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必成用捡粪的箢篼挑起老伴准备的食物下河边去淹洋芋田,他怕路上被人看见,就专挑堰沟田埂走,好在他是管水员,有权力到处转悠。
来到空旷河边,汪必成先把水放到田里,坐在石头上裹了一杆叶子烟抽,看着河水出了一会神。
抽完烟,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安全后挑起箢篼假装巡视,到了离许鸿轩藏身的涵洞边,汪必成斜眼一看,见涵洞口已经堵上了石头,旁边乱石堆里还卡得有几根谷草,心里完全明白了,于是慢慢放下箢篼,快速把那几根谷草捡了,将粗布包包放在洞口,眼睛望着远处,轻声唱道:
高山顶上嘛一窝雀,大雀飞走嘛留小雀。
叫你小雀快些走哇,鹞子(雀鹰)就在那坡下头。
唱完,挑起箢篼到水口去看水。
许鸿轩听见外面有动静,拿起砍菜刀,爬到洞口从石头缝里往外观望,看见汪必成在捡石头缝里的谷草,帮他消除痕迹,又把一坨东西从箢篼里倒出来,还唱歌暗示他尽快转移。
许鸿轩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泪水不知不觉涌上眼眶。
鹤鸣岭上传来激烈枪声,红星大队的人们一下就紧张起来,特别关注这件事的人们结伴朝山上跑。
凛冽的寒风趁火打劫,一阵紧过一阵地刮着,空气中弥漫着惊恐与不安,大人们都把娃娃关在家里,由专人看管。
山下的人跑到老坟地时,天色已经昏暗,寒风中传来猫头鹰阴森森的啼叫,人们下意识裹紧衣服,紧张望着上面,山包那面突然亮起火光,过了一会,一串火把从山梁处冒出,接着一阵阵紧张的吆喝声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火把近了,听见有人在喊:“倒直弯了,前头嘞人绕大圈。”
“火把举高哇,要举在侧边!”
“放倒起歇会,遭不住了,换哈人嘛,大家都饿来遭不住。”
周春花发疯一样跑过去,看见担架里躺着的是高耀祖,人群里没得丈夫,紧张地拉着外围的刘朝贵低声问:“我家人呢?”
刘朝贵轻轻摇摇头,悄声说:“大表嫂,没得事。”
周春花的神经陡然松弛,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凌乱的白发在寒风中飘飞,瘦削的身子不停抖动,肩膀上厚厚的补丁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许鸿轩把汪必成送来的东西吃了一点,等夜色已经很深了,爬出涵洞,提起弯刀跑进山脚乱坟岗的桐子树林里,摸索着砍了根和手臂一样弯曲的树枝,身子靠在一座乱石坟头,用双脚把树枝固定,慢慢削着。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许鸿轩带上精干士兵杨逢桥摸近日本人阵地,侦查敌方火力配置,完成任务刚撤退不远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许鸿轩打了几个手语,告诉杨逢桥立即埋伏,不许开枪。
过了一会,朦胧月色下,两个日军背着三八大盖,一手握着军刀,警惕四下张望,拉开距离弯着腰过来,刀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幽光,看那架势也是去侦查我军阵地回来了。
看敌人完全进入攻击范围,许鸿轩提起大刀,从树丛后一跃而起,砍向在后面压阵的日军头目,那家伙听见风声,机警后撤一步,用东洋刀和大刀硬碰硬,两人的手臂一麻,许鸿轩不容对方喘息,用大刀荡开东洋刀,右腿迅速闪击,一脚狠狠踢在那头目腰眼上,敌人后退两步,稳着身子,怪叫一声,举起刀同归于尽般砍过来,许鸿轩毫不畏惧,举起大刀迎上去,双刀相撞,火星闪过,两人的刀同时脱手,许鸿轩趁势撞进敌人怀里,左手拔出匕首直刺对方心脏部位,哪知道正巧刺在纽扣上,匕首尖一滑,从左边胸口斜插过去,套在衣服里。
许鸿轩暗叫一声不妙,电光火石间丢下匕首,顺手搂着敌人的大腿,双手用尽平生力气往上一抛,就地打了个滚躲开,日军头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格斗战术,人被抛在空中由不得自己,他本能要让脚先着地,许鸿轩料到敌人会是这样,抓起个十多斤的石头,一个扫堂腿把立足未稳的敌人放倒,石头随即砸向敌人脑袋,对方也不是善类,在空中已经迅速拔出匕首,也不顾狠砸过来的石头,将匕首疾刺过来,把许鸿轩的肩胛捅了个透明窟窿。
许鸿轩捂着伤口爬起来,狠狠踢了那血肉模糊的脑袋一脚,没走几步,看见前边躺着两具尸体,来自宜宾的兄弟杨逢桥双眼圆睁,胸口已被东洋刀刺穿,他手里的大刀则把敌人脖子和脑袋隔开了。
回忆那晚惊心动魄的格斗,想到一起出生入死的抗日弟兄们,许鸿轩忍不着心潮起伏,轻轻哼起当年在川军士兵中传唱的战歌:
放下镰刀与锄头
穿上草鞋
背起大刀
紧握汉阳造
我们是巴蜀好男儿
诀别亲人故土
奔赴抗日战场
马革裹尸不足惜
抗日救亡建功劳
白发爹娘啊
休要倚门望儿归
不要哭泣
莫要悲伤
你们的儿女
赴国难无悔无怨
嘉陵江的风
沱江的浪
龙门山的松涛
就是儿子永远的问安
为了挽救民族危亡
誓与倭寇血战到底
慷慨激昂
笑卧沙场
……
高耀宗连夜把弟弟弄到医院,医生说是胸椎骨受了轻伤,肋巴也破了几匹。
高耀祖不停咒骂:“许鸿轩,我日你先人,把老子撞成残废了,出院了找你家拼命!”
高耀宗把汪福海叫出去,极其严肃问道:“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得看到许鸿轩了?高耀祖是他撞嘞?”
