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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相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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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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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的第一桶金

 任相岭

西山中学运转不良,跑偏太远,早晚必出事。

学校坐落在湖安市西郊,依山傍水。院墙西面不远处,河滩上成芦苇成片,秋天,芦花在风吹拂下,如同皇家大出殡的孝子贤孙忠臣烈妇,白花花跪了一地。

打开办公室后面窗户,可望见从山脚蜿蜒而上的青石板路,随着地势起伏,在林间时隐时现。山腰一块小平地上,一座黄檐红瓦八角亭格外引人注目,八根脸盆般粗细的木柱油漆斑驳,白蚂蚁黑蜘蛛花壁虎把家安在柱头裂隙里,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出来讨生活。

亭子内的横梁上悬挂了几个唐、宋时当地政要的题词匾额,只是那些字迹早已经斑驳模糊,难以卒读。钉在亭子外面的“晒书亭”匾额只留下四分之一残体。

星期三中午吃饭时,初三五班杨小明在饭厅将另外三个铁杆招集起。他们学武侠小说人物取名方式,对外号称“魑、魅、魍、魉”。

杨小明位居四鬼之首“魑”,他们的许多活动都由他倡议和安排。

小明环顾四周,看见同学些都忙吃饭,飞快从“魍”的饭盘里舀了一勺回锅肉放进口里,边嚼边悄悄说:“我们吃完回寝室后,等宝哥(范昌宝老师)清点完人数,就到足球场后面黄角树下,翻墙到晒书亭去。好几天没过瘾了,手痒得很,四兄弟痛痛快快切磋一顿,还是老规矩,赢家晚饭办招待。”

“不行啊,”“魅”老二梅望川闷声回了句,“老子星期天晚自习前手气巨霉,钩了十几把金花,一盘没燃,内裤都输了,还打得起啥哟,回家路费还不晓得在哪起坎呢。”

“魍”老三成启新用汤勺敲一下梅望川饭盘,“你娃就是德行不好,跟老子们打抠搜得不得了,和外人打就痛快,活该背时!”

“吵个锤子哟,小里小气鬼样子,害怕人家听不到嗦。”杨小明用力敲了两下饭桌阻止,看着梅望川说:“没钱就不活了?下来借二十块给你,利息还是老规矩,下周还三十。现在条件好了,打饭舀汤不要钱,没钱就汤汤泡饭,还不一样活起走,肚皮掏空了回家海起整几顿油荤就是。”

“魉”老四贾云是强拉进来的,一直都有些离心离德,迟迟疑疑说:“三个哥哥打牌人手够了,我今天不陪你们。”

杨小明不高兴,黑着脸说:“中午又睡球不着,与其在床上翻身耍,不如在外头快乐,哪个龟儿子都不许拉稀摆带。”

午休铃声还在校园回荡,“魑、魅、魍、魉”已经跳到学校院墙外了,四人沿着青石板路飞快往上窜,不一会就到晒书亭,成启新鼓起腮帮子随意吹几下石板桌凳上灰尘,他们便定好位置斗起“地主”来。

轮到杨小明休息那盘,他跳到亭子外,掏出家伙准备小解,看见下面不远处有人走来,返身对着亭子,边撒尿边看木头柱子上留言:“钱、钱、钱,命相连”、“问世间钱为何物?直叫得贱人以身相许!”、“滇东人王富贵流落至此,含泪刻字,以代悲声!祈求本方神灵保佑,哪年时来运转,当重修晒书亭。”

杨小明突然来了灵感,麻利收拾好排泄工具,摸出小刀来,左手掌拍在柱子上,把脸和柱头贴得近近的,毛茸茸的上嘴唇微微嘟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异常专注,在柱头上认真地刻着:“四兄弟到此一乐!古人晒书,老子们赛牌!愿我们心想事成!”

刻完后,小明后退两步,得意洋洋欣赏几遍,把不清晰地方用力刻显眼,发现有个字不受看,便问:“老三,你娃语文要好些,比赛的赛字里头是三横还是两横?”

成启新又坐一桩,心头高兴,得意说:“两人不赌钱,当然是三横,你娃写一小段话都狗屁不通,怪不得给田云霞的几封情书都没反应,二回办好招待,老子来帮你写,保你心想事成。”

梅望川笑着宣布新闻,昨天四班王疙瘩逗江丽,把江丽惹毛了说:“王疙瘩,你再说,老子脱光了爬你家祖坟上,霉你家儿孙十九代。”

贾云听不下去,“我不陪你们瞎闹了,下期就要中考,我想考高中,将来到更大地方发展。三位哥哥,以后活动别叫我,等我考起重点高中,跟你们办招待。我在爸妈面前立了军令状,考起重点高中就奖励我三千元,考不起就滚出家门,自生自灭。”

老四坏了大家兴致,没到起床铃声就往山下走。到了院墙下成启新还要翻进去,杨小明一把拉着:“你娃宝得伤心,我们这回大摇大摆从大门进,看哪个保安敢拦?他一拦我们就说是他放出去的,看他咋收场,那么多通学生在门口堵起要进去,闹起好耍得很。”

不出小明预料,保安见他们从外面大大咧咧进来,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下午第二节上课前每个同学都有一盒免费学生奶,杨小明喝一半就丢在桌空里。

这节是物理课,同学们喜欢年轻帅气的物理老师,更因为麦老师对学生有耐心,课又讲得好,学起不费力。

杨小明没兴趣听课,不到十分钟就坐不住,瞟了一眼同桌张咏风,这小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小明心头掠过一丝不快,趁这机会,把半盒奶挤在张咏风裤裆上,又悄悄拿出手机拍下来,准备发给暗恋的女生田云霞。

张咏风常常和田云霞一起探讨学习问题,杨小明早就想出出心头恶气。

旁边的周阳忍不住扑哧一笑,用脚轻轻踢张咏风,指了指他的裤裆,张咏风低头一看,知道是杨小明干的,忍不住心头怒火,狠狠给杨小明一拳,小明也不含糊,立马推了对方一下,两人就这样你拍我一掌,我打你一拳,嘴里还不停责骂对方,教室里顿时乱起来。

麦浪赶紧走下讲台,哈斥开二人,弄明事件原委后,责问杨小明为啥不好好读书,还要在课堂捣乱。

杨小明不但没认错意思,翻起白眼看老师,一副你又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麦浪按捺不住心头怒气,用物理书在杨小明头上拍了一下,厉声说:“杨小明,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你不学就算了,还要扰乱课堂,太过分了。”

麦浪说完又返身讲课,刚刚开头就听得周阳大叫:“杨小明昏倒了!”麦浪吓了一跳,赶忙丢下粉笔跑下去,只见杨小明趴在课桌上,双眼紧闭,右手吊在桌边,像是没知觉。

麦老师急忙一面探他鼻息,一面和校医联系,校医柯清泉很快挎着急救箱赶来,先摸杨小明脉搏,看瞳孔,然后把麦浪拉到走廊,问了经过,低声对麦浪说:“麦老师,他名堂复杂,校医室领教过。快打120,看今天行政值周是哪个,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知学校。”

本周行政值周是副校长吴刚,“昏迷,人事不省”让吴校长有些惊讶,他一面问麦浪打120没,一面派人去叫校医坚守在第一现场,又打电话告诉班主任顾熙焕,要他和杨小明家长取得联系。

布置完毕,吴刚马上打电话给一把手梅秋诗,把刚刚发生的事件和学校目前采取的措施作了详细汇报。

梅校长正在和卖校服商人进行拉锯谈判,原来讲好一套初中校服一百八十元,高中二百元。等到开收据时,商人变卦了,说物价和运费都涨了,成本提高了不少,那边老总电话要求每套加价八元,这八元要么在回扣数额里减去,要么在收据价格上增加。

梅校长异常恼火,他可不愿煮熟鸭子飞到别人家锅里。长期和这些人打交道,他已摸清商人脾气秉性和套路。

从梅诗秋脸上一点看不出不满,温和笑着说:“诚信是经商之本啊,你们想单方面更改协议提高价格,这样做不好吧,既违背了经商原则,又损害声誉,以后怎么能在服装行业里混?以后还想不想合作?”

说到这里,梅校长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好让对方回味,然后不紧不慢接着说:“你们愿意等我去做工作也可以,只是需要过程,估计一时半会也弄不出结果,这样会影响资金回笼。为那区区八元,影响以后合,值得不,你们和总部再沟通沟通,不急的,不急的。”

说完,他瞥了一眼对方,心里冷笑:不过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多挣点而已,老子牙齿都吃黄了,还看不出你几爷子心头这点小九九?

想到这里,梅校长站起来,弹了弹烟灰,轻快说:“学校有点事,我要回去处理,你们商量好通知我。”说完不管对方态度,拿起挎包,走出酒店房间,钻进停在街边轿车,绝尘而去。

杨小明把同学的议论,麦老师焦急来回踱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既然已经趴下,就要坚持装下去,他调匀呼吸,不让眼皮发抖,只是吊起的手麻得厉害,小明在心里叫道:“哪个做点好事嘛,帮把我右手抬到桌子上去,操行分再被扣就要请家长了。我家老汉打起人屁儿黑得很,特别是输钱那天打人更黑,我是没得办法才这样啊。”

杨小明正在祈祷,有人把他的手轻轻抬起来放在桌上,他微微把眼睛虚开一道小缝,快速看了一下来人的鞋子,在心里说:麦老师,我也晓得你是好老师,对不起啊,我为了躲过这关,只好来这招,我家老汉知道我又惹事,麻烦大了。

一会儿,救护车扯着嗓子开到教学楼下,麦老师叫学生把四肢软绵绵的小明弄到他背上,又喊两个同学扶着,急匆匆下楼去。

小明把头耷拉着,尽量压抑呼吸,一双手吊起,在老师胸前晃来荡去。他在心里快速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向父母交代,怎么收场。

湖安市第四人民医院和西山中学相距不到两公里,同去的学生七手八脚把杨小明弄到病房,还在理床铺时一位年轻女医生就来查看。

来的是林凤至医生,她问了一下受伤原由,详细看了小明脉搏、瞳孔等情况后,吩咐值班护士立即对病人进行全面检查,转身对表情焦灼的麦浪说:“你是他老师吧,请跟我来办公室。”

麦浪不敢怠慢,应了一声,进了医生办公室,林凤至随手把门关了大半,对麦浪说:“老师,看把你吓得那样,病人脉搏什么都正常,是不是受了点惊吓?跟我说实话,你打过他没?这样情况我们医院一年要遇到好几次,你要注意啊,等会儿学生家长来了要尽量少说话,尽量多陪笑脸,不然遭得很惨。”

“我就拿书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并且是平拍下去的,用力很小,受力面积又宽,应该不会造成啥伤害。医生,请你说实话,有没大问题?这学生平时就不守规矩,今天还在课堂上打架,影响很坏,我批评他时用挑衅眼光和我对视,实在是没尊严。唉,当老师为啥这么难!”

“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我们该走手续和步骤也要走,对病人负责是医生天职,家长来了你也好交代。我开张单子传下去,你到下面办手续交费。老师,我们一样,要忍得气啊,不然,够麻烦。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病人可能是受了点惊吓,没大问题,主要是看他父母是啥样人了。”

梅秋诗赶到医院时,检查已完毕,杨小明爬上病床静静躺着等输液。看到眼前情况,梅诗秋长长吁了口气,没什么大事就好,今年评优不会因这事受到影响了。他把麦浪叫到一边,问了事件前因后果,又去医生办公室详细询问伤情,他知道学校里暗流涌动,与其让别人把这事捅上去,还不如自己先汇报争取主动,想好这些,他马上打电话给市教育局局长,用轻松口气详细汇报。

石含生局长听完汇报,他不认为这事乐观,叮嘱道:“如果家长来了你们要好好安抚,学生那里也要做好相应工作,千万别再节外生枝。这段时间市里举办菊花节,上级领导随时都有可能来视察,外地游人也多,要注意我们形象,别造成不良影响。另外,对当事教师要进行严肃批评教育,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对学生动手,这是局党委反反复复强调的红线,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说明我们广大教师的法制观念、纪律观念很淡薄嘛,说明工作做得还不到位嘛。希望你们通过这件事,抓着机遇,在教师中进一步进行法制和师德师风教育,把损失和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程度,完事了叫笔杆子写一篇你们学校正确处理突发事件的正面报道,争取把坏事变成好事,把丧事当作喜事办是一门高深艺术。”

梅校长哈着腰一边恭恭敬敬听着,一边不停“嗯、是是是、好好好”的应承。

副校长吴刚看救护车远去后,马上拿起电话找工会主席:“老夏啊,请来我这里一下,有重要事情商量,过来的时随便叫易副主任一声,我不便直接喊他。”

夏亮思正在椅子上打盹,吴刚略显神秘和兴奋的语气驱走了他的睡意,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个小酒嗝,嘴里嘟哝道:“龟儿子又精风火扯嘞,回回都以为要下雨,到最后干雷都没两个。”抱怨完,他还是站起来,喝了口浓茶,把抽屉锁好,还不放心,又用力往外拉了两次,确认锁牢实后,才端起茶杯走出去。

老夏从政教处巴掌宽门缝往里张望,外甥易成刚正在训斥违纪学生,便不说话,举起手掌向外招了几下。

易成刚见了,对站在面前学生说:“厉害关系已经说透彻了,回去认真反思,明天早上写八百字检讨交政教处来,看你态度,再决定对你咋处理。”

那学生长出一口气,清脆答应一声,欢天喜地跑了。

吴刚把门关好,看着两人说:“易主任,你分管的初三又出乱子了,”

易成刚把肩耸了一下表示无可奈何:“有啥办法?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大气候就这样,对他们重话都说不得,更别说打骂,又不能开除,批评处分对他们没杀伤力,羊子脑壳上没咒语,你叫他喊家长,他去街上叫个蹬三轮的来应付你,他们晓得我们没法,越来越放肆。”

夏亮思打断道:“说这些有球用,吴校,你叫我们来,有啥大事?” 吴刚把嘴角別了一下说道:“今天麦浪惹到的事恐怕不小,那学生已经弄进医院,我觉得这是个机会,看能不能借题发挥一下。”

易成刚抬起头问道:“是哪个龟儿子犯事了?”

