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任相岭的头像

任相岭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5/27
分享

陌上梨花连载

第十章 酝酿

高万全终于把老婆的情绪稳定下来,林青莲做出了重大让步,不再闹离婚。这令他感到些许欣慰,觉得刚才的歌还真管用。

他坐在病床边,握着林青莲粗糙的手,心里略略有些感慨。

这女人年轻时还是村里一枝花,眼光高呢,村里好几个出色小伙子请起媒人去提亲都没耪动。

高万全也对花朵般的林青莲动了心思,但知道自己实力不济,怕先去表白被拒绝了以后不好办,左思右想费了好多天脑筋,终于有了好主意,腆着脸去央求他的村支书大伯帮他提亲。

支书的面子谁敢不买?那年月,随便找个借口整治一下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高万全虽然相貌粗糙,但脑子不笨,又会讨好人,天天涎着脸帮林家挑水担粪种自留地,林青莲的父母被他笼络着了。

在父母压力下,林青莲虽不大心甘,还是同意了这场婚事。

喝女方家花夜酒晚上,主人家把酒席安排妥当后,按照当地风俗,第一个请来坐上八位的应该是新娘父母的媒人,叫谢“老红姻”,然后才请新娘的媒人坐席,叫作谢“新红姻。”

喜宴督管李式亭想巴结村支书高耀宗,以便在以后运动中少些站在地、富、反、坏、右旁边陪斗,故意喊错顺序,先请“新红姻”上坐,再请“老红姻”入席。

前来喝花夜酒的亲朋好友看出眉眼高低,谁也不愿添不痛快,也理解李式亭的苦心,更不敢得罪书记高耀宗,齐声叫好。

李式亭越发得意,颈项伸得像发情的公鸡,满面红光开始说席:

梁山伯、祝英台,七仙女,下凡来。

郎才女貌天仙配,牛郎织女更恩爱。

红姻大人费了心,巧牵红线当槐荫。

主家慢慢来酬谢,代代不忘红姻恩。

陪你这席说分张,红姻大人听端详: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

红姻大人心眼亮,门当户对好相当。

这段姻缘您牵上,一年走烂鞋几双。

登山涉水两头忙,功德无量百事昌。

林青蓉见小幺妹有些郁郁寡欢,把她拉到静僻处,红着眼睛牵着妹妹的手,温言抚慰道:“幺妹啊,你可别怪爹妈,他们也是没办法,人家书记都亲自出马了,还说了那么多客气话,哪个人敢驳他面子?再说了,我看新姑爷也不错,虽然人样子有点粗糙,但心眼灵光,气力又好,当农民有这两点就算是齐备了。他家在我们红星大队算是大户,你去我们也多了个照应,你不要担心明天晚上他鲁莽,姐姐教你个好办法,保管你要松活些。”

林青蓉说完把手当话筒,在妹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林青莲听完,羞红了脸,推了姐姐一把:“我家姐姐硬是,想得起些怪名堂来,人家不是为这个。”

林青蓉笑骂:“假眉三道嘞,这是有用嘞老法子,又不得就你一个黄花大姑娘用,等你过了这段就晓得这法子的好处。不听就算了,我反正是尽了责任。”

第二天是正宴,高氏家族及亲戚邻朋们嘻嘻哈哈闹完洞房,小娃儿些抢了干盘子后,新房里就剩下一对新人。

看到高万全跃跃欲试,林青莲心里怦怦乱跳,七分害怕三分期待,她赶紧说要去解手,在茅房按姐姐的吩咐做了。

回来就被高万全抱着不放,急不可待要圆房,脱掉新娘的外围衣衫后,哪晓得新娘短裤腰带拴了十几个死疙瘩。

高万全先是用指甲解,没解开几个就把指甲抠翻了,接着用牙齿咬着配合手指解疙瘩,还是进展缓慢,急得他满头大汗。

林青莲被他在身上上上下下忙活,肌肤不停摩擦,慢慢有感觉,用手指在高万全额头上点了下,娇羞提醒道:“宝器,用剪刀嘛。”

正猴急得不行的高万全如梦方醒,一翻身从新床上跳下来,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水,顾不得指甲疼痛,心急火燎四处翻找剪刀。

第二天,这句话被窗子外听热闹的人传出去,成为私下里的笑话。村里哪个办事不麻溜,不机智,旁边人就调侃:“宝器,用剪刀嘛。”

这笑话一直到高万全接任大队最高权力后才没人在公开场合提起。

高万全看林青莲沉沉睡着了,端详了她一会,眼前浮现出妻子新婚时美丽动人的模样,心里柔软部分开始蠕动,开始觉得这些年来自己的确忽视了她的存在,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外头。

正在反省和愧疚,高樱枝和张翔云来了。高万全把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来到停车处,看见个身形和向如琼差不多的女人走过去,刚才对妻子软软的心情全没了,巴不得马上就到向如琼身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无法抵挡这个女人风韵激荡的诱惑。

他把车开到空旷地方,把电话拨过去,约向如琼到街上的住房会面。

向如琼淡淡回道:“我家现在缺乏劳动力,又没得钱请小工,我正在地头打药,一身药气味和臭汗,你叫李三妹,她有职务津贴,做不做庄稼都无所谓。二天你少来我家,我儿子看到不好,许家人些看到更是不好,闹出去你嘞主任还当不当啊。”

高万全被向如琼呛了一顿,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开车直奔观音庙旁的李三妹家。

李三妹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听见约好的敲门节奏,知道是高万全来了,爬起来到镜子前理了理头发,随手抓起口红在薄嘴唇上抹了两下,跑过去开门。

高万全没心思看女人,端起桌子上的凉开水就猛灌,然后用右手背擦了下挂在厚嘴皮上的水滴,瓮声瓮气说:“刚才民宗局和乡上来人,说要恢复观音庙原貌,配合旅游业发展,要我们把村委会搬出去。你看,他们说到风就是雨,搬出去,朝哪搬啊,属于村上的地方就那点点,真是说得轻巧,背根灯草,上头放块屁,下面跑断气。”

李三妹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啥药,认真想了想说:“属于村上管辖的房屋除了观音庙就是学堂,不晓得学堂有没空教室。”

