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相岭
海拔六千多米的飞云岭坐落在横断山脉中段,山岭分为上中下三段,上段海拔在五千米以上,那里终年白雪覆盖,是生命禁区。中段有个由地质断层形成的上千亩倾斜台地,两百多米的陡崖将她与世隔绝,因而异常神秘,祖辈传言那里住着一对神仙眷属,人们就叫她“神仙台”。
据说明朝淳化年间有个落第半癫秀才曾经冒险爬上去过,回来讲那里绿草如茵,鲜花铺地,百鸟婉转,鹿群徜徉,活脱脱一个世外桃源。由于这人神经不太正常,人些都当笑话了。
离“神仙台”脚底七八公里远,一百多户人家稀稀疏疏散落在峡谷底部的小河两边。村庄小名叫仙人湾,村委会门前大牌子上白底红字写的是“永富乡安乐村”。
村西南,有座简朴农家小院,一楼一底的房子看上去已经修成多年,可二楼连门窗都还没安,昏黄灯光下,三十多岁的方大林躺在被窝想心事,国字脸上活力寥寥,眉毛拧成粗浓的一字,与年龄不相称的横竖皱纹们在昏暗灯影下更加惹眼。
方大林五岁那年夏天,母亲孙永蓉突然离开家,从此杳无音信,丢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六岁时两场大病方大林都奇迹般活过来,村里人便把生命力超强的缠绕植物“没娘藤”名字给了他,学名方大林很少有人叫了。
上午没娘藤满怀希望到乡上,以为这次精准扶贫指标应该给他。刚刚坐稳,同组寡妇张彩云也来了。
主办人咽了一口唾沫,先用微笑依次和没娘藤张彩云打招呼,然后严肃轻轻咳嗽一声,喉结动了几下才开口说道:“两位是你们安乐村严格推选的精准扶贫对象,但是这批你们组只有一个名额,你们两家致贫情况不一样,贫困程度很相近,我们与村委会经过认真讨论,还是难以决断,所以把你们请来,当面鼓对面锣把话说明白,定下来后,不管是哪个家得名额,另一户都不许不负责任乱说甚至上访,等下一批名额来就优先落实到今天落选的那家。要相信党和政府的精准扶贫政策,方大林同志,请你先表个态。”
没娘藤领悟到要他先表态的意旨,内心也不愿和孤儿寡母争指标,自己致贫原因又说不出口,苦笑一下,看了眼竞争对手说:“我年轻力壮,能干的活多,还债容易,这指标就给张彩云家吧。”
从乡政府出来,没娘藤跨上二手摩托车正要离开,张彩云赶过来,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大林哥,谢你承让了,你家也不轻松,我们俩娘母记得你恩情。”
“谢啥啊,是国家政策好,你是比我要难些,小事就別挂心上,我一块大男人,撑持家比你容易。”
“你也难,上有老下有小,表叔身体又不好,主要是还欠那么多债。”
没娘藤努力轻笑一下:“不要说了,都是命。”
回到家,没娘藤见父亲方富贵蹲在院坝里编竹席,急忙过去搀起老人:“爹,你胃子不好,卷时间长了不行,快起来歇气,我来编。”
方富贵慢慢直起身,反手在腰上拍了几下,轻声细气说道:“我没啥嘞,不做事反而难受。”
没娘藤把脸色苍白的父亲扶到竹椅上,心头针刺般难受,绕到后面替父亲捏肩捶背,迟疑片刻才说:“爸,今天我到乡上,建档立卡指标让给张彩云家了。”
“让了也合适,她男人搞黑客运翻车死了,还要医车上的受伤人,听说她家值钱点东西都遭人搬走了,真是家破人亡啊。林儿,我家再难人没受损,心没她苦,应该让。”
还半躺着的没娘藤正要起身看父亲情况,听见五岁儿子方梦希大声呓语:“妈妈,妈妈快回家。”
没娘藤叹口气,轻轻擦去儿子眼角的泪花,将小手理进被窝。
前年,没娘藤的妻子苏兰掏空家还借了一屁股债到南方和亲戚一起做生意,哪知上了传销贼船,她没脸回家,一年后没娘藤等来了离婚传票。
读初三时没娘藤和苏兰同班,上学要同一段路,有天看见苏兰蹲在路边,汗珠满面,一脸痛苦样,另一个女同学周宇卿在一旁急得双脚乱跳。
没娘藤二话不说,把书包甩给周宇卿,背起苏兰就朝乡医院跑。
被拖欠药费整怕的医生要他们先交一千押金,看见苏兰脸色苍白,人都痛变了形,没娘藤急了,吼道:“限你三分钟,不救人我和你拼了!她家不给钱你找我!”
从那以后,苏兰和周宇卿总会在上学路上巧遇没娘藤,总是听见周宇卿在高声说笑,苏兰在一旁责骂追打,没娘藤则老是拖在后面默不作声。
苏兰借下的一屁股债像座大山压得没娘藤的心一直想浮出水面透气,他最怕遇见债主,白天在外面总是低头干活,走路尽量绕小道,夜晚则躺在床上筹划一个个实际和不切实际的还债方案。
建档立卡名额给了张彩云,给父亲治病报销比例小,钱差一长截,没娘藤只有另打主意。
挖虫草季节终于要来了,没娘藤开始忙碌筹备一应工具用具,今年他决定豁出去,分成两步走,冒险大干一场。
天刚蒙蒙亮,没娘藤就准备好行装,特意在背架子的顶端横木上拴了截避邪的红布条。
方富贵听见动静,挣扎起来,去土墙上取了个黑里透黄的肥腊肉装在塑料袋里挂在背架上,扶着门框看儿子忙碌:“爹就是受了点风寒,引起胃痛,过两天感冒就好了,方梦希是懂事娃娃,你就放心去,干粮要带足,记得带金创药,啥都没安全重要。”
没娘藤取下父亲挂的腊肉,“爹,肉已经带了,您保重好身体,去的人多,别担心我,等我回来就陪你去医院。”
方富贵又咳嗽一声,下意识捂着胃部对儿子说:“你放心去,爹身体没啥问题,我要帮你把梦希拉扯大。”
“嗯”,没娘藤答应一声,眼眶有些热,急忙把脸侧到别处。
匆匆吃完早饭,没娘藤将收拾好的东西又细细检查一遍,擦干儿子脸上的泪花,“男子汉,不许哭,爸过几天就回家,你要听爷爷话,帮爷爷做事,不许乱跑。”
“嗯,我听爷爷话,要做事,不乱跑。”方梦希使劲点头。
没走多远就碰上同行的三胖子,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来到王家老屋基旁,看见二十多年没人住的山坳冒起几股炊烟。没娘藤纳闷了,问道:“三哥,咋又有人来这住了?”
“我们组肖发勇家天收嘞两口子,老人做不得重活路就天天责猪骂狗,做脸做色,他爹妈受不了,到这儿搭棚子开荒。”
没娘藤咬了咬牙,问道:“那咋看起不止一家人呢?”
“别村和肖二爸家差不多的也来这了,可怜的老人些,住在一起互相照顾。”
没娘藤恼了:“老子回去找肖发勇杂种,畜生不如,我家三孃哪点对不起他。”
三胖子劝道:“算了算了,他们肖家家门些都怕得罪人不出头,你这个旁姓侄儿就少开些腔,我听说村委会已经警告肖发勇两口子,再不把老人安置好,要动法律收拾他们。”
没娘藤想到苏兰借过肖发勇家钱,自己一屁股烂账,没脸在别人面前说三道四,人一下就矮了三分,自言自语般嘟哝道:“我听说外地出现了像这样的孤老村,还不相信,唉,人些咋中了邪一样,只讲利益没得人味,连四只脚的都当不得。”
二人转过山嘴,没娘藤听见堂兄方二娃在大声说话:“日你先人些!老子们嘞山场,挖几窝草草还要缴进山费?有本事你也去挖!”他旁边几个汉子马上跟着起哄。
“这是村上决议,又不得针对你们几个,山场是全村人嘞资产,就你们少数人去那里发财,你们说公平不?收点进山费用于公共福利,理所当然。”村长就是村长,在叫骂面前依然心平气和,有礼有节,“这是村委会的决议,报乡政府物价局批准备案了的,今年本村人进山挖虫草一人交一千,哪个都一样,没带钱就在这表上签字按手印。外村人缴二千八,收现钱。”
三胖子和没娘藤交换一下眼神,没娘藤立即会意,笑道:“张村,一大早就来路口守起,不怕露水打湿裤脚啊,上山挖草要缴费,还算符合情理,只是你们应该提前公示,让我们有准备。”
张正宏心里冷笑,早说了你们绕道上山,我咋能在这里截着你们。他假装不知道建档立卡名额已经给了张彩云,把没娘藤当作可以团结的力量:“方大林,我知道你是懂礼懂道的人,全村公有山场,收益自然人人有份,村上收来改善公共基础设施,拿到哪都说得过去。我们对外村人高收费,他们来挖草的人自然要减少,变相增加了你们收入。”
没娘藤看了张正宏一眼,嘴角挂着笑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哪点不好?我举双手双脚赞成村委会决议,只是我们是缴费人,有权晓得钱的来龙去脉。”
“对头,收费用于大家,我们没得话说,只怕水流到半路上就漏完了。”方二娃马上把话说通透。
另一个村民肖克海理了理背系冷笑道:“我们愿意缴,但是这笔钱要我们挖草人些监督管理,分分钱都用到刀口上,我们就干!”
其他人跟着起哄:“是啊,只要这样干,我们就愿意在表上签字按手印,不管这回上山收成好坏,回去决不拉稀摆带。”
张正宏意识到开这样口子的严重后果,但今天不答应他们收不了场,脸上肌肉抖了几下,笑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哪个不望哪个好,只是我一个人不能拍板,等我给他们通哈气。”说完跑到旁边灌木丛里的大石包后面打电话。
隔了一阵,张正宏才过来:“我给村委会主要成员通了气,就按你们提议办,但是今天我们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回去后不认账,在座各位都有义务和我们一起去找他要钱,到时间别怪我们不认黄,误工费要一齐打在他马脑壳上!”
一直和张正宏不对付的肖克海大笑:“球经不懂,想当团总,公事一来,眼睛哭肿。”
爬了一个多小时山,大伙终于来到往年建好的石屋营地,不用谁说话,大家都把各自背来的米、腊肉、干菜放在自己面前,没娘藤和三胖子清点完毕,将各样食物分类放在石头柜子里。
三胖子带着多数人进林子捡干柴,方二娃和初中刚毕业的张正康去山沟淘米背水。
没娘藤收拾完歪斜门前的青苔杂草,正在屋里打扫石板床上的蝙蝠粪便,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脆声笑道:“老同学,来发财都不通知我一声,真不够意思。”
没娘藤吃了一惊,急忙转过身来,胀红了脸说:“周宇卿,你跑来做啥子,这是男人才能活的地方,将就还早,下山天还黑不了。”
“你们全是男人阳气重,阴阳不调和,要出乱子,几十块大男人天天进山,回来热水都没得喝,我们来帮你们做饭,服侍你们,这是送温暖,懂不懂?”周宇卿边说边笑,指着门外不远处正在搭的三个彩色帐篷:“我和两个嫩咚咚的小妹妹就住在里面,丰富你们业余生活。”
没娘藤早就听说周宇卿在县城开按摩店,明白了她们来意,冷笑道:“亏你想得起来,家庭条件好哪个来吃这苦,我们每元钱都要贴胸口上,再说了,哪个进山还带多余钱。”
“你笑不笑人,动不动就提钱,俗不俗啊,我就没想过要你们钱,一等草三根,二等五根,三等七根,隔会你把价格给他们说,你是老同学,如果你来我的抽成就不要。”
“进山的人一年比年多,草越来越难挖,还要扣除进山费,我看你们要白跑一趟。”
“这你就少心焦,少给我说丧气话,我敢来自然有把握。”周宇卿粉脸一凝,有些不高兴了。
小伙子们背柴回来,见几个花枝招展女人在做饭切菜,鲜艳的围腰紧紧勒着纤细腰肢,葱头一样的手指在清凌凌的溪水里撩拨。
女人闻见男人身上的汗味,来了精神,跑过去帮忙,又是接背篼又是递擦汗帕子,柔软身体在健壮雄性肌肉间穿行,娇笑声回荡在林间,古朴山野一下平添几分妩媚,受惊鸟儿扑棱翅膀飞到远处枝头上,不解地望着这些万物之灵。
周宇卿趁大伙吃饭前的安静时机,牵着两位年轻女子站在地势高些地方,尖声笑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隆重给大家介绍我的好姐妹,右边这位叫阿橙,左边小妹妹叫阿朱……”
“阿朱不是被乔峰误杀了吗?”张正康歪头笑道。
周宇卿抿嘴一笑,“正康兄弟,人家阿朱是专门穿越回来与你团聚的,你千万别错过一段好姻缘啊。”
大伙哄笑起来,涉世不深的张正康招架不住,脸红了,尴尬笑了笑躲到一边。
周宇卿要让人人都觉得没被冷落,笑吟吟环顾大伙,和每人眼光都热辣辣交接一瞬,“这是大家福气,有我们在,你们天天回来就有热饭吃,还有热水洗身子,但是我们也要生活,帮你们做饭每人一天十元工钱,这价公道吧。”
大伙想劳累一天回来有现成饭吃,这价格可以,用沉默表示无异议。
三胖子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白干啊。”他故意把白干念得重些。
大伙又哄笑起来。
周宇卿扭身看着三胖子,眼神里千言万语,猩红嘴唇间飘出几个字:“三哥,是白干还是红干,你说呢?”
她的话音刚落,下面路上传来稚嫩的男孩声:“爸,还有好远啊?我好饿。”
“马上就拢了,你去年来过嘛,咋就忘了?”