“三五班杨小明。”

易成刚笑了一下:“嗯,他老汉我见识过,两爷子一个模子里捣出来嘞,不好对付,这确是个机会,我们要把小事给他整大,看他咋收场。”

夏主席呡一口茶,缓缓说道:“一定要不露一丝痕迹,等那家长闹开了,我们把学校存在的问题弄成材料,通过渠道好好反映,就不信那梅鬼真成了不倒翁?”

吴刚马上插话:“我们现在分工,夏老和我准备材料,易主任想办法给那家长打气,教他咋整,千万记住,不能让家长察觉是我们在背后支招。”

易成刚兴奋站起来:“我晓得,我兄弟成兴办事得力,保险整得天衣无缝。”

话分两头,这天杨小明父亲杨全德在邻居家小卖部打麻将,刚做了个极品,并逮着三家,心里美滋滋的,叫老板拿来一包好烟,一人丢一支,自己也点了根庆祝。

杨全德正闭眼美美享受,习惯性摸着酒糟鼻,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小明班主任顾老师电话,心想多半是坏小子又出啥毛病了,迟疑一下还是按了接通键,那头传来顾熙焕声音:“是杨小明父亲吗?”杨全德赶忙答应了。

“你家杨小明上物理课时晕倒,现在已送到第四人民医院治疗,在三楼二十一病房,人已经清醒过来,各方面检查已做完,医生说没啥问题,你们家长还是来看看吧。”

杨全德今天手气不错,赢了不少,正想见好就收,可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有及时雨一样理由,心头暗喜。他等把这盘帐结完,马上站起来,一副焦急样子说:“各位,刚才老师打来电话,说我家小明现正在医院,要我马上去看。今天就到这,等我有空,哪天又来。”

对家人手气不好,正想翻本,对杨全德离开心头不满:“你娃是不是扯的哚子喔,赢了想跑?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

杨全德争辩道:“哪个龟儿子惑你,你们刚才听到的嘛,不信我拨刚才电话你们听。”

另一个老好人挥挥手:“算了算了,哪个愿意拿娃娃有病当借口,你快去医院,有事招呼一声。”

杨全德回家和正在忙碌的老婆胥淑芳说了情况,要她不要紧张,在家等他电话,估计应该没啥问题,交代完后便风风火火赶到医院。看见正在输液的儿子和成启新说话,一块小石头落了地。他上前问儿子情况,成启新识趣走开了。

杨全德紧紧盯着儿子问:“小明,你把老子吓惨了,咋的嘛,平时你头又没毛病,咋突然就晕了?是老师和同学送你来的?钱是哪个帮垫付的?”

 杨小明让老汉盯得心头发毛,不敢正视父亲,看了看窗外才迟迟疑疑说:“爸,是这样,是……”

见儿子吞吞吐吐,杨全德明白有蹊跷,他把房门关好,非常严肃追问道:“跟老子说实话,是啥原因晕倒?不说实话看老子咋收拾你!说!”

杨小明还是不敢看老汉,低声说:“是我上课整侧边同学,物理麦老师用书打了我的头,我就晕了。”

杨全德知道他这小子从小就会装疯吓人,但他知道这时不能说这头,感觉里头有机会,至少是不该自己家出医药费,于是换了温和口气问:“当时晕得厉害不?”

杨小明急忙答:“当时有点晕,来医院就好了。”

杨全德正色阻止儿子,“不许乱说!哪能有那么快就好?你好这么快,出院同学咋说你,现跟老子老老实实睡倒,少说话,至少要明后天才考虑出院,下来我才找你摆龙门阵。我先去问医生,看情况再说下文。”

杨全德刚走出病房,有两个人围上来,一个用摄像机紧紧罩着他,另一个挎相机拿麦克风的年轻人对他说:“我们是《滨湖快报》联合采访组,请问您是受伤学生家长吗?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你们家长有什么感受?你学习过《未成年人保护法》没?你想怎样拿起法律武器捍卫尊严和正当权利?”

连珠炮一样的提问让第一次面对镜头的杨全德慌了神,他镇定片刻,在心里盘算好才说:“我就是学生家长,娃娃情况不太好,哪个父母不为孩子担心呢?老师管教学生是应该的,不过……”说到这里他不知下面该怎么回答,摇了摇手说:“我还要去给儿子买东西。”说完侧身跑了。

来到二楼梯转拐处,杨全德冷静下来,先和家里打电话,告诉妻子孩子没要紧问题。挂了电话,他突然想起那人说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心想他这样问我,里面是不是有啥玄机。于是去街上东张西望找新华书店,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个法卖。

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进书店,跨进去找不到东南西北,抬头东张西望,女服务员见了,过来亲切问:“先生,请问您想卖什么书?”

杨全德对这样称呼有些不大适应,顿了一下才说:“我要看本娃娃保护法的书,有没得?”

女服务员笑了:“有的,请跟我来。”

把《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二十一条反复读了几遍后,杨全德买下这本书,小心装在衣兜里,还伸手按了几下,怕这书长翅膀飞了。掏出手机拨通妻子胥淑芳电话:“老婆子,你去叫上在家亲戚和闲耍乡邻些,二三十人就可以了,把他们约到医院来,就说我家杨小明让老师打伤了,住在医院,我一人势力单薄,大家来凑凑人气,人多力量大,嘴多不撒饭。”

《滨湖快报》来采访的年轻记者叫连鸿飞,他凭职业敏感,觉得这家长神态蹊跷,好像真是被启发提醒了,便尾随杨全德到新华书店门口,透过玻璃见杨全德在认真阅读《未成年人保护法》,心里一阵高兴,拿出手机接通晚报在第四医院的新闻线索情报员:“王姐,我是晚报连记者,你提供的线索很好很及时,我回去一定记得在你的绩效栏上给你加分,谢谢啊,王姐。”

打完电话,连鸿飞哼着小曲回到医院,溜进医生办公室,在女朋友林凤至座椅上大大咧咧坐下,随手拿了张报纸翻看,眉飞色舞唱着:“咱们老百姓呀,今儿个真高兴……”

男朋从采访车上风风火火跳下来,直奔住院部时,林凤至透过办公室窗户看得清清楚楚,一种莫名不快涌上心来。

她们医院有一点点风吹草动这家媒体都是最先到达。医院里难免有医患间在理解和价值取向上的分歧,许多事如果双方心平气和坐下来是可以协商解决的。媒体一但介入,不免要带上采访人的主观色彩,再加上连篇累牍跟踪报道,字里行间有跟双方加油打气的意思,本来不严重的事最后闹得不可收拾,只好走法律解决那条漫漫长路。

医院也意识到内部有眼线,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出,院长在全院大会上动情抱拳作揖:“我恳切求各位,不要把我们的事动不动就捅出去,不要把医患矛盾当成发财机会。请跟我们一个安宁的行医环境吧,患者和医生应当是共生依存关系,而不是不共戴天。悬壶济世是我们大多数医者的理想,请不要把我们妖魔化,我代表大家求求你们了……你们也是医院的一分子啊,如果医院办不下去,人家还要你提供什么线索啊。”

林凤至把连鸿飞对杨全德的提问听得清清楚楚,唯恐天下不乱挑灯拨火的意思非常露骨,一阵凉意袭上心头,她在心里问自己:关键时看人品高低,这就是自己准备托付终身的人吗?

他们经人介绍认识时,人们都说是天造地设。社会普遍价值观对林凤至起了暗示作用,她也觉得小伙子长得精神,便一心一意和他相处。慢慢发现他们的价值观相去甚远,连鸿飞功利心太重,虚荣心太强,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事。可以不考虑是非善恶,直接就奔利益那头去了。在他眼里,自己新闻报道的关注度,上版数是第一位的。

林凤至在临时休息室里躲避连鸿飞,听到男朋友哼唱这样的歌,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小酒窝气得打颤,走出来一把夺下连鸿飞手里报纸,生气说:“大记者同志,请不要在医院高声喧哗,目的恐怕已经达到了,还是好好养精神,等着看好戏,写轰动新闻吧。”

连鸿飞正在兴头上,被女朋友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特别是“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下点中穴道,联想到近来林凤至对他若即若离,一股无名火也窜上来:“有啥了不起,我就高兴了,还要放声高歌呢,你管得了吗?”

林凤至也在气头上,毫不示弱:“哪个稀罕管你,你是名记者,无冕之王,纵横天下,我一个小医生,卑微得很,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哪天让你们给逮着把柄,饭碗都保不住。”

看见漂亮女友这样生气,连鸿飞觉得就这样闹崩了不划算,用力把火气压下去,换了副笑脸,做出要拉女朋友手的样子,伸到半路又故意停下来,温柔说:“好了,别生气,是我不好,以后你们医院的事我尽量不来报道。”说完迅捷拉着林凤至的手“我们好久没一起好好说话了,等你休息时,我开车来接你,好不好?我妈都念叨你几十遍,说最近你少到我家去了。”

林凤至不为所动,依然冷着脸,“你妈是念叨你为啥不听他们话,和我这没背景的小医生一刀两断,去追副市长家千金吧?我才不去你家呢,我们老百姓后代,跨不过你家高门槛。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煽风点火,让小事化了,医院里够噪杂,不愿意看到你们来节外生枝。老师们也不容易,我们这里看到的类似事件,只要你们搅和进来,不管原因怎样,最后结果都是老师惨败。放过他们吧,你也是老师教出来的。我真不理解,一个让老师战战兢兢、灰头土脸的社会会有美好未来,相信国家不会让这样状况持续下去。”

“主编把这事件交给我全程跟踪报道,我决不会半途而废,热点新闻是我们媒体生命之源立根之本,你不理解,我不怪你。”连鸿飞觉得女朋友管得太宽,还有上纲上线意思,心里也来气了,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

“既然这样,我没啥好说的,预祝你心想事成,飞黄腾达。”林凤至的心彻底凉了,为他们间深深的鸿沟绝望,寄予美好憧憬的感情就这样眼睁睁破灭却无力拯救,英俊的男友是那样陌生遥远,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大家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还有没继续交往的必要,行吗?”

