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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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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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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没有壳的蜗牛

散文

一只没有壳的蜗牛

         刘炜

之一:自言自语

大年初二,外婆死了。我的父亲是赘婿,所以我一直习惯叫外婆奶奶。外婆死的那年我五岁,或者更小。母亲说外婆死了,别出去玩了。我说,哦!可小伙伴们等着打雪仗,我还是出去了。但心里老想着母亲的叮嘱,玩了一会就回家了。

见母亲哭外婆,哭得撕心裂肺。这是现在的词,那时我只是觉得好奇,母亲又没挨打,没挨骂,为什么会哭得这么惨。惨也是现在的词,那时我不觉得有什么比过年更重要的事。也不知道外婆死了,就真的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外婆了。

我是个傻孩子,懂事懂得太晚,更不知人间冷暖。

这些年在深圳,一想起故乡,就是这些自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的碎片,且挥之不去。

早晨七点多的元山旧村,就能从窗户看到墙上的斑驳阳光,便会出门溜达一圈。广场上阳光很好,篮球场上的阳光很好,公园,停车场,红花山,茅洲河的阳光都很好……这些阳光好的地方,我都不是一下子去的,怕别人说我贪婪。我可能今天去广场和蓝球场,忘掉一件往事。明天去公园,停车场和学校,再忘掉一件往事。至于红花山与茅洲河,我都是单独去的……它们可以让我忘记更多的往事。

外婆死了,就真的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外婆了。我不想总记起这些往事,这些往事已随我的年龄形成了巨大的阴影。

我必须每天都出门晒晒太阳,带点鸟鸣回家,回到出租屋,我会翻会书,拖下地,洗洗衣服,再坐下来,看看妻子的画。如果妻子还没睡醒,就把她叫醒,给她一个笑脸。总之,我身上的阳光足够把屋子晒暖,不让日子有半点霉味。

如果生活太过沉重,也可以弯下腰,就像一个拾麦穗的人,阳光与鸟鸣都可以自己找到。

十二月的田野,雾还未散尽,一群白狐突然出现,我追着它们,一直追到河边。一群鸟,从太阳下飞来,落在上村的桂圆树上。

那群鸟,落到桂圆树上就不见了,比麻雀还小,比蝉还小,比它们自己的鸟鸣声还小。就像我一钻进了人群,就找不着自己了。我也很小,这么多年了,人微言轻,已习惯自言自语。

大年初二,外婆死了。那年我五岁,或者更小,还没有觉出一个人的死,是比过年还要重大的事。

这一生多半的日子,我都不想说话,习惯自言自语。

之二:脱帽致敬

风来了,树在动,山似乎也在动。这是上午九点,我看见有许多只蜜蜂死在了窗台和走廊上,它们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饿。我看了看山坡上只有枯草,没有花。那些耐寒的小蓝花,今年山上也没有。天气晴好,阳光洒满了窗台,有几只蜜蜂开始蠕动,很显然,它们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还在挣扎,我嗅到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

我不知道怎救它们,是让它们留在走廊上,还是把它们送到窗外的山上去。我犹豫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希望它们生。山上野花就要开了,南方的草木花期会来得早些,只要这些蜜蜂能再坚持几天,也许就能熬过这个早春的日子,见到满山的野花。

面对生死,一只小小的蜜蜂与一个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会变得不淡定,却又祈求神能让自己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一只蜜蜂,还是一个人,要离开时,都会有许多牵挂,遗憾与不甘。

我害怕死亡,所有的生命对于生命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没有例外。这些蜜蜂会牵挂什么呢?无意间想起《庄子.秋水》里的两句对话。

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愿意理解为,我非鱼,可不知鱼之乐,也可知鱼之乐。

这么多年客居深圳,我觉得生活得还好。好,是因为我在物质上对生活的要求不高,而精神上的种种需求与期待,是没有固定标准的。

在租住的出租屋里,这么多年我最大的缺失就是阳光。不管什么季节,阳光对于城中村的居民都是奢侈的事。也许,正因为它是奢侈的,才更让我们在意,牵挂和渴望。

客居这个词,是最近从别人的简介里学来的,总觉得比使别的词,更有面子。不管是深圳视我为客,还是我自以为自己是客,都要比漂泊要好,有一种稳定感。毕竟漂泊与来了就是深圳人,还是要有个过程的。而反客为主却只是一个念头。

客居他乡,我心里始终有一条河,离眼前的山很远。流淌在苏北平原,一排平房的门前。像纵横交错的血脉,缠绕着村庄,麦田,桃圆,油菜花盛开的日子。河边的树上喜鹊每天都在歌唱,麻雀也会啁啾,就像这片土地每天都有喜悦,也有悲伤。每年立夏,白鹭都会聚集在河边,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便会俯冲下来,驱赶这些不速之客。客居深圳,客字里也许也有不速之客的意思。至于,会不会被赶,那是命。我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物,它们那么安静,好像从来不想走出来,与这个庸常的世界见面。只有像这群蜜蜂面临生死抉择时,才会突然出现,并且还是集体出现,让我们猝不及防。

