，妈觉得奇怪，问你爹，你爹要我注意你看中林嘞眼神，妈才反应过来。你还记得那年端阳节不？妈借口吃雄黄酒能避长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酒，实际是妈心里太高兴，因为我的凤儿不会离开我们了。”
吴凤把炉火上安顿好，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抱着母亲手臂：“妈，我和您想嘞一样，看到别人家女娃子长大了都要嫁出去，心头就伤感害怕，又怕嫂嫂对你们不孝敬，一想到要离开您和爹，还有一直保护我让着我嘞哥哥，心头就空荡荡嘞，感觉日子没味道。
一天晚夕突然想，我和哥哥又没得血缘关系，只是我们都姓胡，只要我把姓改来随你了，别人就不笑话，我就可以留在家里。想明白这层，我高兴得一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公社，鼓起勇气把情况和妇联的人说了，妇联的人说我和哥哥没血缘关系，可以结婚。妈，那天凤儿是一路唱着歌回家嘞。”
“凤儿啊，妈当时就明白了你的意思，只是看不出中林对你是不是只有兄妹情份，妈就去试探他，假装说有人跟你介绍婆家，过几天就去看人户，他听了呼一下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说他不同意。妈当时把眼泪都笑出来，晓得你们合了心，我们一家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凤儿，只是委屈你了，我们家不富裕，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吴凤把母亲紧紧抱着，用额头贴着吴淑英粗糙的脸，深情说：“妈啊，凤儿是天底下最幸福嘞养女、儿媳妇和妻子，那些大富大贵嘞人都没法和我比，凤儿前世就是家里人！”
吴淑英爱怜地把吴凤眼角细细的皱纹推了几下：“好凤儿，这几年妈看你劳累心焦，看你脸上光彩暗下去，心里难受，妈帮不了你，捡些废品又买不了几块钱。收废品的老板都对我说了，我的废品卖得高是你在宽妈心。凤儿，妈和那老板说好了，以后照市场价给我，不要你为补钱跑冤枉路。”
吴凤想起亲人在路上不能哭，忍着泪水，从母亲怀里起来去看锅里情况，侧身问道：“妈，你看和慧娴一路嘞小伙子咋样？”
吴淑英站起身，走到灶台前双手合十作了三个揖：“善因结善缘，慈悲大无边，人生聚散都是缘分。妈看那小伙子面善，言谈举止稳重诚恳，是个好人。有他一路去，妈放心。”
昨天晚上风很大，地上的落叶枯枝和杂草杂物堆积了不少，墙角和拐弯这些地方尤其多。一些薄树叶喝足了水分，紧紧贴着地面，不用指甲还把它们弄不起来。
那老人一点不含糊，伸手就去揽那些枯枝败叶，汪青山人年轻，身手灵活，不好归拢地方就抢在老人前头做。一会儿就捡了几大堆，汪青山跑到走廊尽头提了两个竹筐来，等装满一筐，汪青山问清楚倒在哪里，抬起竹筐就跑，去倒了又来，一连跑了好几趟。
看到汪青山额头冒汗，老人坐在花台边，伸手示意汪青山歇会，随便问道：“小伙子，你是昨天下午刚来的吧？从哪来？”
汪青山如实答：“我们昨天下午从汉源那面赶过来，路上遇到大雨，耽搁了一会，深夜才到，已经住起院了。您晓得今天啥时候挂号？大先生要几点才来上班？我们心焦呢，不晓得情况如何。”
“你家人伤到哪，严重不？多大年纪？”老人随口问道。
“四十多岁，从梨树上摔下来，伤到腰椎，去省城大医院医过，还没好利索，钱就医完了，只好回来自己将息，只能做些简单轻巧事情。看看有点好转，昨天不小心又摔了一跤，现在病人只能躺着，一动身子就痛得受不了。都是平躺在车里送过来的，路上又颠簸那么长时间，真担心伤势加重难以恢复。”
在胡慧娴面前汪青山不敢谈伤势，一直把担心憋在心头，现在有人倾诉，觉得说出来好受些。
老人认真听着，听完又继续问汪青山，“伤者脚能动不？别人扶着能不能侧身？”
汪青山如实告诉老人：“脚能轻微动，扶着微微侧身也行，昨晚上我们还扶来侧着给他擦了背，就是痛得凶，看了心痛。”
装完最后一筐垃圾，老人站起来拍了几下手，安慰道：“嗯，我估计问题不是很大，小伙子，你把这筐垃圾倒了，就去做你事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是外地患者，可以优先就医，不错不错。”
