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受过
汪青山当了十多年学生,现在突然要正儿八经走上讲台当老师,对此心里一点底没有,他知道在外面辅导和教室里讲课有很大区别,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但是既然答应下来,就必须全力以赴教好孩子们。
他想起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韩愈,能在那样遭遇面前不考虑个人得失荣辱,为潮州百姓幸福殚精竭虑,造福一方。想起济世医院的大先生,在欲望膨胀泛滥时代,悬壶济世,普救苍生,奏响生命的动人乐章。他们如同暗夜里的明灯火炬,给困境中的人们以光明和希望,温暖世间萧瑟心灵。
他们不计个人得失,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是拯救道德沦丧的伟力。相比之下,自己放下生意去代几天课实在太微不足道。
济世医院鱼池前藏族阿妈脸上的莹莹泪珠,那动人心弦的祝福歌声让他明白了人生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他对胡慧娴说:“娴儿,这一个月就辛苦你一人看铺子,我明天就要上讲台,心里很不踏实。过去和娃娃些讲题场面小,又不是正式课堂,讲错了重新讲过就是,心头不虚。现在是正经上讲台,怕把错误传授给学生,对不起娃娃些。我马上到新华书店去看有没有教育方面的书,临阵还是要磨一下枪。过一会就回来,进货单子在抽屉头,你忙完就给永革伯伯发个传真过去。”
“热血青年,路上注意安全哈。”胡慧娴过来给他理了一下衣领,“当老师要注意仪表,像这样散漫装束可不行,下午关门了我们一起去给你准备行头。”
看看四周没人,汪青山在女友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娴儿,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知道不,第一次见面我就在心里说,如果你愿意,我要好好爱惜你一辈子,和你一起快乐到老。看到你在大太阳底下帮老奶奶清洗衣服,心头好感动,我们剖鱼时无意间头挨在一起,你没有马上躲开,当时我短暂晕了一下,那感觉好美。”
胡慧娴把头放在汪青山肩上,轻声说:“你拿袋子舀鱼给素不相识老奶奶时,我就明白这辈子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山哥,我相信缘分天注定,现在只有在一起时心里才踏实。你要去上一个月课,我不知咋熬过这段时间,但愿生病的老师早些康复。”
汪青山轻轻拍拍心爱的人:“娴儿,我每天上完课把作业带到门市上改,在一起的时间不就长了吗,又不是看不到,别伤感,我喜欢看你灿烂笑脸。好了,娴儿,我去买书,尽快赶回来。”
晚上,汪青山把答应去村小学代课的事对父母说了。
正在修剪脚上死皮的汪福明有些担忧:“你这样几处跑,吃得消不?现在娃娃不好管,你要注意。我最担心铺子才有些门道,你不在,万一经营方面出啥问题,这段时间忙碌就打水漂了,也对不起永革伯伯一片好心,对以后生意影响不好。你要掂量好轻重缓急,一下子那么多事,搞得过来不,没把娃娃些教好,对不起乡邻。最好是叫村里头另外找人。”
“爸,已经答应村委会和李校长了,都是村里头娃娃些,哪个晓得不伸手说不过去,放心,我会尽力教好他们,再说高万全和李校长保证了,我只帮一个月忙。”
汪福明把指甲刀一放:“不是反对你去教娃娃些,为大家做点事应该,我是怕你顾不得哪头,最后都没弄好。反正跟你说过,不听算了,二天有啥别说没提醒过你。”
刘建苹关心的角度不同,她相信儿子有能力办好这些事:“慧娴她老汉伤治得咋样了?现在能不能做点轻巧活路?她家重活你要多做,门市上重东西不要她弄,你说,妈咋那么喜欢她呢?”
汪青山喜欢别人提起胡慧娴,只要一说,就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她爸回来一直很小心调理,我前天去帮她家打药,看到他在苹果树下兑药,提得起大半桶水了。上前天大先生还打电话来询问康复情况,说是再敷一段时间药就能够做轻体力活了。爸、妈,我们想等她爸完全好了就结婚,你们看行不?”