有时候,我就站在河边,看匆匆的流水,看两岸熟悉的景物,向它脱帽致敬。这田野的小河,也许并不知道大海的蓝,雨季河水会暴涨,旱季又会干涸。它们已习惯了平淡与从容。不管世态如何,它们都会不急不躁,守着这份生命中难得的平淡与从容。

我从不敢把流水比成时光,也从不敢对它说,逝者如斯夫这个词。我向它脱帽致敬。我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我脱下的帽子又代表什么?如若要在乡愁与云朵之间,必须选择一顶,我选择云朵。

在城中村,阳光是奢侈的。所以,每次出去,我都会从单位的走廊,公园,广场上带回一些上好的阳光到城中村。这个世界上,我遇见的阳光都是免费的。

风停了,阳光很温暖。我用一只小纸盒把走廊和窗台上的蜜蜂运到了后山的草地上,我希望它们都能活到野花盛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遥远,就在生命的牵挂,遗憾与期待中,触手可及。

脱帽致敬,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仪式,是肉体对灵魂的敬畏。

之三:白鹭的秘密

早上在沙湾河,发现了白鹭的秘密,它飞起来,也不全是白的,也有部分是灰褐色的,虽然,这部分很少,可以忽略不计。

 沙湾的水,很浅。大多来自这个城市的再生水。再生水是城市污水的再净化利用,是城市的第二水源。我不知道再生水可不可以饮用,但河中活蹦乱跳的鱼告诉我们,这些水至少是没有毒的,

沙湾河上有许多钓鱼的人,也有许多放生的人,他们似乎在维持着某种平衡,他们并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他们大多素不相识。

我看见你钓鱼,你看见我放生,看似互不搭界,却各有因果。

信仰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敬畏。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看起来是白的,其实也不是纯白的。譬如月光,霜雪,还有白云,它们的白,也有杂质。越是白的东西,有一点杂质,就会很明显。

这个世上有圣人吗?我以为没有。所谓的圣人在我看来也就是比常人俗人少了一些欲望而已。但人只要还有欲望,始终还是算不得圣人的,最多能算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

欲望这东西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能真的将它完全剔除干净,不管是好的欲望,或者坏的欲望,都不能完全剔除干净。钓鱼的人是有欲望的,放生的人也是有欲望的。

我说,发现了白鹭的秘密,其实,也不全是说白鹭。更多地是在说自己,说人,这世上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很多,可真正干干净净的人并不多,有洁癖的人就更少。

反正我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也没有与有洁癖的人相处过。我是一个有欲望的人,没有欲望,就像没有希望一样,是活不下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白鹭的白,也喜欢它的一部分灰竭色。我喜欢正能量,也不反对有时灰褐色地抱怨几句。

如果一定要说这个世上有纯白的东西,没有一点杂质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善良。因为凡是掺了杂质的善良,都是不干净的,算不得真正的善良。

之四:一只没有壳的蜗牛

在深圳没有房子,就如同一只没有壳的蜗牛,随时随地都会受到伤害。同事闲聊,谈到在福田买了房子,或者在南山买了房子……我便会默默地离开,我没有资格加入他们的话题;同学聚会,谁有几套房子,谁谁有几套房子,然后,单刀直入地问我,在深圳买房了吗?买了几套?我尬笑着说,还没有,有时还补充一句,深圳的房价太贵,买不起,试图自己安慰一下自己;酒桌上也经常有人谈起房子,房价,并且劝我买一套村委房。我笑而不答,心里却明白,村委房我也买不起。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很受伤。好像全深圳就我一个人买不起房似的。

他们怎么就这么有钱的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比有头脑,会赚钱。我傻乎乎地只知道写诗,不知道赚钱,租个农民房,有吃有喝,再写两首破诗便觉很幸福。

深圳也不就我一个人没有房子。在元山旧村有一大把像我一样租住在农民房里的人,他们很快乐,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而感到悲哀。

想一想在深圳住过的地方,民治横岭村,大浪下早新村,公明元山旧村……都是农民房,租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在深圳都与我一样,是没有壳的蜗牛,没有壳的蜗牛与没有壳的蜗牛呆在一起,时间一久,就忘了自己没有壳的身分,甚至会产生一种蜗牛本来就没有壳的错觉。

农民房是一条让我的自尊不至于太过失衡的地平线。我为什么没有买房呢?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思考过。我十八岁参加工作,住惯了单位的宿舍,方便简单,还不花钱,一直到三十多岁离开单位,心里从未有过要买房的想法,而当我开始有买房的想法时,房价己高不可攀了。

我一直抱怨是单位不要钱的宿舍害了我,至今还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这不是矫情,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至少对于我,这个借口是成立的。