汪福海和刘朝贵在来医院的路上悄悄统一了口径,坦然回答:“高书记,我们当时在旁边搜索,听到高连长叫唤才跑过来,离得远啥都没看清。”
问不到实情,高耀宗坐在病房里苦苦思索,这许鸿轩机警过人,用常人的思路一定收拾不着他,看来他不一定就在山上躲起,除了鹤鸣岭,他会躲在哪里呢?
高耀宗慢慢理思路,把大队里能藏身的地方一个个筛选,突然站起来,对汪福海说:“你就在这里看好病人,我有急事要回去!”
天刚亮一会,高耀宗就急匆匆跑回来,叫上几个可靠民兵,先去桐子树林的乱坟岗搜索,将每个空坟洞都看了,发现地上有新削下来的木屑,高耀宗大叫一声,提起枪跑到河坝里,命令民兵们散开队形包围了涵洞。
等一切就绪后,高耀宗对着涵洞喊道:“许鸿轩,你已经被包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乖乖滚出来,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将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等了一会,涵洞那方还是没动静,高耀宗下最后通牒:“天堂有路你不走,这哈别怪无产阶级专政无情,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民兵战士们,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冲上去,将反革命分子许鸿轩缉拿归案!”
民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端起枪慢慢包抄过去,前后将涵洞堵死,高耀宗站在涵洞口上面,拿木棒将洞口的石头撬开,大叫道:“我喊一二三,你再不出来我们就开枪!”
里面依然没动静,高耀宗想,你许鸿轩大不了手头有根棒棒,现在又直不起腰,用不了大力气,就从河堤上跳下来,接过身边民兵的枪,侧着身子,胡乱朝里面就是一梭子,子弹射在石头上,溅起火花,发出刺耳的响声。
又过了几十秒钟,高耀宗大着胆子俯身看,里面除了一堆稻草和血迹啥都没有,他爬进去,发现草窝边有新刨开的沙子,伸手往下一挖,拉起一块粗布包包来,心想,许鸿轩把这布包埋起来一定有隐情,我得把它拿回去好好研究,暗地里找人认认这包包是哪个家的。
高耀宗爬出涵洞,灰白脸上青筋暴起,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遭了,决不能让反革命分子许鸿轩逍遥法外,我马上到公社革委会汇报,你们回去看紧许鸿轩家,不许再有疏漏!”
削好假手,许鸿轩到树林边观察了一会,确认没异常后,迅速来到藏身处,等到天色将明,许鸿轩挽起裤脚,一咬牙用刀在腿肚子掠了个口子,一股鲜血一下就冒出来,他不敢迟疑,忍着疼痛,把血涂抹在木头手掌手指上,然后撕了一件衣服做成绷带,把假手固定在残臂上,吊在胸前,胡乱将剩下的食物吞下,提起包袱,又把洞口堵上,趁天还没亮,快速奔向车站方向。
许鸿轩到车站时天已经亮明,他不敢贸然进站,先躲在暗处观察,一眼就看见他们大队的两个民兵正站在售票处门口张望。
许鸿轩连忙背过身去,径直躲到车站外面的路边。
一位货车驾驶员看见个手上血淋淋的人在路上招手要求搭车,起了恻隐之心。
许鸿轩来到省府已经是晚上,他不敢在人多处逗留,提着包袱找了个阴暗背风角落蜷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衣衫褴褛的许鸿轩忍着饥饿,打听到省政府地点。
政府门口岗哨林立,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时间长了,引起注意,两个解放军战士过来“请”他去保卫处说话。
许鸿轩想反正都已经无路可走,只有豁出去,大声说:“我叫许鸿轩,要找辜效禹反映大事情,你们耽搁时间要负责嘞。”
保卫处长哪敢大意,使眼色叫人搜身,许鸿轩举起独臂,心里笑道:“多亏我把假手丢了,不然还难得解释。”
处长叫许鸿轩到外屋等着,亲自打电话报告,辜效禹听说是许鸿轩找他,立即吩咐把人送过去。
走进办公室门,许鸿轩心跳得厉害,站在门口迟疑着,辜效禹疾步过来关了门,低声说:“许连长,我们又见面了!”
听到这声许连长,许鸿轩的眼泪遏止不住,一下子就涌上眼眶,他努力站直有些佝偻的身子,颤抖着敬了个军礼,结结巴巴说:“报告团长,八连长许鸿轩前来报到……我……你还好不……我……”
辜效禹急忙立正还礼,随后把许鸿轩按到椅子上,倒了杯热茶,扼要介绍道:“我们部队四八年起义,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又开赴朝鲜战场,我五六年转到地方工作。许连长,我知道你脾气,一定是有过不去的坎才来找我,说吧。”
许鸿轩就把这些年的遭遇和眼前的难处简要说了,最后低头说:“老上级,人人都有难办嘞事,你帮不了我就不要勉强,大不了我四处流浪,就是死在外头,也比弟兄们多活了几十年。”
辜效禹拉着许鸿轩的独臂:“现在搞阶级斗争,到处都查得紧,没证明寸步难行,你在外头流浪叫我咋安心啊!先到我家休整,我后天就要到你们那里视察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我亲自安排要到你们大队去。你把家里情况详细告诉我,我去认他们是远房亲戚,你过几天回去,就没人敢再为难你了。你不要伤感,相信国家和历史会公正评价我们那段经历,人民不会忘记我们为民族解放浴血抗战的悲壮历史。”
过了几天,省上大干部来视察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许鸿轩的老丈人“恰巧”也来看女儿,在路边认出了辜效禹,亲热叙完亲情,又一起到周春花家。
高耀宗和公社书记县上干部站在门外听见周春花又哭又笑,过了一会周春花送客人出来,拉着辜效禹的手大声说:“三表叔,二天有空就请到我家来!”