这几年挖草的人中,增加了十二三岁小男孩,他们个子小重心低,腰肢柔,视力佳,简直是挖虫草的绝配,一些大人看儿子读书没希望,在挖草季节就干脆去学校请病假把孩子领回家。
方二娃脸色不好看,嘟哝道:“钱錾子又把他那青沟子娃儿(还未成年)弄来,整得老子们开个玩笑都要顾虑到。”
“是呀,钱錾子每次来都只带一个半人的口粮蔬菜,其实他家儿吃起比老子还凶。”旁边有人马上附和。
三胖子和钱錾子是叔伯连襟,平时走得较近,不出来维护两句不行:“方二娃你硬是,连块小娃儿都让不过,你咋舍不得把你家儿带来?”
“我家儿是祖国花朵,我才舍不得他耽搁学习,三胖子, 其实你娃心头一样不爽,只是要顾脸面。”
没娘藤不愿意他们擦出火,过来小声劝道:“你两爷子就少说几句嘛,一塌邻舍住起,欺老不欺小,三年就赶到,都是血盆头抓饭吃,算了算了,我挖几天就要回家,剩下嘞粮食就填给钱錾子家娃儿。”
“三哥,你们几个来帮看看我们帐篷那样搭行不?”周宇卿飞了一眼三胖子,牵着两个女子扭动腰肢先走了。
三胖子怪笑着看两边小伙子:“走哇,先认哈路,不免得晚上崴了脚。”
高山夜晚气温陡降,一股股寒风从墙缝钻进来,和身子下的冷石板里应外合,人们都不由得裹紧被子。
睡在最里边的学生娃娃钱大鹏第一个传出鼾声。
“她们帐篷头帆布垫子直接挨地下,肯定比我们屋还冷。”三胖子将被子裹紧身子,低声说。
“惦记到睡不着,你干脆去看眼,风大,别吹感冒了,去了就别回来。”旁边人用手拐从被窝里顶了一下三胖子。
“球钱都没挣到,就开始东想西想,别整来替那几个婆娘干得。”肖克海提醒道。
方二娃低声说:“先前周婆娘悄悄说了,可以先记账,下来用草抵,一等四根,二等六根,三等八根。”
没娘藤心里一笑,这周宇卿看人些动静大,涨价了。他没心情听这些,大声道:“明天早晨要祭山神,今晚夕不许哪个挨脏东西。”说完掖紧被子,只想尽快入睡。
太阳刚刚冒出山巅,朝霞穿透枝叶缝隙,洒在灌木和地衣上,芝麻大小的露珠儿们在微风中亮晶晶闪烁着。
小伙子们吃完女人准备的早饭,没娘藤一帮人来到石屋后不远处一个有四五层楼房高的大石头下,拿出刀头(肉食)烧酒,点燃香烛纸钱,二十多个男人齐刷刷跪下,听见没娘藤大声叫道:“山神爷爷,我们又来叨扰您了,请您多多原谅担待,请保佑我们顺利顺心!一叩首——平平安安跟我走!二叩首——手足之情永依旧!三叩首——金黄草儿装包包头!”
钱大鹏跪在最后一排,先觉得好笑,看见旁边大人们神色凝重虔诚磕头,不由得也照着做。
三个女人也被这气氛感染,静静站在远处,脸上回归了点纯洁颜色。
拜祭仪式完毕,人们一窝蜂进屋,背上一应用具,带上水和干粮,在女人们亲人般依依惜别的眼神中踏上征程。
汉子们来到和神仙台遥遥相对的高山草甸,没人顾脸上身上的汗水,拿出工具,膝上绑汽车内袋,手拐上绑摩托车内胎,把塑料雨衣揉成一团装在衣兜,扎紧裤脚袖口,准备开干。
没娘藤站在大石头上,身形显得更加魁梧,大声说:“有事把火炮子点燃甩上天,大家互相照应到,五点在这里汇合,一起下去,迟了我们不等。”
人们齐声答应,然后各自散开,开始了一天的摸爬滚打。
张正康和钱大鹏年龄要接近些,自然就靠拢了。钱錾子看见,过来拉起儿子:“鹏儿,别给你康哥添麻烦,我们两爷子一路。”
张正康翻了钱錾子一眼,独自走了。
高山的天,说变就变,太阳还没完全钻进云层,毛毛雨就刷刷落下,等你穿上雨衣,雨又停了,人些学乖了,将塑料雨衣上半截脱下,下半截卷上来,拴在腰间,随时急用。
大人腰杆硬,重心高,体重大,一个姿势坚持不了好一会,弓腰、半蹲、全蹲、匍匐,咋好受点就咋来,眼睛看花看疲倦了就俯身躺在草地上休息一阵。等体力视力恢复些,又一骨碌爬起来,在两三寸高的草地上细细搜寻,发现目标,先揉揉眼睛,再次认定后,两眼放光,轻快扑上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理开周围杂草,从腰间取下小锄头,瞄准目标,估算好下锄方位距离,右手握紧锄把,一锄下去,深度刚刚合适时,往怀里一拗,左手早已经在前面候着,等裹着泥土的宝贝一现身,立即刨到身前,双手捧起看了又看,再温柔地除去草儿身上的多数泥土,拿出扩大了进出口的大号牙签瓶,请宝贝儿进暖房,然后在草上胡乱擦去手掌上泥土,咽一口口水,瞪圆眼睛继续找寻。
钱大鹏果然优势明显,几小时过后,其他人疲态已经显露,他却依然不减速度,把父亲撇开,精神饱满在草地上穿行,别人扫荡过的地方他也能有所斩获。
方二娃一直悄悄关注钱大鹏,等小男孩来到一个和外界相对隔绝的山坳里,弓腰快速靠上去,沉声叫道:“大鹏,你真厉害啊,我家方远翔和你同学,连你小指甲壳都赶不上,我们大人就更不是你对手。”
钱大鹏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脸色有几分不好意思:“方二爸,你家方远翔学习好,我读书不行,只能来做脏笨活路。”
“挖三十多根了吧?”方二娃不愿耽搁,直奔主题,低声快速问:“你家老汉咋奖励你嘞?”
“哪里有啊,恐怕还没得二十根。”
见对方避重就轻,方二娃急了,问话更直接:“你咋抽成?”
“关你啥事?”
方二娃听儿子说过钱大鹏在学堂抽烟受处分,早有准备,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摸出玉溪牌香烟递一支过去,然后示意对方挨他坐,“好奇嘛,大鹏,跟二爸摆哈龙门阵当歇气。”
钱大鹏拿出小塑料袋垫屁股,熟练掏出打火机,先把对方烟点上,“我家爸你们晓得,才给我十二元一根。”
“哦,当真抠得凶,多余的钱他还不是消耗在牌桌上了,你等同于白干。”方二娃削瘦脸上露出轻笑,“干脆我们讲场生意,我给你五十五。”
钱大鹏笑着歪头看了方二娃一眼:“不论等级啊?”
“咋能呢,我说的是一等草,你每天匀点给我,你家老汉发现不了的,主要是能增加你收入。”
没娘藤从别处搜寻过来,刚刚露头就听见方二娃在编钱大鹏,心里责备堂兄利欲熏心做事荒唐,又不愿直接得罪人,正为难时,看见张正康在不远处张望,便对他急招手,张正康见了跑过来。
没娘藤故意大声叫道:“正康,整到好多了?”
“今年不行,才七八根。”
“一样,腰杆都整来打不伸才八根。”张正康到了面前没娘藤的声音依然没降低。
听见人声,方二娃只好打消歹念,把话题转到自己儿子身上。
五点过,大伙在早上分手地方汇齐,各人拿出收获对比点评。
钱錾子将自己挖的藏起,把儿子的收成摆在纸袋上,叹了口气说:“今年不行啊,我看一星期过了就挖不到了。”
“是不是去年子下过冰雹原因?”方二娃怕钱大鹏揭发他,不让说话间有空隙,顺带将话题引远些。
三胖子扭了扭肥腰:“我看是人些整凶狠了,草长不赢。”
张正康马上科普:“这是蛾在土里产卵,卵变成幼虫,冬虫夏草细菌种钻进幼虫体内,吸收小虫营养,变出好多菌丝,第二年从虫儿脑壳上长出菌来,菌丝长大后冒出地面,我们就是看到草梗才知道虫草在下头。”
方二娃第一次听明白虫草来历,对张正康产生点敬意,“那照你说虫是一直在土巴头啊,专吃草根根吗?”
“是呀,你看这土巴头除了草根根还有啥。”张正康有些得意。
“那我们想办法让虫多些。”钱大鹏来兴趣了。
张正康立即接过去,“这可是高科技啊,我们干不起。”
钱錾子抓着时机引导儿子:“鹏儿,回去展劲读书,二天来这儿放虫子,想挖好多有好多。”
三胖子笑道:“我听人说这草药效有限,主要是它的大名气有心理疗效。”
没娘藤不愿意三胖子瞎说,及时纠正:“心理疗效也是疗效,没得好效果咋会一年比一年贵?别瞎球扯了,快走啊,不然要黑在路上呢。”
大家才意识到时间紧迫,各人小心收好战利品,一边抱怨今年草量少一边往营地赶。
三个女人早把晚饭做好,锅巴黄酥酥的米饭,巴掌大片的腊肉,排骨炖高山萝卜。
饿坏了的小伙子们有的坐石头上狼吞虎咽,蹲在草地上吃饭的还止不住惯性,边吃边仔细查看脚下。
周宇卿见三胖子端了个半大盆子坐在最外边石头上吃,袅袅婷婷靠过去:“三哥,好饭量啊,还要肉不?”
三胖子看着女人白嫰嫰的手腕,嬉笑着低声道:“要啊,伸过来。”
周宇卿充满柔情眼睛紧紧盯着男人,捏着嗓子,娇声道:“亲三哥,隔会带个头嘛,不然他们不好意思。”
“有啥好处?”三胖子就等这机会。
周宇卿的白手腕快速在男人脸上蹭了一下:“人以你挑,五折。”
三胖子眯笑一下,轻轻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交易。
没娘藤等大伙洗完碗,把锅打整干净,烧了一大铁锅开水,大家烫完脚,钻进黑灯瞎火的石屋准备睡觉。
刚躺下一会,三胖子翻了几回身后,起身道:“究竟吃拐啥了?想拉稀呢。”
他旁边男人也爬起来:“老子也遭了。”
方二娃笑道:“狗日的先就勾兑好了,心头早就毛焦火辣嘞,快去,前后一齐拉。”
肖克海蹬了方二娃一脚,“三块茅坑,还有你位子。”
今天天气特别好,能见度很高,远方神仙台上也没云彩,山坳里的积雪清晰可见。
人们到了目的地便四散开。没娘藤一个人径直爬到最高处,仔细观察周围,确认旁边没其他人后,俯下身子,从包袱里拿出裹得严严实实的望远镜,仔细寻找观察通往神仙台的线路。
看得差不多后,没娘藤拿出笔和纸,先在上面画出神仙台略图,然后边看边画攀岩路线,特别明显的地标还着上红色,整体画完后又反反复复和实际地形比对,确认无误后才小心将纸折好,收藏好望远镜,仰面躺在草地上筹划攀岩要准备的各项特别器材和防身用具。
一群乌鸦从树林里飞出来,猛然看见一些人躬身在草地上逡巡,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厉害动物咋每年这时候都会发病,大老远跑到这片草地上掉了魂似的游荡。
三胖子今天精力不济,运气也欠缺,逛了两个多小时才挖到三根,心里的邪火一股股往上冒,他索性坐下,点起香烟猛吸几口,在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自言自语骂道:“日你先人,硬是遇球得到,周婆娘,关键时候不打折了,弄得老子上不上下不下。”
钱大鹏知道方二娃的用意后,怕自己忍不住诱惑做出叛逆事,今天就一直在父亲左近寻草。钱錾子不知原因,对儿招了招手,等儿子离近了,才沉声说:“鹏儿,今天咋了,一直挨着我,这样影响收成,你去那面山包,我从这边绕过去,我们在山包顶汇合。”
“爸,我听说这里有老熊,有点怕。”
“这么多人到处逛,老熊早吓跑了,实在不行你就放火炮子,还有我一直注意到你在,放心。”钱錾子给儿子壮胆。
“那我一直把烟点起,不然怕搞不赢燃火炮”钱大鹏可不含糊。
钱錾子笑了笑:“老子早就晓得你一直在偷偷吃烟,学堂头吃不得,遭逮一回到要缴十元班费,划不来。”
“爸,我们还要挖好久?”
士气千万不能松,钱錾子急忙说:“今年不多,要抓紧挖,我看要不了几天就挖完球,回家我叫你妈好好慰劳你。”
“我不想好吃嘞,只想要部手机。”
“行,你挖上一百根就买一千的,一百五就买一千五的,一直往上推。”钱錾子飞快在心里算好账,临阵宣布新的奖励措施。
下午五点半都过了,集合点上还不见方二娃影子,拨电话又没信号,没娘藤急了,要大家就在近处帮找找,他一人跑到北面山包顶张望,大声喊叫,群山在余晖中发出阵阵回响,响声被乌云吞噬后,周围寂静得瘆人。
张正康怕天黑还回不到营地,跟着钱錾子父子先走了。三人到石屋看见方二娃在吃饭,钱錾子火了,骂道:“你杂种平时哪个都看不惯,今天咋做这缺德事?一个人先跑回来不说一声,惹得大家在上头着急,到处找你。”
方二娃知道理亏,又见张正康提根柴棒棒冷冷看着自己,低声为自己争辩:“我是肚子痛,又看不到你们,电话又没信号,怕走迟了拖累大家,就一个先慢慢走等你们,哪晓得回来还不见你们影子。”
“哼!”钱錾子见儿子解手去了,冷笑一声:“哪个不晓得你鬼板眼,怕屋头婆娘晓得你乱整,先回来偷食,会偷嘴不会抹嘴。”
被钱錾子说中要害,方二娃恼羞成怒,一下鼓起牛眼睛:“关你锤子事,老子不像你,两个人带一个半人口粮,老子先回来是进你家屋了?”