林凤至的话让连鸿飞觉得很没面子,他为自己刚才的愚蠢言行恼火,这样的结局应该是预料之中的,自己为什么不首先提出分手呢?弄得这样被动,说出去丢人啊,堂堂地方知名记者,公众人物,有身份人家的公子,竟然让一个小医生一脚踹了,说不过去啊,我得想个办法先稳着她,要踹也得我来踹,哪天找个人多机会跟你翻脸摊牌,让大家见证是谁踹谁。

他飞快盘算得失荣辱和自己当前该采取的方案,想好后,拿出一张动人笑脸来,看着林凤至的眼睛,用温柔真诚语气说:“凤至,别这样意气用事好不好?我们相处快一年,我对你是巴心巴肝,这点你知道,家里给我多大压力啊,可我从来没动摇过,我的真情你应该感觉得到。这样,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这周星期天我约些同学同事,你也把你同事约上,我们一起去清凉湖划船钓鱼。”

直觉告诉林凤至,男友话里可能藏有玄机,只是一时还想不明白,便淡淡地回答:“我星期天要帮王医生代班,你自己去,我刚才是认真的,我们不合适,你条件那么好,家庭地位高,比我好的人多。”

连鸿飞觉得现在的氛围再说下去对自己更加不利,装出很生气样子说:“你今天是受啥刺激了,说话莫名其妙,懒得理你,我回了。”说完看都不看林凤至,抓起相机,转身出门。

胥淑芳接到丈夫前后不同的电话,一时间闹不清情况,担心儿子,又打电话问了一遍儿子伤情,心里很矛盾,儿子是什么样脾气当母亲的再清楚不过。

胥淑芳知道男人的专横霸道脾气,不敢违拗丈夫,在沙发上盘桓了一阵还是跟弟弟胥淑中打电话,要弟弟把娘家人组织起到四医院找姐夫,最后还叮嘱脾气急躁的弟弟不要冲动。

她把门窗关好,舀了些鸡饲料拌起,把鸡喂了。走出院子,一阵冷风吹来,想到在病床上躺着的儿子,脆弱的心一阵酸楚,眼角一阵湿润,联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卑微生活,越想越伤感,泪水啪嗒啪嗒流下来,正在门口择菜的刘二婶看见,赶紧过来问情况,胥淑芳边擦眼泪边把丈夫的意思大略说了。

性情直率的刘二婶听完后侠义之心顿起,高声说:“这还了得,欺负我们红杉村没人了?妹子,你莫伤心,我去帮你召集人手,大家一起去讨个说法,青天白日把人打了,还有没得王法啊。”

刘二婶说干就干,丢下手里的事就去召集人马,她在胥淑芳叙述的基础上又加上点自己的想象,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几个闲着没事的人像打了鸡血一般,摩拳擦掌说:“走,我们去帮杨全德家讨个公道,不相信就没说理地方了。”

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人多势众,互相间有依靠援助,没理也要辩出三分来,懦弱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也会陡增几分勇气。

十几个人聚集在小卖部门口七嘴八舌讨论进城路线,斗争细节和策略。商量妥当后,分乘两辆面包车杀进城里。

麦浪去取了工资本上仅有的三千元,怕不够用,打电话跟梅校长,请求学校借五千元跟他应急,梅校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他知道这件事一举一动老师们都密切关注,只要处理有一点偏颇,反对力量就会趁虚而入,会对自己今后工作很不利,会对校长宝座造成不良影响。

麦老师在财务室领了钱走出校门,看见和杨小明同班的十几个同学在远处边走边讨论,他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径直奔医院去了,他怕杨小明家长来了他不在医院,自己被动。

可是,麦浪还是来晚了一步,杨全德正在病床前和儿子低声说话,杨小明见老师进来,立即闭上眼睛。杨全德回头一看,意识到这就是和儿子发生冲突的老师。依然坐着不动,麦浪急忙热情和杨全德打招呼,把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杨全德皱了下酒糟鼻,冷冷问:“你就是那个麦老师?”

“我就是,事情是这样的……”麦浪只想大事化小,低声下气回答。

杨全德见老师这样,更是来了精神和底气,提高嗓门道:“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我家杨小明是未成年人,是来学校接受教育的,是来学知识文化的,不是来接受暴力教育。老师,我还是叫你一声老师,你打伤我家小明的身体,更伤了他和我们全家人的心!《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二十一条你们老师不会没有学过吧?”

麦浪依然争辩道:“大哥,我真没有成心要打他,也没用力,有那么多同学看见……”

杨全德把右手指往下点,做出要坐下来谈的意思:“好、好、好、你承认打过就好,有地方找你说理去,现在你必须把一切费用和损失承担起,我听说儿子挨打,心头焦急,家也没回,丢下工作,饭也没吃,空起手就赶来医院,你看咋办?”

麦浪听出对方言语不善,坦然回答:“该我负责的我不会退缩,到时间怎么解决我怎么接受。”

两人正在理论,连鸿飞悄悄溜进病房,趁双方没注意,把二人的对话录下来。

杨全德看见先前那记者又来了,像见着久别亲人般,上前拉着连鸿飞的手:“记者同志,青天大老爷啊,你要为我们家主持公道,我们没文化,不懂得国家政策法规,就指望你帮主持公道了。”

麦浪心里很憋屈,却无处诉说,默默退出病房,站在走廊上发呆。

一会儿,杨小明的舅舅胥淑中带来的亲戚和胥淑芳约来的乡邻在医院门口会合了,大家合计了一阵,闹闹嚷嚷直奔住院部。

二三十号人马一起涌进病房,人们又七嘴八舌问了些情况,胥淑中见外甥躺在那里,一股火直窜上脑门,跑到走廊上,高声大叫:“是哪个打了我家杨小明?有本事站出来!”一同来的七八个小伙子也从病房跑出来助威。

麦浪听见,走过来说:“这事和我有关,但是请你们听我说说原因……”

胥淑中上去一把揪住麦浪衣领,鼓起眼睛吼道:“你还有脸和我们讲原因?杨小明人小打不过你,我们陪你玩玩,既然你当老师的敢打学生,我们就敢打你。”一起来的几个小伙子见麦浪高出胥淑中一头,怕他不是老师对手,都跑过来准备围殴。

突然,走廊那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十几个学生快速冲过来,把麦浪和那群人分开,站在麦浪前面,紧紧地护卫着他们的老师,班长王显江大吼道:“今天哪个敢打麦老师,我们就和他拼了!你家杨小明在上课时间羞辱同桌同学,扰乱课堂,老师批评他他还瞪眼睛,一本书拍一下就装病骗人,不要脸!”

“杨小明,我们知道你是清醒的,身体也没问题,”女生田云霞对着病房方向大声喊:“你好好听着,你不是常常在我们面前吹嘘自己是男子汉吗?那希望你像男人一样从床上跳下来,把事情真像告诉你家人,不然,同学们都会鄙视你,我们班的同学簿上将永远没你名字!”

人们闻声跑出来,看见一群半大孩子站在老师前面,个个眼神坚毅,拳头紧攥,和胥淑中那边的几个小伙子对峙着。

走廊里一时剑拔弩张,病员和陪伴家属都跑出来看热闹。

林凤至看见走廊里聚集了大堆人,争吵声音很大,知道情况不好,急忙打电话叫保安,又对低头写病历的姜医生说:“姜医生,快点,又要出乱子,我们快去阻止。”

麦浪拨开学生走上前去,把学生们挡在后面,平静说:“今天你们是针对我来的,杨小明和我的事与我的学生些无关。我对杨小明没恶意,也没对他做出伤害动作。如果我违犯了国家法律法规自然有法律机关来公正处理,轮不到你们来惩罚我。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我出气,要打,我们另外约时间,我绝不会退缩半步,即使是寡不敌众,我也将周旋到底!但现在不行,今天谁要是敢动我的学生,顾不得啥了,有死而已!”

胥淑中在心里飞快盘算,论力气,眼前这些孩子显然不行,论勇气,这些学生可要占上风,他们商量只是吓吓老师,占得心理先机,不一定真要打架。

正不好收场,林凤至和姜医生迅速跑到两拨人中间,姜医生张开双臂把两方人员隔开,林凤至厉声说:“你们有事说事,谁敢再把事态扩大,我们医院绝不容许!等相关部门解决时,我们会提交公正证词。”

她正说话时,连鸿飞跳到她身边,不断前前后后拍照。

杨全德不希望真打起来,他知道那是最差结果,对方是学生,是未成年人,一旦打起来,原本对自己有利的形势会急转直下。这么多学生背后是一股非常强大的社会力量,自己家万万抵挡不住,闹大了想要的目的达不到,还会有严重后果。

他急忙把小舅子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千万动不得手,打起来我们不一定打得过那些要拼命的学生,和学生打架那可是天大事,如果伤到学生,你我都要去坐牢。我们不是对着人来的,差不多就行了,只要他知道我们厉害,以后讲条件时对我们有利就好。”

胥淑中摇摇头说:“我知道,哥,我们只是想吓吓他,哪知道那些学生突然冒出来,又那么横。”

两人正嘀咕,医院保安跑上来,看见没出大事,把两位医生叫到一边问明情况,保安队长叫道:“杨小明家长和老师跟我们一起到治安室去。以后谁还敢在医院里动粗,我们绝不客气!”

麦浪把学生们护送到医院门外,叫他们放心回去上晚自习,安心读书,别担心老师,没事别到医院来。

班长王显江又跑回去对杨全德说:“杨叔叔,我们麦老师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他是好老师,哪个敢再动麦老师,我们全班同学饶不了他!我还想代表全班同学单独和杨小明说几句话,可以不?”

杨全德知道说的内容绝对是对他家不利,但又没理由拒绝,就说:“他头晕得厉害,你少说两句。”

王显江进去关了门,对杨小明道:“刚才外边发生的事你也听到了,你家人些还要打麦老师,你想想看,你家有我们全班厉害吗?我们相信你没啥问题,你是怕请家长和扣操行分才这样。我们同学刚才商量好了,你尽快出院,我们大家绝不提这事,不为难你。叫你爸妈不要为难麦老师,他是好老师。我们语文和外语老师都考起公务员走了,你不想麦老师因为你而离开,是吧?”

杨小明真有些后悔了,事情闹到这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父亲在麦老师来以前就明白告诉他要坚持躺在床上,要一直说自己头晕,脑壳里还轰轰响,至少要坚持三天以上。说到最后,杨全德狠狠瞪着儿子:“不听老子安排,回家去看老子咋收拾你!”

可是,另一个念头又拼命往上冒:“不要装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样太不男人。心仪的田云霞呐喊声一直在耳边响着,想到以后自己在班上怎么做人,同学们怎么看自己。如果真像班长说的那样,麦老师因为这事离开学校,那自己真成为全班公敌了,同学们不撵,自己也没脸在学校呆下去。

他越想越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阵阵恐惧和无助紧紧罩在心上,稚嫩的神经承受不了如此大压力。他拉起被子盖着脸,牙齿紧咬被子,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

从医院治安室回来,麦浪对杨全德说:“晚饭时间了,你们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看着。”

“我们听说儿子在病床上,急急忙忙赶来,身上一分钱没带。”杨全德冷冷回答。

麦浪知道他会这样,拿出钱来说道:“我带了的,你和我一起去借医生的笔纸,你写个收条。”

两人来到医生办公室,看见林凤至正在修理坏了腿的木椅子,麦浪看了看说道:“林医生,我看要用工具才修得好。”

林凤至叹了口气,站起来说:“只好明天修了,你们有事吗?”

“借笔和纸打个收条。”

杨全德捏着麦浪给的三千元,脸色缓和了些,说:“老师,我们家经济条件差,来了这么多关心杨小明的人,要吃要住,来来往往赶车还要花钱,实在没办法。老师,我是讲道理的,从来骗不来人,我家小明我知道,小病小痛忍得住。我家历来都很尊敬老师,你放心,杨小明好了我马上就叫他出院,他也有做得不对地方,我叫他和你赔礼道歉,去学校好好听老师话,认真读书,争取考出好成绩,跟学校和老师添光彩。”

刘二婶对一起来的乡亲使了下眼色,自己先走下楼去,在门口等着,十几个乡邻陆陆续续下来,刘二婶愧疚说:“我老婆子糊涂啊,造孽啊,没搞清来龙去脉就鼓动你们到这里,来和人家壮声势。看杨家娃儿脸上气色,看老师被欺负的样子,心头好难受。看学生娃娃表现,我老脸都丢干净了。我们还等人家用那样来的钱请我们吃饭?这饭吃下去都要得病,把你们约来是我的错,我请你们,今天回去车费全部算我的。老天爷啊,你出来主持一下公道吧。看老师被弄成那样,于心不忍。”

“刘二婶,别说了,我们赶紧回家吧,哪个还有心情吃饭。”同来的人说完率先走了。

傍晚,等杨全德他们吃完饭回来,麦浪才拖着疲惫身子回到租房,看见在行政单位上班的女友晋芮盘腿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看邻国泡沫电视剧,茶几上丢了一堆花生壳和零食包装纸。他知道晚饭一定没做,默默到厨房里去,先把米淘好煮着,又从冰箱里拿出菜来洗。

晋芮依旧坐着,发话道:“早该放学了吧?磨磨蹭蹭不回来,是不是想等哪个做好回来吃现成?我就不明白了,你咋就那么迷恋你那不中用的职业!你看看,我们一起参加工作,在一个学校教了三年书,你除了能装几截粉笔回来还有啥?现在房价一天天看涨,你又绷起不向家里伸手,房子是越拖越买不起。叫你和我一样考出来,还死犟起,真不晓得你脑壳头在想啥,天底下就只你们老师高尚?就只你们职业神圣?别再幼稚,别再幻想了,麦老师,回头是岸。你又不是没实力,前年我考公务员出来还是你辅导,不要拉不下你那张脸,学生喜欢你有什么用?你危难时能靠他们吗?”