高耀宗不敢揣度其中的真伪,心都凉了半截。从此只得将那仇恨埋在心底,不敢再为难许鸿轩。
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以后,全国的“地、富、反、坏、右”统一摘帽平反。
高耀宗极不情愿去通知许鸿轩写摘帽申请,许鸿轩和挨批斗时候一样,把脖子一昂,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飞,不予理睬。
他坚定认为自己无愧于国家,从来没反党反政府,那反革命帽子本来就是不曾有的,哪来摘帽一说?
没有摘帽申请上边不好备案,但是这是中央政策,不摘又不行,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几个月,全乡成分不好的人当中只有许鸿轩的帽子还悬在那里。
最后还是右派分子陈问山的媳妇田若枚息事宁人,重病中以许鸿轩的名义写了个申请,吩咐陈岚交上去,僵局才算打破。
饭店里,酒局正酣,汪青山酒量好,钟家骏也不差,双方暗暗探究对方酒量,两人先喝完一瓶白酒,钟家骏见汪青山没啥反应,便提议道:“白酒不喝了,我们换个内容,你看咋样?”
汪青山谦逊道:“钟总,我酒量不行,不是你对手,喝混合酒要醉。”钟家骏一笑置之,向旁边站着的服务员打了个响指:“拿件好啤酒来!把大啤酒杯也拿来。”
胡慧娴看出他们有较劲意思,伸手在桌子下拉了汪青山一下。
蒋丽娅时刻注意他们动向,马上说:“咋的啊,天天在一堆还没拉够嗦,妹妹,来,姐姐陪你喝。”
胡慧娴对着汪青山轻轻眨了下眼,把头故意朝青山肩膀方歪了一下,模样更加动人:“丽娅姐,我喝酒恼火得很,只能抿一点点,你酒量好就别给我一样喝。”
钟家骏悄悄看了胡慧娴一眼,在心里感叹,漂亮女子很多,可和她一样的就太难找,举手投足间没丝毫做作,衣着说话得体大方,那双清纯大眼睛最令人神往,要是能有这样的女子陪伴,生意场上的烦恼会减轻一半还不止,那才算是人生真正成功。
汪青山不晓得钟家骏心思,看他怔怔发愣,还以为是有啥心结遇到麻烦,想把他从烦恼中拉出来,端起啤酒对钟家骏说:“钟总,来,兄弟再敬你一杯。”
钟家骏从梦幻中醒来,有点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汪老板,该我敬你才是,你比我年轻,文化比我高,条件也比我好,二天成就远在我之上,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要到你名下打工,看在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嘞面子上,要多关照我啊。”
蒋丽娅听出不同味道来,钟总可是眼界很高的人,一般人他不屑一顾,今天咋对默默无闻的汪青山这么客气。按他的酒量绝对还没喝到位,难道他真的对这小妹妹动了心思?
想到这里,蒋丽娅看到了希望,把椅子朝汪青山那里轻轻挪了下,用公用筷子拈了两只虾放在汪青山碗里:“老同学,记得我们高考结束后疯狂会餐嘞那天不?那天你喝醉了,我也喝醉了,全班都喝醉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打着不往下说,留下想象空间,还意味深长看了胡慧娴一眼。
胡慧娴已经看惯了这些招式,假装没看见没听见,端起酒杯敬钟家骏:“钟总,幸会了,我敬你,祝你生意兴隆,一切顺利。”
钟家骏很高兴,站起来说:“女士年纪轻轻,举止不凡,钟某有幸认识你,二天到你的店里买东西,可要多多关照啊。”
“看你说哪里去了,我们小店哪里上得了你法眼,你去是照顾我们,那是扶贫呢,感激得很。”胡慧娴不卑不亢回答。
蒋丽娅这边没话找话的和汪青山说着,把她还记得的一起读书时候好耍事情翻都出来讲,好让钟家骏有机会和胡慧娴接近。
钟总是何等聪明人,再加上他对胡慧娴充满好感,马上对着胡慧娴拉起架势说话。
汪青山一看不大对头,借口上厕所出去,胡慧娴知道他意思,但又不好意马上就跟着出去,只好一个人应付,正在两难,汪青山的短信来了:想个办法脱身。
胡慧娴看完后,端起杯子对蒋丽娅说:“丽娅姐。我已经快喝到位了,今天最后敬你,感谢你从枇杷树上把汪青山解救下来。”说完把半杯红酒一口吞下,俏脸儿越发红润,看着蒋丽娅摇摇手说:“我们再喝,把酒倒起。”
汪青山回来她就拉着男朋友不放,抢他酒喝。
钟家骏看出其中门道,也不揭穿,站起来打总结:“今天有幸认识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耍,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一起把这杯干了,为我们的相识庆祝。”
汪青山扶着胡慧娴告别了出来,回头看那两人还在大厅里说话,在胡慧娴耳边说:“娴儿,你可以去当演员了,假装酒醉的样子逼真得很。”
胡慧娴轻轻揪了一下汪青山胳臂,撒娇道:“还不是你,不帮人家喝,还说风凉话,好在我一喝酒就脸红,容易装醉,这种场合二天我是不跟你一路来,花花绿绿一桌子菜,半饱都没吃到,还不如在家里煮一碗挂面实惠,有钱人天天这样子吃,看起好风光,其实还不如我过得自然随意。”
“我发现那王老五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头哦,” 汪青山用不在意的语气说,“我觉得蒋丽娅他们好像是串通好了一样,我们可要当心。”