在深圳,这辈子我是买不起房了。想清了这个现实,我的心反而变得坦然了。喜马拉雅山,不是每个人都能爬上山顶的。

我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受的伤害多了,反而好像有了壳。就像老茧,血肉磨出来的城堡,它的硬度并不逊色于蜗牛的壳。

某日闲聊,我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写诗。远人说,杜甫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是不能与杜甫比的,不光是诗,还有胸襟,都不能比。他也曾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心里却老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事。

我想的更多的却是自己的壳。如果不写诗,如果去努力挣钱,也许,我也早就是个有壳的蜗牛了。

但凡事一如果就不是真的了。

《一只没有壳的蜗牛》其实是一首诗——不知发生了什么,飞快地冲出了家门,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身轻如燕,整个城市都在转移,每一栋楼下,都有一群弓着背艰难前行的人,甚至,还有人被自己的壳压跨了,直呼救命……哈哈哈,我大声地放肆地开怀地笑,一下把自己给笑醒了。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我羞愧,自以为善良的人,梦中竟也有如此的坏心思。

其实这首诗也算不得什么坏心思,更多的是一种自嘲,至少,我是愿意这样理解的,因为只有这样的理解才更能贴近我写这首诗的本意。

之五:桂圆树

桂圆树开花的时候,我正在树下写一首诗,一只麻雀飞来,打断了我的思路,这首诗的结尾,一句好诗被搞没了,至今也没想起。那是三月,在南方天已很热,太阳已很晒人,我在桂圆树下息了一会,发现桂圆树下的风都是香的,甜的。还有那鸟鸣很好听,很鲜嫩,很脆,有一阵子我甚至想,捉一声鸟鸣作诗的结尾,但始终没有捉到。

四月,桂圆树没有落花。

五月,桂圆树结果了。那些淡黄色的花,似乎一夜之间换成了青幽幽的果,满树满枝都是。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你只见到了结果,却没经历过程。这很正常,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经历,我们在等自己的结果。

这些桂圆很小,嫩绿嫩绿,做了亚光处理,像刚从地下挖出的翡翠,蒙着一些尘土,或者水气,像是保护自己的一层果粉。我试图用指尖擦拭一下,让它发亮发光。我还撩起衣角,想一个不漏地把这些玉饰擦拭一遍,但树太高,我根本就够不着这些果实。

不过,没关系的。

要不了多久,雨水便会洗去它们一路的风尘,阳光就会把它们镀亮。就像弘法寺那些等待开光的物件,它们正在屏息等待着一个庄严的时刻……

桂圆树的果子很小,还没长大,长大了也不大,顶多乒乓球的四分之一大。相当于这个春天,散落在树间的鸟鸣,美好且易碎,或者,我们项间戴的玉饰,必须全力保护。

它们也会全力保护我们。

在元山旧村我已住了两年多了,那棵树就在一排古建筑的旁边。它与这些古建筑同龄,或者略小。它绿色的树叶,就像古建筑遮挡风雨的砖瓦,似乎从未疲倦过。它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葱绿在我的视野里。

桂圆树是南方的树种,在北方我从未见过。是没有人种,还是根本就种不活,我也没去深究过。

在北方,见到的桂圆一般都是干果。米黄色的壳,褐色的果肉,褐色的核。果肉甜而不腻,很有嚼劲。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孕妇,产妇才能吃上。自然,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妻子临产的时候,我买过一斤桂圆的干果。妻子舍不得吃,便把果肉剥下存在一只小碗里,怕坏,隔三差五地还蒸煮它一下。

儿子满月了,回宿舍,想起那一碗桂圆肉,从木头打的碗厨里取出一看,都长了白毛了。妻子舍不得扔,洗洗又蒸煮了一遍,想吃。被我抢过来强行给扔了。

现在,儿子都三十多岁了,有时我们还会谈起那一小碗桂圆肉,妻子没吃上的桂圆肉,就像讲故事。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懊悔。

新鲜的桂圆,与桂圆的干果是两码事,一二年,我们来了深圳才知道。

新鲜的桂圆与干果的果肉截然不同,新鲜的桂圆果肉是乳白色的,脆而透明,甜而多汁。最大优点,就是怎么吃也不会像干果那样会上火。

初来深圳时,我分不清桂圆树与荔枝树,总觉得它们的长相也差不多,开的花也差不多,像是双胞胎。

大双子,小双子,是我双胞胎的小舅子。我与妻子结婚多年,才找到了他们各自的特点将他们分清。而一旦分清了,就再也不会搞错了。就像弄清了麦子会拔节,而韭菜不会拔节这件事,就再也不会麦子韭菜不分了。麦子与韭菜不分是知青的笑话,桂圆树与荔枝树不分是我,一个北方人的笑话。对于整个人生来说,或许可以忽略不记。

