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归
张天喜从梦里一下惊醒,因为心里记挂着今天轮到他帮汪青山家卖水果,自己家的也装好搁在方桌上等待卖,任务繁重。他怕去早了青山父母还没起床,就先把自己家里该做的事做一做。
农村活路很多,大大小小家务事,田头庄稼地里果树,只要你愿意做,一季复一季,永远做不完。
他细心把喷雾器上的汽油机拆下来清洗干净,安装好洗完手,就坐在台阶上,拿了根香烟慢慢吸着,望着树上黄澄澄的梨子出神。
山村黎明时分的雾气时而低沉时而飘忽,丝丝缕缕在果树林里穿行,树儿们趁气温相对低时把云雾里的水汽集聚在叶子和枝干上,不一会叶片上就汇成一颗颗绿莹莹比芝麻小的水珠,有的卧在叶面微微颤动,一旦和旁边水珠挨着,马上就融合成个较大一点水珠;有的挂在叶尖,在晨光里颤巍巍闪烁着。
不知在哪过夜的鸟儿们开始了一天忙碌,三五成群穿梭在果树林间,为生存而奔忙。都说早起鸟儿有虫吃,可虫子们也不傻,它们要等到温度、光线和湿度适宜才出来进餐。
张天喜边抽着烟边想,不晓得青山这时起床没,侍候病人是件难事,何况他侍候的人身份特殊,真是难为他了。
他没见过胡慧娴,听许新龙说,那是个大气稳重的女子。张天喜在心里默默祝福好友,希望汪青山能找到中意女人,早些成家立业。
他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年龄差不多大,意气相投,从小在一起疯耍,上山捕鸟,下河捉鱼,偶尔做做好事也干干坏事,打打闹闹一块长大。农村孩子心地淳朴,没那么多算计和心机,好就一心一意好,谁为谁多做点少做点都不会在心上掂量计较。
张天喜他们收拾了二癞子向如斌,把年轻水果商人张翔云弄到高樱枝家大路边门面里。天喜认为自己有一份责任和义务,每次卖水果经过张翔云门面时都要故意停停,看他要不要买。
慢慢他们更熟悉,两人认起家门,张天喜教张翔云认果形、颜色、果点,自花授粉和异花授粉果子的区别,哪类水果熟到什么程度才能买,哪类水果要在成熟前几天就买来装箱,等运到外面大市场时刚好完全成熟,要卖样有卖样,要吃味有吃味。他还和汪茂云许新龙一起帮张翔云招募熟练可靠装箱工人,水果商人和果农相互依存的道理他们清楚得很。
张翔云悟性高,又有他们帮忙,很快入了门,每天一车货发到成都泗马桥水果批发市场。
他们几个背去的水果张翔云看一眼就过称,也不看是不是里外不一就结算,也都不谈价格,行情摆在那里,用不着讲来讲去费神,还显得小气。
张天喜曾当着张翔云开玩笑说,我们在养你呢,养肥了好吃肉。
看时间差不多了,张天喜骑车来到汪青山家,刘建苹已经把院子打扫干净,见张天喜来停了车,准备去背放在台阶上装满水果的背篼时,刘建苹一下抽走摩托车钥匙:“你今天不吃东西就别想走,你们几个天天都优先做我家事情,水都不肯喝一口,我做嘞饭有毒?”
