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岭的一场秋雨,悬在穹顶(组诗)
刘炜
我们以后再谈
粮食灵魂出窍
只有把水抽干,快乐的沉船
才会呈现孤独的湖底
打谷场,石碌碾压了一遍
又一遍
秋天,抱着推石碌人的
疾步如飞,就像酒抱着坛子
越来越轻,人也会越来越轻
在水里,在火里
语言只是泡沫
不是水底经过的鱼群
我们什么都可丢失
但得留下善良,抵挡罪恶
就像今夜杯中复活的粮食
和一群麻雀
至于,更多灵魂的事
我们以后再谈
不谈也行
大雁,将在八月经过苏北
八月,与七月
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不过七月离六月近点
八月离九月近点
城里的时光,就像水果店的水果
年年就那几个品种
早已经与季节脱钩
我喜欢八月
喜欢一切与八月相关的事物
棉花、稻谷、麻雀
村庄为月亮备好了安静的河流
和更加安静的谷场
大雁,将在八月经过苏北平原
系上母亲眺望的目光
向我靠近,可飞着飞着就停下了
说明母亲从没把我想得那么远
就像我每次回家
她都要出门迎一下
我突然顿悟,一个人离家再远
也就是家人迎出来的那几步
在乡下七月与八月的区别
我一眼就能看出
而在城里都是掐着手指
算出来的
我的心里有许多道路
雨停了
民治横岭五区
物流园的铁皮棚上
还在闪着泪光
花池里的芋头叶
摇着藏不住的憔悴
草叶下,蟋蟀
自己搂着自己歌唱
这些年
我的心里有许多道路
最后,都只是为了
把自己走丢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
最近老是喝酒抽烟
半夜起床写诗
写着写着,脑袋里就莫明地蹦出一句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
把我吓了一跳
就像一个人在水田边走
一只青蛙扑嗵一声
从右边的水田,跳到了左边的水田
还沷了一脚的凉水
散步
我们吃完饭
一起散步
绿化树还是绿的
路边的车顶上
枯叶,已很蝴蝶
我的脾气总是太急
这辈子,你受了不少委屈
如果我先走一步
去探下路
你不要跟得太紧
也不要太慢
我们注定同向而行
隔一个季节
你别喊我
我也不回头
如果有缘
我们吃完饭
还,一起散步
今夜,如果出月亮
今夜,如果出月亮
一定是侧在半空的大瓷碗
挑衅着:哥们的酒已干
兄弟,你看着办
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东西
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既然取不出
还不如来碗酒
让它沉下去,一直沉到丹田
借着酒劲,高歌一曲
亲爱的,过了中秋
就快又是一年
今夜,如果出月亮
我们就是第一个照进月亮里的人
不醉不归的人
在深圳,我若是故乡的一条小河
这碗酒,就是河里刚落的新雨
无需动笔
诗,也会像河底的芦叶
不断地浮出水面
坐在时光的台阶上
我们,和天上的星星
一起听风的朗诵
今生朗诵完了,再朗诵来生
今夜,只要比乡愁轻的
都会一一浮现
月如钩,似磨镰
就像一场秋雨,悬在穹顶
秋天,停在树下的汽车
都会有几片落叶
黄色的,与金子没有关系
一个人喝醉了
独自回家,不再胡言乱语
内心的安静
就像一坛从未开启的酒
时光倒流
春天的海堤长满了树
黄昏的倦鸟,抱着自己
就像抱着一盏灯
这世上有众多的事物
不能任其熄灭
在白石龙地铁站
我常走的台阶,被禁行
一块爆裂的玻璃
就像一场秋雨,悬在穹顶
今天不下,明天还会下
偌大的秋天
光凭风是吹不走的
除非分成一片一片的落叶
窗口
闭上眼睛,我想在另一个世界
会不会还站在这个窗口
闪电的铁丝网上
汽车的铃当响个不停
一只野猫一跃而过
就像灵魂,不见了踪影
亲爱的人呵,这世上有什么
让我们分开
就有什么让我们合二为一
银河,虚拟的一生
今夜我是个小丑
抢着桌上的酒杯下跳棋
李白赢了,我坐着地铁回横岭
银河,虚拟的一生
时而漫长,时而简短
就如同有的人,走远了
有的人正在抵达
风吹芦苇,故乡摇晃
细小的芦雀
有着比身体更细小的歌唱
今夜,我就是那个走远的人
亲爱的,不要大哭大喊
更不要把眼泪滴落到脸上
灵魂就是一股白烟
亲爱的,你要学会等待