儿子结婚的事,汪福明早有筹划:“咋不行呢,等把枝条和树苗卖了,把房子重新修过,才体体面面给你们办婚事,修新房子只要抓得紧,三个月时间都要不到就修得好,选个好日子跟你们办宴席。”
说到给儿子办宴席,刘建苹高兴得站起来:“新房子要比现在宽敞,我们请先生大略看好了,屋基挪到后面菜地里头去,只可惜那四窝苹果树,包产到户那年你奶奶亲手栽嘞,她最喜欢了,虽然树子已经老化,我们还一直舍不得砍。现在住的屋等新房子修好就拆,把前面腾出块大院坝来,和那些人户一样,小车子在院坝都调得转头。”
汪福明看了老妻一眼:“老婆子,还在哪里哪,就做白日梦,还想小车掉头,东想西想,吃些不长,让人家听到笑话。”
刘建苹笑道:“你就晓得浇冷水,我计算过嘞,等把房子弄巴适,要不了几年,我家一样买得起,和那些人户一样,微型车拉水果卖,小车载人耍。”
汪青山突然问道:“爸,我家修建报告批下来没?没批咋修啊。”
“就是还没动静呢,我去问了两次,他们都是一个腔调——等,说是要一批一批弄,里头是不是有啥古怪,在哪卡着了,是不是还要去走走门路。”汪福明显得有些无奈。
刘建苹担忧道:“是不是村上这关出问题了?自从把高樱枝气走以后,林青莲看到我们都是黑风秋脸,就跟借他家谷子还他家糠一样。前些时间李媒婆也伙起,说话阴阳怪气,看你们铺子生意好才变了腔调,还假装不晓得你有女朋友,要帮你挑最好嘞呢。”
汪青山宽慰母亲:“妈,别想那么多,量村上不敢出我家古怪,高万全老油得很,没把握搞不定他不会做,不会为批房基小事做手脚。李媒婆那种人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打交道,理都不要理她。”
汪青山的教书生活开始了,他每天放学就把父母打理好的水果背到张翔云那里卖了,晚上熬夜备课改作业,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胡慧娴家去帮做事,然后和胡慧娴一起到市场卖她家水果,再去开门、打扫卫生,等胡慧娴做早饭,吃完后马上奔学校。
今天讲的是追击应用题:甲车在B地以每小时60千米的速度向A地行驶,30分钟后,乙车以每小时80千米的速度从B地出发追赶甲车,问:多少分钟后甲车被乙车追上?
为了节省时间,他先把题抄在小黑板上才拿到课堂,刚把题目挂出来一会,学生就举手提意见了:“汪老师,乙车跑那么快超速了,要遭罚款,多半要被交警拦下,不交罚款就走不脱,耽误了时间,没等他赶上时甲车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老师,题目说在追赶就可能是认得的,打个电话叫等一下嘛,跑快了不安全,那人要不是没交通法规观念,要不就是脑子有毛病。”
“题上又没说B地到A地有好远,如果距离不远,还没等乙车撵上,甲车就到目的地了,书上这题目,没交代清楚,逻辑有问题。”
还有这样的题目:“红星大队去年粮食亩产八百五十二斤,今年在去年的基础上增长了百分之十八点三,问:今年亩产多少斤?”
教室里一片笑声:现在都才那点产量,年年都一定要说在增产,开始时的产量是负数啊;不啊,开始时可能把泥巴一起算起。
“愚公真是愚得伤心,挖山好大工程啊,把家搬山那面不就好了,想教育人又不选好材料……”
汪青山被问得哭笑不得,他为孩子们敢于思考勇于质疑而高兴,又为书上这扯蛋应用题悲哀。难怪办公室里老师们说现在教材上许多地方经不起推敲。让学生记死知识,而不是培养他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
没有独立思考和自由精神的学生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栋梁之才。
语文课本上的一些文章一看就是瞎编,不合情理、不合人性。数学课教了许多学生一辈子也不会用上一次的所谓知识本领,难怪社会对教育改革的呼声那么强烈,堂堂教科书在学生眼里就是个笑话。
教育界出现这种情况不能说是学生厌学,而是弄来教育他们的材料没威信,不令人信服,教材内容和生活联系不紧密,学生对那些空洞说教反感。
还因为崇拜权威,一些过时了质量并不怎么的文章还年年霸占教材地盘,空话、假话多,想当然的内容多,不符合现代儿童身心发展需求。
编教材的人首先不要以为自己能编审教材就是权威,就当真高人一等,把孩子们看成可以随意糊弄的对象,编个瞎话就会让学生们信以为真、顶礼膜拜。
不能与时俱进真实贴近生活的教科书缺乏生命力和威信,编写不能激发学生求知欲望和创造力的教材是在误国造孽,我们的教育方向是该好好反思和修正了。
由于人手不够,总有一个班没老师上课,每天每个班安排了一节自习课。规定上自习课班级由邻近班的上课老师兼管。孩子们年龄小,自控能力差,难免要打打闹闹,班干部没威信的班级就得格外小心。
王涛老师是即将转正的特岗教师,他教一年级语文时发现学生把声调拿不准,音调别扭,真是验证了那句戏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四川人说普通话,乌鸦都要笑掉牙。”
他想趁娃娃些发音习惯还没定型,把四川话和普通话的发音、声调、舌位进行比较,摸索其中联系和规律。下课时间尽量留在教室,用普通话和学生进行口语交流和训练,经常是上课老师来了才离开。
下午第一节该王涛老师兼管两个班,他先在三年级上,投入进去了。他在这边声情并茂讲课,忘记了隔壁四年级该他代管,上到一大半时,从四年级教室突然里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有几个学生飞快跑出来,站在操场里边跳边喊:“出人命喽!出人命喽!”