张天喜急忙申辩道:“婶婶,不是嘞,是早很了,我们还没开胃,等青山回家来,您好好办一桌,我们吃个天昏地黑。”
刘建苹还是不依:“不行,你今天必须吃,尝一口我也高兴。不然就不拿车钥匙给你。”
张天喜只好进屋去:“好吧,看来今天不吃点走不了。”
饭桌上是刚做好的饭菜,天喜感动道:“婶婶,将就吃点就要得,你做这么多要起来好早啊,我们从小就在你家打闹玩耍,你还是一直这样客气,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刘建苹拿起筷子拈了一大箸回锅肉放在天喜碗里,笑着说:“我家青山不在家里,你们几个一直照顾我们,不晓得咋劳慰你们了。”
来到张翔云门面前,张天喜看见里面正忙,便在路边停稳摩托车,将背篼放在齐腰高坎上,静静等待。
水果产区的农民在收获季节就是忙,一大早就要去卖果子,卖完马上回家去摘,摘回来要分类,还要检查质量大小规格合不合适。
家里有老人的,年轻人就要轻松些,分类检查的事老人们就做得妥妥帖帖。把那些水果装进背篼里也是件技术活细致活,细心到像把熟睡婴儿放到床上睡觉一样。
有时看见果农们不分男女,开摩托车象开飞机一样,老远就听见发电机轰鸣,还以为他们张巴,开车不文明。实际是他们长期为抢时间养成的开快车习惯。
张天喜无视从他身前疾驰而过的一辆辆摩托车,在心里筹划今天的安排,把汪青山家苹果卖了回去,就把自己家桃子卖了,然后去帮干爹杜幺爸家摘桃子。
西安来的水果商人昨天和干爹家讲好了价钱,今天滚树子(整个一片树上的同一种水果不论大小一个价格)。
杜幺爸夫妇没儿女,有大批量农活就靠他们这些年轻人和邻居去帮忙。天喜刚才看见汪茂云的妻子苏雨晴一大早就去街上帮杜幺婶买菜。
想起干爹干妈对村里孩子们的爱,张天喜心里暖暖的。
他们几个好朋友商量过,等幺爸幺婶老了,就把他们像自家老人一样供养起。
一样是为国家发展辛勤劳动,一样是共和国公民,为什么我们农民就该老无所依?城里干部那是有稳稳当当养老金,企业职工还有工龄可卖,虽然值不了多少,但总还有点,一辈子为国家建设的贡献还算是得到了些认可。我们农民的农龄为什么就一文不值?农民难道就没为国家作出贡献吗?张天喜一想到这点就感到不平。
他正想得出神,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走过来问他:“朋友,梨园村原来是不是叫红星大队?”
“是啊,叫红星大队,那是哪百年前叫法了。”张天喜大略看了对方一眼,卖水果这段时间外地人很多,他就没在意。
那人眼里一亮,继续问道:“那你认得梨园村汪福明不?”
“咋不认得,你找他有事?”张天喜看他衣着和口音都不像本地人,打听的又是汪青山父亲,警觉性马上提高了一个级别。
“是啊,我们是亲戚呢。”外地人只顾自己高兴,没注意张天喜的神态变化。
张天喜从小在汪青山家进出玩耍,从来没见过他家有这么个城里人模样的亲戚。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微胖的身材,皮肤白白的,一看就是缺少户外活动那类人,相貌上最显眼的是额头上有个长长疤痕。
张天喜便多了个心眼,问道:“你是他家亲戚,晓得他家屋里哪些人?在梨园村几组住?”
“汪福明今年该有四十九了,他老汉叫汪必成,母亲叫余德琼。汪福明还有个姐姐叫汪福霞,出嫁到丰厚公社,不,现在不兴叫公社了,应该叫丰厚乡吧。汪福明家是在红星五队,他家房子后面有棵很大嘞柿子树,没错吧。如果你们离得不远,回去时能不能搭我到他家?我给你车费。”
“好嘛,哪个要你车费,你才说得笑人呢,搭一截路就要钱,当成你们城里嗦,耪到就说钱。” 张天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盘算:人名字都没说错,连过世了的人都晓得,可能真是他家过去的亲戚,好多年没联系,认亲来了。不过就算你是骗子,有我在旁边盯到在,一有啥不对头举动,看我整不死你。
等张天喜把苹果卖给张翔云了出来,那人已经买了一大堆东西在大路边等着他。张天喜请来卖水果的乡邻帮他把背篼带回去,把那人买的东西拴在摩托车后面铁架上,搭上自称是汪青山家亲戚的人回家了。
路上,坐在后面的人不停东张西望,不停感叹。张天喜清晰感觉到背后人剧烈的心跳。
来到汪青山家院子,那人没等车停稳当,急速跳下车,一边叫着“干爹、干妈”一边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汪福明在里屋听见有人喊叫,急忙出来看,被来人一把拉住,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颤声说道:“福明兄弟,你还认得哥不?”他见汪福明还是没回过神来,又急切补充道:“我是你永革哥啊,那年成都下放来嘞知青,那时常在你家吃饭,兄弟,你不记得了?干爹干妈呢,他们还好不?”