正在切菜的麦浪心里正乱,听到女朋友絮絮叨叨抱怨,一阵阵火冒,特别是那句“你危难时能靠他们吗?”让他心里一颤,刀锋一偏,左手食指被切下一片肉,他赶紧一把捏着食指,去水龙头上把流出来的血冲了一下,飞快下楼买创可贴。

晋芮看麦浪跑出去,懒得问原因,正想再责备几句,低头看见地板上连成一条线的血点,心头怨气还是止不住:“说你几句就受不了,犯得上用苦肉计?看你那点出息,活该一辈子憋屈。”

麦浪买了张创可贴包伤口,由于创面太大,血从没有包着的地方冒出来,他去附近个体小门诊重新包扎过。回来时不见晋芮,看见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

麦浪,我已经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一意孤行,一点也不考虑我感受,不为我们将来着想。既然这样,我们都好好考虑考虑各人的未来吧。希望你认真想想,我等你决定。

他把纸条看了又看,女朋友逼他先提出分手的意思很明显,脑子一下被清空,悲凉心情无法遏止,坐在沙发上想他和晋芮一起走过的日子,他怎么也想不通,离开教师岗位没多久,晋芮就变得那么快,为什么要把意愿强加在他身上。他就喜欢老师这职业,看到学生们心智一天天成熟,看到他们在学习上取得进步后脸上灿烂纯真的笑容,麦浪觉得能为国家培养有用人才是一件幸事,教师这职业很有意义。

他默默地靠在沙发上,认真检讨着、反省着,自己和杨小明这件事上做了哪些地方不恰当。他真恨自己不理智,那么不能容忍。杨小明想瞪眼就让他瞪吧。同事们常常在办公室互相提醒不要在意个别学生的故意挑衅行为,麦浪也听在心里,可是在那样场景下,那么多学生看着,自己一点尊严都没有,终究还是没压着火气。

他为自己不理智懊悔,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好老师的材料。晋芮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女朋友愤然离去并不是没一点道理,他拨晋芮电话,本来想说许多话,可一时又不知怎么表达,幸好对方没接听,他赶紧挂断。

一会儿来了条短信,是晋芮发的:

“要说的都说了几百遍,你还是一意孤行,很让我失望。你为什么就不现实一些,为理想而活许多时候很痛苦。”

看完短信,麦浪深深叹了口气,去找好修理工具,放在门边,以免明天出门时忘了带。

肚子饿得厉害,他去厨房看了看,没一点做饭心情,弄了盒方便面,胡乱泡上,没吃几口,电话来了,是梅校长的,通知他明天起暂时不要去学校,在医院好好照看杨小明,等事情完结了才返校上课,最后还强调一句:“这是校务会集体讨论的决定。”

杨小明在病床上吃完晚饭,趁父母不在,急忙跳下床,在房间里蹦了几下,把胳臂抡得风车似的。正闹得欢时,胥淑芳推门进来,看见儿子这样,赶紧拉着:“明儿啊,你咋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快告诉妈,快上床去躺着,别受凉了。”

“妈,我没事的,就是在床上蜷时间长了,浑身不舒服。”

“明儿,那老师真打你了?头真晕不啊?”

“妈,我想吃桂圆,你去跟我买点。”小明突然想起父亲的严厉警告,立即把话岔开,他知道母亲心肠软,嘴巴又不严实,在家里又作不了主。

胥淑芳下楼来,在院子里碰见有几分醉意的杨全德,她把丈夫拉到静僻处,柔声道:“明儿他爹,我看娃儿没啥问题,我们别闹了,看那些学生说的话和那架势,多半是明儿做事过分了,他脾气你是晓得,从小就爱装起吓我们。如果他不过分,老师不会拍他。明天输完液就出院吧,娃儿还要去学校,闹大了以后不好做人。”

“你知道个啥,女人家就是见识短浅,这事我说了算,你给老子少冒杂音。我听说这样的事不少,最后都是学校、老师要赔偿一笔,得钱机会来了,不拿白不拿,我们家又不是没理由,拿了不亏心。只是这事我没经验,不晓得咋办才好。”说到这里,杨全德突然换了副嘴脸,对老婆凶巴巴道:“这事以后你少插嘴,一切由老子说了算,如果胡言乱语,把好事给老子搅黄了,哼——”

第二天一早,麦浪拿上工具,到街边胡乱吃了碗面,匆匆赶到医院,看见护士正在准备给杨小明输液,杨全德在陪伴床上高一声低一声打鼾。

等护士弄好离开,麦浪低声问小明:“你好些没,头还晕不?”

小明看了老师一眼,嘴唇抖了一下,没回答,侧头看了看旁边躺着的父亲,把输着液的右手伸进被窝,对站在床头边的母亲说:“妈,我想睡觉。”

麦浪悻悻然来到医生办公室,拿出工具修理椅子,边做边想心事,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脑子里乱糟糟的,用榔头敲木楔子时,一不留神,一下砸在昨天切伤的手指上,血一下又冒出来,痛得他直呲牙,在一旁的林凤至见了,一把拉过他的手,紧紧捏着伤口,不让血冒出来,牵着麦浪往墙边柜子处走,准备从里面拿药品和纱布包扎伤口。

正在这时候,连鸿飞走了进来,看见林凤至牵着那老师的手,冷笑道:“大清早,就在办公室跳起舞了,不合适吧?”

“瞎眼睛了,你们单位才那样。”林凤至看都不看连鸿飞,手脚麻利包扎伤口,叮嘱道:“回去不要搞水,不要用大力气,后天我再和你换次药,好好包扎。”

连鸿飞气得脸色铁青,一摔门出去了,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越想越生气,接连咬了两次牙后,和林凤至发了个短信:“我在阳台上等你,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麦浪见连记者摔门走了,明白原因,心里很过意不去,对林凤至说:“林医生,很对不起,让你们发生误会了,我隔会去找他解释,千万不要因为我使你们闹不愉快。我这几天运气不对头,自己碰上倒霉事,还要带跟别人。”说完又去把楔子敲紧,扶起椅子摇摇看坚固没,站在林凤至面前,真诚说:“解释下,你们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和你没半点关系,如果因为这点正常不过的事就闹,还真说明我和他该作个彻底了结,你已经够烦,别为无关事再增加烦恼。我去了,发短信要和我好好谈谈呢。”林凤至对发呆的麦浪轻轻一笑:“我们早晚会分手,刚才的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没这事也会有其它当引子,真的,你别有愧疚,和你没关系。”

林凤至来到阳台,见连鸿飞背对自己,冷冷说:“我在上班呢,有话快讲。”

“好,讲就讲,昨天你不是说要怎么的吗?我要你再说一遍!”连鸿飞听到林凤至冷冷的语调,火气又增添了两分,转过身说:“我看你是有想法,是不是对那老师帅哥心动了?昨天下午你是在劝架吗?分明是在向着他说话,今天就手牵手,发展迅速啊。手上有伤口,搞水容易感染,下来好好照料他。”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和那老师是正常不过的工作关系,没你想的那样肮脏,他帮我修椅子砸伤手,我帮他包扎伤口合情合理。昨天下午走廊发生冲突你也在场,是非清清楚楚,看见几个小伙子要围攻一个老师,你不但不出来阻止,还在幸灾乐祸左拍右照,是不是巴不得他们打起来,你好写轰动新闻?你让我寒心,看看你这一年写些什么样的报道,我都为你脸红,没在你那里看到新闻人应该具备的良知和操守。”

最后一句话力度太大,连鸿飞气得噎在那里,用手指着林凤至,“你……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好,好,既然把话都说到这地步,我们就此打住,我现在正式宣布:我们从此一刀两断!你从事你高尚的救死扶伤职业,我做让人脸红的记者,从今以后,谁也不认识谁!不过,我们交往一年,有些帐还是要算清楚。”

“好算得很,我从来就没占别人便宜的习惯。”林凤至表现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平静,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你回去好好回忆,别遗忘啥了,兴许你一直用小本子记着呢,我忙呢,再见。”

就在林凤至离开时,晋芮拿着昨天晚上出版的《滨湖快报》来医院找到麦浪,把报纸甩在麦浪怀里,“好好看看,执迷不悟的人!”

麦浪打开报纸,在《社会新闻》栏目看到署名鸿飞的新闻快讯:《一触即发——师生和家长惊险对峙》“今天下午五时二十六分,我市第四人民医院三楼走廊,受伤害学生家长和老师带领的学生激烈对峙……”报道下面还附有几张照片,一方是麦浪和他身后十几个拳头紧攥的学生,另一方是许淑中和其他几个膀大腰圆气势汹汹的汉子。

麦浪看完,抬头对晋芮说:“报道和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学生们不是我带来的,是学生家长先挑事,学生们恰巧碰见,怕我吃亏,就来帮我。我也没做伤害学生的事,信不信由你。”

“我当然相信照片,那是作不了假的。”晋芮俯身看着麦浪,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你为啥要那样犟,教书就有那么好吗?现在好了,我看你咋收场!你这一弄,不但要赔一大笔钱,以后评职称晋升什么都要受影响,太让我失望了,麦老师,既然我的话没用,既然你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价值观相差太远,以后一起也不会有好心情。你觉得呢?”

麦浪心里阵阵难受,几年的感情投入换来这样结局,他尽力压抑钻心痛楚,努力平静心情,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你想分就分吧,不耽误你,这几年……”他说不下去,低头快步走开,和迈着轻快步履的林凤至撞了个满怀。

林凤至见麦浪脸色苍白,关切问:“麦老师,你是不是病了?”

麦浪想独自一人舔舐伤口,急忙回答:“啊,林医生,我没事,可能是有点感冒,我去门诊买些药来吃,很快就好,给你添麻烦够多了,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和好我才安心。”

“我们好彻底了,麦老师,你是好人。”林凤至说完匆匆走开。

杨全德睡到将近十点钟才磨磨蹭蹭爬起来,看了看睡得沉沉的杨小明,抬手捏了一下液体袋子,想了想说:“不对哦,光输液咋行?应该弄些口服补品才行,我去看医生在不。老鸡婆,那个老师来看过没?有没对你说过啥?”

胥淑芳低头回答:“那老师八点就来了,也看过问过明儿。刚才走廊上有个女的找他,像是他女朋友,听见女的在闹,后来那老师像得病一样,脸色刷白,虚飘飘下楼去了。明儿他爹,我们还是算了吧,娃儿没啥问题,得饶人处且饶人,积德行善才会有福报,听说液输多了没好处。”

“你懂个屁,叫你少冒杂音,跟老子忘了?”杨全德眉毛一竖,胥淑芳和往常一样,马上不敢吭声。

住院部早上,医生护士都有条不紊忙着,办公室里站满病人和家属。杨全德斜靠在门口,左脚绞在右脚上,掏出一支香烟点着,刚吸两口,一位大爷过来拍了他肩一下,用手指了指墙上“严禁吸烟”警示牌,杨全德瞪了老人一眼,极不情愿把烟灭了,将剩下的大半截装回烟盒。

看见林医生忙完,他跑过去说:“医生,我家杨小明头还在晕,我看光输液不行,得开些口服药,天麻治头晕效果特别好,你给我开七八斤,我带回去慢慢给他吃。”

林凤至觉得这人真是啥话都说得出口,那老师真遇到难缠鬼了,没好气回答道:“你在开玩笑吧,把天麻当洋芋吃嗦,我没那么大处方权。”

“嗨,你这医生才怪得很呢,卖药出去对你是坏处?病人就像顾客一样,是上帝,你不满足病人需要就是服务态度不好,我找你们院长去。”杨全德说完做出真要去样子。

“你去吧,院长处方权比我大,一定会开给你。”林凤至看都不看他,手里依旧忙碌着。

见人们都用异样目光看自己,杨全德没趣地退出来,拿出刚才没有吸完的大半截烟,狠狠扯了两口,抬头看见连鸿飞从那边走过来,立即迎上去。

两人都想找对方说话,眼神、心意一拍即合。

连鸿飞道:“这里人多繁杂,我请你茶楼喝茶去,我们该好好吹吹了。”

他们肩并肩来到“快活林茶楼”,捡了个静僻位置坐下,杨全德忧心忡忡说:“连老师,你见多识广,请帮我参考参考,下一步我家该咋办?总不能白眉白眼就了结吧?我家儿不能白挨一顿打,白在医院病床上遭一场大罪。”

连鸿飞打开相机,看着杨全德:“好,你别动,就保持这神态和迷茫心情,我给你拍几张,回去就配发在文章上,题目就叫《谁为我们家主持公道——一个未成年人家长无助的呻吟》,好极了,别动,就是这表情,眼神再迷惘无助些更好。”

等服务生放好茶杯离开,连鸿飞才慢慢说道:“你们家这种情况我追踪报道过好几起,你就放一万个心,都是你们那方要占上风的,现在强调对未成年人保护,形势对你家有利得很,只是在具体运作上要看各人本事了。”

杨全德像遇着救星,眼睛发亮,紧盯着连鸿飞:“我是个没啥见识的庄稼汉,人又本分老实,还得全依仗你帮我。”

“你只是在医院里弄不解决根本问题,这事要张扬出去,社会上很多人没辨别是非能力,脑壳长在文字和影像上。我现在帮你报道就是为你争取社会舆论支持。最关键的是要引起上级重视,只有上面知道了,发一声话下来,问题立马解决,并且还是你满意的结果。你还有个天大好机遇,只要抓住,那更是顺心顺意得很,只是……”连鸿飞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

他见女朋友和那老师亲近,恨意陡然升起,决心要给他们好看。

杨全德不见连记者说出关键,急了,把头伸过去,焦急问:“连救星,是啥机遇嘛,快告诉我。”

连鸿飞抬眼盯着杨全德,眼神中有一股威严:“我们今天谈话内容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一辈子烂在肚皮头我就说。”

杨全德也严肃看着对方:“我杨全德以祖宗荣誉担保,今天我们说的话就你知道我知道,连老天爷都不让他听清楚,如果我说出去不得好死!”