桂圆的果子打小就是光滑的,而荔枝的果子打小就是有麻麻点点的。我突然想起那首写桂圆树的诗来,那是三月,桂圆花正盛开——在夜晚那些细碎的花,更像是一朵,初夏抱成一团的蝌蚪,憋着气,想喊一嗓子,石破天惊。在夜晚它们朦胧的白被收敛,像碎银攒成了银元,月亮。父亲在世时,总说挣钱不易,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可我总是摸不出刀背,与刀刃。站在桂圆树下,听见年轮里还有动静,像一条隧道,正驶过轰隆隆的列车。或者,抽水机那般粗壮的管道,果实们正使着劲把花挤开。春天就要结束了,该留下的花,不该留下的花,会在一场雨中告别,也可以在阳光下告别。只有风知道它们落下时的忧伤,只有大地知道它们落下时的绝望。人类的历史,大抵如此,皇帝与他的女人们,也大致如此……

这首诗,没有结尾,又好像已有了结尾,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写桂圆树,写桂圆花,它最好的结尾,不就是桂圆青幽幽的果实吗?桂圆树上被温暖的阳光开过光的翡翠吗?

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神都帮我们留着呢!我们没有必要焦虑,失望,抱怨,而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就像桂圆树一边开花,一边等着结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与桂圆树告别,遇见小区的保安握着测温枪,像被阳光晒蔫的某种植物。几栋写着拆字的楼房,被塑料围栏和铁丝网围得严实。废墟的尘埃里有一只小猫撒着欢,扬起了更多的尘埃,回望一棵高大的桂圆树,在上午九点钟的光景,它的树荫,它的影子。

这让我一时疑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也要像那棵桂圆树一样,尽量地丢尽内心的阴暗,成为阳光下明媚的事物。让所有途经桂圆树下的人,心里都会觉得温暖,对明天有更多的企图与期待。

在深圳吃桂圆,吃新鲜的桂圆,已成了一种习惯,它甜而不腻,吃多少也不会上火。

之久:春天的落叶

我一直在想,是写春天的落叶呢?还是写深圳的落叶呢?无论我怎么写,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春天的树落树叶,在深圳是件很平常的事,就好像秋冬季树木不落树叶,在深圳也是件平常的事一样。

三月,去茅洲河边溜了一圈。发现河边的树上正在掉树叶,这让我有点想不通,这些树叶熬过了秋天,熬过了冬天,为什么春天好日子来了,却放弃了呢?

我的心里隐约有了一种儿欲养而亲不在的怆然。虽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好像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春天一袋袋的落叶,是南方的树木换下的旧衣服,半绿半黄,半新不旧,清洁工会把它们运往何处。运去沙漠,给千年不死的胡杨吗?不会的!胡杨树不需要。它在沙漠上已习惯裸着它的肌肉,不畏沙尘,死一般地活着,就像我们睡觉,做梦。只有没有梦了,才算真的死了。

昨夜一夜大雨,茅洲河的水又大了一些,鱼扑腾了一下,以水花的声音,告诉我们快乐,简单明了。如果这场雨下在沙漠,沙子会不会跳舞,胡杨会不会换上箱底自己的新衣呢?鸟儿会不会也像在茅洲河边的树上,一声接一声地欢叫,像洋紫荆花一样,满树都是春天呢?

春天一袋袋的落叶,是南方的树木换下的旧衣服。它们将被泥土重新加工,就像人生于尘土,亦归于尘土。来生还很遥远,目不能及。但只要你坚信,一切就都会有。

许多春天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年轻的我。春天也老了,节日的红灯笼被风雨吹旧了颜色。回忆春天就像打开一本相册,一个孩子飞奔而来,与老者重叠。人,就像是一棵树,丢下的落叶,只是虚构的日子。而我们是树中的年轮一个也未曾丢下,向着天空,与太阳,也向着无边的黑夜。不像河水的涟漪,那么轻浮,也不像大海的波涛那般张狂。面对人间,内心,一颗落定的尘埃,格外平静。

生死只是一种交替,就像树上的落叶与新叶。我们永不会寂寞,因为我们的旁边还有更多的我们。

之七:鼾声如雷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摸了摸自己,又摸了摸墙壁,心跳的分贝,低于噪音。

手机坏了,一路走一路找着修手机的店,不是关门没营业,就是要价太贵。不就是不小心锁了手机,打不开,解个锁吗,有这么难吗?

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木棉树下,有一朵落花,花苞还没绽开,似乎还有悲伤与欢乐没有说出。

昨夜,并没有风雨呵,花落为何?

黑夜生怕芸芸众生窥透这个世界,宁可万物沉睡,闭眼,做死亡的姐妹。但黑夜还是被黎明替代了,这是事实,没人能改变。至于造物主能不能改变,我不知道。

我发誓这个世界上,还是喜欢温暖事物的人多,喜欢阳光,喜欢向日葵的人多,喜欢欢笑,喜欢春天的人多,喜欢蓝天白云的人多。

就像一粒种子被埋在泥土里,不会永远沉默,也不会欲言又止,它总会生根发芽,开口说话的,哪怕它说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候,你好呵!