汪福明终于想起来,他初中毕业后不久,张永革和下放到这里的知识青年们一起返城了,这人就是当年下放到他们生产队的成都知青张永革,汪福明父母认他作干儿子,那时常在他家进出。只是过去快三十年,来客的身材模样变多了,只有额头上的疤痕没变,说话口音和味道没变。
汪福明急忙把张永革请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水给客人:“老人些几年前过世了,我妈在最后几天神智迷糊时常常叫你名字,要我写信叫你回来,她一直放心不下你,估计你也成了下岗工人,生活遇到难处,你才不来看他们,他们没怪你,还是一样牵挂着你。阴阳先生李式亭见我妈在等你,想见你最后一面,就使出绝技,弄了一碗水,用布包着碗口,倒吊在床头上,说是这样就能等到你回来,一直等了七天七夜……等把头七办完,写给你的信退回来了。”
说到这里,汪福明眼里有些湿润,“你们城里人忘得快,走了就像甩出去嘞石头,没得一点音讯。”一想到母亲在弥留阶段盼望远方儿子回家一样盼着眼前这人,汪福明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些人回城后,是不是怕被贫穷的农村人沾上,离别时的信誓旦旦,泪眼滂沱都被风吹散,一去不再回头。
张永革一下子从沙发上滑下来,瘫坐在地上,白白胖胖的双手捂着脸,懊悔和愧疚撕扯着他的心,嘴里不停发出“嗯,啊”的呻吟。
没收到信是因为他把老屋卖了,在另外地方租房子住。
他回城以后就一门心思奔前程,在街道小厂要死不活干了几年,眼看企业改制风就刮到面前,下岗这一关躲不过了。
他狠心变卖家产自己跑出来学做生意。开头吃了不少苦头,上了不少憨当,被城管追得满街奔逃。总结教训后,才慢慢理出头绪,将生意弄红火。
红星村的干爹干妈在他脑子里越来越遥远,夜深人静时偶尔也想起那段艰辛岁月,想起在红星大队难忘的日子,想起干爹干妈对自己父母一样的恩情。有时他也想和远方的干爹干妈写封信,拿起笔却不知道该说些啥,报告自己的艰难处境又怕干爹干妈为自己担心,就这样越来越生分疏远了。
张永革双手抓着头发,一直低着头坐在地上,深深的懊悔和自责搅得他痛心不已。他恨自己自私卑鄙,没脸抬头见汪福明。
那十年间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清晰涌现。刚刚初中毕业的张永革和另一个干部子弟戴着大红花一起来到这贫困落后的小山村,几天的艰苦劳作就让他们的兴奋感、新鲜感变成深深的失望与痛苦。
他们来这里,冠冕堂皇的口号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很有必要的人生历练,实际上是为了减轻城市就业压力和人口压力,把这些压力负担转嫁给农村罢了。
那时强劳动力一天挣十分工,年终结算才几分钱一天,从来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了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是补钱户、困难户。
日子是那样苍白寂寞,分的粮食在下一季庄稼成熟前一个月就没了,只有靠红苕、洋芋等粗粮度日。那红薯吃下去,胃里一股股酸水往上冒,不一会儿又饿得心慌,吃红薯唯一好处就是解大便利落。
劳动时一锄头挖下去,如果碰到石头一顶,虎口震得生痛,手臂一阵阵发麻,眼里冒金星,内心的悲凉趁火打劫冒上来。每天傍晚拖着疲惫身子回到住处还要自己弄饭吃,那份痛苦和凄凉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和他一起下放来的干部子弟没多久就被公社推荐到城里读中专,留下凄凄惶惶的张永革坚守阵地,天天晚上在昏暗的夜色里思念远方亲人,忍受滚滚而来的饥饿和寂寞。
生产队划给他的自留地,不晓得咋种,只有学旁边人家,可就是不得要领,稀稀落落不像样子,连起码的一点蔬菜都不能自给。
汪福明家紧靠知青点住,张永革常常明里暗里去汪家自留地里“检查”生产,弄些新鲜蔬菜瓜果,汪必成余德琼夫妇看张永革可怜,叫孩子们不要喊叫制止,由他采摘。
生产队长看不下去,在社员大会上宣布张永革的自留地交给汪青山爷爷奶奶种。
城里小伙子脑壳好使,马上依着当地风俗拜汪必成余德琼为干爹干妈,还请了生产队队长和会计来参加拜寄仪式。
从此后,张永革的生活有了转机,只要是有点油荤,余德琼都要吩咐汪福明去叫他永革哥来一起吃饭。
那时农村人辛辛苦苦喂养一头肥猪自己却没权利全部享用,都必须向国家缴纳一半,叫着“留半边,返半边。”每次半边猪肉背回来后,张永革就天天在干妈家开伙了。
一九七一年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不停刮。天还没亮汪必成就背了活猪到十多里外的经营站“返半边”。