“我相信你,现在市里在举办菊花节,外地游客很多,广场上闹热得很,市领导们常常要陪上级和贵宾去参观。你明天约些家人到那里,举牌子引起注意,保证你马上见效!记住,不要先就把牌子亮出来,等看见有领导模样的人出现才举。他们最看重形象,最怕有影响形象的事发生,你看见他们注意马上把牌子收起,自然有人来问你情况,那你就成功了。”

杨全德还是有些不踏实:“那里人山人海,我咋看得出哪些人是领导呢?”

“真笨啊,你看见一大群人,里面没老人和小娃儿,大多数人肩上都吊一个方皮包,一副恭谨模样。那个被前呼后拥,肩上不挎,手里不拿,不是背着手走路就是指指点点,就是主管了。”

杨全德告别连鸿飞从茶馆出来,没走多远,听见有人从后面招呼他:“杨哥,好久不见了,在忙啥子?”

杨全德回头一看,是原来一起在水库工地干过活的易成兴,便停下来问道:“易兄弟,好久没看到了,在哪发财?”

“发啥子财啊,还不是老鼠喝米汤,只够糊嘴,现在想找个发财机会,比登天还难。杨哥比我能干,一定在哪谋大事吧?”易成兴边说话边掏出香烟。

杨全德伸手挡着对方,拿出自己兜里的香烟:“来,吃我的。”

易成兴做出吃惊样子说:“杨哥发达了,吃烟都上了一大档次。哥哥在哪发财,别忘了我们一起在工棚里滚连天铺的情义。”

杨全德嘴角跳了一下,挤出一张笑脸:“老弟,不瞒你说,这几天遇到些事情,烟不好拿不出手。”

“哥哥有啥难事就吭一声,兄弟我会尽力帮你。”

杨全德看看周围道:“我们公园头说。”

两人亲亲热热来到公园椅子上,杨全德又发了一支烟才说:“我家娃儿被老师打了,现在还在医院头住起,我不晓得咋办才好,兄弟,你比我有见识,帮哥哥想想办法,看看该咋闹才不吃亏。”

易成兴吃惊站起来,问道:“侄儿的伤严重不?伤在哪啊?解决处理了没?”

“现在还没出院,咋处理啊,伤在脑壳上,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我家娃儿不能白挨打吧,我们一家不能为这事白耽误工夫吧。”

易成兴像是放心了,坐下来关切看着杨全德:“遇到这样事当然要赔偿啊,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一样少不得,如果娃儿是伤在头上,那更好办了,你家说有后遗症,医院咋都检查不出来,这样你们就可以狠咬一口,多闹才能多得。”

看见杨全德还有些疑惑,易成兴接着说道:“我听说过的,现在这种事都是对学生家有利,赔偿十万八万是平常事,你就放开手脚整,整来惊动上面更加有利,你想嘛,一次就得十几二十万,在哪打工挣得到这样一大笔?如果没把握,我给你介绍专业医闹,他们经验丰富,成功率高效果好,只是抽成不少。”

杨全德点了点头说:“你和刚才好心人说的一样,他还劝我去菊花广场找大人物呢。”

易成兴一拍大腿:“我就是想告诉你这绝妙主意呢,晓得了就好,放心去整,保险出不了问题,还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林凤至正在翻看病历,手机响了,是女房东打来的,赶紧接了,那边传来急促声音:“是林医生吗?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打扰你,我也是急了。是这样,我家现在急需要用一笔钱,我们夫妻商量半天,决定把你租的房子卖出去。真很急,你看能不能在两三天内把房子腾出来,租期还有一个多月才到,真是没有办法啊,林医生,剩下一个多月租金我们按两个月退给你。”

她一下想起,有一次听连鸿飞说房东女主人是他叔伯表姐,平时少来往。想到这层,林凤至心里冷笑,回答对方道:“好,我会尽快搬出去,不让你们为难,房租剩多少就算多少。”

话说出去了,可要在两三天内找到合适住房谈何容易,她拿起报纸,看看有没合适房源,找了好一会也没合适的,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只有先找个便宜旅馆再说。”

林凤至在报纸上找房子时麦浪进来了,本想问杨小明治疗方案有没变动,见林医生专注就没出声,听见她自言自语,接过话说:“林医生,我一朋友到上海进修,要我晚上帮他看房,我租的房子白天就去做做饭,晚上没人,你搬到我那里去过渡,你再慢慢找合适的。他进修要年底才回来,不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去帮增加些人气,也帮我看屋。信得过就搬去。”

林凤至不知麦浪具体情况,谨慎问道:“麦老师,我去了会影响你和女朋友的关系,好意我心领了。”

“我和她已经分了,如果有还让你去,不是让你难堪么。”麦浪很真诚。

通过两天接触观察,林凤至觉得麦浪可信赖,就说:“太好了,麦老师,你真解了我燃眉之急。我们医院在给单身职工整修宿舍,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完工。我不能白住,你愿意收房租我就去。”

“好吧,以你方便,我回去收拾下,钥匙全给你,水、电缴费卡放茶几上,过会我把电话给你,有不明白就打电话问我。房东是我教过的学生家,人很好,你就安心住。”麦浪轻描淡写说。

林凤至充满感激:“你还是在那里里做饭吧,别人家不方便,医院里有食堂,单身医生护士大都在那吃饭,我只要一间屋子就够了。”

麦浪也干脆:“那好,你交四分之一房租,等他输完液我就回去收拾房间,你的东西如果不多,我把房东家的人力三轮车蹬来接你。”说完,他裁下一绺空白报纸,写上自己电话。

林凤至拿起字条说:“我回去就整理东西,完了给你打电话,我没啥东西,三轮车可能装得完。”

“一趟装不完就跑两趟,反正我都没课上。”

落日的余晖斜斜照在街道上,一阵萧瑟秋风吹过,银杏树叶摇摇摆摆掉下来,在地面发出“嗑”的一声轻响,还没躺稳又被风赶着翻滚前行。

麦浪在前面扶着三轮车龙头,脚尖蹬地向前用力,林凤至在后面推,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变形,慢慢从街头滑过。

杨全德从连鸿飞和易成兴那里讨得锦囊妙计,心情格外爽,去街边饭馆炒了份回锅肉、切一只凉拌猪耳朵、要了一盘酥花生米、称半斤卤牛肉、打三两老白酒,慢慢品着,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具体细节。

他在心里恨,刘二婆子真他妈讨厌,不帮忙就算了,回去还东说西说,让乡邻都以为老子又在骗人一样。看来回老家招人一起到菊花展览广场去壮声势比较困难,只有指望老丈母家那边亲戚了,俗话说血浓于水,真遇到事情,亲戚再有看法也要来帮忙。想到这里,他才记起老婆可能还没吃午饭,立即用亲热语气打电话叫胥淑芳过来。

胥淑芳来了,杨全德一反常态招呼老婆吃喝,弄得忠厚懦弱的妻子云里雾里。看妻子咽下最后一口饭,杨全德才温和道:“淑芳啊,我家事比较复杂,一些话说了你也不一定明白。这样吧,你现在亲自回娘家去,请你弟弟和其他亲戚明天九点进城来一下,那天他们来帮忙没好好感谢,明天我请他们去看菊花展,完了请他们吃饭。”

难得见丈夫对自己这样客气,胥淑芳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多问,低声回答道:“我就去,明儿今天液也输完了,午饭是老师买来的。明儿他爹,我看就算了吧。”

“你不要给老子说了。”杨全德不耐烦打断了妻子,腮帮子鼓了几下,胡须也随着抖动:“我知道分寸,明天弄好马上就出院,你当我愿意在臭烘烘病房里呆嗦。你不是想早点回去吗?快点去把你该办的事办好,出院就快了。”

目送妻子走后,杨全德掏出电话打到胥淑中那里:“兄弟啊,你家姐姐心肠瞎软,有些话我不好给她明说,你帮我邀约一下亲戚些,明天我们去菊花广场造声势。”

说完去旧货商店挑选了件成色最差的外衣穿在身上,又买了幅三米多长的白布,对着镜子把梳得齐整的头发挠了个乱七八糟,再去菜市场点杀活鸡地方要了些鸡血,才哼着小调摇摇摆摆来到医院。

几个月前,麦浪母亲王嘉蓉从两百多公里外的乐山来湖安看儿子,她发现晋芮和以前不一样,对儿子的态度没从前温和,动不动就抢白几句。老人想,年轻人的事难说,也许是儿子做得不好,惹人家女娃子不高兴,就没大在意。

回乐山那天,麦浪要上课,晋芮把老人送到火车站,两人坐在候车室椅子上,晋芮才说:“王姨,别催我们结婚了,我们现在条件,想成家和做梦一样,当今社会,没哪一对新夫妻还租房住,最起码也要把首付交了,把房子装修出来才能结。唉,房价见风涨,再不买,以后就只有看别人搬新家了。”

老人把话听在心里,回去天天叹气,儿子已经不小了,没房就没家。想到儿子在女朋友面前忍气吞声样子她就心痛。

最后,王嘉蓉一跺脚把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多年的小养鸡场卖了,邻居们都劝她将就这笔钱把养老保险买下来,老人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巴望儿子早日成家,别人劝说哪听得进。她把零头留在家,又在亲戚那里借几万凑足十五万整数,为了给儿子惊喜,她先不告诉儿子,把家托付给邻居,兴致勃勃送钱来。

来到儿子住处,开门的是个素不相识的漂亮女子,她以为走错楼层,紧紧攥着包包说:“对不起啊,我记错楼层了,我家麦浪不住这里。”

林凤至一看老人和麦老师很挂相,一下就明白了,热情说:“大妈,您没走错,你家麦浪是住这里,他出差去了,我是他朋友,暂时借住几天,大妈,您快坐下喝茶,刚泡的,我去给您倒洗脸水。”

趁老人洗脸工夫,林凤至跑到楼顶打电话,告诉麦浪他母亲来了,怕老人知道儿子遇到麻烦,心里难受,灵机一动说他出差去了,问麦浪怎么办。麦浪想了想说:“你帮我大忙了,今天我就不回家,你帮我照顾下母亲,别挂机,下去要我妈听我说话。”

麦浪母亲听到电话那头儿子兴奋的语调,非常高兴,大声告诉儿子:“浪啊,妈年纪大,做不动事,把小养鸡场卖了,钱没地方花,放在屋头又不安心,就给你送过来,够不够交买房首付啊?……够了就好。妈丢不开家里。明天一早就赶慢车回去,你在外地要注意身体,别节约,妈身体好得很,别担心我。等你们成家了妈再来享清福,啊,晋芮呢……晋芮也出差了,浪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妈咋听你声音有些沙哑……哦,没就好,反正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担心妈……我把钱交给暂时住你屋的朋友好不好?妈第一次带那么多钱,路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妈拿那钱没处用,专门跟你送来,妈不中用了,以后帮不了你。”

在一旁的林凤至知道老人的血汗钱很快就要被人讹走,越听心越酸,快步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打湿毛巾捂在脸上,等心情平静才走出来,对王嘉蓉说:“大妈,您放心就把折子交给我,麦浪回来我给他。”

“好孩子,大妈看你很面善,又是浪儿朋友,放心得很……”

正说话,晋芮推门进来,一见林凤至,愣了一下,转脸对麦浪母亲不冷不热招呼:“王姨,你稀客啊,我来拿丢在这里的书。”

等她从书房拿了书出来,王嘉蓉忙问:“芮啊,不是说你也出差了吗?我把养鸡场卖了,钱拿来你们买房子结婚。”