汪青山和老师们急忙跑去看,一个学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刷白,嘴唇紧闭。原来是这孩子趁别的同学不注意,去做恶作剧,又怕被发现,急着退回座位时,踩在苹果皮上,脚下一滑,后脑勺正好撞在课桌边沿上。
李清远努力镇静下来,先拨打120,再打电话请村主任开车来搭伤者去路上迎救护车,又叫汪青山赶快去告诉学生家长,安排老师们稳定学生情绪。
汪青山认得这受伤娃娃家长,跑去叫向如琼两口子,向家大门没关严实,一条大黑狗看见汪青山想进院子,做出一副凶恶模样扑过来,汪青山眼疾手快,迅速在门外伸手将门拉来关上,那狗在里面一边狂吠一边用前腿扑打铁门。
汪青山急了,正准备到別处去找主人家,院子里传来一声呵斥,那狗立即没了动静。
“如琼姐,你家周益凡在教室头绊倒了,快去看看!”汪青山对云鬓蓬松的女人说。被叫做向如琼的女人吃了一惊,嘴上嘟嘟哝哝埋怨了一句,边理头发边跟着汪青山跑到学校。
傍晚,从县医院传来消息,周益凡伤情不容乐观,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县医院建议连夜将受伤学生转到省城医治。
第二天一大早,由教育局和乡政府人员组成的事故联合调查组进驻梨园村小学,挨个找出事班级学生询问出事原因和过程,并且要求所有老师都不许擅自离开,随时听候询问。
汪青山上完课走不脱,他受不了办公室里的悲凉气氛,抱了作业本在院墙下蹲着批改。平时老师们说教师是高危职业他还以为言过其实,现在才知道这碗饭的确不好端。
事情出了,怎么了结成了大家关注的话题,赔偿是必须的,管理责任该算在谁头上呢?遇到这样的事,板子打下来总得有屁股去挨。
临时主持工作的教育局长陆作吾正在收拾提包,准备赴晚宴,办公室主任罗新荣急急忙忙进来汇报:“姐夫,鹤鸣岭下的梨园村小学出事了,学生在课堂上玩耍,后脑勺撞在桌沿上,人还昏迷着,正在县医院抢救。”
今天晚宴有名媛作陪,陆作吾已经酝酿了一天兴致,听到这消息,说不出的败胃口,咬了咬牙恨恨发布指示:“你去负责处理,能捂就捂,捂不着就打在那上课老师马脑壳上,下一步要在全县搞师德师风整顿,这个反面教材来得及时,不过,你要亲自去调查清楚那老师有没得靠山,这点非常重要,不然我们工作就被动了。对学生家长尽量忍让宽容,千万不能整成群体事件,有啥情况及时汇报。”
罗新荣对姐夫的过激反应有点意外,站在原地还想听有啥最新指示,陆作吾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令小舅子退下。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罗新荣恨恨自言自语:“姓陆嘞,你当老子不晓得你鬼名堂些,等哪天老子捏着你七寸,给我姐姐出气!”