钱錾子大怒,袖子一挽扑上去,方二娃早有准备,把饭碗一丢,向后一跳,叫道:“来来来,你家两爷子一起来,老子不得怕!”
在旁边看热闹的周宇卿怕事情闹大对她们不利,提起铁饭铲跳到二人中间,杏眼圆睁:“今天哪个先动手,老娘就用手头家伙铲下他命根子!”
三人正僵持时,没娘藤他们赶回来,迅速把二人拉开。
又隔一天,吃完早饭,没娘藤收拾好背架子,对大家说道:“我家老汉还病起在,实在不放心,先走了,都是邻里,出门在外,大家要以团结为重,遇事互相照应。”
周宇卿在临时锅台边忙碌,没娘藤掏出四十元递过去“这是我这几天该交的工钱,老同学,我有事先下山,你可别整过火了。”
“你就不交了,是我瞎撮合苏兰你们,听说你们散了,整得你还欠那么多债,我心头一直过不得。”
“和你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没娘藤把钱放灶台上走了。
回到家,院子里不见父亲,没娘藤紧张了,跑到里屋,见父亲躺在床上,他快步扑到床前,叫道:“爹,你哪不舒服?”
方富贵呻吟一声,“还是老毛病,周身无力。”
没娘藤知道父亲没说实话,手背在病人额头挨了一下,额头冰凉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他意识到父亲病得不轻,抓起刚拿回家的虫草,急速出门买药,没走多远就碰见温州商人鱼得海在肖大孃的小卖部门口抽烟。
苏兰去南方时借了肖大孃三千元,被传销套着的消息传回来,肖大孃第一个登门讨债,拿到钱还不饶人,许多捕风捉影传言就是从她那里到处扩散,特别是没娘藤两口子离婚,肖大孃更是没脚添脚没手添手,讲得比办案法官还详细。
小卖部外常常聚集几个爱管闲事翻是非的女人,成了新闻发布中心,她们甚至把三十年前没娘藤母亲失踪的事也翻出来联系起说,
没娘藤最怕看见肖大孃笑得腻人的样子,加快步子绕开小卖部。
鱼得海看见没娘藤,大步追过来问道:“方师傅,你怎么就回来了?上面情况如何?”
没娘藤不愿在这里多耽搁,走开几步才回答:“不大好,我家里有事先下来。”
“手头有多少根?我一起要了。”鱼得海赶过来低声问。
“四十多根,咋算呢?”
“和去年一样。”
没娘藤又往前走了两步,直接拒绝道:“那不行,今年草少,每根至少高出十元。”
鱼得海摇摇白皙手指:“哪能啊,市场价格还是去年位置,涨不了。”
没娘藤不想和他多纠缠,动身准备另寻买主,被鱼得海一把拉着:“朋友,我知道你为人,就照你价格,先把手头的卖给我,让我开个利市。”
照顾完父亲吃药,没娘藤不敢耽搁,他要尽快凑齐去省城医父亲的费用,从里屋拿出准备好的各项器具,翻开在山上画的图纸一一对照,哪个环节用那样,还要添置那些东西,用完怎么放置,下山时又咋收回器具,在心里反反复复安排几遍后,根据使用顺序把器具些打好包,还没弄停当,一个影子投射到包袱上,他抬头一看,惊讶一声。
张彩云依在门边,看着没娘藤,嘴唇抖了抖才发出音:“大林哥,又来找你麻烦了,你晓得,我男人跑无证客运,出车祸人没了,还要赔伤者医药费,下面修电站公路要拆我家房子,搬家期限只有五天了,大林哥,我看你家楼上空起在,能不能让我们两娘母来暂时住一段,房租一样给。”
“住是可以,只是连门和窗子都没安,你们住起不安全,再说了,你公婆房子宽得很,你去外头住,他们要多心。”
张彩云低头理着衣角,“淑雅爷爷奶奶一直不满意我们结婚,现在又怪我克夫,没门窗不要紧,我来安,就抵房租,多退少补,你看行不?”
“要得,我到不要紧,就怕人些说你闲话,还沾了我的晦气。”没娘藤替对方着想。
“有女人的人家我更不敢去住,看来想去就你家合适。大林哥,我们都是苦命人,已经霉透了,我,我信得过你。”说完,张彩云抬头看了没娘藤一眼。
没娘藤不敢和女人对视,侧头说:“那好,我过明天要出趟远门,可能要耽搁七八天,你帮我照看老小,我走也放心些。”
“要得,我家值钱东西都叫他们搬走了,很简单的,明天就搬过来。”
“我忙得很,帮不到你了。”没娘藤用苦笑作回应,说完提上牛仔包办事去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过没娘藤才回家,看见张彩云母女在楼上收拾东西。他担心父亲,没闲暇管别人事情,径直到里屋,方富贵见儿子回来,硬撑起身子问:“大林,你在外头忙了一天,有事?”
没娘藤笑道:“我没忙啊,爹,我去街上卖草,顺带买了些东西。爹,你安心养病,我明天还要上山去,过几天才回来,张彩云是暂时来住,有事可以请她们帮忙。”
从里屋出来,没娘藤去堂屋菩萨像前燃起香,跪在草墩上连连磕头:“大慈大悲的菩萨啊,保佑我从神仙台平安回来,保佑我能挣够医父亲的钱……”
凌晨三点过,没娘藤悄悄起来,将一应物品认真再检查一遍,他怕热饭吃碰响锅碗惊动父亲,轻轻刨些冷饭,去卧室亲了几下熟睡儿子,咬紧牙关,背起沉重行囊,轻轻关门出发。
里屋床上,方富贵全神贯注听儿子动静,轻轻“嗒”的关门声如同将开关启动,浑浊老泪潸然而下。
天刚蒙蒙亮,没娘藤已经来到神仙台下,他找了个小平地,打整干净后拿出贡品,点上香烛,对着巍峨大山长跪,颤声说道:“山神爷爷,我方大林走到窄路上了,实在没办法,来求您老人家开恩,让我到神仙台上去弄点药草,卖钱医我病重父亲,山神爷爷,不管这次上去收成如何,我决不再去第二回,也决不会向外界透露一丁点消息。”
祷告完毕,没娘藤抬头望了望气势逼人的陡崖,深深吸了几口气,将高帮解放胶鞋鞋带重新拴了一遍,对着自制地图找准起点,开始了凶险难卜的征程。
刚刚爬了十几米,一道十七八米高刀削般的陡崖横在面前,没娘藤对此有准备,他放下背篼,拿出第一个小包袱,抽出二十几个二三厘米宽筷子厚的薄铁片装在衣兜里,向上攀登一截,找好点,将铁片插在岩缝中,边攀边插,踩着铁片攀到中段,头顶的岩石没缝隙了。
没娘藤被困在岩中央,他用肩部衣服擦去额头眼眶上的汗水,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攀爬路线有误。刚才怕铁片没插稳用力插紧,现在要抽出来难了,他一只手抠紧岩石凸起地方,让身体贴近,另一只手试着用力,边摇动边向外抽铁片,一不小心铁片锋利的边沿掠进指头肉里,感觉已经挨着骨头,随即一阵灼热的剧痛直传心底,没娘藤忍不着哼了声,汗水又一次布满额头。
一只旋木雀停在头顶的马桑树上,惊异的小眼睛看了看没娘藤,抬起头叫了几声,好像在告知同伴什么。
等刺心疼痛稍稍减缓些,伤口没再冒血,没娘藤把血淋淋的手指伸进嘴里,轻轻把糊状血块舔舐吞下,把创可贴用上,小心翼翼往下退,找好再次前行起点。手指不如先前用得上力,他改变策略,在岩石上把铁片锋利的地方磨掉,将铁片插进一点,再用长满茧子的厚手掌拍进岩缝。
这次前行还算顺利,可是快到这段崖顶时却再也找不到缝隙,没娘藤贴在崖壁上喘息片刻,反手从背篼里取下一个小布包,用牙齿帮助打开,取出里面的飞龙爪,在空中抡了两圈,往崖顶一抛,飞龙爪携着破空声,在崖石上刮了一下,没钩到附着点,直直掉下来,没娘藤紧紧抓着绳索,严密注视龙爪下落方向,果然,龙爪在右前方石楞上一磕,改变下落轨迹,飞速直向他砸来,没娘藤早有准备,头一缩,飞快将背篼顶上去,攥紧系着飞龙爪的绳索,龙爪在背篼上砸了一下,力道大减,滑向一旁。
第一缕阳光照在崖壁上,灰色花岗岩被染成金黄,一阵山风吹来,石缝间的灌木发出沙沙响声,一只褐色蜥蜴爬出来晒太阳,看见像大壁虎一样贴在崖壁上的没娘藤,大吃一惊,急忙回到崖缝里躲避。
没娘藤吸取教训,这次改变抛龙爪角度,只听得一声闷响,龙爪牢牢抓在崖顶的石缝中,他拉紧绳索,用力顿了几下,确认牢固后,脚尖找寻每一个着力点,吊紧绳子开始攀爬。
上山前绑在身前护胸的木板和膝盖上包的泡沫这回起大作用,没娘藤不担心尖锐的岩石刮伤自己。
十分钟后,没娘藤终于跨上了第一道坎。他喝了些水,稍作休息,检查完行装,又开始新一轮的艰难跋涉。
恩泽地球上所有生灵的阳光完全照在地上,清晨的寒气在一点点消逝,皮肤在温暖光线的抚慰下变得活力无限。没娘藤抬起头望着初升的骄阳,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心里默念,这次冒险来神仙台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把消息透露一点点出去,让她永远是乡亲们心中的净土,让那些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有所敬畏。
攀过一截乱石岗,前面出现一块狭小平台,没娘藤刚想放下背篼稍事休息,手还反放在肩上时,眼睛一下瞪圆,汗毛倒立,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啊耶!”在他前进路上七八米处盘着一条比抽油烟机管子还粗的大蟒蛇!