胡慧娴好一阵没看见汪青山，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此时此刻在做啥。
汪青山帮她的一幕幕景象又在脑子里重现，她清楚地意识到，不管以后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以后能不能在一起，汪青山已经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小伙子能让她这样牵挂，从来没有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觉。胡慧娴心上千头万绪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在心里矛盾着：“不要叫他看出我的心事来，我要等他先明确表示态度……其实哪个先说都一样，只要我们喜欢，不过……还是他先说要好些……”
汪青山在倒垃圾途中老在想，这老人说不错不错是啥意思，是说胡慧娴父亲的伤情有治愈希望还是说今天天气不热不冷，他家病人好受呢？
等他放好竹筐洗完手回来，看见刚才和他一起捡垃圾的老人穿着白大褂，领着七八个医生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过道两边病房门口站满病人和病人家属，有人小声说：“大先生领医生护士查房了。”
人们表情严肃，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医生护士们。
这排场虽然远没迎接国家元首检阅时壮观、豪华，但感情的真挚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青山身旁一位高大藏族汉子双手合十，低头看着指尖，口中还在不停念叨着。
反观现在医患矛盾日益尖锐，伤害医疗人员事件时有发生，“医闹”四处蔓延，仅仅靠立法来控制，是想得太简单还是不愿意触及本质与根源？是什么导致和怂恿部分医务人员私欲疯狂膨胀？相信历史终将会对这畸形现象公正裁决。
汪青山想抢在医生护士前头回病房去，但又觉得那样做举止唐突，只好看大先生领着医护人员进了病房才赶快走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刚进去就看见胡慧娴在窗前张望，他轻轻走到胡慧娴身后，柔声说：“对不起，我在外头耽搁时间长了。”
胡慧娴回过身笑了：“别这样说嘛，没事你会早来，我是在看你是不是会从那边过来。”
“我看见大先生了，我们还一起打扫过垃圾，好慈祥和蔼嘞老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汪青山抑制不住激动，“我们一起捡过树叶杂草说过话，他还详细问了叔叔伤情，我听他口气没大问题，有把握治好。你不要担心，看见你愁眉不展我不好受。”
胡慧娴拿小手指碰了一下汪青山手背，脸上充盈着幸福：“你嘞心意我记在心头，你是好人，但愿佛菩萨保佑我爸，能把伤治好。”
中午高万全在街上碰见干儿子向如斌，被二癞子异常热情拉到馆子喝小酒。酒店巨老板一看是常客，殷勤接待：“贵客又光临，你们好几天没来了，最近卖……忙着发财啊，老位子等着你们呢。”
“你娃这张嘴，不发财都不行，酒是老规矩，我就喜欢那味道巴适嘞泸州大曲，菜就弄几个新鲜嘞。”高万全边朝里面走边说。
一会儿酒菜端上来，高万全眯眼看着向如斌说：“今天是啥节目？又是碰巧遇到老子？不会白眉白眼请老子喝酒吧，怕是又在打老子啥坏主意？是不得又在想贫困救济款？明跟你娃说，没有，我们村全部脱贫，没指标了。”
高万全当初收向如斌为干儿子，林青莲坚决不同意，觉得收这样人当干儿子有辱他家高贵门庭。
高万全耐心开导老婆：“你懂啥啊，贵为齐国宰相的孟尝君还结交鸡鸣狗盗草民做朋友，我一个小小山头王，招个癞子做干儿子有啥稀奇？鸡朝后刨，猪往前拱，樱桃好吃搁不到第二天，核桃难捶能放一年，各人有各人门道和用处。说不定哪天他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你放心，我警告过他，不许在外面张扬是我干儿子，更不许打起老子嘞旗号办事。”
向如斌不知道高万全这时的心思，按自己思维说：“干爹，我还敢打您啥主意啊，我这段时间胃子不大舒服，经常发干呕冒酸水，好久没请干爹喝酒了，又实在想您得很，干儿子今天是月母子碰到老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好好陪干爹干一台！您对我嘞再生恩情永远忘不了。”