高万全装出恍然大悟样子:“对呀,你看我,咋没想到学堂头还有空教室呢,只是听说那空教室现在做了图书室。汪青山买了些处理书放在那,李清远还当宝贝一样,天天放学派起老师管理,叫开展啥第二课堂,其它地方还来人参观学习。汪青山这样整是别有用意,收买人心,几千元哪个出不起,堆些书在哪儿,绊脚挡手,占到地头。”

自从“青山图书室”启动那天开始,高万全就认真把汪青山当作最大竞争对手,时刻严密注意汪青山的动向,汪家新房子下基脚那天,他表面是去恭贺,更深层次的想法是要看看有没违规建筑情况。

他在心里恨恨说:你拿学堂建筑质量要挟老子,老子也要捏你的七寸要害,看哪个狠。

李三妹的心思没高万全缜密,还在为村委会搬到哪里想途径。

高万全拍了下脑门,做出如梦方醒样子:“对了,我去跟李清远说说,把他们办公室搬到图书室去,这样管理图书室更方便,我们村委会用他们办公室,免得那些嚼舌根子人说我们挤占娃娃地盘。”

“不大好吧,人家又不傻。”李三妹站起来拿了个红香酥梨边削边说“学堂头闹哄哄嘞,白天在那里办公务不方便,离我家又远,跑一趟要好久。”

高万全把女人拉到大腿上坐起:“你多余担心干啥,重要事情还是我们两个在你屋里头商量,用不住你跑路。我一直觉得占着菩萨地盘对我们不好,你看,这么多年我们连个娃儿都怀不起,要不然,都该读初中了。”

这句话刺痛了李三妹神经,她一听不高兴了,一下站起来:“骂我缺德事做多了绝后吧?十几年来姜术清那天收的不回家一趟,我怀起敢生吗?那放羊娃要不要来点消息,表示他还活起在,老娘没奈何,还是他姜家嘞鬼!眼看一年一年成了老婆子,二天动不得了,端口热水嘞都没人,人家娃儿多的,就是朝阴曹地府走了一截,一个娃儿喊一声也能喊转来。我岁数一天天大了,活路眼看就做不动,二天日子不晓得咋过!你到安逸,儿孙满堂,老了有依靠,还拿风凉话怄人。”

高万全知道说错了话,再不走没得好汤汤喝,也不大愿意把精力耗费在这儿。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在女人脸上亲了下:“事情紧迫,我马上去找李眼镜商量商量看。”

今天放学后该李校长管图书室,有几十个学生在看书。

村主任的丰田轿车开到操场头都没人发现。见没人理会他,高万全将喇叭按得山响,把专心看书的娃儿些吓了一跳。

他的大孙子高大强拿着书跑出来,在车子后门上踢了一脚,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又跑回阅览室去了。

几个学生趴在窗台上冷冷看着他。高万全在车里下来不是,不下来也不是。

李清远假装看书入神,也不来给他台阶下。

几个六年级学生扯了几页练习本,用签字笔在上面写了“抵制日货!”几个大字,埋下头,用手举在窗子空格处让高万全看。

李校长看学生们做得过火,过来缴了他们标语,折叠放在衣袋里,走出来迎接地方神灵。

他边走边想,要是汪青山来,学生些不晓得有好高兴,一定把他围紧东问西问,悄悄朝他包包头塞零食。

高万全笑嘻嘻从车里出来,抽了根香烟递过去:“李校长,你真敬业啊,还不回家去嗦。”

“还有差不多二十分钟呢。”李校长故意看了“青山图书室”的匾额一眼才接着说:“高主任找我有事?请到我们办公室去。”

来到办公室,高万全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把椅子脆弱的身子骨压得叽叽咕咕一阵叫唤。

李清远倒了水递过来,高万全不接,把玩着手里车钥匙说:“李校,村委会和你商量个事情,现在政府全力发展旅游业,村里的观音庙是老建筑老文物,湖广填四川就有了,县里准备把她打造出来,作为梨花节一个重要游览景点,上级要我们村委会尽快把地方腾出来。”

说到这里,高万全故意停下来,看对方反应,李清远表情还是那样,依然你随便说说我随便听听的样子,高万全心里不爽,故意把车钥匙往桌子上一丢,弄出响动来,然后接着说:“村里的公共建筑除了观音庙就是学堂,我们总不能在露天坝坝头办公嘛,村委会决定暂时搬到村小学来挤一挤,等上头拨了款,我们修好新办公室就搬出去,李校长支持我们工作就是支持县里发展旅游业的大政方针啊。”

李清远扶了下眼镜,不急不忙话里有话:“村里工作我们当然要全力支持,就跟你们支持学校工作一样,只是我们现在没空房子。”

高万全明白李清远指的是向如琼他们来学校闹事那天自己躲着不出面,哈哈一笑:“地方是挤出来的嘛,几百平米住一家人,几平米也能住一家人,就看你咋摆布了,我们村委会就两三个人,几张小桌子,几个烂柜子,你李校长随便打整一只角角出来,就把我们收容了。”

李清远赶紧截住高万全的话:“高主任,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是在村委会和教育局双重领导下开展工作,你们不支持,学堂要维持下去是困难嘞,到今天学校和向如琼家嘞事还没搁平呢。”

高万全故作惊讶:“你别逗哦,你们和她家不是签订了协议嘛。她家人在校门口闹得凶那天我有事不在,你打电话告诉我有人在无理取闹,我当时很冒火,真想马上回来理抹这些刁民,可那天在乡上开会走不脱,我只好打电话叫村委会其他成员火速前来阻止。回来听人说你们不是解决好了吗?咋又还有屁股没揩干净?”