胡慧娴拽着汪青山手腕不放,“要当心的是你不是我,我才不稀罕不是自己劳动挣来的钱,去年我家妈嘞同学请人到我家去提亲,我爸妈以为我不晓得,他们悄悄去看了人户,回来就没再说过啥了。
奶奶告诉我,男娃子的妈是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可是我家爸妈看不上人,怕我去过得不愉快。其实就是他们看上了我也看不上。老话说得好,富不过三代,后人不行,再多家业也要败干净。山哥,你不要瞎想,在娴儿眼里,你嘞善良和聪明大气比啥都金贵,钱多少和人品高低没必然联系。”
汪青山没语言能表达心情,把金子般心灵的女友扶上摩托车,在心里发誓:我汪青山绝不辜负这份珍贵无比的感情,尽一切让她快乐幸福。
钟家骏坐在大厅沙发上散酒气,胡慧娴的确让他眼前一亮,那些晓得他身份的女子,哪个不热辣辣贴上来,钟哥长钟哥短的叫,又是要名片又是要地址。这女子说话举止十分得体,连看都没仔细看他一眼,注意力一直在她男朋友那里。
他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自己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咋就不顺到这女娃子身上?这么好的人咋就迷恋哪个小建材批发商呢?他第一次感到命运不公平。
蒋丽娅从卫生间回来,看见钟家骏若有所失样子,过去挨他坐下:“钟哥,咋了?是不是真看上那小姑娘?看上就追噻,没得你钟哥办不到嘞事,他们又没结婚,你去追是引进竞争机制,又不违反社会公德,更不违反国家法律。”
“一边凉快去!”钟家骏被蒋丽娅说中心事,心头有些不爽,话说出去又觉得过火了,拿出笑脸看着蒋丽娅:“人家有男朋友了,瞭都不瞭我,我才厚不起脸皮呢。”
蒋丽娅把嘴瘪了一下:“绷起不冷,冻得呻唤,我才懒得管你闲事,忙是帮你的了,下一步就看你本事,记得明天派个精细木工来帮我监督安门。”
钟家骏用手揉了下太阳穴:“我看你跟我一样,挑起不打倒栽冲,你那同学还不是对你没得反应,今天白忙一场,喝点酒就想睡瞌睡,散了吧。”
回到住处,钟家骏咋都睡不着,胡慧娴的影子老在脑子里显现,他叹了口气,打电话叫秘书去办公室把梨花节在果香村的工程图纸和详细资料送过来。
过了好一阵,传来敲门声,钟家骏打开门,光彩照人的秘书严蕊把材料送过来了。
没等主人邀请,严蕊一扁身就走进屋里,将材料放在书房办公桌上,随手整理桌上其它资料。
钟家骏抄着手立在书房门框上,张嘴想叫严蕊别整理,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这姑娘对自己的心意钟家骏早就有所察觉,严蕊从长相、言谈举止、工作能力、修养一点都不差,生意伙伴们都羡慕他有这么个无可挑剔的好秘书,常常拿他们俩开玩笑。每当这时,严蕊总是轻轻一笑走开,井井有条做她的事。
有时钟家骏也劝自己,这样的好帮手太难得,就不要再挑了,等一起生活了才慢慢找感觉。
但另一个声音马上站出来反对,人生大事,不能将就。
今天看到胡慧娴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被挫了一下,胡慧娴得体的举止言谈更令钟家骏痴迷,连他都笑自己,所阅佳人无数,自以为无比淡定的心态怎么就不见了。
钟家骏心里乱糟糟的翻看果香村梨花节工程图纸和相关资料,突然,眼睛一亮,里面竟有一份胡慧娴亲笔签名的合同复印件!他一下来了精神,把那复印件看了几遍,佩服胡慧娴的经济眼光,这张小小的合同里面蕴藏着不小商机,这女子年纪轻轻就好生了得。
钟家骏放下资料,痴痴想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拿起电话给顾成兵:“顾兄啊,你明天放下手头活路些,和我一起去果香村,把那里工程具体细节核实一下,梨花节是县里大事,我想提前做些准备……你手头工程多我晓得,就是叫你去帮我当当顾问监理而已,我想看看在那里有合适嘞人就把工程包出去,由当地人做工程扯皮少,不过具体人选要明天去看情况才做决定。”
第二天,钟家骏和顾成兵早早就来到果香村。
初冬时节,水分少的地方梨树叶开始变成深褐色,性急的叶子已经开始往下掉,落在灰绿色蒜苗中间,像给庄稼准备的冬衣。
几只小鸟在果树林间穿行,歇在这个枝头,用小嘴啄开留在树上的水果果皮,舌头在果肉上舔几下,感觉味道还满意,就调整下姿势,认认真真啄几口,吃得满意了,叽叽咕咕招呼同伴一起享用。
二人对着实地,打开图纸一遍遍核实。
钟家骏站在胡慧娴家的那块高地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前面几十万亩土地和错落有致的农家小楼房,兴奋说:“顾兄啊,这里可真是最好的观景点,你看,梨花一开,白茫茫一片花海,起起伏伏,我想那北方雪景也和这几十万亩梨花差不多。这些色彩不同、高高低低农家小楼点缀在花海中,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老百姓创造力比啥伟人都要厉害,我们要把这个观景台修得别具一格,尽量修得人性化一些,你看图纸上,这边是土地主人按合同要搭建的临时小卖部,我觉得这个样子不够美观,莫如建他个永久性的亭子,高大宽敞,再在里面修些椅子桌凳,让游客在这里边休息边补充能量,多好!