这灵物正懒洋洋沐浴着阳光,没娘藤的出现也让它大吃一惊。它吐出信子测算眼前猎物的体积,看看是不是在自己的取食范围之内,评估完毕后,大蟒蛇喜出望外,悄悄调节好身姿,身体卷曲,头收回去,做好攻击装备。
没娘藤从惊吓中快速镇静下来,大敌挡道,想起老一辈流传的秘诀,碰见大蛇不要慌,只样把它封赠(祝福)得好,还能逢凶化吉,于是抖抖索索道:“龙王爷,您老上天庭享福去吧,小民借路过。”
大蟒蛇不为所动,鼓起酒杯一样大小的眼睛瞪着没娘藤,黑色信子快速吞吐着。
没娘藤没招,唯有拼命一条路了,他庆幸没把背篼放下,自己多了层保护。
大蟒蛇昂起头,张开腥臭无比的血盆大口,闪电般咬过来,没娘藤已经看好退路,急忙向里面一闪,躲过一击,飞速从腿肚子上抽出锋利匕首紧紧握住,站稳脚步,半躬着身子凝神应敌。
大蟒蛇一招扑空,恼羞成怒,扭正粗壮身躯,头先往后一缩,然后借助雄健无比的肌肉迅猛一弹,开始了第二波强力攻势。
没娘藤退无可退,有力的胳臂挥起匕首,寒光一闪,大蟒蛇颈部的鳞片被削下两块。这牲畜没想到手到擒来的猎物如此厉害,忌惮对手的锋利匕首,不敢直接用头攻击,立即改变战术,将尾部快速转过来,贴着地面一卷,力道挟一股寒风,气势异常凶猛。没娘藤被寒风一窒,心神有所分散,加上地势狭小,无处可退,只好硬上,拿匕首对着蛇身一阵乱刺。
大蟒蛇有坚硬的鳞甲护体,匕首根本刺不进去,没娘藤还想第二轮攻击时,身子已快被缠着,危机时刻,他心智没乱,趁粗壮蛇身还没缠绕满一圈时,电光火石间迅速举起双手,不让蛇完全控制自己,粗大健壮的蛇身缠满后立即发力,一圈圈往里勒。
没娘藤感到胸前的木板在一点点朝里靠,压得他的胸腔和肋骨生痛,背篼的篾条被挤得咔咔直响。他想刺蛇头和心脏部位,可这灵物知道保护自己,头部胸部伸在没娘藤够不着的地方,没娘藤只得用匕首狠捅蛇身,可每次都像是捅在木头上,这牲畜的肌肉真是坚韧无比,捅了十几下一点效果没有。
大蟒蛇刚健的肌肉群自信满满,不慌不忙一点点勒进。
他知道,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木板就会断掉,背上篾条会勒成小截截,自己会窒息昏迷,成为蟒蛇的盘中餐。
没娘藤脑海里闪过病重的白发父亲,幼小聪明的儿子,自己死不要紧,老父亲和小儿咋办啊,强烈的求生欲望重新涌上来,他冷静下来,脑子清醒些了,想起在书上看到蟒蛇死穴是泄殖器,于是快速扫描蛇的尾部,那里四处都覆盖着鳞片,哪里有像书上说的什么器。
没娘藤绝望之极,埋怨自己瞎信书,胸部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手臂由于供血不足,开始发麻发木,绝望中没娘藤大叫一声,用力往外一挣,一股血气传到手部,他恢复些力气信心,定下心神细细观察,发现大蟒蛇腹部下端有个拇指大的鳞片颜色有些特别,心里一激灵,快速用匕首尖猛刺那鳞片,谁知这鳞片很柔软,匕首一下就从这里捅进蛇身,没娘藤大喜,用力猛刺同时还在里面快速搅动。
几秒钟后,没娘藤胸部明显感觉到大蟒蛇身子颤抖了几下,他心里欢喜,更加用力搅动匕首,大蟒蛇钢铸弹簧般的身子随着搅动在一点点松弛,没娘藤的呼吸慢慢顺畅了。
大蟒蛇不甘灭亡,将头一卷,张开大口咬过来,四寸多长白森森的倒钩牙历历可见,没娘藤迅速伸出左手,就在血盆大口咬到眼前的一瞬间,铁钳般的虎口一下卡着蛇颈用力往外顶,右手握着匕首在蛇头上乱刺,大蛇头一阵乱摇,一股腥臭血水从蛇口喷出来,没娘藤侧头一避,脖子上肩膀上糊了许多蛇血。
血水越流越少,缠在没娘藤身上的蛇躯干终于完全松弛,包含万语千言般的蛇眼看了看没娘藤,和头一起耷拉下去。
没娘藤吃力从地上爬起,没走两步,一下瘫倒在地。他不敢大意,依然握紧匕首,严密关注大蟒蛇动静,过了一会,看见大蟒蛇的尾尖不停抽搐摇摆,身躯开始拉直僵硬,他确认大蛇已经死定,自己也恢复了力气,站起来放下已经挤压变形的背篼,採些树叶将脖子上的血块揩了,喝些水,再镇静下情绪,拿起匕首,去大蟒蛇背部割下几大块肉放在背篼里。退后两步,对蟒蛇作了个长揖:“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我也不想来冒犯你,实在是没法了,要给爹医病,要供儿长大,还要还一屁股嘞债……要是生命真有轮回,来生我们做朋友,我为你卖力拼命。”
太阳升起很高了,没娘藤坐在岩石上,望着远方的家乡,父亲和儿子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交替显现,他心中没有大难不死的喜悦,反而有些沉甸甸的。这个淳朴庄稼汉懂不了多少大道理,他搞不透彻人生的意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要不管不顾丢下家和儿子跑到遥远地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利益的追逐是那样癫狂。生活重压让这位质朴汉子无所适从,他不知道也不愿意想以后日子里还有什么艰难险阻,迷茫望着灰蒙蒙的远方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脸上痒酥酥的,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掌去一抹,原来不知啥时已经泪流满面。
没娘藤嘲笑完自己软弱,擦干眼泪,站起来收拾行装准备进发。
前方是一段乱石嶙峋的陡崖,长在崖缝间的灌木丛在微风中摇着手儿,他本能反手理理背系,检查完小腿上插着的匕首,又上路了。
经过四十多分钟的艰难攀爬,没娘藤终于爬上这段陡崖,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致。二十几株高山杜鹃在阳光下恣意绽放,粉色花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群褐色山雀在花丛中婉转啼鸣,数不清的土蜂穿梭于花朵间,一边辛勤采集,一边唱着感恩的歌谣。
没娘藤没闲情欣赏美景,更怕惊扰土蜂,引来麻烦,脱件衣服包着头脸,小心穿过花丛,走到尽头时,忍不着叫了一声。原来悬崖在这里裂开了一个六七米宽的深渊,他鼓起勇气来到崖边,伸头往下一望,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黑漆漆的深沟里,一股股寒风冲上来,浸入肌肤。他叹口气,坐下来打开自己绘制的路线图和来路进行比较,发现自己在对面山上用望远镜观察时,由于角度问题,在那里看这深渊两岸是连在一起的。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身子像泄了气的轮胎,瘪瘪的瘫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没娘藤才振作起精神,准备看看还有没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心气不浮躁,看问题就要冷静客观许多,没娘藤认真观察后发现,上方四五米的崖缝里斜长着的松树可以利用,只是风险太大,一旦出事将粉身碎骨。可是,已经走到这步,退无可退,只有先试一试松树的耐重量才做决定。
他从背篼里拿出自己做的回龙璧,栓一根细索在尾部,瞄准树干,将回笼璧用力甩过去,砰的一声,回龙璧撞在树干上弹了回来,没娘藤不气馁,又抛了两次,不是扑空就是撞在树干上,他坐下来回味抛璧得失,在心里默念好后,又一次将回龙璧甩过去,回龙璧拖着绳索在空中发出呜呜呜的破空声,准确从树干里面方绕过去,力道完后从松树干外围转了回来。
没娘藤伸手接着回龙璧,把更粗的绳索系在细索后面,慢慢往回拉,不一会,松树干上吊起一根二十几米长的粗绳索,他用力抓着绳索两端拉,看松树禁得住多大重量,拉了七八下,崖缝里的松树纹丝不动,他心里一阵暗喜,用衣服包了头,背起背篼,攥紧绳索向后退了十几米,然后加速往前冲,边冲边收短绳索,冲到深渊边沿,没娘藤突然急停下来,头上的汗珠排成队往下滴,他怕啊,万一有个闪失,自己一了百了解脱了,可老父亲和儿子咋办啊。
他蹲在深渊边捂着脸,不知道该不该冒这大险,心里刀搅一样,“妈,你在哪里?儿子心头好苦,好想你在身边帮我一把,妈,你老了吗?”
一声尖锐的鸟叫声让没娘藤回到现实,如果现在就打退堂鼓,以前的一切努力和拼命就白费了,他不甘心啊!缓缓站起来,黑红脸上布满坚毅,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他决定豁出去与命运大战一场。
山区生活经验告诉他,上午要刮上山阵风,没娘藤再次攥紧绳索后退,静静等待命运安排。
五六分钟后,没娘藤感觉有风从背后吹来,他踮了踮脚掌,身体前倾,抓着绳索,快速向前冲,到深渊边,他眼睛一闭,大吼一声,双脚全力一蹬,两臂用力吊在绳索上,利用惯性,猛地向前一荡,身子腾空飘向对岸。
漫长的两秒钟后,没娘藤终于落到岩石上,等踩实了,他才敢睁开眼,压抑着心脏狂跳,长长出了口气,放下背篼,把绳索收回挽好,对松树磕了个头,背上行装又出发了。
眼前这段悬崖坡度不是很大,没娘藤拿出图纸对照实地仔细规划攀援线路,筹划好后,他拿出冷饭团就着腊肉吃,吃到半饱停下来,回头望了望家乡方向,开始新一轮搏击。
中午过后,没娘藤终于攀上了神仙台!
眼前是一片总体向下倾斜表面起伏的高山台地,绿色的草甸上点缀着五颜六色野花,偶尔还看得见肩膀般高的灌木丛,一群群不知名的蝴蝶在野花间翩翩起舞,地山雀从洞里伸出头不停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几只白唇鹿不认识没娘藤,好奇走过来,在他的裤脚上嗅了又嗅,没娘藤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岩盐,摊开掌心,几只小生灵兴奋地舔着盐,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偶尔抬起黑亮亮的大眼睛感激看看没娘藤。
没娘藤轻轻抚摸鹿头,喃喃自语道:“你们好幸福……”
时间不早了,没娘藤不敢多耽搁,放下沉重背篼,开始近乎疯狂的找寻。
这里从来没人挖过,虫草数量多,质量特好,没娘藤无比兴奋,他想,父亲养我长大吃了不少苦,干活饱一顿饿一顿,胃子出了问题,多半要做手术,医生一定很小心割,一刀费用至少要一根虫草,于是边挖边数数,“一刀……两刀……三刀……”
正在兴头上,没娘藤突然看见一串新鲜老熊大脚印,心一紧,不敢逗留,飞快跑向放背篼地方,急急忙忙从里面翻出自制的弩,像古代勇士一样把弩挂在腰间,从绑腿上抽出匕首,找个平整石头,将匕首磨了又磨。
这回没娘藤不敢大意,一边寻草一边警惕四处张望。还好,直到太阳快落山都没异常,胸口上的小布包里鼓鼓囊囊装着七八十根宝贝。
没娘藤看天色将暗,不敢再寻草,他得赶紧找个安全又避风的营地。这阵,干枯的灌木枝条成了他眼中的宝贝,动物的干粪便也是烧火好东西。
抱着一大捆干枝条,没娘藤在一个黑黢黢的岩洞口停下来,他不敢贸然进洞,先抢了个相对高的地势,取下弩,安上箭,才从地上选了个奶锅大石块,用力扔进洞去,石头砸在里面坚硬地方,发出清脆响声,他还是不敢大意,又扔第二个石头,里面还是没啥反应,没娘藤才放心进去。
山洞只有二十几米深,后面还有个四五米高的平台,虽然到处弥漫刺鼻臭味,但这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了,没娘藤放下背篼和柴禾,顾不得擦汗,又跑出去找寻柴禾。
天色暗了下来,他才停止搬运柴禾,外面寒风开始发力,一阵阵卷过洞口,带来一阵阵刺耳凄厉的风声。没娘藤生起篝火,暖气包围了他,疲惫不知从哪冒出来,赖着他不走。人累极了食欲会下降,他现在肚子空空却不迫切想吃饭,软软地靠在洞壁上不想动,寒风从洞口吹进来,他遽然一惊,要是老熊来了自己岂不是束手待毙?
没娘藤顾不得疲惫,急忙跑出去搬来几个大石头堵在洞口,在上部留个他能爬出爬进的小口子。进洞后还不放心,又弄几块小石头把大石头和洞口壁楔紧。
弄妥这些,没娘藤才真正放心下来,把篝火拨旺,挑了一片蟒蛇肉,抹上盐巴,用树枝串起烤,跳跃着的红火焰将他的脸膛映得更红润,此时此刻,没娘藤心里升起些暖意,一边翻烤蛇肉,轻声唱起山歌来:
大河长唻险滩多
山路长唻拐弯多
天上云厚雨水多
地下人穷冷脸多
人生苦长坎坎多
下完高坎爬陡坡
都说人像三截草
不知究竟哪截好
好在两截已过完
就等那截来慢慢嚼
……
歌还没唱完,蛇肉的香味已在山洞中萦绕,没娘藤撕下一片放在嘴里,味道还不错,粗粗的纤维更显得有嚼劲,他的食欲被勾起来,狼吞虎咽吃完蛇肉,又拿出两个玉米馍馍吃了,打几个饱嗝,喝一大口山泉,借着篝火光亮,把今天的收获捧在手里细细欣赏,笑容从嘴角一点点荡漾开。
他憧憬着,照这样一天能挖百来根,这片草甸至少要挖七八天,九百来根草要卖六七万,应该够医父亲了,如果还有剩余,他要到南方去找苏兰,假如她过得好,自己就悄悄回家,过得不好就说点软话哄她一起回来,他从小饱尝没娘的苦楚,希望没人再叫儿子是没娘藤,他心底里一直还记住苏兰的各样好,认为她是一时糊涂才那样。
看舒服了,没娘藤小心翼翼把宝贝们请进坚硬的木盒里,再一次检查石门是否坚固,放心了后,在火堆旁边弄出一块平整地面,铺上一层干草,打开一米宽的羊毛毡子,钻进由旧毛毯缝制的简易睡袋里。
快要入睡时,突然听见洞外有人叫他,没娘藤先以为是耳朵听岔了,把风声当人声,还没侧好身,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他屏息凝神分辨,是有人在叫他名字,而且是前妻苏兰在叫他!
没娘藤大吃一惊,迅速爬起来,挪开大石头,苏兰一下就扑进来,抱着他失声痛哭。他激动得身子战栗,拍着前妻的背,温言安慰道:“兰啊,你咋跑这里了?想得我好苦,希儿不能没娘,决不能让我的名字传给他,我不怪你,我也有不对地方,我们一路回家……”
苏兰突然翻脸,推搡没娘藤骂道:“还不是你不争气我才走嘞,要怪就怪你!我才不跟你回家呢,放开我!我要走!”说完就要奔出山洞,没娘藤舍不得苏兰,伸手去拉她,手还没打伸,苏兰不见了。
没娘藤急了,怕苏兰在外面危险,迈开大步追出去,脚一蹬,踢在睡袋外的石壁上,撞醒了。
这下睡意全消,他换了个睡姿,和苏兰一起的幸福时光又在脑子里显现,他们曾经深深相爱,可惜,生活让苏兰一点点转变,最后质变。想起活泼可爱的儿子,想起负债累累的现实,没娘藤长叹一声:“苏兰啊,你在那里好不?你不要想那么多,不行就回来吧,我们一起努力还债。”
昨天晚上想东想西没睡好,听见外面的鸟叫声,没娘藤像往常一样一骨碌起身,身体被睡袋约束,还没爬起四分之一就又倒下去,他钻出睡袋,挪开石头,胡乱弄些食物吃了,带上弓弩和其它工具出发,没走多远,想起门没关,又回来把洞口堵上。
今天神仙台上薄雾缭绕,被当地人叫做“雾子尿”的小毛毛雨一直在下。没娘藤不管这些,他怕影响听力,不敢戴上塑料雨衣帽子,不一会儿雨水浸透头发顺着额头脸颊流进衣领,他不管不顾,一心扑在草地上,或蹲或跪或爬,一面忙碌,一面警惕注意四周动静。
十点左右,雾变浓了,草上凝结了一层水气,视线不佳,没娘藤分辨不清虫草和其它草,手掌上茧子又太厚,感觉不灵敏,他把袖子撸高,用皮肉嫩些的手臂在草丛间磨蹭,细心感知虫草梗的存在,不一会儿草丛里的尖石块小荆棘在他手臂上留下纵横交错的道道血痕。
没娘藤挖得兴起,想起医父亲除了手术费用还有住院输液等开支,于是数道:“一天、两天、三天……一刀、两刀……一针、两针、三针……”
没娘藤专注于挖虫草,没想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翻过一个小山包,一阵山风吹过,雾气散了,看清草地上长了些不知名的黄澄澄浆果,这里的虫草更密集,正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他一抬头,一只大黑熊就在三十多米远的地方盯着他,嘴里还不停咀嚼着浆果,白色果汁顺着嘴角一点点往下滴。
人熊狭路相逢,双方都吃了一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都没想好应对措施。
还是人从惊惶中先回过神来,没娘藤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一直担心的对头,他咬了咬牙,眼里放射出坚毅目光,视觉焦点一直在对方头部,悄悄从腰间取下弓弩,安好箭矢,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因为熊是智慧生物,还有尖牙和一巴掌就将人拍烂的力气。
没娘藤的心砰砰乱跳,手也微微发颤,比遇到大蟒蛇时还紧张,心想这回得随机应变,千万不要激怒对方,万不得已才付诸武力,最好是争取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忙各自的去。
老熊对着天嗅了嗅,大吼一声,突然转身走了。没娘藤见熊对自己没兴趣,正高兴呢,心头突然一紧,因为熊是直奔他住宿的山洞方向去的,一定是蟒蛇肉的气味让熊闻到了,在美味面前,堵在洞口的石头恐怕经不住熊的攻势,带来的食物、挖到的虫草都会成为别人的美餐。
没娘藤心有不甘,慢慢跟了过去,果然,大黑熊直奔山洞,速度还在加快,他急了,摸出香烟点上,猛吸几口,掏出鞭炮点燃朝黑熊背后扔去。
鞭炮声让熊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那个直立行走动物在背后打它黑枪,黑熊大怒,老子还没想打你主意,你却撵来挑衅,坏我进餐兴致,好,陪你玩玩,随便把你当点心。
没娘藤见熊转身,情知不妙,来不及放箭,撒腿就跑,老熊可一点不含糊,决心要将敢于挑战它霸主地位的家伙绳之以法。
没娘藤在狂奔中想好应对之策,绕到一块大石包后面,见黑熊追来,从另一面跑回山洞。
大黑熊发现自己被戏耍,勃然大怒,向天大声咆哮,仿佛是在对天发誓,一定要将这敢于冒犯它尊严的两足动物食肉寝皮,咆哮完,撒开胖腿,一耸一耸的追来。
没娘藤快速从洞口上方钻进去,把小洞当射击孔,看熊还离七八米,瞄准熊头一箭射去,黑熊伸出前掌一挡,箭尖在厚皮上点了一下,轻飘飘掉地上。
大黑熊咆哮一声,冲上来就是一巴掌,洞口顶上的岩石被拍掉一块。
没娘藤后悔将自己困在洞里,但事已至此,他趁石块还能起防御作用,快速观察退路,发现洞后方小平台可用,他不管啥了,先把背篼背起踩着陡峭的石缝爬上去,刚刚放下东西,洞里光线突然明亮,老熊冲破防线进来了!