说完，向如斌站起来，恭恭敬敬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干了，坐下来拈了一箸水煮肉片放在高万全碗里。
高万全微微抬了抬手表示谢意，正经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别给老子绕，究竟有啥事？干干脆脆说出来，搞这样隆重，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老子不习惯。”
向如斌咽下菜，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天樱枝妹妹和许新龙他们那伙人把我整惨了，几块人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水果市场去退钱，四乡八处人些都在看我嘞笑话，干儿子跟你丢大脸了。我看我们村里头这批年轻人翅膀硬了，要造反，今天想起都还害怕得很，吃到喉咙管头都遭他们捏出来。”
“你娃一定又是干啥子缺德事让他们看到，老子跟你说，以后做事小心点，老子可不想再跟你揩屁股，你自己摆嘞烂摊摊一个儿去收拾。你家女娃儿也大了，又那么优秀，你要给她长脸。现在年轻人不好惹，想法和我们不一样，惹到他们你吃不消。”高万全已知道那事的来龙去脉，因为牵扯到高樱枝，他就假装不晓得，说话立场自然有些偏了。
“这些年干儿子可没少跟你出力，你不能把我撂半路上。听人说明年就要进行换届选举，干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真是按规定要退下来，印把子可千万不要落到那些人手头，不然我们巴心巴肝跟你跑嘞人些没得好汤汤喝。要不干爹去上面举荐我，凭您和上头嘞关系，凭干爹您嘞手腕，摆平这事还不是小菜一碟，那样肥水就不会流入外人田。等我当上村主任，我在前头跳，干爹您在后台调度，梨园村还不照样是你说了算？我们那些对头还不一样在你夹肢窝底下过日子，嘿嘿，你看我这主意妙不妙？”向如斌边说边看高万全的反应。
高万全喝到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呸，妙个屁，狐狸尾巴给老子露出来了吧，就你龟儿子那副德行，那样嘞好名声，哪个会选你？上前年你想我拿个村民组长给你当，我怕没人瞭你，没遂你愿，今天居然心长大了，跳出来把人都打得死，竟然打起当村长主意来，我看全村一千多张选票，你总共就能得一票，都是你自己投给自己嘞，连你婆娘都不得选你。”
向如斌在心头酝酿好久的计划让高万全干干脆脆挡了回来，心头很不爽，闷头喝一大口酒，恨恨的想，看来这老狐狸还舍不得丢印把子，还想连任呢，这回老子量死他，休想连任得成。等对头些把权夺过去，老子叫你脑髓都后悔干。
被汪青山拒绝后，高万全又在筹划新接班人，他想两个儿子不中用，女儿高樱枝也是人选啊，就在家里把村上事有意和女儿提起，高樱枝不晓得父亲的用意，该咋评判就咋评判，高万全对女儿的判断能力满意，但从口气感觉樱枝对村上职务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事得慢慢培养兴趣，先不能让她产生警觉和抵触，等她尝到权力的甜头就好办了。
看向如斌失落样子，高万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就这样失去一个得力干将不划算，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换成亲切口气说：“如斌啊，不是干爹不想帮你,目前你暂时别做那不巴谱嘞梦，村干部并不是你想嘞那样风光，里头嘞苦你没法体会得到，那活路就像妇科医生上班——屄事多，我劝你别东想西想嘞，种好庄稼，管好果树些，好好积攒钱供娃娃读书才是正事，有啥好事干爹先就想到你。”
提起女儿向燕，向如斌一下就换了副心情，他知道已经拴在姓高战车上,让他晓得自己有二心不是好事，便用轻快语气说：“我女娃儿不晓得咋嘞，从小到大就是省心，读书从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他们班主任老师叫我家准备好钱，二天重点大学跑不脱。”