他真想说你们找汪青山当中间人调和,他娃儿蛋黄都没干,能把这样棘手的事情调解好?真是读书人净做绌笨事。

“高主任,我们学校和她家已经扯清楚了。只是许家老爷子被向如琼男人挖伤,刚刚出院没几天,两家还没调解好,许家放话说不留够三尺滴檐,修好了房子也要拆。校门口就那么宽点地势,除了三尺,咋也修不起一间屋。我看修小卖部要黄,你从中间调停下,我们该赔不该赔的钱都赔了,周益凡又没啥异常,叫她家不要再闹,让我们小卖部继续开起,二天才来慢慢和他家商量,弥补他家。”

李清远自然明白高万全这番话是在找理由,没必要和这样人多说,莫如将就村主任在场,把眼前事整利落,于是提出新主张,他知道村委会搬来是不可阻挡的,莫如来个交换划算些。

高万全略略盘算了一下,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站起来说:“我跑趟茅室,最近肠胃老是扯拐。”

来到厕所,他站在水泥窗格子前,注意外面有没得人过来,拨打向如琼手机,他不在意对方还是爱理不理的口气,问她校门口修小卖部还有希望没得。

向如琼一听更不高兴:“我还以为靠了你这窝大树子就能遮风挡雨,哪晓得还是屁作用不起,人家仗着人多,欺负我孤儿寡母!”

高万全耐心等她发完牢骚,才问她:“假如我把学堂编活了,你不用修房子,就用他们的小卖部经营,每个月缴些房租,你干不干?”

向如琼一听有转机,口气立即变了:“当真啊,那倒是可以商量,只是不晓得他们要我交好多。”

“现在学堂有图书室,到这儿读书的邻村学生增加了五十多个,每天放学还有学生在看书,看饿了要消费,搞头比原来还大。你别心狠,三四百个学生,我们这里经济条件又好,算少点一个娃娃一天买三元钱零食,最低是百分之百利润,你经营起一天最少也要赚几大百,一个月交给他们三四千都还有很大搞头,再说了,每天早晚和周末假期你还一样有时间管树子。”

高万全耐心开导,他的如意算盘是解决了这女人的经济收入,她就不缠着要当妇女主任,以后村委会和她又在一个圈圈头,他们在一起方便了,向如琼家那条恶狗的厉害他一辈子都难忘。

向如琼在那头算了一笔账,觉得高万全真正是在替自己着想,语气一下亲昵起来:“万全,那就依你说,你先帮探探口气,下来是我先找他们还是等他们找我商量?”

高万全松了口气,柔声说:“等我和他们谈好了通知你,保管你家有很大赚头,这事千万不要声张,人多嘴杂,好事都要戳成烂事。”

把向如琼那头沟通巴适,高万全才到办公室,李清远也刚清理完书籍送走学生。

高万全假装糊涂,问道:“李校长,你先才说啥,是不是关于小卖部嘞事?”

“是啊,她家办不成小卖部,我想还是由学堂继续开起,解决教学经费不足问题。你看,现在学生增加了,开支和活动空间显得拥挤,这也是为学校长远打算,村上要支持我们。”李清远做出为难样子。

高万全见时机成熟,开口道:“我看这样,你们和她家有协议,现在各让一步,小卖部继续开,只是由你们租给她家经营。她男人吓跑了,孤儿寡母一样,也可怜,说起来事情还是从学堂引起,你们也该有让步姿态。这样弄你们有收入,又少了食品安全风险,和她家问题也解决了,我觉得对你们好处还要大些呢。”

李清远想了想,觉得高主任说的也有些道理,现在食品安全成问题,一旦学生吃出啥毛病,那可是天塌下来一样。

“我先代表学校说我们要求,如果她家来经营,我们只算是房东,只管收房租,食品卫生和其它事与我们一律没关系,这些先要在合同上把责任界定清楚,房租租金一个月至少要四千,一年按九个月计算,就叫她家交三万五吧。”

“房租你们自己下来商量,大方向定下来就好,双方都有意向,细节就好协商。”高万全心里一阵暗喜,脸上却没表露一点,侧头看着李校长,“现在大事是要把村委会搬到学校头来,李校长,你干干脆脆拍个板,这事行还是不行?”

“咋不行啊,村里的学堂,村委会不能来,谁还有资格来?再说我们也不能拖发展旅游业和家乡经济腾飞后腿啊。”李清远笑着说,“学堂上上下下就这几间屋,教室腾不出来,只有办公室和图书室可以打挤一下,你们村委会是愿意到图书室去,还是用这办公室?”

高万全站起来,哈哈大笑,黑胖的圆脸显得更圆:“李校真是痛快人,我们村里头财会账目要管理稳妥,我看办公室要紧凑些,放在这里出不了问题。那就只有委屈老师们挤一挤了,学堂现在是有些拥挤,等空闲下来,村上和学校联合打个报告,向上级申请把院墙后头的那块地一齐征用了,跟你们修个大操场,让娃儿些扯开趟子跑。”

李校长听高万全想要以扩大学校面积名义,利用行政手段征用许家包产地,心里暗暗一凛。

他到梨园村小学十来年,高、许两家的仇怨听得多了。但凭这么多年和许家做邻居,他以为许家人是善良宽容的好人多。

学堂院墙外头就是许家均的土地,不懂事的娃娃些一年不晓得要丢好多垃圾出去,许新龙的父母从来不在外面骂一句脏话,也不到学校里来闹,自己默默把垃圾处理掉,别人劝他家找学堂讨个公道,许家均和妻子总是宽容一笑:“娃娃嘛,又没得恶意,捡了就是,说不定我家孙孙也在朝里头甩呢。”

这种现象老师们看不下去,决心刹着这不文明歪风。老师们排起轮子,带领少先队小干部们下课轮流到操场边巡查,在院墙边放垃圾筐,逮着往外面扔垃圾就罚扫操场,整整巡查了一学期,才把坏习惯扭转过来。

新龙的母亲非常感激老师们,新鲜水果成熟了都要拿到学校请老师“尝尝看味道好不好”,那些被树枝刮了一下的,有干伤的水果都请老师拿回家帮“处理”。从二月间樱桃上市到最后一批冬桃和柿子下树,梨园村小学老师们的桌子上都有学生和家长拿来请“帮处理”的水果。

要调进城的老师,临走时都恋恋不舍,为这里淳朴厚道的民风感动,为自己没把学生们教得更优秀而愧疚。

高万全又想起他家和许家几十年来的缠斗,想起大伯高耀宗临终时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嘱咐:“万全……我们家就……交给你了,姓许嘞沾了政策……政策嘞光,我们……就暂时忍耐,等待……等待机会。那红宝石……一定要……”