在水贝公园,鸡蛋花又开了,有乳白色的,淡黄色的,玖红色的,都很美。

黄昏时,我看到的两架飞机飞过水贝公园。银光闪闪的,似乎高过了春天的月影。我用手机拍下了它,将它无限放大。它会飞过陆续开完的油菜花,飞过各自抽穗的麦苗。

燕子们将完成它们熟悉的迁徙,河流将记下新的流水。

我的手机解锁了,花了五十元,比想象的要便宜得多。修手机的小夫妻俩鼓捣了半天,才弄完。从他们的面象看,是善良的。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失眠,就像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鼾声如雷。

一个人累了,比谁都安静,没有闪电,也没有雨。

只有鼾声如雷。

之八:一场雪就悬在头顶

我从小就喜欢雪,不只是因为它的白,更是因为它的装饰性,不管是什么不堪的事物,只要雪落得够大,够厚,它们便会被遮盖了,成为雪的一部分,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就好像这个世界是一件旧家具,雪给它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漆,就像新的一样了。落雪的过程,就是对这个世界翻新的过程。记得有诗人把雪比成遮盖霜,我觉得挺贴切。一白遮百丑,这是小时候外婆的口头禅。但是村庄并不丑,至少在我们眼里是美好的,农舍,河流,麦田,树木,草垛,灰堆,竹林,飞鸟,狗,山羊……外婆说,白衣服是挑人穿的,有些人穿得好看,有些人穿得不好看。村庄就是那个穿什么都好看的人。在冬天,它就该有一场大雪。

一场雪悬在头顶,一定是有预兆的。

黄昏时天雾蒙蒙的,麦地也雾蒙蒙的。风也好像含着水气,把炊烟压得很低,低到房顶,低到竹园,低到草垛,低到灰堆,和吃草的山羊。低到麦地,一群鸽子散了会步,就飞向了防风林背后的农场,狗飞跑着,一会儿就消失了。女知青们在村里走动窜西,忙着用粮票和钞票与农民换花生和葵花籽,她们要回上海过年了,能见着爸妈了。大雪之前的低气压对她们没有丝毫影响,她们的笑声很脆很响,像摇着铃儿似的。池塘边的树上,飞鸟归林,好像也不像往日那样吵个不休了。蹲着门坎上抽烟的父亲,不时地会咳嗽几声,好像被母亲灶膛里的烟呛着了。

“能不能弄些干草烧”父亲转过头,朝着灶口的母亲说。

“今晚会有一场大雪”,母亲转移话题的本事天下第一。

作为一个孩子,我自然希望雪现在就能下起来。但母亲说,雪怕丑,白天下不大。雪下不大,就很容易化了,不见了。只有下大才好,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所以,下晚点,就下晚点吧。只是雪也等得没耐心,天还没黑透,就下了起来。开始还一大朵一大朵地慢悠悠地飘着,我伸出手,让雪一朵一朵地落在手心里……

母亲叫吃饭时,雪已经大了起来,整个村庄除了雪,再也看不见别的了。院子里一会儿就落了厚厚的一层,我拉开院里的路灯,灯光下那飞舞的雪花多美呵,像一群白天鹅正跳着芭蕾舞……

晚上睡不着,看着窗玻璃上的雪光,好像比月光还亮。我半夜出去撒尿,门一开就大叫一声,雪好大呵,整个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我睁着眼睛在被窝里计算着还有几天过年,穿新衣,穿新鞋,拿压岁钱去镇上买鞭炮……

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但雪已停了。我穿好衣服往小山家跑,雪地上只有我的脚印,还有狗与小鸟的脚印,它们起得比我还早,也是被雪闹的吗?小山是个好学生,寒假作业放假没几天就做完了。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与他一起玩,太过安静,玩起来不够疯,玩不透,玩不过瘾。但他离我家最近,只隔着一条小河,枯水的时侯,可以从河床上直接过去。

小山的父母比较开朗,他的父亲在内蒙当过汽车兵,母亲也去内蒙随军多年。总觉得他们的胸怀有着大草原的宽广,见识也多。他们喜欢看孩子们在院子里晒太阳挤暖,与竹园里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还喜欢看我们摔跤,我与小山一般大,摔跤摔到胶着时,他们便会笑着说,今格就这样了,明天再摔。他们从不给我们定胜负。