“出了重大安全事故,我们绝对不可能等闲视之不了了之,放任缺乏责任心嘞人危害下一代,要他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主管教育副乡长窦光林在全校教师会上发狠话,终于逮着好捏柿子,不趁机展示一下威风和公正咋行呢。
汪青山认为这事咋也弄不到自己头上,但是心里不爽,为爱岗敬业的王涛老师担心。
他一个人站在门市里屋发呆,胡慧娴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安慰道:“山哥,别担心,又没我们相干,见你闷闷不乐,我心里好难受,我爸伤情严重时你是咋安慰我嘞?咋到你这儿就不会想呢,何况那节课又不该你兼管那个班,不会要你负任何责任。”
汪青山转过身,看着胡慧娴,认真说:“娴儿,你不晓得,王涛老师父母的厂改制,都下岗了,现在在交通南路扫大街,还自己交养老保险,哪里有余钱去赔偿,他家这样情况多半没得人去帮说好话,窦光林想借这件事抖威风,想抓个典型医治人。王老师好不容易有这份工作,快要转正又遇到这事,为这丢了工作很可惜。想来想去,我是临时代课嘞,背这黑锅没啥恶劣影响,就我能帮王老师,帮我们村小度过这关,也为梨园村留下好老师。明天我去找调查组把责任揽到头上,临时工出错对单位负面影响小,大事可以化小,老师们都不容易啊,不能再让他们寒心。”
胡慧娴的眼泪流下来:“山哥,我理解你,你想好就去办吧,只是你们村上不明真相的人会咋说你?一些人会借机抹黑你,你认为受这冤枉值得就去,娴儿理解你。”
汪青山紧握着胡慧娴的手,平静说:“我晓得你会理解我,事情到了这步,顾不得那么多了,人些想咋说是他们事,我问心无愧。”
高万全正在观音庙的村委会办公室,把红宝石拿在手心悄悄把玩,心里谋划明年村委会换届选举的大事,他看着红宝石喃喃自语道:“宝贝啊,你是我们的护家神灵,这么多年来一直护佑着我们,明年你一定要大显神通,保佑我家心想事成,保佑换届选举顺顺利利嘞……”
正嘀咕到这,李校长打来电话,语气急迫告诉他学校课堂上出了大事,请他立即帮把受伤学生拉到医院。
高万全不敢耽误,迅速把宝贝藏好。开车来到学校,人们已经把孩子抱到办公室,向如琼正拉着周益凡的手哭泣。
李清远看见车来了,抱起娃娃就跑出来,高万全把车调了头,装起人就跑。
李校长急得声音都沙哑了,在车上四处打电话叫准备好钱在医院等他。
来到医院,李清远忙着去交费,忙着交涉这方那方。
高万全看向如琼一直在抹眼泪,年轻女人哭泣样子倍加惹人怜惜,过去轻轻拍她肩膀,温言安慰道:“你光哭有啥用?现在该想办法应对,假如这里弄不好娃娃嘞伤,你就得要求立即转到大医院去,要求专门派救护车送。这关系到娃娃一辈子大事情,关系到你家两口子下半辈子嘞幸福。该提要求就别客气,你男人说不出啥道理来,一切就靠你。这种事我们村委会不好站在哪头说话,你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你家叔伯哥哥向如斌。”
年轻女人抬头望着高万全,脸上泪水涟涟:“高主任,我一个女人家,没啥见识,遇到事情没主张,他老汉三刀都砍不出血,只有请你帮忙拿主意,帮我做主。娃娃还不清醒,我害怕得很!”
高万全趁机拉着向如琼柔润的左手,又一次柔声安慰道:“你不要怕嘛,有村委会为你主持公道,有我暗地里头帮你。相信娃娃年纪小生命力旺盛,会好起来,学堂头也不敢不全力医治。如果责任该由我们村里头哪个人来承担,你不要抹不下情面,更不要怕他家会把你咋样,该叫咋赔就要他咋赔,该闹到上头去就闹到上头去。”
村里人中只有汪青山在学校,他只差把话完全挑明,叫向如琼对汪青山不要手软。
向如琼不敢直接得罪高万全,假装理头发,把手从高万全手心里挣出来,在鬓角掠了几下,又怕高万全不高兴,还是将手放回来,表示刚才理头发只是下意识动作,微微红了脸说:“看那架势,这事该那年轻王老师负责,他脸都吓白了。”
“哦,是这样嗦,我还不晓得。”高万全失望看着窗外。
一只翠绿小鸟飞过来站在窗台上,一对小黑眼睛警惕四处张望,褐色细腿来来去去蹦,低头快速啄一下食物碎屑,又飞快抬头看看四周有没危险。
高万全越看越觉得那小鸟警觉神态实在可恶,恨不得扑上去把那小鸟撕成碎片。
第二天早上,汪青山在院坝头把昨天摘回家的红富士苹果往背篼里装,边装边想今天去找调查组怎么把自己替王涛老师受过的意思表达清楚,有哪些环节要先声明。
这次经济赔偿数目不会少,事业刚刚起步,拿不出钱来赔,也不该自己拿,这一条一定要和调查组阐明,我只能帮承担行政责任。
由于心里有事,手上速度自然就要慢一些。
汪福明从屋后菜地做完事回来,见儿子有心事,便过来一起帮剥苹果袋子,假装不经意问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装完走了呢,今天咋要慢些?是不得感冒了?”