张永革也早早起来和干妈一起打扫院子,把土坝子里堆放的零星树枝桠收拾到灶台边,将大铁锅清洗干净,放在灶台上,用麦草编成的锅盖罩着。
吃了早饭,余德琼带上砍刀和背架子上山去砍熬油坛肉的柴火。张永革见了,拿了家伙就要去帮忙,余德琼叫他就在家里,张永革不听,一定要去帮干妈砍柴。
寒冬腊月,鹤鸣岭上阔叶树的叶子掉了个干净,荒草萎顿地匍匐在地上,叶子枯黄,茎干一碰就断掉,空旷的大山里难以看到生命迹象。
偶尔有几棵苍翠的松树立在地坎边,和这荒凉山岗相映衬,显得极不协调。山崖边,一群寒鸦有气无力蜷缩在褐色枯枝上,似乎为了节省体力,偶尔才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严冬的早晨,山上气温更低,潮湿一点的地方,石头上结了一层薄冰。张永革去山沟边砍树枝,脚踩在微微润湿的石块上,他把身体尽量打直,左手去拉树枝,右手举起刀,还没拉稳树枝,脚下一打滑,一下就掉到两三米高岩坎下,摔得他天旋地转,头破血流。
余德琼见张永革掉到高坎底下,惊叫一声,扔掉刀,跌跌撞撞冲到岩坎下,把张永革抱在怀里,急切叫了几声“永革”,张永革依然没有回应,余德琼镇定下来,飞快撕下自己的衣服袖子包伤口,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张永革抓到背上,背起就往山下跑。
余德琼不放心,怕张永革昏迷过去就醒不过来,一路不停和他说着话:“永革啊,你看到前头树子上的松鼠没得?你看,那边树子上还有一窝喜鹊呢,你干爹背去的猪一定杀了,晚上我们一家人就有肉吃,干妈做你最爱吃的回锅肉和大白豆炖猪蹄子。要过年了,你们成都街上一定好闹热……你家爹妈一定在盼着你回家团年……”
跑到山腰,余德琼精疲力竭,汗水和血水打湿了衣裳,腿肚子不停打着颤,她还是咬紧牙关拼命往山下走。
多亏碰上来砍柴的刘老六父亲刘朝贵,他二话不说,扔掉自己的柴禾,把张永革接到背上就往山下跑。
到了村里,林华芳听说张永革还昏迷着,急忙回家拿来祖传丹药喂他,刘建苹的大哥刘建强和六七个小伙子轮流把张永革往公社医院背。
颈子上背上全是血污的余德琼一直在旁边拉着干儿子的手,一路自责着,抱怨自己不该要他一起上山砍柴,不该忘了提醒他注意安全,说着说着,余德琼放声哭道:“永革儿啊,妈不该答应你一起去砍柴,如果你有啥事,我们咋向你爹妈交代啊。”
到了医院,需要输血,余德琼的血型正好匹配,浑身血渍汗水的她毫不迟疑挽起袖子。
伤养好后,张永革的额头上留下疤痕。
北宋朝在罪犯们额头上刻字刺金印,以示区别与惩戒,有人就开玩笑叫张永革“张配军”,张永革想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些许相似,一点不生气,摸摸疤痕,一笑置之。
那年春节张永革要回成都团年,余德琼为他准备的梨干、柿饼、红苕干、瓜子等城里人喜欢的东西比哪一年都要多。
张永革痛苦坐地上,脸上挂着泪水,汪福明去把他扶起来,说道:“我爹妈是理解你嘞,你回城事情多,又没背景,一定是日子不好过才没来消息,电视上天天说下岗那段时间,他们吃完饭就守在黑白电视机前,看有没得你们的好消息,你是不是也成了下岗后致富的先进典型。就这样天天看电视,看得眼睛受不了就低头听,听完就去佛菩萨面前烧香。他们还要我和姐姐不要怨你,说你早迟会回来。你看,今天不是来了吗?我爹娘一直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永革哥,你别难过,我带你去他们坟前看看吧。”
张永革又蹲了下去,肩膀抖动着,泣不成声,过了一阵,才拉着汪福明粗糙的大手站起来,俩兄弟的身子靠在一起,汪福明去茶几上抽了些纸放在张永革手上:“永革哥,回来就好,老人些见你平平安安回来,他们一定很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墓前,张永革咚的一声跪下去,额头在简朴的墓碑上撞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叫一声:“干爹、干妈,您们不孝儿子张永革回来了!可惜啊,我回来迟了,不能端一碗热汤在您们手上,不能坐在您们面前听您们说话,爹、妈,我不是东西,忘恩负义,您们责罚我吧。”
说完一边痛哭,一边抽抽噎噎述说干爹干妈当年对自己的好,越说越伤心,双手死命抓着锐利的花岗石墓碑边缘往下勒,两股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流下来。
汪福明看张永革是真正伤心,怨气全消了,赶紧用劲掰开张永革紧紧勒着墓碑的手,问道:“永革哥,你包里有干净纸没得?”边说边伸手去张永革衣服口袋里掏,摸了一袋面巾纸出来,抽出两张让张永革按在伤口上。劝慰他说:“你肉皮不好,伤口容易感染,那回你割草割开了虎口,伤口又红又肿,架火发烧嘞,我爹妈吓坏了,在医院守你几天。”