明年花开时我一定要放下手头事情,在这里好好看看,跟人些当义务导游,弄架相机安在右边角角上,把我们家乡美景传到网上去,让天下人都欣赏到‘南国雪景’、‘花海果都’是啥样子。”
顾成兵把一张图纸卷起,笑着说:“兄弟,你啥时成了诗人,成旅游局官员了,想得那么具体细致,工程图纸和合同上又没亭子之类建筑,难道你想自己掏腰包来修?有哪个领你人情啊,亭子修好,这家人就在亭子里头经营,还有现成桌凳,沾安逸光了,一个梨花节下来,挣惨嘞钱。我去跟他家说,应该要算你一个股份才合适。”
“走,我们到这户人家去,看看是不是好人家,”钟家骏意犹未尽,把叉在腰上的左手举起,在空中画了一道美妙曲线:“二天每年梨花节,我就在这里安下家来,审美不疲劳。”
顾成兵感觉钟老板今天言行有些反常,又不好说啥,把图纸全部收好,自言自语说:“如果是我,才不会多此一举,你提出增加工程项目,他们还以你有啥企图呢,不一定领情,我觉得按合同施工不麻烦不扯皮。”
“你懂啥子,一天到黑就想赚钱,人生中比赚钱重要的事多,跟你说也枉球字。”钟家骏对顾成兵的冷淡不满意,“二天动工我就在这里找个人来承包,当地人做工程好办事,不免得小气嘞人为一窝蒜苗也要扯皮,不免得你以为工程小提不起兴趣。”
顾成兵抬头不解地看了钟家骏一眼:“好嘛,这可是你说嘞,我只是业余监理,其它事情一律不管。你不是说要去这家人看看,我们赶快去,看了好赶紧回去,我嘞事还多呢。”
两人一路指点品评,哪个弯道要弄得艺术些,远看有龙游的感觉,哪个台阶群要有高高低低的扶手,让老人小孩都有地方扶。
他们路过一个空院坝,见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在跳橡皮筋,一双双小脚丫按着节拍律动,粉红蝴蝶结也随着主人舞蹈。
七八个孩子坐在砖头石块上,齐声念道:
“家公家婆,骑马过河。淹死家公,气死家婆。家婆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打屁,冲到皇帝。皇帝擂鼓,擂到老虎。老虎上山,落了被单。喜鹊捡到,一家半边……”
跳到这里,橡皮筋套着了舞蹈者的脚,旁边小伙伴齐声叫道:“烂了,烂了(违规)!”
失败者把小嘴撅了一下,马上又笑眯眯跑过去,接过皮筋套在脚上,和大家一起欢快念道:
“胖子胖嘟嘟,骑马到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子骑白马。青羊宫,下了马,画张符,贴马头,辟邪气,长精神。武侯祠,下了马,烧柱香,磕个头。赵子龙,挥挥手,白马身子抖三抖,曹操人马吓破胆,倒!倒!倒!”
正在跳皮筋的小姑娘没被小伙伴们喊倒,只见她右脚随着那三声倒字节奏在地上轻巧点了三下,像蝴蝶一样从皮筋网里轻盈飞出。
钟家骏站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仿佛又来到眼前。
顾成兵催了两次,他才回过神来,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看,跳橡皮筋小姑娘幻化成了胡慧娴的模样。
他们打听到胡慧娴家,看见大门虚掩着,钟家骏兴冲冲推开门,刚走进去两步,“兔兔”一下跳过来,守卫在堂屋门前,不叫唤也不咬人,警惕瞪着钟家骏,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
吴淑英在楼上佛堂,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出来叱了一声,“兔兔”赶紧躲到一旁,
吴淑英从楼上下来,忘了关佛乐《清净法身佛》,那佛曲像一股清泉从钟家骏心上潺潺流过,他入神地陶醉着,奶奶招呼他进屋都没听见。
顾成兵摇摇手,对老人表示歉意,在心里说:精明强干钟老板今天是咋的了,说话做事怪兮兮,这世道真是奇怪,一夜之间就能让人变了性情。
顾成兵用脚尖蹬了钟家骏鞋后跟一下,钟老板终于回过神来,向老人行了个大礼,甜甜叫了声“奶奶”。
他不愿意进屋坐,要在院子里好好接受佛乐洗涤。
吴淑英搬来凳子请他们坐,然后端出装满各样水果的大盘子,热情说道:“农村头没得啥好东西,你们拿来吃。”
钟家骏看着奶奶,微笑点点头表示感谢,抬起头环视了一眼院子,心想,这人家真是不一般呢,院子洁净整齐,墙边花草葱茏,楼上仙乐绕梁。
正想着,门口响起卖麻糖人清脆的钢件敲击声,只见一个四十左右,右脚残疾的男子进来叫卖麻糖。
躺在地上的“兔兔”唔了声,刚要出动,奶奶对它哼一下,懂事狗儿像做错事的孩子,急忙把头蜷在怀里,黑葡萄一样大眼睛偷偷看奶奶还在对它生气没。
吴淑英又去搬了根凳子,对卖麻糖人说:“你坐到歇会嘛,生意好不?”
残疾男子接过奶奶的大梨子,感激一笑:“老人家,今天生意不好,还剩得多呢。”
吴淑英去里屋拿了个盆子出来:“把你的麻糖全部卖跟我,过两天我家要来客人,他们喜欢吃。”
残疾男子不好意思:“老人家,你又找借口照顾我,今天不卖给你,我看见了的,你每次买了去都拿给过路的娃娃些吃了。”
吴淑英急了,认真说:“真的呢,他们要给我做生,娃娃些爱吃你做的麻糖,到那天我放在桌子上,以他们拿。”
称完斤两算账,钟家骏和顾成兵在一旁看着他们为三角零钱争论,奶奶说没零钱,三角就按一元给。
残疾人不干,说自己已经占大便宜,三角就不要算。
正在相持不下,胡中林和吴凤从地里回家,吴凤放下背篼,看清母亲和卖麻糖人争执的原因后,把那一元钱从母亲手里拿过去,强行塞到残疾人手头:“这是我家妈一点心意,你不接她就不欢喜。”
残疾人只好收下,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子,感激着走出大门。
胡中林放下背篼,过来招呼钟家骏他们:“两位稀客,请到里头坐嘛。”
钟家骏摆摆手:“不了,就这很好,你是胡慧娴的爸爸?我们是弄梨花节工程嘞,有事想和你家商量。”
胡中林自己抬了个凳子出来,把水和客人续上:“你们按图纸施工就是,我家不会扯皮。”
钟家骏调整了下坐姿,拿出名片双手递到胡中林手上:“我们刚才去你家地头转了一圈,这观光台工程难度不大。我们管理人手不够,主体工程又在你家地里,我想把工程转包给你,放心,我一分钱都不赚,按照原价弄跟你做,还跟你提供个帮手,你看要得不?”