堆雪人,不用铲子。一群孩子手忙脚乱,不一会便堆出了一个雪人,有时也会堆两个。堆两个雪人时,必定会有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女的用茅草做成长头发,眼睛都是楝树果做的,剥去果肉,只用褐色的核,觉得不够大,便会用两颗核做一个眼睛,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胡萝卜做的鼻子,有冻红的效果,嘴就挖出一片树叶般大小的口子,找一片红纸一按就更生动了。男的还得用一截树枝做一个撒尿的小鸡鸡……众人一阵哗然,雪人就算完工了。

孩子们的兴趣不会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很久。他们先是用雪团扔树上的鸟,觉得不过隐,便你扔我一下,我扔你一下打起了雪仗。那时候,麦子还黄巴巴的,没有长起来,我们在雪地里嬉戏,我们踩踏着雪下的麦苗,麦苗在雪被下喊,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麦苗也是孩子,也淘气,它们也想和我们一起打雪仗吧。一顿乱扔,天就黑了,孩子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有麦苗还留在雪地里,但愿今夜,所有的孩子都有个好梦……

母亲看着我脏兮兮地回家,大声嚷嚷,疯够了吧,可不要尿床,被子新晒的。我说不会,我都长大了。老家有个说法,孩子玩疯了容易尿床。尿就尿吧,谁小时候还没有尿过床。只要快乐,就够了。

关了灯,窗外一片白光,比房间还亮。不知道为什么,想去竹园抓鸟。晚上竹园里的鸟好笨,用手电照着它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睡着了,在做梦。它会梦见一群抓鸟的孩子吗?我们从没真的抓到过鸟,鸟比我们警觉,当我们真要抓到它时,它扑棱一下,就飞走了。我们鸟没抓着,反而被鸟吓了一跳。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去想人生的漫长与匆忙。也没有去想它可能有的转折。

父亲踏着雪出去喝酒,又踏着雪回家,对母亲的唠叨置之不理,呼呼大睡。作为男人,我特别欣赏。

父亲也当过兵。后来在人武部工作,摸了大半辈子的枪。他的身体强壮,天不怕地不怕的,从没见他生过病。可有一天,父亲病了,就像一座大山倒了,再也没能起来。

父亲走的那个夏天,农场的稻花正在飘香,蚊虫很多,咬得人彻夜难眠。

一场雪悬在头顶,是美好的,它的企图是美好的。

喝酒是件很爽的事。南方没有雪,但酒还是要喝的,并不为解愁,也并不为麻醉,只为快乐。酒过三巡,我们谈了房价,国家,土地,银行,与开发商;谈了金钱,女人,爱情,与婚烟;谈了找一个好老婆,与坏老婆,至少会影响三代人。当然,也谈了诗与远方,各种鸡毛蒜皮……我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人没了欲望,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朋友说,一定会变得更坏。而我一直以为会变得更好。我不知道是他想错了,还是我想错了。不过这都不是问题,酒话而已,要不了多久,就会随身上的酒气,一起散去。

我喜欢喝酒,但怕醉。记得有一次喝多了去医院打点滴,一边吐一边喊妈妈。旁边有人说,怪不得不能上医院,没病也被吓出病来了。

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当然,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发誓不喝酒了,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喝酒至少在喝的时侯是快乐的。

这一生有两件事,是可以让我快乐的,一件是喝酒,一件是写诗。排名不分先后,顺其自然。一场雪悬在头顶,其实是《今夜,我不关心天上的星星》中的一句。夜很静,时间磨着夜色,就像磨着一麻袋粮食。世界,一只藤制的笆斗,即将装满白色的黎明。今夜,我不关心天上的星星,黑暗中返青的麦苗,以及奔向大海的河流。我只关心一盏灯与一本书,这个寒冷的冬夜,呼出的每一口热气,感觉一场雪就悬在头顶。说落就会落,天亮了,我们出来了。有些人却留下了,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改变,有些事情无力改变。我不关心春天的繁花,江山社稷这些大事,我只关心窗台上的一盆米葱,以及柴米油盐这些小事。

至于一缕白发,和一场雪,我可以关心,也可以装着漠不关心。我愿意结束漂泊,终老于故乡。

对于能给我快乐的事,我的赌咒发誓,略等于零。我会继续喝酒,也会继续写诗。或者,我会继续写诗,继续喝酒。我说过排名不分先后,也分不出先后,就像父母,或者兄妹。

除夕之夜,我回到我的村庄。那风是故乡的,那冷是故乡的,那鞭炮声是故乡的。推开家门,心胸突然就宽敞了,不再有出租屋的逼仄与窒息。母亲和妹妹,早就为我们把家收拾好了,贴了对联与福字,并带来了蔬菜,包子,香肠,腊肉,年糕,几条鲫鱼在水池里活蹦乱跳。家,多好呵,过年,多好呵,一切都是熟悉的,又好像是陌生的。东面,是湿地公园,西边,是施耐庵公园,还有远一点的荷兰花海,大丰港,麋鹿保护区……大片的麦子与油菜,一下子好像又都成了我的了,我们家的了。