张永革听到这些往事越发伤心,泪水牵线一样往下流,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依然跪在地上,一只手抚摸墓碑,另一只手在脸上狠狠扇了几下:“张永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身上还流着干妈的血,却不肯回来尽点孝心,回城了就一门心思过好日子,扎进钱眼眼头不晓得天底下还有情义二字。如果早几年回来一趟,看看干爹干妈多好啊,好好侍候您们二老一段时间,可是……活该愧疚一辈子,活该遭报应啊。”
此时此刻,张永革心里填满了遗憾、悔恨、自责,干爹干妈的善良像一座巍峨高山,让盘踞在他灵魂中的名利心显得愈加卑微。伤心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挂在下巴上。
看着张永革伤心样子,汪福明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也被勾起,也跪在张永革身旁,两兄弟各自倾诉着对父母的思念,回忆老人的养育恩情。
过了一会,汪福明拉起张永革说:“永革哥,太阳太大,时间长了你受不住,我们回家吧,老人些晓得你好好嘞回来,他们会很高兴。过几天就是农历七月半祭奠亡灵时间,我们置办好袱子、纸钱、香烛、果品来这里好好陪他们。”
张永革又磕了几个头,然后盘腿坐在坟前,语气沉痛:“福明兄弟,我们再坐会,我要在干爹干妈面前讲讲这二十九年怎么过。我六八年初中毕业来这里当知青,当时刚满十五岁,没得生活能力,没得力气。要不是干爹干妈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不知要吃好多苦遭好多罪。
七八年我随大批知青返城,由于没背景,又没有啥文化,只好在街道小厂混日子。由于条件不好,个人问题老是弄不巴适,八三年才安家。后来厂子越来越不行,看到下岗跑不脱了,我就出来学做小生意,在街边卖卖小百货之类,一天到晚不是吆喝卖东西就是提心吊胆躲城管,那种凄凉日子今天想起来都难受。开始没得经验,老是赔钱,买断工龄的钱眼看就用完,父母也过世了,我想,反正是没出路,不如破釜沉舟拼最后一把,一咬牙把老屋卖了,用那钱去做建材批发生意,慢慢生意才红火起来。
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是没老人,想尽孝心都找不到地方。妻子去年得病走了,唯一儿子张翔云不喜欢我做的那行,跑到您们这里来做水果买卖。我不放心他,也是太想你们,便盘了货,关了铺子,想来您们面前敬点孝心,弥补一下一直憋在心头的愧疚。可是,我来晚了……抱憾一辈子啊。我在这里呆了十一年,其中十年多时间是在您们父母一样关爱下过去的,没您们帮助,我不知道咋样才能熬过那段日子。没您们照顾,不晓得会惨成啥样子!我们那批人是不幸的,但我是他们中最幸运的人!干爹干妈,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允许我常常来看你们,坐在你们前面说说话。”
太阳越来越辣,汪福明强拉起张永革,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渍和泪水:“永革哥,我们回家去,你别太伤感,我爹妈看你平平安安回家来,他们一定欢喜得很。农村条件不如你们城里,只要你不嫌弃,我把楼上打整一间屋出来,你想住好久都要得,现在不像以前了,只要人勤快,把庄稼和果树管理好,吃穿不愁,每年都还有结余。”
张永革又跪下去磕了几个头才离开。
没走几步,张永革问道:“兄弟,福霞妹妹还好不?记得我还没回城她就结婚到丰厚公社了。”
“好啥啊,我爹妈过世,姐姐伤心过度,哪里大医院都医交了,还是没挽救,去年梨花开时走了。”
张永革的心里又是一阵颤动,汪福霞大冬天在刺骨冰水里帮他洗被子和衣服的情景又在脑子里重现,他伸手扯着路边的黄荆灌木枝条,心头涌起一阵阵刺痛,眼泪汪汪望着远处苍翠的群山,说不出话来。
汪福明默默站在旁边,对姐姐的思念之情又一次装满心头,过了一会儿,他缓过气来,在张永革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永革哥,人生总是抗不过那命,我姐姐家儿女都很能干,日子过得好,你不要难过,哪天有空带你去姐姐家看看,告诉娃娃些他们还有你这个舅舅。算了,不说这些,走,我先领你到处转转。”
两兄弟回到村里住户密集地方,汪福明带着张永革上上下下转,看看他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还有没有原来的影子。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颗大核桃树说:“永革哥,你还记得这里不?”