高万全笑着拿筷子指着向如斌：“你家向燕是遗传了你嘞聪明机变，你家婆娘嘞勤快踏实，你家两口子硬是会整呢，把优点全部遗传下来。”
两人又真真假假说了些话，不知不觉一瓶酒就没了。空气里有要下大雨迹象，他们不敢久留，结完账就匆匆出来。
向如斌跨上摩托车，对丰田轿车里的高万全快速扬了下手，率先走了。
汪青山和胡慧娴正说话间，大先生带着医生护士进来，看见汪青山，老人笑道：“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你不怕吃苦，做事不计较，又利索，不错不错。”说完走到胡中林面前，笑着问：“兄弟，把你以前治疗过程讲讲，现在伤处的感觉也说说看。”
胡中林详细回答了大先生的问题，听完描述，大先生叫随同医生护士帮把病人扶来侧着身子，伸出手指在受伤部位细细的摸上摸下，轻轻按着。
大先生边轻按胡中林的腰椎边问：“你家果树栽了好多亩？”
胡中林想不到医生要问这和伤情无关的事，随口回答道：“我家是五个人包产地，每人分到一亩七分三厘，总共八亩六分五厘，我又开了四亩多荒地，总共有十三亩左右，田边地角见缝插针栽满果树。”
大先生的手还是在伤者腰椎上摸索，嘴里不停歇：“现在水果树都是要讲品种，老品种虽然味道纯正，只是产量低些，新品种有价格优势，你家栽了哪些新品种？”
胡中林看了女儿和汪青山一眼：“这些年我做不起活路，没得精力去更新换代，品种已经落伍了，主要还是那些苹果、梨子、核桃、李子、樱桃和桃子些。”
大先生笑道：“兄弟，你把伤治好回去，要记得换新品种，以后等你家水果丰收了我弄车子来买。”
胡中林轻松笑了：“我们那里遍地都是水果，同一时间成熟的品种多得很，每年从二月底小樱桃红了开始，一直要等腊月间柿子下树，一年水果才算结束。你来我家不要你买，我一天给你换三种口味三个品种，保证两个月内口味品种不得重复。”
见伤员注意力放在和自己说话，神经和肌肉完全放松，大先生摸准位置，突然间拇指一用力，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响，接着就听见胡中林大叫一声，双脚抖了好几下，自己就侧过身来平躺着了。
大先生哈哈大笑：“兄弟，你昨天真会摔啊，把原来没正常愈合的地方摔开了，省得我今天要帮你弄开再复位，现在错开的脊椎归原位了，只是骨位错开时间久些，骨痂也损伤了，第三节腰椎左外侧还有条小裂缝，需要在床上静养些日子，恢复也要慢一点。你要记住敷药，如果恢复正常，四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下地干活，以后爬树子小心点，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来。”
大先生接着转身对汪青山说“好了，小伙子，隔会到我办公室来开药，病人现在不能下床，不能剧烈扭动身子，侧身也要少。”
站在一旁的汪青山对大先生谈笑间治疗伤病的能力，对伤病治愈的充分自信，那份暖暖的亲和力，挥洒自如的举止神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赞叹道：这才是人生最高境界，能象这老人一样为大家做有益的事，也不枉来人世间一趟。
胡慧娴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额头抵在父亲厚实肩膀上，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显现曙光。她用额头在父亲的肩上转动着，激动的泪水潸然落下。
胡中林伸出大手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摩挲，眼角涌出的两行热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洁白枕头上。
几年来，他们全家顽强地与伤病进行着抗争，其间的压抑和痛楚深深地烙在每个人心上，今天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
汪青山悄悄走出病房，走到后面院子里，深深呼吸了几下，压抑着心头的感动。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几个藏族同胞在收帐篷，在把锅盆碗盏、炉子、衣物等往箱子里装，便好奇走过去看，刚才在病房门口合十行礼的藏族汉子非常友好和他打招呼：“汉家兄弟，你们是刚来的吧？”