往事历历在目,大伯虚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形势的发展却越来越不乐观,高万全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一九七二年农历腊月二十九,各个生产队照例要吃“忆苦饭”,妇女们很早就起来,把萝卜白菜洗干净,在集体晒坝里烧起七八口大铁锅熬清汤寡水的菜稀饭。

高耀宗亲自来检查,不许谁在稀饭里放一粒盐一滴油,稀饭要稀得照出人影,这样才好让大家更深刻体会那万恶旧社会是啥滋味。

许多人都知道“忆苦饭”没盐没味,出门时都悄悄带了盐巴、豆豉一类调味品,舀起饭趁村干部和积极分子没注意就丢到碗里。

人们吃饭时还要听老贫农忆苦思甜,控诉解放前人民遭受的苦难生活,想想现在当家做主的幸福滋味。

今年轮到李锡林的大爷爷李有田诉苦,他从十一岁跟地主家当长工讲起,讲那时候正吃长饭,从没感觉肚子饱过,讲着讲着把话题扯到了粮食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说起那段饿肚子的艰难日子,吃观音土屙不出大便的难受滋味,桃林大队方老三不想当饿死鬼,把积攒下来的一撮箕熟洋芋摆在地下,一口一块,最后要摇摇颈项才咽得下去一坨……

高耀宗听李有田讲跑题了,急忙上去扶着老人说:“大老辈子,您说累了,先来歇口气。”

李有田正说到兴头上,哪里愿意停下,摆摆手说:“高书记,我还有好多饿倒人的情况没讲呢,动员我讲是你,不要我讲也是你……”

台下的听众,稳重的在心里笑,沉不住气的就把那笑意挂在脸上,不懂事的娃娃听说屙不出屎用手抠,忍不住笑出声,旁边大人急忙一只手紧紧捂着娃娃的嘴,另一只手将孩子的头按下去。

高耀宗听见下面有笑声,放开李有田,大步走到台前,叉起腰,虎着脸,凌厉的眼神在全场巡视,闹哄哄的场面陡然安静下来。

高耀宗见许鸿轩在人丛中低着头,想从他身上开刀,挽回颜面,厉声喝道:“许鸿轩!站起来跟大家表个态,控诉一下旧社会的罪恶!”

许鸿轩小心翼翼正准备说话,高耀宗还不甘心,又叫道:“上台来说,你没资格混在贫下中农里头!”

许鸿轩只好来到台上,低头想说些啥才不让高耀宗有机可乘,能过得了今天这关。

高耀宗见许鸿轩迟迟不开腔,骂道:“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又在打啥恶毒主意?”骂完绕到许鸿轩身后,在抗战老兵的脚弯子上狠狠踹了一脚,许鸿轩早有准备,将劲运到腿部,身子只是闪了下,没跪下去。

李有田认为许鸿轩今天遭难跟他有关,仗着自己根正苗红,年纪大,又是李家老辈子,伸手阻止高耀宗下一个动作:“高书记,大过年嘞,都是乡里乡亲,你赏我一张老脸,别动手,让他说。”

高耀宗看见下面许多愤愤不平的眼神,怕犯了众怒,人丁兴旺的李家也不敢随便得罪,便哼了一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大家都要图吉利,早点散会回家准备过年,许鸿轩,看在李老辈子面上,你跟大家唱首控诉旧社会罪恶嘞歌就算过关。”

许鸿轩还是有所顾虑,他知道高耀宗用心险恶,自己只要开口就容易被他抓把柄,在心里翻江倒海搜寻合适的歌谣,迟疑着不敢开口。

高耀宗心里冷笑;只要你开口,老子就有办法整你!故意把语调放缓和了:“许鸿轩,大过年嘞,你就放开唱嘛,唱完我们就散会,大家都在等你呢。”

许鸿轩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认真回味他能想起来的每一首和今天主题相关的歌谣,审查里面的言语会不会让高耀宗有可乘之机。

台下同情许鸿轩的人们都暗暗为他捏一把汗,静静地等着,出奇的安静更让许鸿轩心乱如麻,过了一小会,这位身经百战的抗日老兵稳着情绪,想起年轻时在茶马古道上背运货物唱过的一首民歌,还符合高耀宗今天的要求,于是开口唱道:

好个清溪县,衙门像猪圈。

税银见风涨,不论灾荒年。

大堂打板子,草鞋坪都听得见。

许鸿轩刚刚唱完,高耀宗站起来把拳头一挥:“许鸿轩!你是啥意思?我叫你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指的是解放前国民党黑暗统治时期,你却去控诉汉源还叫清溪县的明清时代,离现在八十八丈远。你意思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不黑暗?不值得你许鸿轩控诉?是啊,要不是国民党败退到台湾,你许鸿轩现在应该是高官厚禄作威作福了,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只能给你当牛做马,任你欺凌。看来在你内心深处还念念不忘反攻倒算,还想重新骑在我们头上,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现在代表红星大队革委会宣布:现行反革命分子许鸿轩贼心不死,时刻梦想复辟,我们应当提高革命警惕性!从现在起,对反革命分子许鸿轩实行二十四小时严密管制,让阶级敌人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一直昂然站立的许鸿轩还想为自己申辩,突然看见台下脸色青灰的右派分子陈问山在对自己轻轻摇头,把冒到喉咙管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大年三十傍晚,观音庙小屋里,许鸿轩吃完妻子送来的团年饭,盘腿坐在泥地上,背靠木板墙回忆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想起那些为了保家卫国慷慨赴死的川军弟兄,他们的亲人们这时候是不是也在怀念他们,年迈的父母在这万家团圆时刻,一定也在泪中想念长眠在异乡的儿子,许鸿轩想着想着,浑浊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民兵连长高耀祖在外屋看守,从窗口看见许鸿轩在流泪,以为这次终于把对头按服帖了,得意举起酒瓶说:“许鸿轩,老子看你还硬气不?那回在你家祖坟前头,你把老子的腿砍了个大口子,这笔账老子一直跟你记起在,哼,总有一天,老子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把年过完,看我们咋收拾你!”