肖大孃正在小卖部门口洗菜,突然,后颈窝有一丝凉意在往下滑,她明白有人在开玩笑,假装没感觉,猛地起身,随手端起盆里的洗菜水就往后泼,嘴里自言自语:“妈哟,好大灰尘,一天泼好几回都……”
话音未落,听得背后人夸张惊叫道“肖大嘴,瞎了眼睛嗦,老娘鞋都湿透了。”
“老娘眼睛又没长在后脑壳上,咋晓得后头有人?”肖大孃把傻装到底,慢慢侧身一看,惊叫道:“郝淑莲,你哪时来的?今天是不是又赢钱跑了,不吭声不出气,我还以为后头没人。”
郝淑莲吃了个哑巴亏还喷不出痰来,在心头将肖大孃祖宗骂了个底朝天,笑道:“鬼老娘,转身还利索得很呢,看把腰杆拧断啊。”
肖大孃笑着去里屋端根小板凳请郝淑莲坐下,“有啥好消息?说来听听。”
“没啥,就是出来瞎逛,哪晓得遭狗咬了。”郝淑莲的气还没消。
肖大孃赶紧为自己辩解:“我这几天有点风寒,背上不能着凉。”说完眼巴巴看着对方,好一副无辜样子。
郝淑莲的气终于消了大半,打伸食指放在人中上,轻声说:“安逸啊,安乐村这回唱大戏了。”说到这里,发现肖大孃眼睛滴流圆,郝淑莲马上打住,咳嗽两声,从衣袋里拿出个白色熟料药品,倒出两粒胶囊放在掌心。
肖大孃知道对方在端架子,心里骂道:“鬼婆娘,不就是想老娘侍候你吃药么,尽管吃,是药三分毒,老娘望你天天吃药。”一边诅咒一边去倒杯热水出来。
郝淑莲找回损失,心头痛快了,接着神秘说:“你晓得不?刘秋芳家周宇卿把小姐都盘到虫草山上发大财去了,等挖草草几爷子下山来,各家要唱大戏喽。”
肖大孃没能第一个知晓这惊天新闻,心有不甘,也想把消息弄实在了,急忙摇头否定:“哪怕你编得有鼻子有眼睛,老娘还是不信。”
“不信算球,我回家看电视剧喽。”郝淑莲说完,大摇大摆走了。
看见午餐爬到平台上,大黑熊猛扑过来,大吼一声,作势就要往上爬,笨重的身躯试了几下没能如愿,它干脆坐在地上紧紧盯着上面,想就这样耗跨对方。
没娘藤不敢和熊打持久战,再次调好弓弩,从瓶里弄出相思豆种子磨的糊糊抹在箭头,然后扔个石头砸在熊身上,熊被激怒了,站起来昂着头,张开大嘴,露出几厘米长的大尖牙咆哮,口中的热气直扑过来,没娘藤看真切了,对着熊口就是一箭,噗的一声,箭头插进熊口腔。
受伤的熊近乎疯狂,前掌在岩石上乱拍,没娘藤感觉脚下石头都在颤抖,抖抖索索取下第二枝箭,箭头在药瓶里蘸了蘸,趁老熊大叫时,又一箭射进敌人口腔。这下老熊完全疯狂,狠狠又拍了一巴掌,一块石头弹过来,从没娘藤的眼角擦过,他本能后退到平台最后面,双腿打颤,捏着驽的手汗津津的。
相思豆种子毒性不小,不一会,大黑熊的咆哮声弱了下来,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粗重喘息。
没娘藤感觉眼角有些不舒服,伸手一擦,手掌上有血,他忙从衣袋里拿出卫生纸轻轻拭了拭。
熊还没死,没娘藤还是不敢下去,双手按在地上休息,突然感觉按着的是骨头样的东西,他从背篼里拿出手电筒,抹开表面灰尘,原来他刚才按着的是几根人排骨,没娘藤吃惊不小,继续找继续刨,一副人骨凑齐了。
汗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他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来过人,看来老辈人的传说并非虚言。看着看着他发现骨头堆里还有个白玉手镯,捡起擦去上面的尘土,仔细观看,突然,没娘藤尖叫一声,脸色刷白,浑身打颤。
他清楚记得,五岁那年夏天,他从母亲手上取下这手镯玩,他最爱把这手镯对着太阳光看,因为在强光线下,白玉镯子里会出现一条浅绿色小龙。每次这样看母亲都叮嘱他要小心拿稳,那天他手上有汗,看着看着忘记母亲的叮嘱,换角度时没拿稳,手镯掉地上,内沿磕了个三角形小缺口。
过了好一阵,没娘藤略略平静些,他不敢相信眼前事实,使劲摇头,大声叫喊,用力掐自己大腿,想用这些证明这两天发生的不是梦幻。
他再次捡起手镯在手电光下仔细看,一点没错,这就是母亲手上戴的那个镯子,上面的三角形小口子清晰可见。他将骨头拼在一起,越看越像母亲身形,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母亲,妈妈啊,你原来是来到这里!
没娘藤把母亲的骨架抱在怀里,无数次憧憬的母子团聚却是这种境况,三十年来多少次幻想回家时突然看见母亲,多少次梦中依偎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他要把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苦楚告诉妈妈。
“妈妈啊,儿子天天想你,被别人欺负时想你,别人叫我没娘藤时想你,看见别家母子一起时想你,自己缝补衣裳时想你,逢年过节家家团圆时更想你……妈,你为啥来这里啊?妈,儿子来接你回家……”
下面的大黑熊突然叫起来,身子开始扭动,这家伙块头大抗毒能力强,看情况很快就要苏醒。没娘藤今天找到朝思暮想的妈妈,内心柔软部分放大,恻隐之心顿起,看着刚才你死我活的对手,现在却希望老熊快些好起来去和亲人团聚。
大黑熊的叫声渐渐响亮,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站起来,抬头望了望正注视着它的没娘藤,伸出大掌拔出口腔里的两根毒箭,摇了摇身上尘土,嘴角挂着血旺慢慢走出洞去。
没娘藤听熊的脚步声远了,从高台上下来,跑到外面,目送大黑熊消失在远方树林里。他折回洞,清理乱七八糟的现场,在洞壁下又发现了几根人骨头,其中粗大胫骨上还有咬痕,这胫骨立起比他的膝盖还高,没娘藤继续找,将凌乱的骨头放在一起,慢慢凑够了一具高大人骨架,他的心一下乱跳,看着骨架怔怔发呆,他不愿意相信,可这是真人骨头,还是男人的!
额头冷汗又一次止不住,他想这洞里一定还有其他线索,母亲为什么在高平台上,这人为什么没上去,好几个骨骼上有明显咬痕,天灵盖裂成几块。
没娘藤想象当时惨烈一幕,母亲和这人被凶猛动物追进山洞,母亲被掩护爬上高台,那人在洞里和野兽拼命。高台上的母亲不是吓死就是困死。这个高大的人是谁呢?没娘藤从没听人说过母亲的不是,也没听说过村里及附近地方有谁失踪。
这人是谁不重要了,他和母亲间关系一定不寻常,不然咋会一起冒险来到这里,没娘藤不敢多想,心一会热一会冷。
他打开电筒,想看看母亲在石壁上留没留字,终于在一处看到歪歪斜斜的“不要”两字,后面还有刻痕,可是字迹已经无法辨认,没娘藤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下文是什么。
没娘藤不敢怠慢,将背篼和柴禾弄到高台上,撕下一边袖子,把母亲的骨骼包了,依然筑起能起延缓作用的防线。
弄好这里,他从洞口上方爬出去,这次不敢走远,就在洞口四周一面警惕观察动静,一面找寻虫草。
挖了一会,他感觉眼角开始发痒,用手背挨了一下,眼角好像有些肿,过了一阵,感到受伤那只眼睛不如另一只敏锐了。
没娘藤坚持着,一面摸爬滚打,一面四处张望,一直干到光线开始暗才收工。
第二天早上,没娘藤感觉眼角肿得更厉害,那只眼睛的视力比昨天还差,他心慌了,眼神经是关联的,如果不及时治疗,另一只也会受影响,到那程度想回家也不可能了。他急忙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他把蟒蛇肉提在手上,如果遇上老熊,就用它脱身。来到上来地方,没娘藤回身望了望近在咫尺的神仙台,心里五味杂陈,长长嘘了口气,仰天苦笑两声,取道下山。
快到崖底,没娘藤在树丛中仔细张望,没发现异常,才小心来到山脚,选了个偏僻干燥地方,刨个坑,把母亲的尸骨埋了,在新磊石堆前磕了三个头,面无表情离开,走了一段,又返回来,抛开坟,取了根手指骨头揣着,他想趁送父亲医病时悄悄做个亲子鉴定,不然一辈子不得安生。
方梦希在院子里和张彩云女儿玩耍,见爸爸回来,跑过来抱着他,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爸爸不说话。没娘藤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问:“梦希,爷爷好不?”
小伙子笑了,指着旁边女孩说:“有淑雅妈妈帮我,爷爷好呢。爸,你去哪了?你的眼睛咋了?”
没娘藤轻轻在儿子脸上摸了一下,“爸没事,把这些野果和淑雅一起吃。”
他放好东西,直奔乡卫生院看眼睛。路上碰见张彩云下地回来,没娘藤下意识捂着眼,感激道:“多亏你帮我照看老小。”
张彩云笑了笑:“有啥啊,梦希很乖,你要抓紧把表叔送医院,哎,你眼睛咋了?”
“没啥要紧,被刺刮了一下,我就是去消炎嘞。”
没娘藤从医院回来,还没进门,见张彩云在楼上和他打手势,他看不懂,径直往家走,听见张正宏在和父亲说话:“表叔,我们村上这几年变化真大,路面硬化,堰沟些三面光,村广场扩建,小学重建……啊,大林回来了。”
看见没娘藤回来,张正宏眼睛一亮,笑道:“听说表叔病了,我来看看,走得仓促,啥也没带。”
没娘藤明白张正宏来意,先把他嘴堵上:“村上晓得我家困难,一直照顾我的。”
张正宏脸上的肉跳了一跳,“是啊,村上工作是大家嘞,要互相支持,互相理解。”
没娘藤不想当着父亲和村长谈进山费的事,说道:“老表,我还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你等我。”
张正宏马上站起来:“我也有事,要走了。”
两人并肩来到外面,没娘藤知道对方会先开腔,就一直保持沉默,果然张正宏憋不住了:“老表,你帮帮我,带个头缴费,支持一下村上工作,那几爷子下山来不认账,不交进山费。”
“今年的确不好挖,连进山费都挖不够,我才挖了四天,收成更差。”没娘藤可不愿带这头。
张正宏冷冷一笑:“你也逗我哇,你们挖不到草还请得起专职炊事员?方二娃脸都遭他亲婆娘抠花了。”
没娘藤心里一顿,这种事往大的方面整可以上升到道德和法律高度,甚至会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往小了说就是荒唐不懂事。看来对方要把这事当筹码,好在自己提前走了,也没做亏心事,坦坦荡荡不怕别人兴风作浪。于是笑道:“我在那耽搁时间短,不清楚他们后来有啥事。”
张正宏换了个攻击方式,“老表,我晓得你为人,不会去做荒唐事,但这件事你也算是当事人之一,想撇清不容易。”
“我有啥撇不清嘞?你们去问那些男女,跟有我二分钱关系没得。”没娘藤有些生气,张正宏你别想拿这个要挟我,我方大林人穷志不穷,从小到大没做过昧良心事,无愧于天地父母,随便你咋耍花招,我不吃这套!