汪青山也合十还礼：“我们昨天晚上刚来，大哥你们要出院了吗，先前就在这搭帐篷住？”
“我叫扎西次仁，是从西藏林芝来的，我女儿央金放羊时从马背上摔下来，髋骨摔得很严重。医了几个地方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听人说这里好，我们全家就来这里请大先生医治。由于病床紧张，陪伴人要住旅馆，大先生看我们开支大，就特许我们在这里搭帐篷住。现在央金的伤完全好了。今天就要离开大先生，离开济世医院，真是舍不得啊。”
说到这里，高大藏族汉子眼里充满了感激和不舍，从贴胸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双手捧一张给汪青山，“这是长生天派来人间解救我们的活佛，你拿一张回去供起。”
汪青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大先生的照片，便小心翼翼放在上衣口袋里。
他们正说话，一位美丽的藏族小姑娘跑过来，抱着扎西次仁的腰，撒娇道：“阿爸，我还想再耍两天，舍不得医生爷爷和叔叔阿姨们，行不行啊阿爸，我保证以后更加努力读书，长大了和医生爷爷叔叔阿姨们一样，当好人。”说着说着，央金眼里的泪花滚了出来。
扎西次仁蹲下身子，把央金揽在怀里，伸出粗糙大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柔声说道：“央金啊，阿爸明白你心意，阿爸也舍不得这些好人，等你到内地读大学时，我们全家一起再来看望恩人们。”
这里浓浓的离别情让汪青山受不了，他快步往外走去，走到凌晨时来过的水池边，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藏族阿妈手里端着个白色塑料盆子，里面游着十几条红鲤鱼，只见阿妈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了几个礼，然后把装鱼的盆子举过头顶，对着初升的太阳唱歌。
旁边人说：这是藏族同胞按照他们风俗在为所敬仰的人放生祈福。
汪青山听不懂歌词意思，但那发自肺腑的深情曲调拨人心弦，路过的人们都被这深情的歌声留住脚步，满怀敬意聆听老阿妈歌唱。
唱着唱着，两行清凉泪水从藏族阿妈眼里滚了出来，流到黑里透红皱纹交错的脸上，颗颗泪珠在朝阳映射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
唱完后，阿妈深深鞠了几个躬，小心翼翼把鱼倒进池子，深情祝福：“大先生，扎西德勒！济世医院，扎西德勒！”
人世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想靠红口白牙说些比唱还好听的空话，就能赢得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那一定很复杂很难办。赢得由衷的尊敬和拥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少说空话，用实实在在暖心行动就够了。
看到这些，汪青山不由得联想起大学期间在潮州实习时见到的情景。潮州的山河和其它地方不一样，都是有姓的，山叫韩山，山下滚滚流淌的大河叫韩江。
这山河有姓氏还有来历呢。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宪宗皇上为求佛主庇佑，让他长生不老永远安享尊荣富贵，于是颁下圣旨，命令宦官从凤翔府法门寺塔中将传说中的佛祖指骨迎到宫里供奉，并要求沿途官民清洒道路，焚香礼拜，捐资侍奉。
贪婪的官吏们趁机变着花样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一时搞得民不聊生。
其实，信奉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把自己意愿强加在他人身上，宪宗皇帝信奉佛主是为达到个人目的，其结果是为一己之利而损害民众。
刑部侍郎韩愈看到这样给老百姓带来的危害，很以为不妥，为反对皇帝迎奉佛骨劳民伤财，他不顾个人安危，不顾朋友亲人劝阻，毅然上《谏迎佛骨表》以劝阻。