许鸿轩瞟了一眼高耀祖,轻轻擦去脸上泪花,哼了一声:“高耀祖,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老子是在想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们的命比我好,慷慨激昂,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死得瞑目啊,哪里像我,人不人鬼不鬼苟活着。高耀祖,你别不服气,要不是看在你家三爸高启亮嘞情分上,老子那天就砍下了你的头!还轮得到你今天说大话?你们家一直把我当仇人,以为高启亮是我撺掇起上战场嘞,以为我抢占了他军功,启亮兄弟为国家命都舍得,我还解释啥呢,随你家人些咋想,老子问心无愧。”

高耀祖又灌了一大口酒,冷笑道:“你们死无对证,你咋说我们都不会相信,你就好好等到我们消磨你!”

许鸿轩也冷笑一声:“苍天在上,我许鸿轩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国家,日本人都打不死我,还会怕你们?”

高耀祖哼了一声,不理会许鸿轩,一口菜一口酒的轮流吃着。

半夜时,外屋火盆边高耀祖的鼾声一阵高过一阵,许鸿轩被冻醒了,他认真思考,咋才能渡过这场劫难。

这次高耀宗高耀祖决心要置他于死地了,不晓得还会有啥手段使在他身上,他预感到更大风暴在等着他,觉得这样下去只有挨整的份,不如先避避风头,他相信政府早迟会改变政策,会善待他们这样的抗战老兵,相信会有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今年元旦时,许鸿轩在报子上看到一位大干部视察各县农田水利建设的照片,确认那位大干部就是他当年的团长辜效禹。

许鸿轩想,现在唯一出路就是逃出去,想办法找到当年的老上司,请他拉自己一把。

打定主意后,许鸿轩伸手挨着按了按背后的木板,发现立柱旁的那块有些松动,他把墙上的钉子拔一根下来,用钉子尖在木板和横木结合部用力划,不一会就将那木板划断了。

许鸿轩轻轻取下木板,侧身钻了出去,将那木板卡在原来地方,来到院墙下,轻轻跃起,独臂抓着院墙顶,脚在墙面凸起处一用力,旋即将独臂靠上墙顶,一翻身就跳到了墙外。

他悄悄跑到自己家窗下,拍了拍木板,周春花心焦丈夫的安危,急火攻心,牙疼得厉害,昏昏沉沉中听见窗外好像是丈夫的声音,低声问道:“是你吗?”

许鸿轩压低声音说:“是我,我就不进来了,高耀宗想把我朝死里头整,我只有想办法跑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扭转机会,你给我把衣服布鞋包起,我先躲一躲,等风声紧过后,才想办法去找人。春花啊,你跟我遭大罪了,如果我下半年还没回来,你就带着娃娃离开家,给他们找个成分好的爹……”

周春花一边低声哭泣一边为丈夫收拾东西,包好后从窗户送出来,踮起脚在丈夫耳边哭道:“鸿轩啊,我相信你能回来,就是回不来我们也永远是夫妻,你在外头要注意安全,放心去吧,老人娃娃有我照顾,你要会想啊,我们总有一天会熬出头……”

许鸿轩不敢久留,摸了摸妻子粗糙的手背准备离开,周春花意识到丈夫这次离开也许就是生离死别,眼泪牵了线一般往下流,低沉嘶叫一声,在丈夫手臂上咬了几个牙印。

她想拿一样小巧东西给丈夫贴身带着做念想,让亲人有顽强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可家里太穷,身边啥都不合适,匆忙中把手伸进嘴里,狠劲一把将那颗微微摇动的痛牙齿连同牙龈一齐扯下来放在丈夫手心里。

许鸿轩捏着爱妻血淋淋的带肉牙齿,跪在地上,朝父母睡觉的屋子磕了三个头,提起包袱,连夜逃向鹤鸣岭的老林。

农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昏暗大地,高耀祖从醉意中醒来,懒洋洋翻了个身,把棉衣大衣裹了裹,用手背把逗留在嘴角的鼾口水一掠,掀开被子,坐起来把火盆拨旺,下意识看了看里屋,发现里面光线比这边还明亮,他暗叫一声“拐球,”一下子跳起身,提起靠在身边的步枪,没等门扣完全打开,飞起一脚踢向木门,老木门哪里经得起他这力气,哐嘡一声掉落下来,正好刮在高耀祖的穹梁骨上,痛得他捂着脚呻吟。

疼痛刚刚缓解,高耀祖就冲进里屋,提起枪四下一望,不见了许鸿轩影子,明亮的光线从靠院墙那方的墙壁空隙透进来。

高耀祖来不及多想,几大步跑到庙门口空旷地方,对着天放了三枪,凄厉的枪声在宁静山村上空震荡,巍峨的鹤鸣岭回声更加悠远久长。

警觉的大人们听见枪声都爬起来跑到门口观望,一些关心许鸿轩安危的人干脆约起朝枪声响起的观音庙跑。

人们没跑多远就碰见高耀祖提着枪惊慌失措跑过来,嘴里大叫:“反革命分子许鸿轩畏罪潜逃了!”

后面赶来的高耀宗一把扯着弟弟衣领,厉声问道:“咋回事?他是不是打昏你跑嘞?”