“记得啊,这是村里人夏天爱聚集散凉的地方。那时没得电视,收音机都是奢侈品。到了大热天晚上大家就汇集到这里来摆龙门阵,打发寂寞。一堆一堆的人坐在石板上、土堆上,拿些蒿草当蒲扇驱赶蚊虫。立过秋蚊子咬人最凶,兄弟,那句说秋后蚊子厉害嘞老话是啥?”
“吃了立秋水,戴起铁甲嘴。”
“是啊,咬一口就冒起一块红疙瘩,恶痒恶痛,没得药止痒,大家就用口水擦抹。”
“那时政治问题很敏感,一不小心就要吃家伙,大家就说一些无关痛痒老故事打发时间,讲些笑话给自己找乐子。半大小娃儿一起打闹猜谜语,哪个猜不出来就要模仿动物叫,属鸡学鸡叫,属马学马叫,属龙就学猪叫,叫做母猪龙。兄弟,你还记得那时的谜语不?”说到这里,张永革回头问道。
“还记得一些呢,永革哥,你还猜得着这个不?‘深沟沟,扁窄窄,又在响,又没得’”
张永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这个谜语我还猜得到,就是打屁哇。”
站在路边一个大石头上,张永革指着右边山包上的果树林说:“那年月鹤鸣岭上还有狼,常常在晚上偷偷溜到村子边,躲在路边玉米林里等机会,半大娃娃跑单了就容易遭咬起跑。一天晚上我跟着大家拿着棒子追赶狼,一直撵到老坟地下头才从狼嘴里夺回奄奄一息的娃娃。那天多亏发现得及时,人些一直紧追不放,那狼没机会换口咬娃娃脖子。
第二天,大队头组织民兵晚上到村边四周巡逻,轮到我巡逻时干爹不放心,特意叫我把你家大黄狗牵起一路。我背起没得子弹嘞步枪就要出门,干妈把枪跟我夺了,说拿这没子弹的枪还不如提一根铁实木头棒棒顺手管用。我在路上遇到民兵排长向明发出来巡查,看我没按规定带枪,他把我骂了一顿,还要扣我工分。干妈晓得后去把向明发数落了一阵,工分才没被扣下来。那向明发在我们面前凶得很,可见了干爹就不敢冒大气,大家都说这就是邪不压正。”
有一次,我忘了厉害,要两个小娃儿猜谜语:‘手拿红头文件,脚踏黄河两岸,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狠丢炸弹。’两个娃儿里头有一个是刘朝贵儿子,小娃儿咋也猜不着,去问大人谜底是啥。两家大人听完吓了一大跳,赶紧给娃儿封口,不许他们到外面说。干爹干妈晓得后,连夜带了礼品到这两家,对他们的保护千恩万谢,并和这两家大人一起,叮嘱警告小孩不许在外面说,还跟了这两个娃娃好几天,估计他们把那谜语忘记了才罢手。
干爹那次好凶啊,把我叫到屋里臭骂:‘你这不晓得深浅嘞龟儿子,只图一时嘴巴痛快,惹出大祸来咋办,竟敢把红头文件说成是揩屁股嘞纸纸,向明发一类人晓得了,整死你不得天黑,你是不是想和李式亭一样当坏分子,和那些成分不好人一样跪起挨批斗?还想不想以后政审合格?想不想回到城里头去?’”回忆起这段往事,张永革还有些后怕。
“福明兄弟,我记得这核桃树子后面是向兴旺家,拢共就两间土墙房子,墙面上裂开几条大缝子,小娃儿手都伸得进去。那土墙还朝屋里歪斜,他家怕房子倒了压死人,用木头杆杆顶着墙,一吹大风下大雨就不敢在屋头住,跑到我住的“公房”屋檐下躲起。
还是干爹他们不忍心,冬天农闲时帮他家把歪斜土墙弄倒重新筑。我也跟着干爹去帮忙,那年冬天风好大,我看帮忙人些背一背泥巴爬高墙,稳稳当当上去,轻快走下来,就想试试新鲜,背起半背泥巴爬风山墙,刚爬到一半,风一吹来感觉新筑的土墙在扇动,吓得心都要飞出来,脚肚子不停打抖,赶忙蹲下去抱着新墙不敢动,干爹来把我的半背篼泥巴提起就上去了,叫我在下面掏土,不许上来。”张永革深情回忆着。
两人边说话边四处看,突然,他们身后梨树林里有人在唱山歌:
一窝梨树嘛万朵花,挨挨挤挤那个满枝桠。
花瓣飘飘嘛落根底,风吹雨打任随它。
张永革听出是当年好友刘建强的嗓音,欣喜万分,接过去就唱:
梨子树儿嘛开白花,大路坎上是我家。
......