顾成兵想阻挡,在一旁咳嗽,他不明白钟老板葫芦里卖的啥子药,这么赚钱的工程,哪能就这样转包出去,一定是脑壳进水了。
钟家骏不理顾成兵咳嗽,继续说:“你放心,工程材料款我先帮你垫到,等完工了,我把该你的管理费和工资算给你。”
顾成兵忽地站起来,拍了一下大腿,对直走到外面,他实在听不下去,心里抱怨:钟家骏是不是昨天吃错药了,越说越离谱,哪能这样做生意,这监理我也不当了,免得看到心头不痛快。
胡中林听懂了对方意思,嘀咕道:难道真是天上会掉馅饼?不会吧,看他同伴坐立不安样子,里面可能有文章,我一分钱都不掏,就能白发一笔横财,难道是我妈佛经念得好?
想到这些,他对钟家骏说:“你这好事太突然,我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看,白占你便宜心头不踏实。”
钟家骏把图纸递给胡中林:“你看嘛,详细情况都在上头,我明天去旅游局和其他部门建议,在观光台上增建个大亭子,再修些凳子桌子在上头,方便游人休息,遮太阳躲雨也好,这种人性化设计,估计他们会同意。放心吧,我没不安好心,天下的钱人人有份,好人家应当有好报才是,你要是真还不放心,就找内行帮你看看。”
“我家后面这段大堰翻修工程就是我承包的,也晓得些里面的道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就是不明白,你咋会这样呢?”胡中林还是疑云重重。
钟家骏站起来说:“胡叔叔,就凭你家楼上传来的仙乐,就凭奶奶你们对残疾人嘞好,请相信我钟家骏也有善良一面,这工程监理我自己亲自来当,你该更放心了吧。”
钟家骏已经铁了心,要把好人做到底,他认为从这样家庭长大的姑娘一定也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决心要为自己后半生的幸福竭尽全力。
这天下午,张兴泰到地里给冬桃打药,看见他家地边上桃树枝有几小杈刚被人掰断,估计又是黄力奎家干的,心里直冒火,大声叫骂道:“哪个缩头乌龟把老子家的树枝扳断了,有屁儿劲就跟老子站出来!阴悄悄整,操得臭,祖宗十八代都是缩头乌龟!”
话音刚停,旁边地里走出一个人来:“是老子扳断嘞,你家树枝长到我家地上头,荫到我家地,该扳断!”
张兴泰一看,果然是老冤家黄力奎,气就不打一处来,用喷雾器铁杆就在黄家苹果枝条里一阵乱扫,枝叶纷纷掉落下来。
黄力奎大怒,提起锄头朝张兴泰就扫过来,张兴泰跳到一旁,低头抓了个石头,朝黄力奎狠狠砸过去,黄力奎急忙闪开,舞着锄头又打过来。
张兴泰手里的家私用不上力,干脆把喷雾器开关打开,照着黄力奎的脸将一股农药冲过去,嘴里骂道:“我日你黄家先人,仗到村里头有人撑腰,一直跟老子家作对,你是组长老子就怕你嗦。”
黄力奎怕被农药整瞎,不敢再上前,嘴里也不干不净骂道:“日你张兴泰先人,用农药整老子,有本事我们今天平扯,哪个手头都不要家伙,整伤了各家自己医。”
张兴泰正等他这句,把喷雾器一丢就扑上来,黄力奎也扔下锄头,两个中年男人把几十年来的仇恨一起发泄,扭打在一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时,许多人家都在菩萨、灶神、土地爷那里烧香许愿,希望能得到神灵庇佑,分得一份满意土地。
为了显示公正,同一个村民小组的人家抓阄,然后按顺序分土地,谁知不是冤家不聚头,张兴泰家和黄力奎家的号又拈来挨着,有一块一亩二分的土地,两家人口一样多,每家六分刚好将那地分完。
高耀宗有心包庇亲戚黄力奎,提议先把张家的六分地丈量了,剩下的就用不着再量,全部属于黄家。
张万国晓得这地面积不止一亩二分,这样分自己捡不到便宜,黄家却得到了大好处。坚决不同意高耀宗的分配方案,提出要么平分这块地,要么就都按尺寸丈量,剩下好多都移交到下一户人家。
黄家不能眼睁睁看着要吞下喉咙的肥肉让人捏出来,强烈要求按高耀宗的方案分。
不愿意看到大家土地被黄力奎不明不白就占有的村民些都站在张万国这边,对前来监督划分土地的工作队施加压力,工作队的人不敢犯众怒,亲自拿起绳索去丈量,结果多出一分三厘面积来。
工作队了解到两家的仇恨,建议把两家土地隔开,以免以后发生摩擦。
但是两家都不服输,都不愿让人说成是下粑蛋。工作队长特意在两家地界边上做了记号,画了图纸,还再三叮嘱村上要时刻注意两家动向,千万不要再深化矛盾。
张兴泰家生张天香时,恰逢狠抓计划生育,墙上石头上都张贴着标语:“该流不流,吆猪牵牛。”“该扎不扎,扒房拆家。”“超生一个,全家遭祸。”“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家超生,全村臊皮。”“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
高万全刚刚从大伯手头接过大权,要烧起三把火树立威望,带着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去张兴泰家罚款拿东西。
张兴泰早有准备,把值钱点的都藏在邻居和亲戚家,屋头唯一值钱的就那个装油坛肉的大坛子,那是月母子的营养来源。
高万全吩咐人去把肉坛坛抱出来拉走,一连派进去的三个都不忍心做缺德事,晃了一趟就出来,都说“坛子上有油,实在太滑,抱不起来。”
新近提拔的村民组长黄力奎脸上青筋暴起,挽起袖子叫道:“球哦,老子才不相信,用电焊烧来和地下连起在嗦。”
黄力奎进了内屋,天喜母亲许桂珍眼泪汪汪看着他,黄力奎不管那些,低头就去抱肉坛子,刚刚弯下腰,忽然感觉后颈窝冰凉,一把铡刀放在他脖子上,张兴泰在他侧边低声喝道:“姓黄嘞,只要你敢抱离地面,老子手头的铡刀就要喝血!”