高耀祖失去理智,没理会到哥哥话里的玄机,结结巴巴答道:“是……是弄垮木头板板……弄垮跑嘞。”

跑来的人群里有几个许家人,高耀宗把莽撞的弟弟恨得牙根直痒。

他一听到枪声就明白一定是许鸿轩跑了。在路上跑时就策划,只要弟弟和他配合得好,就能让许鸿轩罪加一等。如果高耀祖机灵,把枪丢进粪坑或藏在哪里,再把自己身上整点伤,那就再好不过,他就可以借题发挥,好好做篇文章,叫姓许的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他这兄弟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脑壳头总是少根弦,就只看得见眼皮底下那点利益。

周春花披头散发跑来,一把撕着高耀祖痛哭道:“你把我家许鸿轩打死了?天打五雷轰嘞杂种,老娘是贫下中农,你把我也枪毙了!把我家灭了门,你们就可以睡高枕头!老娘也不想活了,今天就死在你手头!”骂完就用头撞高耀祖。

高耀宗估计周春花在演戏,一时间又找不出恰当说辞回应,用眼神看了看许家几个人,示意他们把周春花拉开,许鸿轩的叔伯兄弟许鸿才看撞得差不多了,过来拉开周春花,话里有话劝道:“嫂嫂,你和高耀祖都是贫下中农,是人民内部矛盾,哪个也不敢随便乱来,我们要相信上级政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跑到观音庙看现场,里面自然不见许鸿轩,人们三三两两打听缘由,低声议论。

左脸还红肿的周春花坐在泥地上,吐出一口牙龈上的血,痛哭道:“我家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没得,哪个晓得他是不是被人陷害,连尸首都一起毁了,许鸿轩啊,你变成厉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说完,她趁高耀祖不注意,一把抱着他的脚,哭诉道:“我给许鸿轩送年夜饭时他还好好嘞,才过好久人就没得了,只有你在场,不得你害死他还会有哪个!你带我们去把许鸿轩尸首找来埋了,我家现在老嘞老小嘞小,你把我们一家人排好队,一齐枪毙还干脆!”

高耀宗想不到事情对自己不利到这地步,他必须要采取新策略,才能变被动为主动,对旁边几个妇女说:“你们帮把周春花劝起来,是啊,我们和她是人民内部矛盾,咋说得拢枪毙那里去。”

说到这里,高耀宗故意提高声调:“我们也不想要把许鸿轩咋子,他在会上唱不恰当的忆苦歌,我们革委会只是想教育一下他,叫他单独悔过一下而已。”

周春花要尽量和丈夫争取时间,故意撒泼打滚,任凭别人咋劝说,就是死死抱着高耀祖的脚不放。

初春的阳光暖暖照下来,看热闹的人们就当是新年走亲访友,有的人干脆在门外找草地石块坐下来摆龙门阵,从衣兜里拿出瓜子花生慢慢嗑着吃着,时不时低声评论着。

汪必成还在扫门前的大路就听见枪声,他辨清声音来向后,将扫把放在路边石头上,回家对在烧香的余德琼说:“老婆子,观音庙那边出事了,不晓得他们又要搞啥名堂,但愿许鸿轩能逃过这一难。”

余德琼双手举起新年香,虔诚祷告:“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保佑好人些吧。”又转头对丈夫说:“去把福霞福明叫进来,跟着我们诵经。”说完,把香插好,双手合十,等一家人到齐,她轻声念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最后全家一起吟颂唱赞:

观音菩萨妙难酬,清净庄严累劫修;

三十二应周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汪必成和家人一起唱颂完才离开,到观音庙看见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堆人,他在外围找了个干净石头坐下,听人们议论。等基本弄清事情缘由后才挤进人群,看见周春花还紧紧抱着高耀祖的脚哭泣。

汪必成估计高耀祖未必就是独臂许鸿轩的对手,从周春花的表现猜想她可能在使缓兵之计,也就不上前劝阻。

高耀宗正在无计可施,看见德高望重的汪必成来了,急忙过来说:“必成老表,你看哇,许鸿轩跑了,他屋头人些反而倒打一耙,诬赖高耀祖害了许鸿轩,他家再缠着不放,我就到公社去要求派其他大队的民兵来一起搜山,好给他家一块交代。”

汪必成暗暗担心许鸿轩的安危,又不敢把话说露骨,苦笑一下说:“高书记,恐怕是许鸿轩胆小,怕连累家里头,错以为大队革委会要把他咋子,他嘞老老小小都还在,我量死他也不敢做出啥出格事来!鹤鸣岭几千亩老林,天气冷得凶,又有豹子老熊,就是进去也没得好果子给他吃,几百上千人来搜山,我们大队必然该供他们吃喝,哪里去拿那么多粮食,我们不动许鸿轩家人,必然会感化他,隔不了几天他就乖乖出来投案了。”

旁边的人些都点头表示认同汪必成的观点,高耀宗听出汪必成有向着许家说话的弦外之音,却又抓不住话里的把柄,后悔不该病急乱投医,找汪必成说话,在心里将汪必成的祖宗八代咒骂一遍,脸上挂着笑意说:“是呀,我本来只想吓一吓许鸿轩,你看他,啥时候在台上挨批斗神态比我们还高傲,就跟被批斗的是我们一样,气焰很嚣张啊,我叫他唱首控诉旧社会嘞歌,他却唱到清朝去了,这不是故意抗拒改造么?”

汪必成晓得高耀宗的脾气,今天可能已经怀恨上自己了,但是目的已经达到,并不觉得后悔。也朝高耀宗笑了一下:“我们贫下中农些相信你,许鸿轩是误会你嘞意思了,路还没扫完,我走了。”

周春花为丈夫争取了一个多小时,自己的手也酸疼得厉害,提高声音哭了几声,骂道:“丧良心嘞杂种,我家人如果有啥三长两短,老娘跟你一起死!”

旁边妇女听出周春花在打总结,上来搀起她,劝道:“大表嫂,新年八节嘞,不要说不吉利嘞话。”

高耀宗气恼异常,对围观的人些喝道:“你们看够了哇,基干民兵些听到:大队革委会宣布决定,这两天不许哪个出门走亲访友,就在家里听候命令!事情还没完,所有人些都管好嘴巴,不许造谣传谣,如果被我们查到哪个在瞎说,有你好看嘞!”