昨晚汪青山就想把要去帮王老师承担责任的事告诉父母,话到嘴边又不敢,他怕父母知道了不同意,如果大人已表态,自己又去做,会伤了老人的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等造成既成事实再说。
现在一问,他真想马上把打算告诉父亲,张开嘴却说:“爸,我在想我家修房子报告递上去好久了,咋还批不下来呢,是不是在哪关遭卡着了。”
知道儿子是挂念修新屋报告的事,汪福明放心了:“不要紧,我再托人打听打听看,早迟都批得下来。”
汪青山卖完苹果来到学校,放好摩托车便去李校长办公室。
举起手刚要敲门,听见联合调查组组长赵督学在说话:“老李啊,刚才窦乡长又打电话问进展情况,教育局的意见是这事总得对上头对社会有个交代,也为下一步师德师风整顿敲响开场锣鼓,必须要落实到个人头上,杀个反面典型来祭旗。现在好消息是受伤娃娃已经脱离危险,伤情在不断好转。但是以后情况还难说,能不能恢复到正常情况医生还是持保留态度。你舍不得对小王老师下手,我们理解你爱惜人才心情。可是,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教育局和乡上已经备了案,我听陆局长口气,这事不可能不了了之。再说后面还有一大堆医药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营养费等待解决,现在说起就要钱才摆得平,你们学堂又拿不出那么多钱出来补偿。我们这里先把责任界定清楚,我怕夜长梦多,等那娃儿出院了就尽快了断。如果有哪个戳锅漏再去那学生家东说西说,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上级不停催尽快拿出调查报告,你叫我咋办啊,我也不想为难哪个,对上面和社会有个较为合理的交代是最高目标。”
听到这里,汪青山敲门进去,和赵督学打了招呼,在靠窗的地方坐下。
一下憔悴不少的李校长把汪青山向赵督学介绍了,便去倒水,汪青山接过李清远递来的水,翻了翻报纸平静心情,然后镇静道:“调查组赵老,李校,我私下有个不成熟想法,你们看能行不。王老师是难得好老师,他来我们梨园村这么久,学生、家长对他都很满意和尊敬,如果因这事不能顺利转正,被迫离开教育岗位,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这样既伤了老师们的心,也是我们村一大损失。所以,我有个打算,你们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我一个代课老师,没啥顾虑,这样对学校荣誉损失也最小,行不行?”