张正宏看没娘藤神情,知道他的犟劲来了,想要他带头交费不大可能,关键是现在没杀手锏降服他,但是不能输了气势,冷冷道:“派出所刘所来过,我还替你们挡了,那天在山下签字是我经办,你们不能抽我吊台,要不落教我们大家就扯开说,哪个怕哪个?”
“你别一口一个你们,我们各是各,一条牛尾巴遮块牛屁股,老表,我就给你明说,如果他们都交,我不会拉稀摆带。”
张正宏不晓得没娘藤因为母亲的事心情不佳,不明白这个善于隐忍的男人今天为啥脾气冲,把烟头一扔,笑道:“好!有你这句话也好,到时间少不了你。”说完扬长而去。
没娘藤心事重重回到家,张彩云在楼下等他,“张正宏来了三趟,我说你又上山去了,他不信,说你回来就没去,我听说这回你们山上热闹得很,他们说你先回来就没再上去,你第二趟去哪了?回来人都换了一样。”
“我能去哪啊,还不是去挖草。”没娘藤不愿意提第二次。
“你爹身体拖不得,明天去看看。”
没娘藤感激看女人一眼,“嗯,明天我带他去县医院检查,屋头还是请你帮我看到,二天你家有啥事叫我。”
张彩云有点不高兴:“就跟哪个在图你啥一样,还不是看表叔痛得造孽。你上街帮我去扶贫办看看立卡手续下来没,我们算是扯平。”
“好,要带啥手续?”
“不要,你报乡和村,然后说我名字,他们入网了的,错不了。”
“晓得了,明天我一定去。”没娘藤记挂着父亲,进屋忙去。
天刚黑,三胖子和方二娃来他家,没等没娘藤把茶泡好,三胖子就发话了,“你提前跑了,我们没主心骨,成了乱堂神。”
方二娃脸上指甲印还红的,心头恶气无处发泄:“老子们这回出内奸了,老子调查出是哪个,吃他肉都不饶松他。”
没娘藤看了一眼堂兄,“你别怪二嫂不跟你留情面,我看你是心头没准星,那些人哪个碰哪个倒霉。”
三胖子怕说到他名下,赶紧将话回归正题:“我一回来张正宏就催命一样,球都没挖到,拿啥子交?我是没钱。”
“是啊,才挖那点,哪来钱交,我们大家口气一致,他也没球得办法,就怕有人当颤楞子,让我们难办,大林,钱錾子听你招呼,你去跟他说。”方二娃摊明说。
他们刚进屋没娘藤就晓得来意,心里早盘算好应对言语:“要钱錾子出钱比要他命还恼火,不逼急他不会松口,倒是张正康年轻,又是张正宏叔伯弟兄,防线最容易从他那攻破。只是这样一整,我们都成了无信用的人。”
三胖子笑了,“这年月谁讲信用谁吃亏,我们这点算啥子,张正康精灵得很,晓得他夹在中间最不好办,回来第二天就打工去了,他那方出不了问题。”
门外有脚步声,没娘藤用眼神制止三胖子,拉开门看,是钱錾子来了。
方二娃鼻子里冷哼一声,钱錾子假装没听见,去和三胖子挤在一起,喝了口水说:“张正宏下午又去找我,我是拿不出二分钱嘞,随他咋办,你们也要顶着,不得我们耍赖,是的确没得草。”
三胖子点点头,“我们统一口径,把困难说在明处,各人嘴巴紧点,不许瞎说胡谈。”
方二娃咬牙道:“等老子调查清楚是哪个打我黑枪,弄不死他!”
这事钱錾子问心无愧,神色坦然剥瓜子。
没娘藤不想他们在自己家闹,站起来说:“我明早要弄我爸去县医院,还有事要准备。”
方二娃站起来,关切道:“三爸的病我听说了,要抓紧,你一人怕跑不过来,要我一路搭把手不?”
“我一人搞得过来,你在二嫂面前表现好点,等她气消些,我去帮你说说情。”
等三人走远了,没娘藤悄悄到温州商人住的地方,鱼得海放下书,捧着从神仙台挖来的虫草,两眼放光,这老虫精忍不住惊异与喜悦,不停夸赞:“块头品相无双啊,兄弟,不管我们生意成不成,我还是要感谢你让我开眼界了,你这是哪里挖的?”
没娘藤避重就轻:“鱼老板,拿来是卖嘞,价钱合适就行。”
“好,我们不是一年朋友,我知道你的为人,亏不了你,比他们的一级草多八元如何?”
“不是我心凶,我家老汉……”
“不说了,兄弟,我听人说过,多十二元,不能再加了。”
县医院病人不少,没娘藤带着父亲四处做检查,综合资料终于出来,医生用眼神示意没娘藤有话不能当着病人说,没娘藤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一阵难受,脸上挂着微笑,背起父亲到缴费大厅,一百多米的路程,没娘藤心中翻江倒海,去年背父亲过河时比今天重好多,他把父亲轻轻放在排椅上,叮嘱道:“爹,还有个手续没完,我一会就来,你哪都别去,就在这等我。”
医生要他尽快将病人送省医院,如果及时手术,癌细胞没扩散的话还有救,没娘藤焦急问:“医生,你说乐观结果。”
“乐观结果就是还没扩散,手术成功,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但是一定要尽快。”
没娘藤叫了个出租车和父亲一道去扶贫办问了张彩云家情况,窗口办事的是个年轻姑娘,一边听没娘藤报一边飞快打字,没娘藤话音刚落,听得她脆声说:“张彩云家所有手续档案已经办妥了,前天就开始生效。”
没娘藤为张彩云高兴,笑着道完谢,立即回家。
微型车上,没娘藤买了三个人的位子,让爹半躺在自己怀里,看着精神萎靡的父亲,没娘藤不知道说啥是好,轻轻握着父亲干枯冰凉的手,侧脸看着窗外闪过的景物,在心里默念:看我拢家时能数到好多根电杆,一根电杆我家爹就多活一个月。
有了这心愿,他不敢眨眼,生怕看漏一根,数够十二根卷一只手指,牢牢记准数目。
到家已经快黑了,张彩云帮他把老人安置好,自责道:“你好难啊,我不该要你帮我办事。饭好了,你弄点菜就可以吃,梦希已经在我家吃了,医生咋说?”
没娘藤感激道:“多亏你,你的手续全好了,前天就已经生效。医生说多半是胃癌,要我弄到省医院做手术,或许还来得及,只是,只是我钱不够,已经一钩子两肋巴烂账,张不开口也没地方借钱了。”
张彩云脸色凝重,手在衣角上拧了拧才说:“现在最怕就是去借钱,不好开口,又怕叫人为难,欠债的日子真难。”
逼急了的没娘藤突然想,建档立卡户住院费用报销比例高些,能多报一点算一点。要是我和她成了一家,哪怕是假结婚,也能救眼前的急,已经到这步田地,只要能医好我爹,顾不得啥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迟迟疑疑说:“我,我有个想法,很不合适,只是我爹病成那样,我家钱不够,实在没路了……”
张彩云见没娘藤神色有异,说话又期期艾艾,心头估摸到几分,盘算好后,脸略略红了,“老表,有啥你就说,只要我能帮一定帮。”
没娘藤怕现在不说隔会就不敢说了,脚尖在地上快速划了一下表明决心,“我想请你帮我,我们……我们假装结婚,把户口合了,你当户主,成了一家人就能沾你建档立卡的光,少出医药费……”
张彩云心里有准备,“行啊,不过我不能白跟你接,我也欠起账在,你要把多报销的医药费分一半给我。”
没娘藤松了口气,“好,那就说定了,我爹病拖不得,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合户口,你帮我大忙,二天慢慢报答你。”
“说那严重咋啊,我也有好处,我们是双赢,只是早晚要被晓得,到时间咋应付啊,上头晓得更不得了。”张彩云还是有顾虑。
“我们手续是真的,办完我就去省城医院,梦希就交给你,你们下来住,就跟真一样了,其它回来再说,无路了,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办,行不?”
张彩云低头说:“嗯,你放心去,家里交给我。”
没娘藤松了一大口气,“好,我爹的病不能拖,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合户口。”
张彩云点点头,又嗯了一声,准备上楼。
没娘藤叫着她说:“留个电话,好联系。”
张彩云退回来,将自己的手机放在没娘藤手里,“你来弄。”
没娘藤坐在床前,父亲凸起的颧骨在灯影下更显突兀,他心中一阵阵刺痛,三十年的父爱一幕幕涌上心头,深深理解父亲失去妻子的苦楚,这么多年来,每逢母亲生日,父亲都要多做一两样菜,添一副碗筷。
方富贵咳嗽一声,没娘藤听出父亲要吐痰,急忙搬来自制的木桶痰盂,边给病人拍背边注意是否能吐进去。
父亲苍白的脸让没娘藤心如刀搅又无能为力,他恨自己太无能,才导致苏兰去南方,才使父亲老无所依。他情绪低落,给父亲理好被子,昏暗灯光下见父亲眼里有白光一闪,又想起今天医生的嘱咐,他心如刀搅,悄悄叹一口长气,起身去找身份证户口本。
第二天一大早没娘藤就起床了,把家务事做妥帖后,在院坝里咳嗽一声,到村广场赶车。
微型车已经发动,还不见张彩云来,没娘藤以为女人反悔了,正要打电话,张彩云从车后出现了,她边和车上的女人说话,看都不看里面,一下坐到没娘藤身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让没娘藤回想起苏兰身上的味道。
张彩云还在和前排女人说话,没娘藤低头拿出手机发短信,几秒钟后张彩云手机响了,她嘴角动了一下,拿出一看是没娘藤发的“先照相。”
照相馆门前,没娘藤先进去,和老板说几句又出来,和在旁边门面前的张彩云对视一眼又进去,张彩云心里砰砰乱跳,还是跟了进去。
张彩云僵硬表情让摄影师举了几次相机都放下,“妹子,大喜的日子,你这叫我咋拍?喜庆点嘛。”
站在一旁的没娘藤没吱声,静静地看着前方,他理解张彩云,自己也没半点喜悦啊,冷酷的现实让两个苦命人凑在一起演戏,他觉得太委屈张彩云了,说道:“你不好受我们就回去吧。”
张彩云心里一顿,没娘藤的宽厚使她愧疚,不能半路拆台,何况这样对自己也有好处。她努力想自己有啥值得欣慰的地方,无处栖身时没娘藤的善良大气让她们母女有安身之所,女儿乖巧可爱的样子在她脑子里出现,张彩云心上出现久违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笑起来很好看,人都换了模样。”摄影师终于松口气。
怕上午办不成手续要多等两个多小时,两人急忙去赶公交车,站台上人很拥挤,没娘藤把张彩云挡在身后,看见两个青年夹着一老大爷,左边的瘦子不停用小动作吸引老大爷,右边的黄发青年食指中指伸进大爷衣兜。
没娘藤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们搞啥子!”
老大爷反应过来,警惕伸手捂衣兜。
黄发青年快速收回手,骂道:“日你妈,公共场合严禁高声喧哗,土里土气嘞,当你在山上放羊子啊?”
没娘藤大怒:“大白天做伤天害理事还骂人,老子怕你们?”
张彩云怕把事闹大,劝道:“算了,又不关我们事,少说两句,我们走路去。”
多数赶车人怕祸及到自己,迅速四下散了,这段街霎时间空旷起来。瘦子跳过来,和黄头发对没娘藤他们形成夹攻阵势,骂道:“乱长眼睛的,老子们给你纠正纠正,叫你长些记性。”
没娘藤冷笑一声:“哼,老子一只手你们都干不赢,究竟是哪个纠正哪个?”
张彩云见事情不可收拾,掏出手机想报警,瘦子一下扑上来抢手机,没娘藤抢在张彩云身前,一脚踢过去,正踹在对方大腿上,瘦子噔噔噔退了好几米。
黄头发见对方身手矫健,力大无比,不敢上前,摸出弹簧刀晃来晃去,刀刃上的寒光在阳光下分外刺眼,叫道:“不识好歹,好,哥们陪你练练。”
瘦子揉完腿也掏出刀冲上来。
没娘藤见那位老大爷逃得没了踪影,没了证人。心里万分后悔,要是这两小偷倒打一耙,警察定为流氓斗殴,自己有口难辩。可是已经下不了台,只有奋力抵抗,将手里的牛仔包当武器,低声对张彩云说:“你让开,看我咋收拾他们。”
张彩云那里肯,将提包挽在手里,红了脸说:“我们要一起,你对付黄头发,瘦子我来对付。”
两个歹徒将没娘藤张彩云围在中央,一边晃着刀一边旋转缩小包围圈,想用这招占得气势和先机。
看张彩云脸上有胆怯神色,黄头发大叫一声,舞着刀冲上来,没娘藤看距离差不多了,迅速护在张彩云身前,将牛仔包用力一扫,力道迅猛,黄头发收不着惯性,刀被卷起飞向远处,躲在远方看热闹的人们一声尖叫,随即抱头四窜。
没娘藤顾不得旁边发生什么,冲上去一拳把黄头发打倒在地,他把张彩云拉在身后,转过来对着瘦子,高大身体在阳光下更显得威风凛凛,对瘦子叫道:“老子本来不该管闲事,可就是见不得你们欺负老人,你们二天也要老。”
瘦子本想溜,听没娘藤口气软了些,痞性又上来了,狞笑道:“哼,惹了爷们没你好下场,笑话,老子们二天老了就去碰瓷,一样吃香喝辣!乡巴佬,看你也是穷鬼,赔几百元滚蛋!”