人们看主角都回家,高耀宗在给自己找台阶,各人在心里冷笑,三三两两散了。

高耀宗心里为失去得力干将向明发惋惜,看场上只剩下他们兄弟,走近高耀祖恨恨责备道:“看你做嘞好事!叫我们好被动,我给你说过不许喝酒,就是改不了你那烂脾气,这哈安逸了,放虎归山,我们家可要提高警惕,姓许的是死尸堆里爬回来嘞人,没有他不敢干的。”

高耀祖抖了抖麻木的右脚,为自己争辩道:“哥,我也是很小心,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我估计他也跑不远,我们马上分头行动,安排人手到处去堵他,我就不相信他会遁土。”

高耀宗胸有成竹安排弟弟:“你马上去反修大队,告诉张歪嘴,就说是我嘞意思,请他安排人手,把他们那面路口把严实,有可疑人就先扣下来再说,接着你去桃林大队找五表叔,他认得许鸿轩,请他也把那方守好,跑完你就马上回来,带上十几个信得过嘞人,外松内紧,把路口和许家严密监控起来。我马上到公社革委会去汇报情况,还要安排人手去车站,防备他逃远。”

安排完,高耀宗咬了咬牙,恨了弟弟一眼,又责备道:“你也该长些本事了,遇到事情动动脑壳嘛,发觉他跑了你张吧啥子,还开枪惊动人,把我们搞被动。你该第一时间就把枪藏好,然后弄伤自己,看我咋把这台戏唱精彩,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高耀祖知道自己今天办事不力,低头任由哥哥数落,用脚尖在地上画叉,等高耀宗说完,抬起头看着哥哥,就是不行动,高耀宗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摸出五元多零钱递过去,叮嘱道:“买两包好烟,多说些好话,快去快回来。”

许鸿轩将包袱拴在腰上,拿起妻子给的砍柴刀,放低重心,把在云南松山战壕里练就的快速移动本事使出来,悄无声息就出了村子。他怕在路上留下脚印,跳进还没犁的的玉米地,躬起身子,顺着陇沟,轻快奔向鹤鸣岭。

没跑多远,许鸿轩突然停下来,抬头望望夜色中黑黢黢的崇山峻岭,心里自言自语道:“不好!这样子搞不好我就被高耀宗围困在老林里出不来,还有啥机会出去求人解围啊。”

说完,他转回身,故意在山路上蹭了两个不大明显向上走的痕迹。

许鸿轩快速来到河边,这些年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新开的河坝田向河床推进了几十米,原来的河堤成了第二道防线。他找到废弃的进水涵洞,把包袱丢下,去草堆裹了一大捆谷草铺在涵洞地上,费力搬来些石头堵上涵洞的一头,自己从另一头钻进去,把预留的石头勾过来挡着洞口。

外面寒风凛冽,许鸿轩心里暗暗高兴,这大风帮把他掉在地上的零星谷草吹跑了,河坝田里只种了洋芋,除了管水员来放水淹地没啥人来,他为自己及时改了逃难地点而庆幸。

许鸿轩在心里筹划,自己的独臂太显眼,走哪里都容易暴露,得想个办法解决,突然想起在松山战壕里和鬼子斗智斗勇的往事,他们做了许多仿真人,坐在战壕里将假人头举出来,大声喊叫,小鬼子那面马上传来枪声,他就命令绘图士兵记下敌方的机枪阵地和步兵分布,然后把图交到司令部,由炮兵去解决。

几次后,吃了亏的小鬼子不理会他们的假人战术,许鸿轩就命令狙击手探出头去,瞄准敌方战壕,看真切是敌人露头就一枪撂倒。

许鸿轩由此来了灵感:何不做个假手吊在胸前,用布包着,不细心就看不出破绽,于是决定晚上去桐子林里砍一枝和手臂相似的树枝。

想好下一步细节,许鸿轩轻轻笑了。这位出生入死的抗战老兵,从决心奔赴抗日战场的那天起,就没想过要活着还乡,和那些战死疆场的弟兄相比,许鸿轩认为自己这些年都是赚的。

三声枪响宣告新年拉开序幕,许鸿轩喃喃自语:“龟儿子,才醒了啊,老子都安顿好了。启亮兄弟,我对不起你,没跟你家人些和睦相处,但是我向你保证,决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我的后人些一定会让着你家。”

高耀祖按照哥哥的安排,去邻村把交涉办了,用余下钱买了包“飞雁”牌香烟,匆匆赶回家吃了些东西,提起枪刚要出门,高耀宗一步跨进来,问道:“你要到哪去?”

高耀祖气哼哼回道:“我就不相信,他能飞得脱,我带十几个可靠民兵一路,上山去理一理他朝哪方去了,不过。我们这是办公事,要记工分啊。”

“你就只晓得眼皮底下那点好处,见识还不如你家高万全,我已经把人马安排好了,给你一回将功折罪机会,你们上山不要冒进,危险地头拉开战斗队形,在各个山头安上两人一组的瞭望哨,天寒地冻嘞,他一定要烧火,你们看见异常就打信号,逮到他,每人另外加一百工分。”

高耀祖信心满满带领二十多个民兵行进在去鹤鸣岭的路上,刚刚爬到老坟地,民兵们就借口歇气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李锡光把枪放在一边,向高耀祖请假:“高连长,我吃杂了,好像要拉稀,你们先走,我后头来赶你们。”

“懒牛懒马屎尿多,搞快点!”高耀祖不耐烦。

“高连长,这么宽嘞老林,我们二十几块人咋搜法?”刘朝贵翻了个身问。

高耀祖晓得这些人不大情愿来,就把语气放温和:“你们是看到嘞,下头有上来的新脚印,我谅他也在老林头熬不长久,我们把好路口,在山坡上注意看哪里在冒烟有异常就行,看准方向别打岔他,悄悄包围上去,抓着许鸿轩,奖励工分一定少不了。”

汪福海突然坐起来说:“我听老一辈人讲这老坟地可能埋得有张献忠的宝藏呢,你们说是不是真嘞?”

大家一下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们天天刨土巴,就像老鼠喝米汤,只够糊嘴,干脆全大队总动员来找宝藏,找到了国家总要考虑点给我们,那就发了。”

“你就做梦嘛,好找还轮得到我们这代人,先人老祖宗些早就成大地主了。”

“他们成大地主才不好呢,到我们这代就是地富子女,福没享到,反而受连累,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看宝藏不一定是真正有,说不定是人些瞎球说,或许是张献忠放嘞烟幕弹。”

“没得钉钉挂不起瓶瓶,它咋不说藏在刘家山周家山?我看多半有这事,只是人家埋得隐秘,不容易发现。”

“就是哦,为这宝藏还死过好多人,我估计是真有,只是藏得太严实,不容易找到。”

高耀祖听得不耐烦,大声呵斥:“生产队出起工分请你们来晒太阳吹牛皮嘞嗦,这是严肃嘞阶级斗争,是在考验阶级觉悟,快起来站好队形,我把人分成八个战斗小组,各家按照命令严格执行!哪个水水垮垮老子是晓得嘞,别怪我扣你工分,把你朝阶级斗争那方理解!”