赵督学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好方案,竟然还有人主动出来顶缸,喜出望外,和李校长交换了一下眼神,见李清远眨了一下眼,随即把头偏来对着外面。
赵督学使劲点了几下头,情不自禁用力捏了几下钢笔。
李清远过来对汪青山深深鞠躬:“汪老师,你给我们学校帮助太大了,在校外我们学生你没少帮助辅导,我们需要人手你毫不犹豫放下生意来帮忙,连报酬好多都没问。现在学校有难,你又不顾一切站出来解救,我代表全校师生感谢你!大恩不言谢,汪老师,你是本地人,出面担责任他家也不好意思使劲缠。我马上和你们村委会通气,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们,也要让村民们晓得,是你把责任揽自己身上,为梨园村留住好老师。我们会尽量不再给你造成其它麻烦。你在私下带领村民走科技致富道路,帮助老年协会净化社会风气,这些我们都晓得。”
“小伙子,你真仗义,这样一弄可以大事化小,也让王涛老师能顺利转正。你放心,我会在报告上做足文章,在上级面前摆清事情真相,感化他们,争取不给你留后患,争取在最小范围内把事情摆平。好,李校长,我马上回去和陆局长汇报,然后草拟事件报告,写完拿来给你和青山老师过目。”赵督学也被深深感动。
“不过,我还有话要说,” 汪青山从衣兜里拿出昨晚写好的协议,“相关经济赔偿给我没关系,这是协议,请李校长和调查组领导看看,你们同意协议上要求,就在上面签字画押,学校还要把印章盖上。”
李校长忙说:“当然当然,你为我们解了围,怎么还能帮承担那么大经济责任呢?我晓得你在群众中有威信,以后赔偿问题上希望你能从中帮帮忙,调解调解。”
汪青山毫不迟疑答道:“帮忙调解没问题,这周末我要到成都办事,随便去看看那学生,也探探家长口气,印象中他们家还是讲理嘞,话说到位了骡肉都做得刀头(敬神的供品)。”
过了几天,汪青山搭运水果的夜车到了成都,一下车就先到医院找向如琼家,进病房一看,周益凡正输着液,空着的那只手在和他母亲打牌。
向如琼一见汪青山,有些尴尬,急忙把牌收了,埋怨儿子道:“鬼儿子,脑壳都还没清白,说啥都还听不明白,就缠到要打牌,烦死人了。”
汪青山不便说啥,放下礼物,走到窗口看楼下风景,等向如琼收拾好病床才说:“如琼姐,别怨娃娃,他躺着时间长也难受,我来看建材行情,顺便来看看你们。”
向如琼急忙热情招呼汪青山坐下,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娃娃焦人得很,脑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我都不晓得咋办才好,连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屋头那么多水果等到下树,真是焦死人了。”
汪青山感觉这家人口气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一份不安涌上心头,他还是努力不把情绪表露出来,对向如琼说:“我晓得你们难处,但事情已经出了,我们只有向好嘞方看。娃娃没出啥大问题就是万幸。学校老师们都很牵挂周益凡,李校长过两天就来看你们,大家都说多亏你们家明事理,没提过分要求,没有去影响学校上课。我们是长久乡邻,我当然要为你家着想。放心吧,他年纪轻,恢复能力强,要相信医学嘞力量。”
向如琼也赶紧表白自己:“青山兄弟啊,我们家为人你是晓得嘞,不会随便诬赖哪个,只要娃娃没事,只要学堂头认理认道,啥问题都好说。”
又说了一阵闲话,出来时汪青山去医生办公室问主治医生孩子情况,医生说问题不大,没有伤到神经,过几天就可以出院。汪青山急忙把看到的情况打电话告诉李清远,要他赶快来医院看看,多说些暖心话,争取得到家长理解,一定不能把关系搞僵。
办完这事,他沿着街边走,准备去府河建材批发市场了解行情。在一个商店门口,看见高樱枝和张翔云挽着手从对面过来,神态甚是亲近。
这突然的一幕令他不知道咋办。距离太近,来不及回避,他急中生智,赶忙蹲下身子系鞋带。
“兄弟,装啥子疯啊,起来吧,我们看见你了。”张翔云站在汪青山面前笑着说:“我和樱枝处对象,她家父母和我老汉都晓得,你做起那鬼样子干啥,看起就跟你犯了错误一样。”
汪青山只好站起来,冲高樱枝笑了笑:“表妹,你那天要翔云哥租你家门面,原来是这样啊,一见钟情就是这样吧?你们俩硬是藏得深喃,把我们大家都瞒了,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哟。”
高樱枝毫不示弱:“哪个像你,我们村哪个不晓得?有人网一回鱼就把小仙女罩住了,一天到黑膏药一样贴起,还一直贴到几百里远嘞济世医院,回来又天天黏在一堆。重色轻友典型,现在影子都看不到,准备宴席三朝(满月酒)一起办?”