高万全见黄力奎还没出来,喊道:“黄力奎,咋嘞嘛。”黄力奎不敢直起腰,大声答应道:“当真滑得很,你来抱哇。”
声音惊吓着了婴儿,张天香高声啼哭起来,张兴泰心里一阵战栗,低声呜咽的许桂珍下床来紧紧抱着丈夫,眼里全是哀求。
黄力奎大喜,趁机抱起肉坛子就跑出去。
许桂珍受了惊吓,奶水一下就没了,又买不起奶粉,张兴泰放下地头庄稼,天天背着女儿吃百家奶,他把每一笔人情都记在本子上,第二年喂了一百多只鸡,一家一户报答恩情。
张兴泰自然把这笔账算在黄力奎头上,从那以后,两家旧仇未了,又添新恨,摩擦一直没断过。
张天香三岁那年,村委会照风俗在农历三月三这天要集体到鹤鸣岭山神庙“祭高山”,祈求全村一年风调雨顺。
高万全早早就来观音庙杀鸡作祭品,把腊肉炖在纹火上后,带着村委会成员出发了。
张兴泰一直等待时机,没去祭山神,看人些走远,翻院墙进了观音庙,他先将泻药倒在锅里头,又去茅房忙了一阵,出来拍了拍手上的木渣,将果树锯子别在腰上。
刚刚跳下院墙来,一只手就按在他肩膀上,喝道:“张兴泰,偷偷摸摸干好事去了?看我把你扭送政府!”
张兴泰听出是许家均声音,挣开肩膀上的手,站起来尴尬一笑:“你也想进去喝口汤啊?可惜你没得资格,到山神庙听李式亭念祭文倒是可以。”
许家均笑了:“没得酒吃爱人家脸红嗦,我才不去凑那种热闹呢,你一朝这方走我就看到了,晓得你要出心头恶气,就来给你放哨。”
张兴泰哈哈一笑:“老伙计,你也牵挂我啊,想不想晓得我是咋收拾那几个龟儿子嘞?”
许家均严肃道:“看你裤脚上沾有锯木渣渣,是不是弄过茅室板啊,别整出人命来。这里耽搁不得,到我家去喝二两。让我慢慢猜你还使了啥手段。”
“粪水只一腰杆多深,出不了大事嘞,我就想让他们吃点苦头。不去你家,我家屋头没得人,火上炖起腊肉排骨在,你关心我,该我请你。”张兴泰一边拍裤脚上的锯木渣一边说。
高万全他们从鹤鸣岭回来,吃肉喝酒一直闹到傍晚,黄力奎憋不着要拉稀,刚刚蹲在茅室板上,听得“咔嚓”一声,一下就栽到粪坑里,毫无准备的他喝了几口粪水,大声喊人把他拉上来。
高万全不相信结实的核桃木板板会被踩断,等没人时捞起木板来看,发现有新近锯过的痕迹,这几年搞计划生育得罪的人多,他码不准是哪个对头在报复,沉吟了好一阵,悄悄把那两截木头洗干净,拿起红宝石在断木板上滚了几趟压邪气,然后将木板放在座位后面的墙根脚,时刻警醒自己。
黄力奎毫不犹豫认定是张兴泰在使坏,竭力撺掇高万全对张兴泰下手,高万全一直把张兴泰排在二类对手里,不愿将不可调和的对立面扩大,加上现在不像搞阶级斗争年代,随便就可以弄个政治帽子给人戴起,让对头万劫不复,对黄力奎的言语不置可否。
黄力奎仗着自己是村民组长,背后又有高万全扎起,处处都想压张兴泰一头。张家也从来就不含糊,文来文挡,武来武挡。
张天喜长成大小伙子,脾气和能力比黄家后代强,黄力奎不甘心,想在自己还有能力管时一举制服张兴泰家。
张兴泰领着许家均回家,弄些下酒小菜,慢慢摆着闲话。
说到激动处,张兴泰从里屋拿出那个人情本子说:“不得我心眼小,你看,给我家天香喂过奶的满满记了这么多,这些情用钱还不了,欠人家这么多,你叫我心咋落置得下去!国家要计划生育,要对超生人家罚款拿东西,只要村上一碗水端平,我们没得意见,你晓得,他们端平没,我家月母子就指望坛坛头那点肉营养身体,一齐就抱起跑了,被哪些人吃了都不晓得。”
许家均劝道:“事情过去就算了,记在心头反而是自己受害,我家老汉被他们不公正整了这么多年,他还要我们不要记仇。这几个月天天在绣他们四十一军军旗,叫我们等他走时盖在身上,我们看他绣起不方便,要帮忙,他咋都不干,非要自己绣,军旗空白地方绣了好多地名,一面绣一面唱他们打日本人时的歌,喊一些人的名字。”
“表叔的为人和气魄我们晚辈是咋都赶不上,但我们还有能力维护点公正,我家许桂珍听人说林青莲躲生去了,高万全要我们计划生育,他家却要悄悄生第三胎,你说公平不?”