唱到这里,张永革想不起下句,窘迫看着汪福明,希望得到提示,汪福明还没来得及张口,梨树林里的唱歌人哈哈大笑,轻巧从树上跳下来,大声叫道:“张永革,我还以为你龟儿子一辈子不露面了呢,今天终于回来了!”
张永革跑过去,扯着来人粗糙的大手边摇边说:“刘建强,你还是那样子,还是那脾气,那年你叫我帮带口信的情形还常常在我梦里呢。”
刘建强又一次笑起来,朗声说:“你还记得啊,那回把你吓惨了。”
一九七二年夏天,流沙河发大水,刺鼻的泥腥味几十米外都闻得见,河中间的鱼儿都被河底翻滚的砂石撵到水势相对缓和的河边,刘建强约张永革一起到河边洄水氹里网鱼。
突然一根黄褐色的大木杆飘进洄水里缓缓打着旋,刘建强想把这大木杆弄回家做中梁,伸手想把它拉过来,谁知那木杆不但打滑,还一个劲往外飘,刘建强急了,取下拴在手腕上的网纲索,把渔网甩给岸上的张永革,跨到木杆上准备翻到那面去,把木杆推过来。
他刚刚跨上去,那大木杆突然活了一样,细的那头摆了两下,载着刘建强一下冲进激流里,刘建强不敢跳进波涛汹涌的水流,只得骑在木杆上随着洪水冲向下游,等待机会跳水保命。
张永革吓得魂魄出窍,扔下鱼篓,不顾一切在岸边跌跌撞撞追赶。刘建强的手感知到木杆外表是一片片的大鳞甲,绝望叫道:“永革兄弟,给我爹妈说我护送龙王爷下龙宫去了!下辈子才来孝敬他们。”
又冲过一个陡滩,只见那根大木杆身子一摇,把刘建强抛到河边沙地里。张永革跌跌撞撞赶来,一下扑在刘建强身上,两人瘫软在一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乡邻们都说:多亏刘建强把那条大蟒蛇封赠得好,多亏他父母亲善事做得多,才捡了条性命,将来必有后福。
刘建强见汪福明要对张永革介绍他们关系,赶忙朝汪福明眨了下眼,示意他不要说,拍了拍张永革的肩膀:“老伙计,你变扎实(多)了,等我把摘下来嘞大半背梨儿背回家去,就来好好看你,你们两弟兄先走。”
张永革和汪福明继续在村里转着,看着,这里原来是啥地方,那片地原来种啥庄稼。张永革看得恍若隔世,他记忆中贫穷落后的红星村除了山形没变,哪都完全变了模样,到处绿树掩映,农家小楼比比皆是。他当年住过的“公房”只剩下一截两米多长的保坎。他一路看,一路赞叹,碰见熟人又拉着手说一阵话,一起回忆当年发生的事,一起唏嘘感叹。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那样惊人,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间就换了个天地。
只要管理者多为天下苍生着想,国家没有不兴旺的。
刘建苹在回家路上听李大婶说她家来了个几十年没露面的稀客,汪福明陪着出去转耍去了,就急忙赶回家,前前后后忙碌起来,她先把里里外外细细打扫一遍,又到屋后地里摘些新鲜蔬菜。正在厨房忙碌时,丈夫陪着客人回来了。
汪福明介绍说:“青山他妈,这是我给你说起过的成都知青永革哥,那时候常在我家进出,你也应该有些印象。”
刘建苹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着说:“咋没得印象呢,他们知青走时我都好大了。快请坐到,一家人不要客气,他爹,我去拿瓶好酒来,你们兄弟几十年没见,好好喝一台,摆龙门阵,地里头的事情我去做。”
张永革问道:“弟妹也是本地人?我咋也想不起你是哪家的了。”
刘建苹笑道:“永革哥,你们知青回城时我小学刚毕业呢,你当然不记得了,我就是黄梨树底下刘家幺女。”