我看着墙上朋友送的画,妻子绣的十字绣,书柜里一大摞的旧诗稿,有打印的,有手写的,很是舒心。难道这就是我曾经厌倦的家吗?这就是我曾经厌倦的生活吗?此刻,我真想拥抱它一下,亲它一下,跟它说声抱歉。它的风是我的,它的冷是我的,它的鞭炮声是我的。故乡呵,我突然觉得要对它好点,再好点。它就像我的妻子,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也从不曾怪过我。总是让着我,爱着我。

天,还是有点冷。我没用电热毯,空调,取暖气。是因为,床上的被子已被母亲与妹妹晒过许多次,全是家里的阳光的味道,家的味道。我喜欢故乡的冷,也喜欢故乡的温暖,就像喜欢火锅与蘸酱,故乡呵,我已好久没赞美过这个世界,今天,要赞美你。当明天太阳出来,喜鹊在房顶上欢唱,你永远是这世上最美的村庄,我叶落归根的村庄。

除夕之夜,麦地里的雪早已不见了踪影,炊烟飘着飘着就散了,童年,肯定是找不齐了。只找到了儿时抄字本上的铅笔字,缺横少撇的,不知所云。喜鹊,在麦地里跳着踢踏舞,鸽子还是不怕人,三五成群地在麦地里闲逛着。母亲,从黄昏的地里抱回一堆青菜,妹妹在柿子树下挖了一捧青蒜,妹夫在灶上蒸着年糕……柿子树上的灯笼已被灰喜鹊取走,说好明年还回来。

老宅河边的一棵枣树,被时间蛀空倒下了。春天,它的根部又会爆出许多嫩绿的枣树苗,几年一过,枣树苗就又长成了枣树。只是那棵倒下的老树,早已被当作柴禾,烧成了灰烬。

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老树,譬如我的祖父,父亲,还有将来的我。整理旧书时,在一本老式的养老保险本上,发现了二十多年前的照片,发黄的青春,被盖了钢戳,我翻拍下来,却去不掉时光的印章,就像赵传在《一颗滚石》里唱的,“记不得我怎样踏出了老家,与现实这小子,打一架”,“翻山越岭后往回看,二十五年哪”。我现在能触摸到的自己,就是一张旧照片,一个陌生的我。

一场大雪落过之后,转眼就到了春天。季节就像是魔术师,春天变出了各种花朵,夏天变出了雨水与彩虹,秋天变出了果实与落叶,冬天变出了一场大雪。我比它们厉害,不但能让自己变老,还能把自己变没了。年轻时喜欢贴着墙练倒立,东写写,西写写,还没写完到此一游,头就秃了。这世上满大街的人,匆匆忙忙。他们与我一样,不再练习倒立和写字,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好在每天睡醒,世界还在,家里的坛坛罐罐都还在,只有闹钟里的时间,比昨天少了一天。

今年我见过风雨,也沐过阳光。有过一次彩虹,喝酒大醉过三次,写诗获过三个小奖。工作上,没受过表扬,也没挨过批评。与母亲视频聊天五、六次,也就是东一句,西一句,尽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老屋拆迁呵,儿子找没找女朋友呵,就像货船卸货,卸完为止。只是乡愁的吨位超载已成惯例。只要看好吃水线,保证船不沉就行。

一场雪就悬在头顶,它就是我落雪的村庄,有我的父母与妹妹。

还有我结婚时的三间瓦房。

之九:雨中的明和塔

明和塔,在红花山上,晴天看比红花山高,雨天看还是比红花山高。我也许有点傻,从小就这样,爱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但又确是实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是出家人,说的是这辈子,可上辈子就保一定了。我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倒好像是一种美德了。

这场雨下得急,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的。一下雨就下得这么大,躲都躲不开。我在雨棚下躲雨,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在南方的初夏,被雨淋一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好像还有一点神清气爽。

雨中的棕榈树,在风中得意的样子,很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孩子,有什么值得这么得意忘形的事呢。是考试考了满分,或者是想到放暑假的事了。考满分对于我是件很新鲜的事,所以,据我的经验,还是放暑假比较值得期待。

尤其是一场大雨过后,河水暴涨,我们脱光了衣服,站到石拱桥上,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有时还学着跳水运动员的样子,举起双臂,头朝下脚向上地跳,一不小心,肚皮便会平落在水面,肚皮被打得通红,却谁也不好意思说疼。

下雨,我们便会在桥洞里躲雨,写作业。直到天黑了,满河的萤火虫都亮了起来,我们才会在母亲的叫喊声里回家。

南方的椰树有点高大,站在风雨中,给人一种临危不惧的感觉。它的大长腿,裤子已撩到了腰上,只有一顶斗笠在风中摇晃,像一个个南方的渔民,出海归来,这场雨正好可以洗一下他们身上的海腥味和疲乏。