许家均把举到嘴边的杯子放下:“当真啊?难道他们就没王法了嗦,国家要搞计划生育,那一定是人口超过负荷了,我们大家都得响应号召,生二胎都不行,生第三胎就很过分了,村干部都在违反政策,咋能服众。”
张兴泰笑着说:“我想看看他家躲在哪里,等拿准了报告到乡上,看他们咋处理。”
“这简单,他家老婆躲生,他不会不管,我们悄悄跟着他,就晓得藏在哪,”许家均接过去说,“只是他机警得很,要小心,别叫他发现了。”
“嗯,我这段时间就陪他玩耍,当他保镖,不相信找不到他家躲在哪。”
过了几天,高万全骑上自行车一出门,张兴泰就背起空背篼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跑着。高万全心头有鬼,走一段路就转头看后面,发现后面好像一直有个人。
在街口高万全转到别的路上,跑了一段,在转弯处高万全直接骑进路边的玉米林里蹲下等候,一分钟后见张兴泰骑自行车赶过去。
高万全冷笑一声:“龟儿子,给老子来这招,下回老子要你累得吐白泡泡。”说完转身上街去买了一辆新流行的“嘉陵50”两轮摩托。
张兴泰追丢了高万全,垂头丧气回来,正在屋里生闷气,许桂珍从外面回来,放下背篼,吁了口气说:“还是当官安逸,想买啥就买啥,人家高村长骑了个喝油嘞洋马马儿回来,正在晒坝里头转圈圈操手艺呢。”
隔几天高万全从张兴泰门前经过时,故意把油门拧大,按了声喇叭,绝尘而去。
张兴泰知道对头的装备升级了,自己的能力无法抗衡,得想办法才能扭转不利局势,他想了一阵,找信得过的人帮他完善计划去了。
刘建新生二胎挨了罚款,听张兴泰说明来意,想了想说:“就我们两人力量恐怕不行,我们去多约几个情况相似又靠得着嘞人,来他个接力跟踪,就不相信拿不着他把柄,到时间看看乡政府是不是官官相护!”
“我们有许家均和你三个了,我再去约几块人,就不相信他能飞到天上去。”
赶场哪天,高万全骑起新摩托出发了,这次他不担心张兴泰在后头跟踪,放心大胆去看老婆。
哪知道张兴泰在第一次追失踪的地方等着他呢,后边几个叉路口都有人在恭候。
晚上,张兴泰把信息汇总了,笑着对同伴们说:“他家那方只有一户亲戚,林青莲一定是藏在那家,我明天再去看看,等拿准了情况,我们就一路到乡政府,看他们咋说。”
计生专干王喜妹听了反映,去书记办公室商量了,提起包包说:“走!如果你们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决不会偏袒哪个。”
林青莲已有七个月身孕,医生说胎儿已经发育成熟,做引产手术孕妇有生命危险,只有生下来。
高万全在医院当着王喜妹专干骂老婆:“老子找了你好久晓得不?计划生育人人有责,老子要你去引产,你就跑来躲起,安心给我们梨园村抹黑,今天当着王专干表态,等你婆娘满月我们就离婚!国家要咋样法办你都不关我事!”
王喜妹劝道:“高主任,哪个要你家离婚了?你这样不是要我们为难么?虽然你爱人情况特殊不能拿掉娃娃,但是你家违反政策必须按规定接受处理!”
等高樱枝生下来,乡政府对高万全处以最高额度罚款和行政记大过处分。
高万全抱着刚满月的高樱枝到核桃树下看风景,李媒婆马上凑上来奉承:“哎哟!江可琴,你看人家高主任和林青莲好会生,想女娃娃就生女娃娃,还花朵一样,二天长大一定能当电影明星。”
江可琴被李媒婆抢了先机,心头不爽,就偏偏不按她的意思说,用手指挑挑高樱枝的小手说:“人家才不当明星呢,科学家最受人敬仰,我们小公主二天当大科学家。”
高万全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哈哈笑道:“毛爷爷说得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牛鬼蛇神的阴谋诡计咋能动摇得了我!”
江可琴这次不能让李媒婆占先,高万全的话音刚落,她就急忙接过去:“是呀,虱子还能把铺盖拱翻?表叔现在是人也有了,位子也保住了,两全其美,气死那些心肺杆杆都烂了嘞黑壳壳虫些!”
李媒婆低声对高万全说:“您就放脱那些跟在你后头人些?”
高万全做出无可奈何样子:“人家也是维护国家政策威信啊,他们不晓得我是在找林青莲去引产,这些人觉悟值得表扬,可惜我不晓得具体有哪些人在学雷锋。”
两个女人领会了高万全的意思,各自忙着打探去了。
张兴泰和黄力奎在地里一面骂一面扭打,还没收割的红苕藤被他们翻来复去压变了颜色。
刘建强在旁边地里干活,听见有人打闹,知道这两个冤家又干起来了,放下活路跑过来将缠斗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黄力奎的脸和嘴角刮破,张兴泰的耳朵根被撕裂,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互相都还不服气,又扯开架势准备再干。
张天喜听说父亲和黄力奎打架,飞也似的跑来,刘建强看他势子太猛,怕把事情弄大,迎上去一把将冲过来的张天喜抱着,劝道:“天喜,你出不得手,他们都没伤到,你多不得事情!”
张天喜年轻力壮,从刘建强怀里挣脱出来,跳过去照准黄力奎胸口飞起就是一脚。黄力奎吓得大叫一声,就地一滚,逃过一狠脚,脑袋擦在土埂上,把脸上的伤口扩大了。
张兴泰对儿子大吼:“不许你动手!我家不做不要脸嘞事,两个人打他一个,你让开,不然老子要打你!”张天喜只好愤愤站在一旁。
刘建强把黄力奎扶起,黄力奎气急败坏,擦了擦嘴角和脸上血迹,恨声说:“我们叫好平扯,张兴泰,你咋来了两块帮手?你们两家联手老子也不怕!”
刘建强好心没好报,也冒火了:“黄力奎,你龟儿子好不要脸,老子帮过哪个?要是老子一起动手,今天就把你埋了!别以为你是啥子就怕你,呸,你那组长不得选出来嘞,有啥了不起,老子当起比你公道,比你们得人心!”
黄力奎豁出去了:“哪个不晓得你家汪青山和张天喜是穿连裆裤嘞,你不向到他向到我?假装来拉架,当我看不出来?”
张天喜忍不住,要冲上去修理黄力奎,张兴泰不愿牵连到刘建强,厉声阻止儿子:“放那不要脸嘞回去,老子们找机会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