张永革一拍脑袋:“啊,弟妹是活菩萨华芳婶婶嘞幺女啊,记得记得,那些年你大哥刘建强和我关系还很好呢,给玉米地锄草,一人两锄把宽任务,锄到地边才算挣满工分,他每次都要求把我们俩划来挨着,我那份他帮做了三分之一。你哥哥我们刚才还说过话。华芳婶婶还好不?当年她对我也很好,我没少吃她做嘞饭,你家丹药还救过我,好人啊,明天我要去看她老人家。”
“我家妈这两年身体不如以前了。看我,说得话忘了去给你们做饭,你们先摆龙门阵,我去炒菜。”
张永革阻止道:“一家人就不要客气嘛,别忙喝酒,将就弟妹也在场,我有话要说,刚才福明兄弟陪我到处转了一大圈,一切都好亲切,我十一年的美好记忆都在这里,回家的感觉就是这样子。我也是干爹干妈的儿子,想在这环境优美地方住下来,你们可要收留我啊。”
“想跟我分家产?野心还不小呢。”汪福明笑着说,“永革哥,我们不要你房租和生活费,就跟原来一样,你尽管住就是。”
张永革从茶几上拿了个大苹果在手里轻轻抖了几下:“福明兄弟、弟妹,我看大多数人家户都修了新楼房,我家还是旧房子,该翻新翻新了。我有个打算你们看行不行,修新屋由你们出地基、工夫,全部材料和工钱算我嘞,我做过建材生意,买材料价格要便宜得多,你们计划修几层都可以,过意不去给我留一间屋就是,你们商量一下,看要得不。”
汪福明不同意:“永革哥,这样我们捡你大便宜了,要不得,我们的确是想修新屋,就在现在地基后面修,修好就把旧屋拆了。等到开春苗圃枝条卖了就动工,修得比现在还宽。你想住就来,我们哪里会要你出钱,只拿一间屋给你住,我爹妈要埋怨我们,你在这里住还安逸,二天帮我们管孙孙,当免费保姆。”
张永革高兴了,双手搓了一下:“那好,你们把房子规模计划好,我负责去买材料,保证比你们去买的质量好价格低。就这样定了,再客气就不把我当一家人。来,兄弟啊,都说酒量是遗传嘞,当年喝酒我不是干爹对手,今天我们看看哪个要厉害些。”
两兄弟拉着手在沙发上说话,认识张永革的乡亲们听说他回来,陆陆续续跑来看他,说起那些年不堪回首的日子,大家免不了又要叹息要激动。
人越来越多,堂屋里装不下,汪青山二舅刘建兴和许新龙在院子里扯起篷布,张天喜的父亲张兴泰去家里抱了一坛大樱桃酒过来,刘建苹把家里能吃的瓜子、花生等全拿出来,又请汪永健火速去街上帮买卤菜,又叫汪茂云和张天喜从邻居家搬来些桌凳。
大家在院子里摆好桌凳,汪福明把上席的两个位子空出来,张永革放好两副碗筷,满满倒了两杯酒,退到桌子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哽咽说:“干爹干妈,忤逆儿张永革回来看您们了,您们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刘建强过来安慰他:“回来了就好,你嘞心意老人家些晓得,现在大家日子都好过,高兴点。”
大家坐好喝酒,一起回忆那段酸楚岁月,讲述土地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的好处,问张永革这些年在城里的经历,家里情况,还是忍不住要叹息要感动。
汪茂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给汪青山发过去,张天喜抢过手机,在后面附了一句:我们在办宴席给你说媳妇定亲呢。
汪茂云拍了张天喜一巴掌:“玩笑开过火了,这里没我们事,快去帮杜幺爸家摘桃子,七八千斤呢,不使劲到天黑都还弄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