晋芮依旧不冷不热语气:“啊,买房子以后才说,我刚回来,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了,麦老师回来告诉他,我把我的东西拿走了,王姨,有空请到我家去耍。”说完,头也不回走了,把惊呆的王嘉蓉撂在屋中央。

林凤至急忙过去扶着老人,柔声安慰道:“大妈,我知道他们,闹脾气而已,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过几天就和好了,您别往心里去,说不定您还正怄气他们就和好了。真的,大妈,您千万别记挂在心头,下来我劝劝他们。”

“大妈听出来了,好孩子,别宽慰我,我就是怕出事才急着便宜卖养鸡场,想不到还是来晚了。”老人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都怪我,舍不得卖那巴掌大养鸡场,晋芮没错,是我老糊涂,贪图那点小利,坏了儿子大事。”

林凤至不知咋才能宽慰王嘉蓉,拉着她粗糙手说:“大妈,今天还有时间,这里正在办菊花节,可好看了,我们一起去看看,陪我去嘛,回头我劝他们就是,保证劝好,您就等着住儿子新房,抱孙子吧。”

老人想了想说:“好吧,我陪你去看看。”

杨全德来到医院,看见麦浪在走廊排椅上,几个老师模样的人在他两边低声说话。

他一点不理会,径直走进病房,把门锁严实,看见杨小明在看杂志,劈头把杂志打落在地下,低声吼道:“你娃疯了,记不得老子话了?不听话你这几天就白受罪,快给老子躺好,好好记住,你现在头还晕,里面偶尔还有一阵阵嗡嗡声。等过了明天,事情了结完,老子在家以你疯耍几天,好吃好喝侍候你。”

等儿子睡好,杨全德拿出白布铺在地上,用手在上面比划了几遍,自言自语低声说:“写啥好呢?真是恼火。”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突然想起连鸿飞,眼前一下光明,拨通电话问道:“连老师啊,我想写个小横幅,明天去广场上用,可就是拿不定主意,你看写‘救救孩子’行不行?”

“不行!别个还以为你孩子得了重病,在募捐药费呢,绝对不行,你让我想想看,你们至少要有七八个人去,人少了没有声势,多了目标太大。去时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杨全德赶忙回答:“当然要给你说,过筋过脉地方还得全依仗你呢,你是我家救星,我家小明长大了还要你请帮他指点人生道路。”

“那是以后的事了,好!我想好了,你就写:‘谁为弱儿伸张正义’,字要大,用红色最显眼,后面加几个大问号和惊叹号。”

杨全德高兴万分,把矿泉水瓶里的鸡血用力摇散,倒在饭碗里,从床垫棉絮里撕了鹅蛋大一块棉花出来裹紧,挽起袖子,撸一把酒糟鼻,棉球饱饱蘸上鸡血,嘴里边念叨边写。

弄好这边,他指着小明说:“老老实实给老子睡好,我出去办点事就回来。”

林凤至带着麦浪母亲在广场看菊展,她一边和老人解说,一边观察,王嘉蓉心事重重、强颜欢笑。

林凤至情不自禁伸手挽着老人胳膊,说道:“大妈,您和我妈年纪差不多,我好几个月没见到我妈了,今天就请您暂且当我妈,让我过过当女儿的瘾,好不好?”

王嘉蓉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来:“好孩子,我就麦浪一个儿,好想有个女儿,可惜我福缘浅薄。看到别家女娃和妈亲亲热热就眼红,大妈如果有你这样女儿,做梦都要笑醒,只是我一个农村老婆子,又丑又土,委屈你了。”

“哪里啊,您老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位好妈妈,我还想在您这里沾沾福气呢,舍得不啊?”林凤至紧紧挽着王家蓉胳臂,想叫一声“妈”又觉得不合适,迟疑片刻,黑葡萄一样大眼睛扑闪几下,脸儿红扑扑的,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大妈,我不好意思叫你妈,叫出来别扭您听了也不痛快。大妈,请原谅我说话不算数。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名贵菊花在那里,我给您当导游。”

王嘉蓉心里的愁云一点点消散,悄悄看身旁的俏丽姑娘,越看越喜欢,心里说:我要是有这样个女儿,真是睡着都要笑醒呢。

她们亲亲热热来到人头攒动的展台前,林凤至指着一盆花瓣长而且宽,叶片肥厚密实,颜色雪白,花朵呈扇形的菊花说:“大妈,这盆叫亳菊,原产地是安徽亳州,是中国菊花中的名品。气味清香,是上等饮料,还能治疗风热感冒,用它熬稀饭能防中暑……”

她正讲着,突然看见杨全德在几米远地方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又像在观察地势,不由得留了个心思,想看看这人想干什么,又转念一想,青天白日,谅他也不敢做啥出格事。

王嘉蓉不知道这些,指着一簇花瓣紧密的白菊问道:“好孩子,这盆菊花叫啥啊,太好看了。”

林凤至回过神来,看看牌子上的说明,对老人介绍道:“大妈,它叫滁菊,老家也是安徽,是四大白菊品种中的老大,最为名贵了,它气味温和,能治疗很多种疾病,药用价值既高又广。”正说着,抬头看见姜医生一家在另一株菊花前照相,便拉了老人手说:“大妈,我去叫同事和我们照几张,难得有这样机会。”

看完菊展,王嘉蓉对林凤至更加喜欢,拉着姑娘的手,想了想说:“好孩子,劳累你陪我一下午,你男朋友怕在等你呢。”

林凤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还没呢。”

王嘉蓉笑了:“你这样好条件,要多好人才陪得上啊,唉,不晓得我家麦浪要哪天才能成家,了结我老婆子心愿,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找到到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我回家马上就爬峨眉山去,逢佛磕头,遇庙敬香。”

第二天一大早,王嘉蓉准备赶火车回家,林凤至听到动静立即起来,叫了出租车把老人送到车站,她先帮买好车票,看看还有半小时,她把老人安顿在候车室椅子上,叫她哪都别去,自己出去一趟。

望着姑娘匆匆离去的背影,王嘉蓉叹了口气。

很快,林凤至买来吃的喝的装在老人包里。两人静静坐在椅子上,王嘉蓉背着众人,小心从内衣兜里拿出个小布包,慢慢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对碧绿翡翠镯子。她轻轻拉过林凤至手说:“好孩子,我这次把这传家宝贝带来,本来想交给晋芮,可惜了,他们没缘分。把它带回去,见了更难受,路上也不放心,请你帮我交给麦浪。他是重感情的人,这打击够他受啊,叫他不要难过,好生把镯子保管好,以后戴在喜欢姑娘手上。”

说到儿子婚事,王嘉蓉眼里泪光闪闪:“叫他安心上课,好好教娃娃些,不要牵挂我,我还做得动,能够照管自己。”

杨全德今天也起得早,坐在走廊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像临战前的将军一样在一遍遍演绎今天行动步骤,认真思考每个细节。看见麦浪提了早餐过来,他站起身。一反常态,和气说:“麦老师,我们今天有些事,病房就全托付跟你了。”

不知就里的麦浪很客气回答:“你们有事就去忙吧,有我一人就好了。”说完推门进去侍候杨小明吃早饭。

昨天晚上,杨全德把写好的横幅拿出来反复观看,杨小明越看越怕,事越弄越不好了结,他知道只有自己说出真情才能解开困局,可是,父亲的脾气他清楚,在这节骨眼上,谁的话都不管用,如果再说会招来劈头盖脸谩骂,甚至是毒打。

他本来只想吓吓老师,装装样子躲过请家长关,哪知道让父亲借题发挥到这地步,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越想越怕,大人们的心思让他不寒而栗。

杨小明清楚意识到自己返校上课将面临什么样境况,恐怕那几个铁杆兄弟都要离自己远远的,更别说田云霞了,她一定把自己看得狗屁不如,那天田云霞在走廊里的呼喊声老在他脑子里回响:“你要像男人一样从病床上跳下来,向大家说明真像……”好几次他真想起来告诉人们他根本没事,可父亲严厉的目光让他胆寒,他不敢想那样的严重后果,权衡再三后,他只好选择和父亲合作。

上午九点过,杨全德在广场入口处和妻子带来的几个人会师了,他马上进行安排:

“淑中兄弟,你就在这个入口看住,凡是警车开路,后面跟了一串轿车来你就打电话告诉我,他三舅,你在那头口子,有一样情况也马上告诉我。在里面热闹地方的大家,看见一群人,男多女少,没有老人小娃娃,挎包的前呼后拥围着中心那人转着看着,还指指点点,就告诉我,我们就把横幅拉开对着他们。小明他幺舅年轻机灵,你就在我身边,我哼一声你就接过布的另一头高举起。等他们看清楚横幅上的字,我们马上收起,记住,千万别让保安些看见,那些人不懂事。”

众人齐声答应,依照安排各自去了。

不到十点,站在东门张望的胥淑中果然看见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响着警笛往这边开来,他一下紧张得不行,摸出手机正要拨,听见旁边老人不紧不慢说:“常常都这样,弄不清楚是在抓犯人还是在接领导,为啥不整出区别来呢?真是逗啊。”

胥淑中失望看着警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扭过头一看,刚才说话的老人不见影子。他万分惊讶,把大嘴张成“O”形,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说:“城里头就是稀奇事多。”

杨全德他们正在热闹处观望,小明三舅电话来了,杨全德急忙叫小舅子站在自己身边。过了几分钟,果然看见一群人簇簇拥拥走过来,那阵势和连记者说的一模一样。两人立即把横幅展开对着那群人,旁边亲戚急忙喊:“弄倒了,弄倒了,写的啥子都不晓得。”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把横幅理伸对着这群人。游走在边缘的眼镜青年快步过来,低声而威严说:“赶快收起来!啥事都不许这样,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杨全德心里一阵狂喜,对连鸿飞佩服得五体投地,把横幅卷成一团塞进衣兜,跟着眼镜来到一个僻静地方,把事情缘由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眼镜听完不置可否,跑到那群人中心垂手低声说了几句,好像得到啥指示,跑另一边打电话去了。

过了好一会眼镜走过来对杨全德说:“你们这做法极其错误,对外影响很恶劣,如果再有这样举动,我们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予以严办。有事通过正常渠道解决,为什么要用这样手段?现在你们派两个代表到市教育局三楼会议室,那里有人等你们。把其他人喊回去,不许再出现类似情况,不然,可不会像今天一样对你们。”

看眼镜离开,杨全德高兴得什么似的,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连鸿飞,对面传来冷冰冰声音:“你在说啥啊,一定是记错了,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啥,我还有事,挂了。”

杨全德拍了一下头:“我真是宝得伤心,还跟人家说啥啊,人家用不着我感谢。”回头对胥淑中说:“我们商量商量,看看去那里怎么说,要说得合情合理才好。”

“当然是先要把《未成年人保护法》拿出来开路,我听说别地方遇到这样事都这样弄,然后再提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亲戚朋友因为这事跑来跑去的车费、在城里的住宿费、下馆子开支高,伙食费也要算起,我们家人些昨晚上在一起商量,想到的就这些。”

杨全德安排小舅子:“你快去医院,把老师支开,告诉小明,要他一定坚持说头还晕,脑壳里头一直有响声,快去,就说是我要他这样说,不听话后果很严重!我马上弄个方案出来,不免得到时候忘记了些赔偿项目。”

熙熙攘攘人群里,一个身影看杨全德一行人离开,嘴角笑意荡漾开,习惯扶了扶胸前相机,旋即消失在人丛中。

麦浪站在病房外走廊上发呆,母亲高兴而来失望而归,分别许久的母子相隔不远却不能见面,让他难受愧疚了一晚上。

一只麻雀停在离他不远的扶手上,小黑眼睛巴巴地望着他,麦浪觉得奇怪,四下张望一遍,原来自己脚边地上掉了些馒头碎屑,他赶紧轻轻离开,小麻雀领会麦浪心意,立即跳到地上,飞快啄食。

他正看得入神,林凤至来了,在他身边轻声说:“跟我办公室来一趟。”

林凤至从柜子里拿出提包,把麦浪母亲托她转交的银行卡和布包袱捧在手里,郑重说:“你妈妈要我转交给你,我从车站直接带来了,你保管好啊。”

麦浪把手伸出又缩了回去:“我现在没有地方装,就麻烦你先帮我保管,下班回去再给我吧。”

林凤至本想问:“怎么不问问布里包的是什么?”马上觉得这样不妥,麦浪正在失恋痛苦里,祸不单行,不能再受刺激。她在心里自责一下,同情心油然而生,大大方方看着麦浪说:“你放心就暂时搁我这里,你的母亲真不容易,为了你们把自己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养鸡场都贱卖了,你还是找你女朋友好好谈谈,把误会说清楚,争取和好,不要辜负老人心意。”

“我和她不可能了,”麦浪把头埋着,脚在地上无意识来回划了几下,声音越来越低:“共同点越来越少,说起话就不搭调。昨晚上想了好一阵,由她去吧,各人有各人理想和追求,她喜欢获得最大化利益,我喜欢当教师。强扭瓜不甜,离开我这个倒霉蛋对她是好事。自己苦难自己承担,这样对别人没歉疚,心里没压力。”

林凤至不便再说啥,把东西又放进柜子锁好。

麦浪的电话响了,是梅校长打来的,要他到教育局三楼会议室去,病房里的事有人来负责处理。

杨全德一路上反反复复酝酿说辞和应该提出的条件,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来到教育局楼下手心里汗津津的,他先去洗了个冷水脸,等心情平稳才和胥淑中一起慢慢上去。在一楼楼梯拐弯处,看上下都没人,他再次叮嘱胥淑中:“明儿他舅,记住啊,隔会你唱白脸我唱红脸,他们语气不合适你就跟他们毛起,就要到菊花广场对苍天讨公道。”

杨、胥二人来到会议室时,教育局两位局长和梅校长已经等了好一阵。局长石含生开门见山:“我们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事情经过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次课堂偶发事件,西山中学初三五班学生杨小明在上课期间做羞辱同桌同学事,由此引发课堂混乱,当堂执教教师麦浪处理过程中有不太妥当行为,造成不良后果。经过及时处理,问题已经得到控制,我们现在就是把老师和家长请到一起,通过友好善意协商,做个彻底解决。”

胥淑中一下站起来,情绪激动语气强硬:“局长,我不同意你说法,好像是我家小明不对在先,责任主要在他。羞辱同学,听起好严重,你们拿得出影像证明吗?其他学生的证词可信度有多高?先把这个扯清楚才说,别以为我们好欺负,你们可以随意诬赖好人!”