明和塔建于2009年,是公明的标志性建筑。明和塔的塔身主体为钢混结构,外观为仿宋砖木结构,塔梯在塔壁内环旋折上,整个明和塔的外观以朱红色为主。

明和塔塔体八面,高九层。每层塔檐的梁头上都悬有一只铜钟,铜钟上的“明和”二字,与檐脊上蹲伏的陶制神兽,都寄有祛灾托福、光明和平的寓意。

雨终于停了。

上山的石阶被雨淋过,由灰白色变成了深褐色。红色的凤凰花落在石阶上,就像是一只只蝴蝶的标本。如果这一千零五个台阶是一本介绍明和塔的书,那么这些凋零的凤凰花便是这本书的书签。在大自然里,凋零无疑是一种新生。

我不止一次走过这一千零五个石阶,也不止一次数过这一千零五个石阶,但一次也没数清过,不是多数了,就是少数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明和塔好像并没有被雨淋过,塔身的镏金与朱红还是那么清晰平和。塔顶的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木鱼声与诵经声还是与我上次听到的一样,好像从来就没有停过。

我伫立塔下,朝着明和塔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这是我的信仰,我的佛就在明和塔,也在我的心中。

明和塔据说是公明的中心,也是公明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公明的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一草一木都尽收眼底;已开通的地铁六号线,和正在建设中的地铁十三号线也尽收眼底;我租住的元山旧村,我艰辛而又美好的生活也尽收眼底。

明和塔在红花山上,比红花山高,比我们的生活高。像天空一样,需要仰望。在明和塔上,只要我伸出手,似乎就能够着星星和明天。但我没有,我对未来其实没有太多的奢求,即便有,我也希望是水到渠成的那种,唯有水到渠成才会让我的心更踏实。

塔下跳舞与晨练的人都已散去。我看了下时间,快十点了。即便不下雨,这时候晨练的人也会散了,下山买菜烧饭了。

卖棉花糖的小夫妻俩还在,刚下过雨,生意不怎么好。他们主要是靠星期日,节假日挣孩子们的钱。人多时,想来一个棉花糖尝尝,硬是要排队的。而我这个人最怕排队,最怕等。所以,几次想回忆下童年,都未能如愿。今天,棉花糖摊前没有一个顾客,我买了一个棉花糖,一边吃一边下山。

艺术棉花糖,只是给棉花糖来了一个卡通的形象而已,与童年吃过的大朵大朵白色的棉花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感觉还是童年的棉花糖更甜一点。

下山的石阶,明显平坦了许多,没有上山时的石阶陡,不需要扶手。半山腰上有一凉亭,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打扫。我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才上山时,脚好像崴了一下,但好像并不疼,我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就没有崴了脚,只是一种臆想而已。

下山的路旁尽是树木,树下有许多蚂蚁,有的在上山,有的在下山。好像字典里进进出出的文字,它们是要写红花山,还是明和塔。红花山与明和塔是一本书,可以一起写。

说到蚂蚁,我不由得想起最近新闻上看到的红火蚁。

红火蚁亦称无敌的”蚂蚁,据了解,红火蚁是全国农业、林业和进境植物检疫性有害生物。红火蚁区别于普通蚂蚁的主要生物学特性是具有攻击性。如有人发现疑似红火蚁蚁巢后,在巢边上用力跺几脚,几秒钟后就会有成百上千只蚁涌出并四处爬动。

被红火蚁咬了,据说最严重可致休克。所以,我对红火蚁还是有点胆怯的,甚怕树上掉下一个来。可一路上并没有遇见一只红火蚁,这是我的幸运,也是红花山与明和塔的幸运。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可以分好人坏人,蚂蚁当然也能分好蚂蚁,坏蚂蚁。红火蚁,就是蚂蚁中的坏人,我们惹不起,还怕躲不起。这样想来,下山的脚步便更轻快了。

回望明和塔,它就在红花山上,比红花山高,还是要抬头仰望。明和塔代表的高度,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高度,还有精神层面上的高度,与灵魂,与信仰等高。

雨停了,好日子,一只摔到地上的玻璃杯,并没有碎。麻雀摇晃着竹林,初夏的竹笋,已脱下竹衣。从婴儿到少年,只是瞬间,学会了说话,写字和张开双臂……

雨停了,好日子被阳光照得有点反光,有点耀眼。一个崴了腿的人,脚一点也不疼,是不是就因为在明和塔下,得到了神的庇护。雨停了,就好像从没下过。一个崴了脚的人,脚一点也不疼。明和塔,还在红花山上,我仍在仰望,每时每刻都在仰望。

晴天的明和塔,在红花山上,也在我的心上。雨中的明和塔在红花山上,也在我的心上。

连接它们的,是未来的一道七色的彩虹。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我们都可以踏着彩虹上山,登一千零五个台阶,去仰望明和塔,朝拜明和塔。

我们对明天的憧憬与明和塔,在一条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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