结果自然是龙颜大怒，多亏裴度、崔群等大臣极力说情，韩愈才保着性命。但是死罪饶了，活罪难逃，皇上将他贬谪到八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潮州，并且勒令他们一家连夜迁出长安城，不得延误。
韩愈一家冒着寒风来到秦岭蓝关，体弱的五岁小女儿禁不住劳累和风寒折磨病逝。
年过五十的韩愈强忍委屈和悲愤，对前来准备为自己料理后事的亲人，写下了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自古忠臣遭恶报，从来奸佞享厚福。在我们民族几千年的封建历史长河中，这样的现象朝朝代代不绝如缕。原因就是忠臣心里第一位的是国家社稷和民众，他们天真地以为那些“英明神武”的天子也和自己想法一样，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个人和小集团利益和安逸享乐是可以缓一缓放一放的。以为只要自己为国家赤胆忠心，就当真能日月可鉴，就能得到最高上司的赞赏和理解。
封建专制时代的奸贼小人则善于揣摩主子心意，投其所好，从来不会扫主子的兴，国家民族利益在他们心里不值一哂，民众在他们眼里就是使唤和掠夺对象。他们深深知道，在专制体制下，决定自己升迁荣辱的是上级，揣摩迎合主子心意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当然会讨得无尽好处，官位在民众唾骂声中节节攀升。
从剖腹剜心的比干到被寸裂而食的袁崇焕，忠臣们的热血一直绵绵不绝流了几千年！在我们辉煌的文明之外，还应该列一个耻辱表出来，用以警示世人。只是以我们一贯以来的爱面子性格，蔡桓公现象恐怕会一直主流下去。
悲愤归悲愤，风餐露宿几个月来到了潮州的韩愈，忘却个人憋屈，压抑失去爱女的悲伤，不顾罪臣身份，深入到民间了解情况。
当时潮州因为远离中原，偏居一隅，文明程度低，习俗野蛮，生产技术落后，人口买卖非常猖獗，有人大白天公然劫掠人口，一般百姓出门都要结伴而行。河里鳄鱼横行，人们眼睁睁看着河边肥沃的土地，不敢引水灌溉。没学校，孩子们遍地乱跑，不知仁义礼智为何物。
面对这尚未开化的困难局面。韩愈用了八个月时间，做了除鳄鱼、兴教育、修水利、严禁人口买卖和释放奴婢四件大事。使潮州一下缩短了与中原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的差距，为潮州发展起到了历史性的里程碑作用。
朝廷见韩愈在潮州干得欢，没受折磨，皇帝老倌不愿一个贬臣弄出大政绩来扫朝廷颜面，不愿地方官员太得民心，赶紧将韩愈“升迁”了。
韩愈一离开，潮州山河马上有了姓氏，老百姓为纪念改变潮州历史和命运的贵人，将当地巍峨的大山叫做韩山，山下滔滔的大河叫韩江，一直叫到今天直到永远。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天下没有比高山更巍峨的纪念碑，没有比大江更绵长的抒情诗，这其中没有一点刻意和牵强，没有上峰意图的体现。不管历史车轮行进到什么时代，谁都无法改变潮州人民心中的韩山韩江。伟哉，韩公！
中国历史从秦始皇到只过了几十天皇帝瘾的洪宪皇上袁世凯，前前后后经历了四百多个正式称制的皇帝，不管谁在位时把自己吹得如何英明伟大，他治理下的国家是怎样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他的臣民对他是怎样感激涕零拥戴非常，在他家江山丢掉后连自己那小小的陵寝能不能保全都还要看运气，更遑论永远拥有山河！
真心为老百姓的人，完全用不着绞尽脑汁往自己脸上贴金，完全用不着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人民心中的那杆称公允得很，他们会真切地感知到你心里的温度。
汪青山想起韩山上韩文公祠里虔诚朝拜的滚滚人流，墙壁上后人的精彩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虽然远不及韩愈和大先生，但是我要像他们那样无愧于人的称号，尽自己最大力量多做有益于父老乡亲们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