杨全德伸手示意舅子坐下,从衣兜里拿出《未成年人保护法》,翻开书说道:“祖国的未来到学校是去接受教育,如果是完人还有必要读书吗?调皮不遵守纪律是正常不过的事,《未成年人保护法》二十一条明确规定:学校教职工不得对未成年人实施体罚和变相体罚,或者有其它侮辱人格尊严的行为。我要问你们,未成年人保护法在你们学校有没有效?你们老师有没资格体罚我家杨小明?你麦老师怎么批评杨小明我们都感激你,你就是怎骂他、侮辱他人格我们都没意见,但是,你打他就是违法行为,并且打的是人身体最关键的头部,现在我家杨小明头部有晕眩反应,脑子里时不时有嗡嗡声响,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们一起到权威医院找专家作全方位鉴定。”

梅校长苦笑一下说:“我们没不承担责任的意思,学校也是常常在组织教职工学习国家法律法令,该我们承担的决不含糊,只是一本书拍一下就有那么严重?还要到省医院做鉴定。”

“啪!”胥淑中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们还想推责任是不是?意思是我家在装病?好,和你们没理讲,走,我们不谈了,姐夫,我们到能说理的地方去!”

 石含生过来要胥淑中坐下,说道:“你在激动啥啊,现在不是在解决问题吗?到哪解决都一样,问题是谈好的,不是冲动解决的。杨小明家长,你提个方案我们看看,总得有个方案吧。”

“好,那我就简单粗略说一下。”杨全德把本本小心翼翼装好,从另一个衣兜拿出个事先准备好的小本子,高声念道:“医院一切开支由学校方承担,我家人和亲戚朋友为这事来来去去,耽搁工作,经济受到严重损失,到目前为止一共耽搁了八十九人次,每个工每天按一百二十元计算,共计一万零六十八元,往来车费一千三百七十五元五角,到城里我们请他们吃饭,共计开支三千四百二十元,他们来城里的住宿费是贰仟柒佰元。杨小明一时好不了,营养不能缺,为这事我们家长亲戚精神受到严重打击,该赔偿。杨小明因为脑子受伤,人生路上不知道要吃多少亏,这些都是无法估量的损失啊。天下父母心都一样,你们也是养儿抚女的人,将心比心,站在我们角度想一想,我们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不晓得还有好多艰难困苦在等着我们一家人。”说到这里,杨全德用手捂着脸,抽抽搭搭哭了。

等情绪稳定后,他把那小本子递给局长:“我们的一点小小要求都写在上面在,你看看。”

石含生接过来,直接就看最后数字:“各项损失共计三十九万八千八百六十三元五角。”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这样的事他一年要解决好多起,就这家下手最狠。他想了想把杨全德叫到自己办公室,陪笑说:“我们应该本着解决问题愿望去,是不是?你这样的要求实在过分了,我一年要解决很多起类似事情,没有你这样漫天要价啊。”

杨全德已经从连记者和易成兴那里打听好了,脑子晕眩和有响声什么仪器都检查不出来,病人说晕就是晕,说响就是响,既然有问题,就会影响以后生活,以后的事就更是无法计算。他把总数写上去后还后悔写少了,因为他想起那天买现在穿着的旧衣服时,商店老板喊价是卖价的三倍多呢。

“我是事实求是写的,一点没要敲棒棒意思,脑壳里有问题,一辈子吃亏啊,局长,我们家是善良家庭,别人建议我们多要点,我们都下不起手。”

“再商量嘛,那老师年纪轻,没啥积蓄,哪拿得出那么多,把他逼急了,不辞职就跑了,学校只认学校该承担的部分,其余的你找谁要去?法律部门也不受理你这民事纠纷,我看还是再商量商量,合理价位对你有好处。”局长看着杨全德认真说。

这时梅校长敲门进来,局长给他看了数字,梅校长直摇头,杨全德可不管这些,自己出去了。

“局长啊,这不是讹诈吗?屁事没有就想大吃一嘴,我们学校关门算了。”梅校长边说边叹息“这样的口子越开越大,原来说教育产业化,我看是读书产业化。上课就捣蛋,总有老师按捺不住要上当。局长啊,像这样弄下去,谁还敢来当老师,我们学校年轻老师一年要考起七八个到行政部门去,人才流失严重啊。”

“我难道不知道?也向上头反映了,可没用啊,大环境就这样,人心都向着金钱,向着利益。今天这事上头要求尽快解决,不许过夜,不能有遗留问题,不能让这些人影响我们市形象,我今天完不成任务也脱不了爪爪。看来我们只有忍让了。你去把那家长叫来,我们三个协商拍板。”

杨全德、教育局长、梅校长三人从三点过一直磨到太阳落山。最后杨全德站起来说:“我已经让到底线了,十九万八千八百元零五角,少一分钱我们明天继续去广场请求青天大老爷,赔偿还必须一次到位,拖拖拉拉坚决不行!”

“你先去会议室等我们,”石含生也受不了,“我们把协议写好你看,一次性解决,你要签字保证以后不再有其它说法。”

麦浪坐在会议室等待判决,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事自己是当事人,却没发言权,活脱脱一只待宰羔羊。他越想越气,干脆到楼底下看街景。

接近晚饭时间,街上人大多行色匆匆,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滚滚红尘”的含义。

拉了客人的三轮车夫佝偻身子,奋力向前,身体随脚用力方向左右起伏摇摆。空着的三轮车则沿街东张西望,竖着耳朵,哪里只要喊:“三轮!”,便触电一般,朝声音方向急拐龙头,赶到声音发生处时,看见已有同行捷足先登,嘴里失望长嘘一口气,又继续不懈逡巡。

麦浪觉得自己像那总是晚到一步的车夫,心中激流涌动,憋得难受,真想仰天长啸,一抬头,看见晋芮和一男子十指相扣说说笑笑从街对面过来,他急忙转身避开。

一道余晖从山巅掠过,麦浪想到眼前的艰难处境,投入几年却瞬间消逝的爱情,想到远方失望伤心的白发亲娘,心中酸涩难当,范仲淹的词句一下子涌上来:“……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副局长下楼来找到麦浪,“我们跟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怎么不接?上去吧,等你签字呢,小伙子,认了吧,我们也无能为力,压力大啊。”

麦浪来到会议室,见梅校长脸色铁青,低头抽烟,一言不发,石含生局长把协议放在他面前,低声说:“签字吧,只有这样了,我和梅校长说,你们学校按我们市相同事件的最高比例帮你承担。年轻人,吸取教训,别灰心,以后路还长。”

麦浪的脑子里灰黄一片,石局长后面的话根本没听清,他把协议扫了一遍,拿起笔吃力签上名字。副局长把印泥盒推过来,要他摁手印,麦浪没理会,把右手食指放在牙齿间,狠劲一口咬下去,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滴下来,滴在协议下方空白处,他用大拇指蘸上自己的鲜血,在每份协议上摁下指印后,拿了一份,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早上,麦浪来到杨小明病房,床上空空的,以为自己走错,退到门口一看,没错,他急忙跑到医生办公室,紧张问林凤至:“林医生,杨小明又咋了?”

“没怎么,人家吃了定心丸,听护士说昨晚上他老汉在病房里悄悄欢庆呢,现在出去吃早点。”麦浪的心才放下来,他真怕又要出什么狠招。

他还是心有余悸,补充问道:“那今天还输液治疗不?”

“估计还要输,戏还没有演完呢,等那紧要东西到手就敲得胜鼓回家,这样的事见多了,他们要了多少?”

“十九万八,必须今天结清,估计学校帮我承担不多,我成送财童子了。”语音酸涩,越来越低。

“别,哪个人都有走窄路时,扛过去就好了。”林凤至依然不抬头看麦浪,在空白纸上画了张笑脸,放在麦浪手里说道:“我们都还年轻,以后路还长,还要经历好多事,大妈可不愿意看到他儿子因为这事一蹶不振。你的学生们很喜欢你,他们愿意为你和大人打架拼命,你是个成功老师。”

麦浪知道林凤至在宽慰自己,笑了笑说:“我会把这笑脸记在心里,谢谢你,林医生,我不会轻易放弃我的人生信仰,我要教得更好,报答娃娃些。”

他还想再说,梅校长来电话要他马上去学校。

麦浪赶到校门口,看见杨全德和几个人边说边笑从里面出来,他急忙把身子侧开,避让在一旁。

昨晚九点,梅秋诗把吴刚副校长、工会夏主席喊到他办公室商量,他先把今天签协议过程介绍了,喝了口水问道:“二位,你们看这赔偿我们学校该承担多大比例?比例大了学校损失大,一些老师有意见,比例小又怕寒了人心,我们集体讨论个解决方案。”

吴刚在心里盘算:老子就是要你失去人心,把那大头推给姓麦的承担。于是严肃说:“梅校,我个人以为学校不能开赔偿大头先例,不过船载万斤,掌舵一人,这事还得你说了算。”

梅秋诗赶紧把手摇了几下:“我们是民主集中制,大事要集体决定,夏主席,你说呢?”

夏亮思和吴刚早就通了气,他抬起眼睛假装有些醉意:“我看学校经费不宽裕,我们承担赔偿大头对其他人没警醒作用,学校最多赔偿三成。”

梅秋诗点了点头:“二位票数占多数,我听从你们意见,赔偿比例就这么定了。还有,麦老师还能不能继续在教学岗位上呢?”

吴刚抢着说:“不能啊,不给点教训,不杀鸡咋能儆猴?”

“是呀,开了先例,对学校不利。”

夏、吴二人说话时,梅秋诗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

等吴、夏二人的脚步声远去,梅秋诗冷笑一声,拿出微型录音机把刚才的谈话回放了一遍,笑道:“想下来把责任推到老子头上,没门!我到要大家晓得是哪些人在背后下黑脚。”

早上九点,梅校长把麦浪安顿坐好,费力万分说:“麦老师,我们关起门就是一家人,你来我们学校这几年表现有目共睹,教学效果好,深受同学爱戴,学生们要帮你打架的事我们都很感动,别人拼命跳出教育战线去你却不为所动。我们看在心里,你是学校的未来和希望,我还准备把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可是,”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心情沉重啜了口茶,又自顾自说道:“出了这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学校也有管理责任,校务会根据局长指示结合我们学校情况,昨天连夜开会研究了,我很想为你多承担些,可惜啊,我们是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处理方案,你看看吧。”

麦浪接过来看了,里面集中说了两点,第一是赔偿金,学校和教师按三比七比例承担,麦浪该拿出一十三万九千一百六十元零三角五分,第二是暂是取消麦浪的教学资格,调后勤处负责全校校园绿化工作。

赔偿是意料之中事,最让他痛心的是取消了上课资格,离开心爱的讲台让他难以接受,但是这是集体的决定,自己只有同意一条路。他强忍内心痛楚,使劲挤出一丝笑容来,对梅校长说:“我给学校造成经济损失,理应受到处理,我尊重组织决定,马上回去拿钱来交学校帮垫支部分,园丁工作我也接受,只是请求在下期让我回教学岗位。”

下午,麦浪去财务室交完钱,到后勤处报到,后勤主任把他领到一间僻静小屋,告诉他水管在哪,哪台喷雾器背带该换,草坪杂草些要抓紧根除。最后拍拍他肩,笑着说:“小伙子,别伤感,就当是一次历练吧。”

麦浪把桌上厚厚灰尘清理干净,望着一大堆乱麻一样的水管,觉得自己的生活现在就像这堆管子,难以理清头绪。

他突然想起还有作业没改完,急忙跑到办公室,老师们都上课去了,他吁了口气,觉得这样更好。改完作业,他用帕子细心把桌子擦了两遍,整理好抽屉。离开时,看见公示黑板上有首模仿《朝天子》曲牌的打油诗:

“讲台/课桌/台儿小/桌儿大/上台心里乱如麻/千万别出个啥/ 他想咋便咋/悉听尊便吧/我们手里可没有什么<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又看自己的办公桌,在心里发誓:我还会回来!