没娘藤冷笑一声:“赔你先人板板,要滚的是你们。”
瘦子见黄头发爬起来,底气足了些,抖了抖弹簧刀,准备上前,黄头发
又抽出另一把刀来,大叫一声,朝没娘藤刺来,没娘藤一侧身,躲过刀刃。
这边瘦子对张彩云狞笑道:“好姐姐,跟我们过日子,我们不难为你,保证你逍遥快活。”话音刚落,立即凶相毕露,直扑张彩云胸前,手刚伸到一半,一只大手捏着他手腕,瘦子大叫一声,蹲了下去。
“两个小蟊贼,到我们这作案多起,今天正要收网,铐起!”
“报告所长!医院大厅三个已归案!”一个便衣警察跑过来。
被叫作所长的人把弹簧刀丢给身旁警员,转身对没娘藤张彩云笑道:“两位,请你们一起到所里耽搁一会。”
所长把两人请到办公室,泡好茶才自我介绍:“我叫刘明伟,城关镇派出所所长,向你们致敬,现在能这样敢出头的人不多,有的人侵犯到自己都不敢反抗,冒昧一下,我要记录下你们籍贯姓名和事情经过。”
刘明伟记录完又笑了,对没娘藤说:“方大林同志,前不久我还去你们村了解过情况,上山挖虫草人里有你。”
好久没人这样叫他方大林,后面还有同志,没娘藤一时间有些木,但知道刘明伟说的是哪件事,轻轻一笑算是回答。
从民政局出来,他们赶紧去户籍科将户口合了。
回家车上,没娘藤和张彩云挨着坐,久违的女人体香使他有些慌乱,赶紧将头转到一边,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想这些,也不知道以后怎样对这段假感情作交代。现实逼迫他这样选择,命运牵着他在陌生路上越走越远,快要完全背离他所能企及的范围了。
张彩云感觉到没娘藤的故意疏离,她理解身旁男人的无奈与苦楚,昨晚自己不知咋就答应和他假结婚,她们之间的纽带是同病相怜,医药费能多报销一点算一点。
她和没娘藤结婚的事早晚瞒不住,村里爱翻是非的人不晓得要编排他们好久,把他们当笑话讲,公婆知道后会怎样,如果对外说是假结婚,那就是欺骗,情况会更糟,悔意渐渐滋长,她恨自己只图眼前一点好处,糊里糊涂答应给没娘藤假结婚,越想越怕,手悄悄伸进包里,狠狠捏了结婚证几把。
她对没娘藤的人品敬佩,却从来没朝那方面想过,现在莫名其妙拴在一起了,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后果。
晚上,没娘藤给张彩云发短信,告诉她主要生活用品的位置,儿子的性格特点,最后请她原谅,是自己害得她一起担惊受怕。
张彩云看完短信,先回了句“知道了。”觉得太冷淡,犹豫好一阵补充道:“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发出去后又后悔没想好就发,应该是“这里有我。”
可是已经收不回了,她只有希望没娘藤没认真看。
第二天,没娘藤很早就起来,把家里该收拾的收拾,反复检查该带的手续,料理完毕,他坐在台阶上,望着还未发白的东方天空,心里空得难受。
终于熬到天明,没娘藤侍候好父亲,去给儿子穿衣服,方梦希拭了几下眼睛问:“爸,你和爷爷好久回来?”
“很快,梦希在家听彩云孃话,和淑雅妹妹好好耍,出门不要耽搁,别人欺负你不要生气,回家拍墙壁,那回音传过去会把欺负你的人闹得晚上睡不好。”
“爸,妈妈好久回家?”方梦希还是老问题。
“快了,妈妈挣到大钱就回家,给梦希买火车,买好多儿童书。”
方梦希的眼眶又红了,“我啥都不要,只要妈妈。”
没娘藤粗糙食指在儿子脸上刮了一下,笑道:“男子汉,硬起火。”
等儿子吃饭时,没娘藤到大伯方富田家,方二娃刚从茅房出来,见堂弟大清早上门,咧一下嘴角,进屋去了。
屋里一阵嘀咕声后,方二娃拿了三千元出来,“这回上山就这点收成,晓得你要急用,一齐留起在。”
没娘藤感激望着堂兄,不知道说啥,正要离开,方二娃老婆蔡桂芝拿了笔和纸赶出来,“他幺爸,你是大气男人,不是嫂子小气,我怕年月久了把数字记错会伤感情,你打个条子,不免得二天说不清。”
“二嫂说得对,该这样子,该这样子。”没娘藤赶紧表态,方二娃咬了咬牙,在妻子背后挥了几下巴掌。
蔡桂芝收好字据笑道:“兄弟,你出门家里交给我们,叫梦希我家来吃饭。”
“谢二哥二嫂了,家里我请张彩云帮忙照管。”没娘藤不知咋有些不自在。
蔡桂芝又笑起来:“他幺爸,我看行,你回来干脆挑明了搬一屋,免得肖大嘴婆娘她们东说西说。”
“是啊,你二嫂说得在理。”方二娃终于和妻子和谐一回。
没娘藤更不自在,“二哥二嫂,哪个看得起我啊,一钩子两肋巴烂账。不多说了,我要去赶车,二哥隔会帮我拿东西。”
没娘藤从大门出来,路过大伯家后门时,一只干枯大手拉着他衣服,随即放了个小布包在他怀里,没娘藤正想说话,大伯用眼神制止他,挥手要他赶快离开。
他按着布包回家,到里屋打开,里面有两卷钱,零钱占了一大半,这不知要攥好久才有这么多,他数也没数,含泪在记账本上写道:“骨肉情深,数不能记,大伯,侄儿一定尽力,不让你伤心!”
昨晚张彩云在被窝里一会儿想没娘藤糟糕的家境,一会儿想没娘藤方方面面的好,越想越乱,她怕自己贪小便宜弄假成真,又觉得没娘藤是难得好男人,除了穷其他方面都满意,可这穷致命啊,一富遮百丑,一穷毁所有。
折腾了大半晚上,张彩云知道没娘藤有事要托付,穿戴整齐到院子里等,没娘藤不敢看女人,低头说:“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家里头就全部交给你,大恩不言谢,二天慢慢报答。”
“不说了,听命安排吧,放心去,有事打电话,没事……没事报个平安,遇事冷静,尽量不要和人争高低。”张彩云不知哪来的勇气,看着没娘藤脸说话。
大客车上,没娘藤让父亲侧躺在两人位子上,把包袱放在行道里,将父亲的脚轻轻安排在包袱上,又怕父亲抖落下来,一直站在座位前挡着。
“喂喂喂, 你家老汉脚梆臭,裤子和脏布鞋底一直在我眼面前晃,难受死了!”后排行道边的时髦姑娘忍不住了,尖声叫道。
没娘藤赶紧回身报歉赔笑:“孃孃,对不起,我家老汉有病,坐起恼火。”
姑娘恼了,“哪个是你嬢嬢?他有病关我啥事?有病就该给别个不痛快?快把他扶来坐起,难受死了。”
旁边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有的赞同姑娘意见,要没娘藤把病人扶起,免得美感受影响,“坐不了就包救护车,全程卧铺。”
有的对姑娘缺失人性不满,叫没娘藤别扶。“看不惯坐宝马嘛,一边哭一边走。”
“来来来,你看得惯,品德高尚,我们俩换位子。”时髦姑娘可不含糊。
“凭啥换?你买了那座号是你运气,怪哪个?”
没娘藤不愿意因为自己家的事引起争端,又不愿意父亲遭罪,正在为难,最后排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走过来,“大哥,我们帮你把伯伯扶到后排躺我们位子,要得不?”
没娘藤不知说啥,只有一连声感谢。
到了车站,三个小伙子又将他父子俩送到医院附近的小旅馆才离开。
旅馆老板告诉他,如果没先预约挂号,明天得起个大早去排队,嫌排队麻烦,可以从号贩子手里拿号,二百元一个,他可以帮忙牵线。
没娘藤哪里舍得花钱买号,笑道:“老板,我用钱紧张,还是自己想办法,不过还是要谢你好心。”
旅店老板见多了这些,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旧报纸递给没娘藤,“那你晚上一点过去排队,用这垫地上,遭不住就躺躺。”
安顿好父亲,没娘藤才出去买晚饭,小饭店忙过了,两个打工小姑娘在低头玩手机,没娘藤问了两声她们才抬起头,他先要了份清淡营养的盒饭装好,正准备给自己点份便宜的,看见靠窗空桌上有盘刚动一点的咸烧白还冒着热气,黄酥酥的皮,油光光肥肉,便说:“我要一斤米饭。”
就着那盘咸烧白吃完饭,没娘藤去满脸鄙夷的老板那里结完账,看见柜台上有个给白血病儿童的捐款箱,拿出五十元放进去。
中午,张正宏正在悠闲自斟自酌,老支书说他在乡上开会,叫张正宏去村委会接待上级。
“牛病不发马病发,又是啥球事啊。”抱怨归抱怨,张正宏还是动身前往。
刘明伟所长站在村委会宣传栏前浏览告示打发时间,张正宏一看是公安,立即来了精神,热情拉着刘明伟说长道短。
等张正宏关好门,刘所长开门见山说:“还是上回你们村民山上挖虫草嫖娼事件,有人举报第二次了,我们还没捉到卖淫组织人周宇卿及其同伙,你把上过山的男人名单写一个给我。”
张正宏暗喜,肖克海,久走黑路要遇鬼!你杂种撞老子手头了,我叫你不死也得脱层皮!“刘领导,我看这事一定有人从中牵线搭桥,不然周宇卿她们哪里想得到要上山做生意。”张正宏一脸严肃,“上山人员中肖克海和周宇卿家是至亲,他上街爱钻周宇卿按摩店,这里头和他一定有大关系,说不定他也参加了分成。”
“这可不是说说就行,得有真凭实据。”刘明伟不认为张正宏的线索有多大价值,“你先把知道的名单写一份出来,我去外头转悠转悠,看能不能有点意外收获。”
张正宏不含糊,第一个就写肖克海,然后根据和他的关系远近依次写下去。
刘明伟看见没娘藤的名字,问道:“张村,据我们了解,方大林是提前回来的,他人品不错,可以排除吧。”
张正宏掏出香烟,先给刘明伟一支,“刘所,这你就不知道了,周宇卿和方大林是同学,还是方大林的媒人,他们关系更难说。”他对没娘藤果断拒绝缴费还是不能释怀,更恨没娘藤首先提出要监管费用。
“好,谢谢张村提供名单,我们主要先抓着周宇卿,案情就会水落石出,好人不冤枉,坏的跑不脱。”
晚上九点,没娘藤服侍父亲睡了,自己想早些入眠,明天一大早要去排队,越想睡越睡不着,才想起该向张彩云报平安,心里笑道,假的就是就的,没家庭观念和责任感,又想张彩云对自己不错,假如她真牵挂着自己安危,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张彩云正在抱怨担心,短信来了,她松了口气,回道:“我们很好,梦希很听话。”这回吸取教训,发之前先看看妥当不,果然觉得两句应该换个位置。发完又去检查一遍院子门关好没,梦希睡安稳没。
没娘藤轻轻翻了几次身,一看时间还早,强求自己啥也不想,没迷糊多久又醒了,他轻手轻脚起来,拿上手续去排队。
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没娘藤在十三号窗口排好,人们心事重重,没心情闲聊,他看离天亮还有四五个钟头,将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上去蜷着身子忽醒忽睡熬时间。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异常嘈杂声,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和他一样躺着的人们都站起来,没娘藤不敢大意,急忙站好队形,刚刚站稳,一个中年男子轻飘飘插在他身前。
没娘藤恼了,还是压抑着感情,温和道:“老哥子,你是不是站错队列了?”那中年男子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没娘藤以为对方没听见,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中年男子突然转身,瞪着没娘藤叫道:“你在扳命嗦,老子随便早迟来,天天都是这窗口第六位,雷都打不动!”
这不是欺负人么?还出口带把子,没娘藤知道遇上号贩子,真火了:“你哪个面前不插,以为我好欺负么?”
“就欺负你咋了?乡巴佬,把红苕屎揩干净才来,老子想排哪个前头就排哪个前头!”号贩子越说越猖獗,啤酒肚直顶到没娘藤大腿上,被香烟熏焦的牙齿拦不着四溅的口水。
没娘藤大怒,指着号贩子说“离老子远点!你天天在这就怕你了?今天就不许你站我前头!”
“呵呵,好、好、好,你娃胆子不小,不晓得马王爷长三只眼!”号贩子说完一声唿哨,从各个队列前段一下子涌过来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将没娘藤围在当中,没娘藤怕打起来殃及无辜,又估计自己不是他们对手,叫道:“各位朋友,我远道来医老父亲,我们无冤无仇……”
焦牙齿冷笑道:“迟了,小子,不教训你起不到警示作用,走,你不是不怕吗,有屁儿劲外头玩玩。”
没娘藤想得到其他受损者哪怕道义上的支持,报拳高声说:“各位同胞看到嘞,是他无理插队,我好言相问,他是这态度……”
“少来这套!没人会理你!龟儿子下软蛋了吧,给大爷赔个大礼就饶你!”焦牙齿不肯让步。
真是欺人太甚,没娘藤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天下哪有这等事,大不了干一仗,想把我放倒不容易!”不等那伙人回过神,他率先冲到外面,站在直角墙下,避免自己腹背受敌。
那伙人吆喝着跟了出来,三五个胆大点的排队人跟过来,到门口就停下观望。
没娘藤见自己在地形上不吃亏,站好脚步,略略沉腰,双臂贯力,凝神应敌。号贩子没见过这样冷峻的对手,加上没娘藤身材魁梧,你看我我看你,等着同伴先去挑战。
焦牙齿怪叫一声,一拳打过来,没娘藤知道这一回合至关重要,必须一下镇着场面,看拳头快到身前,向右猛一闪,铁钳般大手迅速箍着焦牙齿手腕,用力往下一拧,焦牙齿痛得一面叫唤一面不由得往地下蹲。
另一个胖子不服气,一言不发,抢前一步,从另一侧猛扑上来,没娘藤迅速提起焦牙齿一旋,将他隔在二人之间,趁焦牙齿杀猪般大叫时,飞速上去,用力一脚踢过去,胖子没想到没娘藤攻击这般迅猛,向后一退,可是已经来不及,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噔噔噔退了几步,还是止不住力道,一屁股坐在地上。
其他号贩子见了,都不敢上前,没娘藤叫道:“各位朋友,我也不是来抢你们饭碗,你们有好出路也不会来干这个……”
话音未落,外围一个严厉喝道:“我们是警察,全部抱头蹲下!”