他越说越严厉,威胁道:“要是有人从中捣鬼,站错路线,向明发就是例子!”

那时最怕上纲上线,把事情朝政治方面靠。民兵们不敢再瞎扯,齐刷刷站好队形,听候高耀祖指挥。

高耀祖把人些详细分了工,提起抢,带着刘朝贵和汪福海直接就进老林。

汪必成回来接着把路扫完,正要帮穿着新衣的儿女收拾柴禾,听见屋里裹汤圆的妻子叫他。

余德琼低声问:“咋了?人跑脱没?”

汪必成喝了口热水,看了看门外才说:“高耀祖身上都还有酒气气,我估计许鸿轩是趁机躲出去了,他唱那歌也没得好大把柄,罪不该死,只是怕他们借题发挥,中间整又出啥古怪来。这哈子许家有点主动了,抠着要人,高耀宗拿到不好办。”

“你说,他会不会躲那里去?”余德琼的声音更低了,用手指指鹤鸣岭方向。

“你都会朝那方想,那他就不会去了,他是经历过大场面嘞人,见识比我们高得多。我下午去河坝头淹洋芋,你蒸点红苕洋芋,弄些熟肉和香肠。”

余德琼领会了丈夫的意思,点点头,担忧道:“我们要把握好分寸,不要叫人看出啥来,那高耀宗晓得了非想起法子整我家不可。”

“我晓得,他就是在那方也不会挨时间长了,他们去山上找不到,肯定也会想到那方。”

“唉——”余德琼深深叹了口气,“我们红星大队咋嘞啊,大队长杨光财一直就是个病婆婆,脾气又跟幺姑娘一样,才把高耀宗惯适成这样子,你看人家其他大队,哪有我们整得凶。”

汪必成拍拍老伴的手背,安慰道:“你不要搁在心头怄气,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我们好好对人就是,人家为保卫国家成了残疾,不应该被整成这样子。”

虽然已经开春,鹤鸣岭依然寒气逼人,山脊风大地方,树木被吹得变了形,迎风一面枝叶稀少,树身齐刷刷斜向一面,背阳凹处还有点点残雪,病歪歪铺在枯草上。一群站在树梢晒太阳的乌鸦停止了聒噪,警惕关注着高耀祖一行人。

三人又翻上个小山包,气喘吁吁的刘朝贵和汪福海交换下眼神,俩人不约而同坐下,解开外衣散热。

刘朝贵长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有吃无吃,耍过初十,新年八节就来翻山,人花花都看不到,这么宽山场,真正要找,没得上千人咋行啊。”

“是啊,凭我们这点人,大海捞针一样。”汪福海马上附和道:“这段时间白天短,太阳一落山天就黑,肚皮也跑饿了,高连长,我们回转去得了。”

高耀祖看天色也觉得该下山了,但是他很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指着不远处的密林说:“那方背风,还可能有岩洞,我们去搜完就回家。”说完端起枪就朝密林走去,刘朝贵汪福海只好跟上。

这片树林高大茂密,三人不敢大意,展开战斗队形朝里面搜索。

高耀祖来到一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下,看见树脚有个脸盆大小黑黢黢的洞,一下就警惕起来,朝远处的刘汪二人招手,轻手轻脚去找了根长木棒来,站好脚步,往树洞里面使劲一捅,感觉是捅在软物上,高耀祖一下跳开,端起枪对着树洞喝道:“许鸿轩,你已经被包围了!老老实实给我出来!争取宽大处理,不然,我们就用火攻了。”

里面没反应,高耀祖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将枪栓拉得脆响,里面传来响声,外面三人更加紧张,端枪的手哆嗦起来。

隔了两分钟,里面又恢复了平静,高耀祖拿枪对着树洞,命令刘朝贵抱些枯枝败叶堆在洞口,拿出汽油打火机准备火攻,他弯下腰抖抖索索把火点燃,将冒起的烟子朝树洞里扇,微弱的火经不起他用力折腾,断断续续冒了几缕轻烟就没啥反应了,高耀祖急忙蹲下身子理弄,一头大黑熊从树洞里突然冲出来,大吼一声,将高耀祖撞了个仰八叉,飞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高耀祖被老熊庞大的身躯一撞,感觉胸部炸裂了一般,躺在地上憋气,呻唤都呻唤不出来。

汪福海急忙上去扶,刚一用力,高耀祖就痛得直摆手,刘朝贵将子弹推上膛,在一旁端起枪四下警戒,怕老熊卷土重来。

过了好一会,高耀祖终于缓过气,轻声对汪福海说:“天要黑了,我又走不动,快去那边山梁梁上鸣枪,叫他们来接应。”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响,人们听见枪声,都在为上山的亲人担心,纷纷跑出门朝山上瞭望,指点枪声传来的方向,猜测各种结局。

山上四散开的民兵们都朝枪声这面聚拢过来。

红星大队的新年又一次笼罩在恐怖气氛中。

高耀祖把刘朝贵汪福海叫到身边,眼神严厉问道:“你们看清楚了?是有人冲出来把我撞伤嘞!反革命分子许鸿轩抗拒改造,气焰十分嚣张,竟敢打伤革命干部畏罪潜逃!”

刘朝贵和汪福海听出高耀祖的用心,不敢再发表不同意见,用沉默表示认可,汪福海细心将余火扑灭,各人把枪挎好,扶起高耀祖慢慢走出密林。

离得近的几个民兵先赶来接应,看见高耀祖受伤,问刘朝贵情况,刘朝贵看了高耀祖一眼说:“我们散开在搜山,高连长受伤时我们不在一堆。”

高耀祖还没把故事编圆,呻唤一声后,有气无力骂问话民兵:“老子肋巴骨都断完,你还在问锤子。这就是实战演习,你们快扎块担架,把伤员抬下山。”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