放学铃响时,麦浪把那堆水管拉到外面空地,一根一根理,正忙着,几个学生跑来,七手八脚帮他把水管圈好,用绳子捆起抬到屋里,临走时,一个学生说:“麦老师,我们有问题能来问你不?”

“可以,我不在你们就把本子从这扇破玻璃的窗户丢进来,我解答好就压在桌上,你们伸手便可以拿去。”

绿化地里的杂草长得比花茂盛,草籽们在秋风摇曳炫耀,为来年蓬勃生长歌唱。麦浪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全力除草,要在那些草籽成熟落地之前叫他们搬家。

晚自习前,顾熙焕在办公室整理晋级资料,听见楼下有好多人说话,他走到窗前,看见他班上的一大群学生在绿化地里扯草,边做边说笑,一股无名火腾的一下升上来。麦浪和杨小明发生这事,让他工作很被动,晋职竞争对手到校方要求应该对发生事故的班主任减分,虽然学校还没作出最后答复,也足以让顾老师恼火。

他越想越气,好不容易才有这次晋升高级教师机会,如果让这件事搅黄了实在不甘心,他认为是受麦浪株连,越想越恨,飞快把资料收好,下楼去了。

梅校长正斜靠在沙发上边剔牙边看电视,正怨恨麦浪让自己工作被动,盘算怎样对付冲向自己的暗流,听见有人敲门,不情愿起来开了,顾熙焕愁容满面进来,坐定后很严肃反映:“梅校长,有些事本来不该我来说,可是,作为学校的一员,学校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今天我就斗胆当回小人,打个小报告。”

“顾老师,我们知道你处处时时为我们学校着想,教学工作兢兢业业,成绩不错,班主任工作有声有色,这些我们都看在心里,我们关起门就是一家人,有啥你就只管说,啥话到我这里都和进了保险柜一样。”梅校长又把关起门就是一家人的理论抬出来。

顾熙焕清了清嗓子:“麦老师是个好老师,这点没问题,只是他现在在后勤上班,自己的份内事怎么能叫学生去帮做呢?很快就要中考了,时间那么紧,不能让娃娃些瞎耽误时间,这是一,更重要的是麦老师现在的办公室那么僻静,我看见有女生神神秘秘往他那里跑,别再闹出不好听的事来啊。我是在为学校声誉着想,绝对不含任何个人恩怨,学校要防患于未燃,我真怕年轻人又做出冲动事来。”

第二天,麦浪又被梅校长关起门成一家人,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他觉得天地这么大,能容下自己的地方竟然那么小,学生们自发帮他除草也成了一大过失,他给学生解疑成了隐患,他的心在绞痛,却无法言说。一阵秋风吹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拖着沉重脚步到物理办公室,想写个辞职报告,然后把个人物品清理带走。

进去一看,办公桌已经不在了,在准备实验的文顺清老师说:“今天上午后勤主任带人来搬走了,你的物品丢在文件柜里。兄弟,古话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虽然舍不得你离开,但更不愿看到你被欺凌成这样。”

文老师话刚完,顾熙焕就赶来,一把拉着麦浪,眼里装满同情与愤愤不平:“麦老师,我的好兄弟,这是啥世道啊,好人没好报。我们合作这么多年,论能力、为人处世和在学生心里的分量,你都远远超过我!你的遭遇我刚知道,悲愤啊,兄弟,以后有啥事就跟哥打声招呼,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后勤又怎么了,哪里黄土不埋人?”

麦浪大受感动,不知道怎么表达,一连声感谢。

人世间就这样,让你感动的人说不定已经敢动了你,令你切齿的人却是你人生路上的动力,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却足以改变命运。

这时放学铃响了,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室,顾熙焕赶紧告辞离开。

文老师招呼大家:“兄弟姐妹们,啥也不说,我请客,走,一起痛饮去,有晚自习的赶紧找人代上。”

饭桌上没人提和学校相关话题,大家天南地北乱扯,开些不荤不素玩笑,麦浪把酒喝到七分,就不肯再要了。

文老师拿起筷子在碗边敲打节奏,高声唱道:

“天边花正香

  等我去欣赏

  马头琴的长调

 把你的胸怀丈量”

老师们纷纷拿了筷子、汤勺,跟着文老师边敲打边唱:

 牧歌飘向四方

  方圆百里都吉祥

  ……”

还没等唱完,几位女老师已经泣不成声。

林凤至收拾好提包正要下班,科主任满面喜气进来,“告诉大家个好消息,院里把旧办公楼改建好了,单身职工两人合住一套屋子,林医生,林医生和护士站小李分在一起,后天就拿钥匙,恭喜你们,今晚不值班的人跟我唱歌祝贺去。”

从歌厅出来,林凤至沿着街边慢慢走着,看见麦浪走进街对面的“地利旅馆”,她觉得奇怪,不是说帮朋友看房子吗?怎么住旅馆去了?好奇心驱使她跟了进去,服务台大姐见她进来,叫道:“林医生,你要住宿?”

林凤至一看是熟识的病员,可就是想不起名字,笑道:“我不住,是想问问,刚才进去的小伙子是谁?”

“啊,你是说麦老师?他是我儿子的老师,住好多天了,听儿子说麦老师被人赖了,赔一大笔钱还停了课,在校园四处扯杂草,一些同学站在教室里看,都哭了。”

酸酸甜甜滋味一下涌起,林凤至的心怦怦跳不停,她匆匆告辞跑回麦浪的出租房,等心情平静后打电话告诉麦浪家里漏水,要他快来帮忙。

一会儿麦浪就赶过来,开门一看啥事没有,笑问:“林医生,咋的呢?”

林凤至定定看着麦浪:“我还问你呢,把房子腾给我住,你去住旅馆,赔钱停课去扯草还笑得出来。”

“你一个女娃子在外面住哪有我方便安全,我的事你怎么知道了?其实没啥,我已经辞职,大不了去考其它工作,去蹬三轮当搬运工也好,凭劳动吃饭,不受气。”麦浪平静说。

林凤至脸上泛起红晕,眼里波光流转:“我们单位解决了单身职工住房问题,后天就拿钥匙,但是我现在有新想法,第一,这里还有空房间,你马上回来住。第二,我暂时不搬走,全力支持你复习考试。第三,在你考到工作前我们一起开伙食,家务事全部算我的,一应开支平均承担。你不同意我今天晚上就搬出去,我们也不要再做朋友了。”

麦浪想了想说:“林医生,这样太委屈你,跟走背字的人在一起,怕影响你声誉。算了吧,你还是回单位住吧。”

“你撵不走,我想好的事不会变,别说了,麦老师,就这样,我就要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今后买菜做饭由我来办,你全力以赴复习迎考,我就不信世上好人要遭恶报。现在把电脑打开,看看招考讯息,有没你满意的职位,明天一早你去买复习资料。”林凤至说着说着脸儿越发绯红,酒窝里笑意盈盈:“我有空就对你提问,这样复习效果好,哪天在医院呆不下去,你又来帮我复习。”

第二天上午,林凤至双手提了菜经过步行街时,让人给拦着,非要她填个表。她放下菜,接过一看,一张精致的纸上写着:

《滨湖快报》万民快乐问卷调查表

请在您满意的选项后面括号内画勾,只选一个。亲爱的朋友,您现在是:

A非常快乐( )

B快乐( )

C一般快乐          ( )

林凤至微笑着,酒窝儿更深了,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拿起笔在A项后面画了个大大的勾。

杨小明在家休整一周回校复课,上课前在教室走廊见老搭档成启新和贾云二人勾肩搭背说笑,他正要上去搭话,成启新拍了下贾云,在他耳边嘘了一声,两人假装没看见杨小明,一前一后追着跑了。

课间操回来,有人在黑板上写着:本人猜想这周作文题目是:《XXX的第一桶金》呵呵,信不信由你。

 杨小明看出是田云霞的笔迹,知道是针对自己,心里特别难受,想去擦,试了几下还是没敢去,闷闷走出教室,独自靠在栏杆上,阵阵痛楚冒上来。等上课铃响了他才进教室,到座位上一看,凳子不见了,急忙四处找寻,听见周阳叫道:“没凳子坐就上讲台去,老师不坐着上课,教教我们咋骗人发财嘛。”

话音刚落,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有节奏的掌声。

上课老师见杨小明没凳子,叫他去办公室搬根藤椅暂时坐,杨小明到办公室找了根三只脚独凳,小心翼翼靠着课桌对付了一节。

中午,小明没心思吃饭,到校医室请病假,医生问他什么病,杨小明说:“反正是病了,心里乱跳,上不了课。你帮我签个字,我回去弄个休学手续交跟顾老师。”

麦浪现在一门心思复习应考,家务活被林凤至全包了。晚上九点,林凤至没上夜班就把当天学习内容详细提问一遍,没弄清楚的在书上做上记号。

考试那天,林凤至早早起来,轻手轻脚把早饭做好,他们安静吃完饭,一起出门,到了路口,麦浪叮嘱:“你上班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记挂我,你那职业分不得心。”

林凤至伸手理麦浪衣领,露出皓腕上的翡翠镯子,抬头看着麦浪:“放松考试,相信自己实力,就是这次不如愿,以后有的是机会,一切还有我呢。”

 两个月后,麦浪考进民政局上班,林凤至在电话里听到喜讯,幸福泪水盈满眼眶,拿着手机不知说什么才好,麦浪听不见凤至声音,在那头急了,冲口而出:“你怎么了?我吉祥的凤凰……”

林凤至赶紧跑到外面,轻声说:“这里人多,等下班我们好好庆贺,麦浪,我好幸福啊。趁你还没正式报到,我请个假一起到乐山,把好消息告诉大妈,接她来一起住。”

根据局里安排,麦浪每月都要到各个敬老院检查水电和防火设施,碰上林凤至休息,她带上药箱,坐在自行车后座,头靠在男朋友背上,两人轻轻说着话,欣赏路边景色前行。

到了敬老院,她就忙着和老人们量血压,洗头,修剪指甲,解答健康问题。

 麦浪刚支好车,副院长就来告诉他潜水泵坏了,他急忙去查看,没有万用表看不出原因,副院长说:“大门前不远有个机电修理铺,我们的另一台水泵在那里,怕早就修好了,我叫个三轮,去把好的换来。”

“我去,这事我来办。”麦浪和三轮师傅拉了坏水泵到修理铺,老板看了一下,对里面蹲着的人叫道:“小师傅,把万用表拿来,测测问题在哪。”

里面一声答应,麦浪都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出来的是杨小明,两人都很吃惊,一时不知怎么说,你看我我看你,顿了一下,麦浪笑着过去拍小明肩膀:“小杨师傅,帮看看这水泵毛病在哪。”

“麦老师,我,我……”杨小明低头不敢看老师,脸胀得通红,手忙脚乱理万用表线子。

“你看你,学这么久还不像样,换算点电阻在单相电压和三相电压下产生的电流情况,咋都整不清,还是初中生呢,你老师是吃干饭的?”老板边抱怨边夺过万用表。

杨小明蹲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麦浪笑着说:“老板,你别怪他,是老师不会教,我把修好的水泵拿走。”

小明追出来,赶到麦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颤声说道:“麦老师,对不起,我不是东西,对不起同学,更对不起您……”

“别说了,看你人都瘦了一圈,一定也受了不少折磨,过去了就过去吧,别给自己压包袱,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麦浪把左手放在小明肩上,右手指着敬老院说:“你好好学手艺,不管在哪里,堂堂正正做人就好。这门手艺要把原理弄清才能学精,我把电话给你,有不懂就问我。敬老院老人们需要你出力的地方很多,老师相信你会长成一条好汉。”

杨小明使劲点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说:“麦老师,我一定不让您失望,一定要让同学们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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