刘明伟刚刚醒来,警校同学齐志国的电话来了,问他了解方大林情况不。刘明伟问明缘由,说道:“老同学,据我了解,方大林是忠厚人,前些天还在我们这里见义勇为,一定是被逼急了才反抗。你帮我罩着点,不能让好人老吃亏。”
齐志国还是不踏实,叫下属把没娘藤带到他的办公室,将情况详细问完,最后说:“你现在去挂号晚了些,我派个人和你一路去直接拿号,那些号贩子见了以后不敢找你麻烦。”
老医生认真看了没娘藤带来的片子和活检报告,吩咐道:“你先把病人安置到病房,弄好后来我这里。”
没娘藤急忙去旅店退了房,服侍好父亲。老医生告诉他,病人情况紧急,必须立即手术,马上去交三万五千元押金。
没娘藤出门时手里总共不足三万,路上又开支些,他急得嗓子干痛,跑去卖血,可医生只按规定一次抽那么多,收入有限。他着急了,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走到太平间外面,听见逝者家属在和太平间管理人嚷,原来是给逝者洗澡穿衣的人生病没来,没娘藤冲进去说:“领导,我病好了,回来上班。”
太平间管理人正着急,一下反应过来,责备没娘藤道:“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床上呢,来就好,马上按家属要求办理!”
逝者被车祸搞得面目狰狞,没娘藤不管那些,一心只想着挣钱医父亲,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让家属满意了,他却瘫坐在板凳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等逝者家属吵着出去瓜分遗产时,太平间管理人过来拉着没娘藤,“兄弟,你帮哥大忙了,这是你应得的劳务费,留个电话,二天有应急时候哥哥先想到你。”
没娘藤把六百元钱装好,央求道:“当哥的,兄弟急等钱用,告贷无门,有其他没人做的活就喊我。”
晚上,太平间管理人又打电话,说是那家人再出五百元要他今晚帮守灵烧纸钱,没娘藤照顾好父亲,兴冲冲带上旧报纸去了。
这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眼前的困难依然跨不过去,没娘藤在楼下排椅上暗自伤感,从贴身衣兜拿出母亲遗留的玉手镯,边看边自言自语:“妈,我咋办啊,医爸的钱不够,又没地方借,老天爷啊,您真忍心看我走投无路……”
正伤心,旁边有个口音相近的人问道:“小伙子,你从哪来?这镯子是家传的?把玉镯卖给我就是钱。”
没娘藤抬起头,一位六十左右老太婆站在面前,他怕是号贩子些换花样来收拾自己,不敢回答问题,先环顾周围没人,才迟疑说道:“这是我妈的遗物,你当真要买?”
“是呀,我要看看质量才能定价。”
老太婆反反复复端详着玉镯,手越来越抖,最后突然用纯净的没娘藤家乡话问:“你叫方大林?你爹叫方富贵?”
没娘藤大吃一惊,答道:“是啊,嬢嬢,你咋认得我们?”
老太婆突然扑过来,一只手拉着没娘藤衣襟,放声哭道:“林儿,我是你妈啊……”
没娘藤一把抓回玉镯,结结巴巴道:“老人家,玩笑可不能乱开啊,我妈死在神仙台了。”
“哎哟,你不晓得啊,”肖大孃对来闲逛的周宇卿母亲刘秋芳低声说。“你帮忙算算,负一加负一等于好多?”
“老妖精,羊儿疯发了嗦,你家小卖部做亏本了?负数还要加负数,硬是想球得起来。”刘秋芳不知道肖大孃卖的啥关子,故意用玩笑尽快引出下文,涂了一层脂粉的圆脸掩饰不着期待神情。
肖大孃认为发布会太冷清,不愿太早宣布爆炸性新闻,不接刘秋芳招数,低头慢慢数零钱,仿佛刚才的对话与自己无关。
大路那头又走来两人,肖大孃一看是老朋友郝淑莲和张正香,仿佛吸毒者看见朝思暮想的救命玩意,立马来了精神,一把将零钱丢进抽屉,埋怨道:“你们看哪个家生娃娃去了?半天没得影子。”
郝淑莲笑道:“我们来这儿你婆娘哪天泡过茶递过烟?凭啥子白白陪你消磨时光?”
“既然亏本还来咋子,回去算球。”肖大孃可不含糊。
张正香正要说话,刘秋芳用眼神制止她,对肖大孃笑道:“现在人些齐整了,把喉咙头痰吐出来,不然有些人要遭噎死。”
肖大孃不生气,笑道:“也没啥子,可能你们就是来告诉我嘞,我不说了,免得秋芳婆娘不安逸我。”
郝淑莲急了,“有屁就放,绕啥子绕嘛,又不得说评书,还要卖关子。”
“你们晓得不?”肖大孃这次压低声音,“千真万确,来源可靠,那张彩云搬到没娘藤家楼上住了。”
“你这算啥锤子新闻,哪百年前的事了,还在提。”张正香一脸不屑。
“你婆娘扳啥命,等她说。”郝淑莲阻止同伴。
肖大孃估计这几个女人还不知道谜底,得意一笑:“还是老娘消息要灵通些,说出来惊落你们下牙巴,他们两个真正结婚了,户口都合一起,你们说,这不是负数加负数么,真是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啊,这下安逸了,看他们这辈子咋翻身。”
“他们这是癞子(麻风病人)吃老母猪肉,不想好了。”
“张彩云看上没娘藤啥啊,怪稀奇呢。”
“看上啥,看上气力好呗,过瘾。”
突然,面向大路的肖大孃咳嗽了一声,几个刻薄女人听到暗号,一齐闭了嘴,原来是张彩云带着两个娃娃来买东西。
几个人让开一条道,张彩云晓得她们一起没好话,假装没看见,买了两个冰激凌,先给方梦希再给女儿,然后一手牵一个孩子走了。几步后听见淑雅说:“梦希哥哥,吃完我们去帮妈妈扯草草。”
等张彩云三人走远,肖大孃抽口冷气说:“如何?人家已经不在乎了,我倒要看看她们咋收场,咋改命。”
老太婆不管那么多,扑过来抱着没娘藤,“他们果然上神仙台去了,那不是你妈,你妈就在面前。”
没娘藤怕上圈套,推开老太婆问道:“你说是我妈,那我问你,我家大门朝东还是朝西?门前有窝啥大树?”
“我家大门朝南,门外是路,没大树子。”
“我大伯叫啥,他儿子啥名?”没娘藤问话的声音都变了。
老太婆抹一把泪,“你大伯叫方富田,他儿小名方二娃,学名方大海,长你三岁零七个月。”
没娘藤不敢相信眼前事实,迟疑好一阵才把老人扶到椅子上,又问道:“玉镯上缺口咋来的?我身上哪里有胎记?”
老人平静了些,紧紧攥着没娘藤不放,“大林,缺口是你五岁多时摔的,你肚脐下有个黑痣,右边夹肢窝里有块豌豆大的肉疙瘩。”
没娘藤完全信了,普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问道:“妈,我还记得你名字叫孙永蓉,你还活在人间?神仙台上的真不是你?”
孙永蓉拉起没娘藤,牵着儿子说道:“那年,我到山上新开的玉米地薅草,听见你爸搭的小茅屋头有声音,我以为是猬子,提起锄头进去,看见一对男女滚在草席上,我火了,农村最忌讳这个,举起锄头吓他们,那对野鸳鸯急忙穿好衣服跪在我面前,一问才晓得他们从外地来,一路东躲西藏提心吊胆逃到这里,我心软了,女的求我给他们指条生路,我就叫他们到神仙台上去,他们诳我说老家土地庙神台下有一大笔钱来不及带出来,送我当谢礼,妈贪图钱财,没告诉哪个就跑了,哪知道他们是在骗我。妈在路上染上风寒,倒在桥洞里,被拾破烂的光棍捡回去,我醒来知道成了她的人,和他一起捡破烂卖,凑路费回家,路费没凑够却发现怀上你妹妹,妈怕离开家久了,回去不好向你爸交代,就留下来,妈是坏女人,变牛变马都还不清你们俩爷子了,吊起几瓣心活了三十多年。”
“那这玉镯咋到神仙台了?”没娘藤听得做梦一样。
孙永蓉抹了摸脸上的泪花,“那女的用手表和他们身上全部钱给我换,说是这些到世外桃源用不上,我以为划算就答应了。林儿,妈问你,你爸是不是病得厉害?你钱不够?”
没娘藤只回答前面问题,“是胃癌,医生说要开刀看看还有没有救。”
孙永蓉不说话,擦干眼泪说:“我要病房去,他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没娘藤知道那个他不是指父亲,不想问是谁,也不挽留孙永蓉,将玉镯放回贴身衣兜,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最近发生的一切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需要好好消化。当务之急是凑钱救父亲,他考虑一阵后拨了张彩云电话,刚刚通又挂了。
没娘藤心情格外复杂,回到病房看见父亲目光呆滞望着天花板,他不敢看父亲,提起热水瓶打水去,路上看见孙永蓉在墙边站着,他赶紧转身回病房。方富贵见儿子很快回来,问道:“大林,水没开?”
“爸,我想起事了,回来拿手续。”没娘藤只好瞎编。
方富贵用干枯手指点点床头椅子,示意儿子坐下,“林儿,死生有命,爸的病自家晓得,不要为我再欠账了,我走了你悄悄背我到安静地方,棺材头空气不好,把我软埋在神仙台下爸就满足了,张彩云是好女人,你们能一块爸放心,只是委屈了人家。”
没娘藤拉着父亲的手,眼里泪光闪闪,“爸,医生说你的病能医好,等开完刀就康复了,你说过要帮我带梦希嘞。”
“儿啊,爸晓得你苦,可没能力帮你,昨晚梦见你妈,我一直想她是不是爬神仙台去了,我二天去那里找找看。”
“爸,神仙台没路嘞,说不定我妈去别处了,哪天突然回来也不一定。”
“我怕是等不到那天,其实爸心里一直没怪她,是我不好……”说到这里,方富贵动了动身子。
没娘藤赶紧帮父亲坐起来,粗糙大手隔着衣服在父亲背上轻轻揉了几下,问道:“爸,是不是背不舒服?我去打些热水来给你擦擦,我不在病房时,你一个人下地要小心点。”
他刚出病房看见孙永蓉还在那里等他,知道躲不过了,硬着头皮走过去,犹豫一下后低声说:“梦希家奶奶,我们外头去。”
不管孙永蓉答不答应,率先走了。
还是刚才那排椅上,没娘藤低头看手纹,等母亲说话。
“林儿,妈不是好女人,让你们俩爷子受罪了,我欠你爸的用命都还不了,妈有个赎罪请求,这一万元拿去医你爸。”
没娘藤不肯接钱,站起来准备离开,孙永蓉扑通一下跪在儿子面前,死死拉着没娘藤裤脚,“林儿,你不肯接钱,妈就跪死在这里,我去问了你爸病情,医生说如果开刀还有希望治好,你难道不想救活他?你爸走了,我马上去那头照顾他,难道你想父母双亡?林儿啊,妈死不要紧,那是辛辛苦苦养你长大的爹啊,你就硬得起心肠眼睁睁看你爸死?”
周围人些听见这边动静,都围过来,没娘藤赶紧扶起母亲,替她拍掉裤子上灰尘,咬了咬牙说:“妈,我们走。”
“你不接钱妈不会罢休,这又不是拿给你用,”孙永蓉趁没娘藤心神不定之际,把钱塞进儿子口袋,转身挤进人堆里。
张彩云和没娘藤结婚的消息很快传遍村里,各种版本流言四处传播,难听话不断添油加醋,她毛了,直接跑到扶贫办将事情的原委讲了。扶贫办负责人不敢造次,先把张彩云送走,把这特殊情况向上级汇报,又询问了法律部门和乡政府意见后,告知张彩云,他们这事特殊,研究决定后认可二人合户,没娘藤父亲也可享受建档立卡待遇,做手术还可以先不交押金,下来才结算。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一直亮着,没娘藤在椅子前坐立不安,张彩云隔一阵发短信问他情况,没娘藤一面回答她,眼睛不时盯着门上红灯。
孙永蓉来一会又离开,隔一阵子又来,给没娘藤买的午饭热了几回。
绿灯终于亮了,没娘藤扑到门口,眼巴巴等着,满头大汗的医生理解家属心情,摘下口罩对没娘藤疲惫一笑:“手术顺利,刚开始扩散,就看后期治疗和病人造化了。”
没娘藤拉着医生手就要跪下去,医生赶忙将他扶住,“小伙子,不能这样,救死扶伤是我们职责,你父亲病情要留院观察治疗,后面的路还长,还可能有变数。”
没娘藤眼里含着泪花,哽咽道:“感谢医生们了,感谢……”
一只手伸来拉着他,没娘藤感觉是母亲的手,不挣扎,任由母亲握着。
孙永蓉替没娘藤擦眼泪,儿子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令她心如刀割,压抑几十年的痛苦突然间爆发,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2018年5月于四川石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