“你现在是我嫂子,级别比我高,惹不起你。哥哥嫂嫂,你们耍高兴,我有事要去办,就不当电灯泡了。” 汪青山做了个怪相,赶紧告辞。
张翔云在后面喊:“晚上回家来吃饭啊,我给我老汉说你来了,看你敢不回去。”
汪青山侧身扬了扬手回答:“当然要去,还要当面向伯伯汇报销售情况呢,我先去市场看看,不免得一问三不知。”
他到建材批发市场慢慢转了一大圈,把从张永革那里学到的本领实实在在用起,和认识的批发商们讨论市场变化与走向,预测以后价格波动趋势。
从批发市场出来,已是下午两点过钟,汪青山在街边胡乱吃了午饭。又想去五块石书城看看有没有新出版的水果栽培管理书。走到个书籍批发门面外,见一位精瘦书商正在张贴低价处理书籍的广告。
汪青山马上进去,这是一家以批发儿童读物为主的书店,一些书架都已空了。他立即想,我们村小学还有两间空教室,如果价格合适我就买一批回去,让孩子们开眼界,长见识,看这样的书咋都比迷恋网络游戏好。
书店老板见他看得很认真,就主动搭话:“兄弟,想买些书?我这要转行,所有书折价处理,真正跳楼价,挥泪剁手大甩卖。”
汪青山慢慢直起腰,故意漫不经心问道:“那要看老兄是不得真正跳楼了,书市行情大家都晓得。”
书店老板估计汪青山是真想买书,伸出鸡爪似的手指在书架上抹了一把,咬了下牙,鼓起的牙巴骨像要顶穿薄脸皮:“兄弟,不瞒你说,行情在那里摆起,我把价喊高了你要跑,喊低了我真要去跳府南河。你说说看,我听听看,生意有没得商量。”
汪青山拿起一本《格林童话》随意翻着,慢悠悠说:“看你是真想脱手,老兄是生意精,舍得焦才粑得快,脱手就要脱得干脆潇洒。你书同一内容的多,一种书我买一本就够了,那么多本一起买那不是脱裤子打屁——多余的事?如果我只跟你买一部分,剩下你又不好卖,还脱不了身。我看这样,我们图个方便,论本数卖,厚薄一样价钱,我给你一扫光,这样节省时间也好算钱,所有书一元一本,你看咋样?”
“兄弟,你杀了我算了,要不要我们一家子活?天理良心啊,哪有你这样子杀价,你原来干收废品行当嗦。就你手头那本,二十多元呢,你一元就买了。”精瘦商人额头上青筋都鼓起来。
“你咋不说你还有薄书呢?标价都才两三元,不是我杀你价,情况你最清楚,想脱手就得有快刀斩乱麻气慨,你这些重复书我拿回去,娃娃一只手拿几本一样嘞看?现在娃娃些迷恋游戏,我把书买回去有没得人看还难说。”汪青山边说边做出一副想罢手样子。
书商又咬了一回牙:“兄弟,不要说了,三元一本,你还是给我留条活路,让哥哥一家老小喝口稀饭嘛。”
“我买了书还不晓得回家去咋交代呢,这样,一元五一本,一口价,你愿意我们马上清点数目,你也好撇撇脱脱去开辟新天地,去大展宏图。”汪青山边说边做出真要往外走的架势。
书商看汪青山真要走,不愿意放脱这难得机会:“别慌嘛,兄弟,生意是讲成嘞,不得赌气弄成嘞,一元六角八一本,你我两弟兄一路发,咋样?天理良心啊,我已经是把老命都赔进去了。”
汪青山看火候到了,慢慢转回身,也来个干脆:“一路发就一路发,那你要把这些书架免费一起搭给我,干,我们就成交。”
“我硬是遇得到啊,裤带筋筋都赔进去了,”书商一副无奈样子,“好吧,就当交了个朋友。”
汪青山立即打电话叫张翔云和高樱枝带钱过来帮忙点数,不一会儿,张永革带着张翔云和高樱枝赶来,他们边点数边打包。看弄得差不多了,张翔云和熟悉的车子联系,叫马上来装车。
装好车,汪青山细心盖好篷布,和李清远联系好接货后,才长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赚安逸了。”
张永革看着站在门外打电话的汪青山,轻声对儿子说:“看到没,这就是做人的大手笔,佛菩萨灵光照耀下嘞人就是不一样。我干爹干妈积德修阴功,汪家要出不一般人了。每天看到要处理书的人海多,就他办得这样漂亮大气,这是境界啊,翔儿,你兄弟不富裕,却舍得拿出几千块钱做善事,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我好羡慕啊,真想把你兄弟这好事揽过来,又张不开口夺人之美,二天有机会我也要为梨园村做点事。”
高樱枝出去找地方洗手,一路想:这汪青山真不是一般人,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事,他能做出来。点数打包时看他高兴样子,就像自己得了头彩,他家好名声果然名不虚传。搁在别人身上,不要说一下拿出八千多元,就是拿几百元也要反复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