就像等待一片落叶
变成云彩,这个世上
嘲笑我的人,都已转身离开
只有你还在抱着我
就像抱着一坛酒
你说先把今夜对付过去
再议明天的风花雪月
黎明,是鸟鸦飞走后
一口铁锅被放大的沙眼
这些砸碎的铁锅
学会了飞
它们在坟园的树上栖息
很少会飞临麦地
除非它像地铁上忍不住咳嗽的人
才会被我们发现
小时候,坐在打谷场上剥玉米
大多数的玉米,都进了粮仓
只有少数几粒蹦入了草丛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金色的乌鸦
只是这会它还没有想咳嗽
黎明,是鸟鸦飞走后
一口铁锅被放大的沙眼
好让神看见我们
窗外,天正在变得漆黑
时间是一瓶倒出了
就倒不回去的酒
一桌子的人推杯换盏
乐不可支
窗外,天正在变得漆黑
万物在风中闪烁
语言开始发光
没有人愿意为罪恶领罚
羔羊的愤怒
伤不到一片树叶
踢倒的一只空酒瓶
在桌下咣咣作响
没有人在乎它的寂寞
人们只把没喝完的酒带回家
更多的时候
我们自斟自饮
可怜的时间被我们倒出来
又喝回去
每循环一次都得流失一些
这世上的人
就像图书馆里的书
陌生的
总是比认识的多
我亲爱的东北虎
就躺在树下,一动不动
洪水来了我们吃什么
这并不重要,树根与野菜
早已被抢购一空
这些年,作为食肉动物
我不再挨饿,空洞的身体
不知该用何物填充
竖起河流做镜子,不再把自己
与万物混为一谈
在一棵树下,我遇见内心的东北虎
它们对我早就不屑一顾
善良的雪只要天一热,就会一干二净
露出坚实的大地
落叶与日子,簌簌如歌
我踏着它们继续行走
潜在的浮力托住我,一只鸟悬在半空
世界末日独如龙卷风
正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通道形成
一千年后的木乃伊
一只吊吊虫,倒挂在褴缕的树上
我亲爱的东北虎
就躺在树下,一动不动
它锈蚀的发动机,在摇晃的身体里
吼出,最后一轮落日
虎皮上发威的人又换了一副面孔
在树上照过镜子的花朵与女人
离春天,只有一步之遥
我亲爱的东北虎
你要怎样,才肯收回世间的脚印
再次返回内心
两棵生在水边的树
两棵生在水边的树
一高一矮,它们先我而生
也先我而去
它们被砍的日子
一前一后
就像两个抽烟的人
一个抽得慢,一个抽得快
它们把咽不下的一口气
直接呼出来
就像要一下子呼出一生的忧郁
这口气,比炊烟长
比流水短。起初是直的
后来就散了
那两个抽烟的人
不再抽烟
在莲花山公园,遇见树墩
在莲花山公园,遇见树墩
它的年轮清晰
像是指纹,可以嗅到木头的清香
当然,对于树木来说
也许是伤口与血腥。我坐上树墩
看了一会天和云
突然,树墩就转动了起来
并且越来越快
我惊慌地站起身,环顾四周
发现草丛中,藏着更多的树墩
它一圈一圈的年轮
让我想起小学同学蔡根子的
近视眼镜的厚镜片
他盯着我,已盯了很久
我误入了时间工厂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
花朵与树叶都是年轮喷出来的
而现在它们停了下来
它们停下来的时候
就是树木的指纹,可以识别
树木的年龄,只是教我这些的老师
曾和我一起坐在树墩上
说没就没了。我们没有寻找
我们只会寻找同一个世界的事物
而对别的事物敬而远之
一只高腿的水鸟,卷着裤腿
站上了树墩,好像年轮里有大片的水田
我想看看一旦年轮转起来
那只水鸟会怎样
水鸟却抖了抖羽毛飞走了
这是初夏,灌溉的季节
家乡小河里的抽水机
它们抽出的水,一部分被粮食带到了天堂
一部分还在通往大海的途中
上课铃响了
天亮了
黑色的水银剥落
万物纷纷奔回原位
教室的磁铁,吸引着校园
各个角落的铁屑
上课铃响了
天空露出了太阳
一本正经的红脸膛
这颗跳了亿万年的心脏
还能跳多久
我出门寻找鸟鸣
一无所获
却听见肚子的咕咕声
我不是鸟笼
我只是饿了
不知道要吃些什么
秋天,在黎明的镜子里
一棵树,拚命摇晃
它要甩掉所有的树叶
让众神看见大地的伤口
和蹲在树下抽烟的人
吐出的烟圈
物流园的地名都淋湿了
外面又下雨了
物流园的地名都淋湿了
故乡也淋湿了
只有在我注视着它时
才会有故乡的阳光
照耀着横岭五区
就像今夜有人举起一杯水
与一杯酒干了杯
我从不计较生活的答案
故乡的秋天,那么沉
月亮运不完的,就留给太阳吧
请相信,住在横岭五区的日子是幸福的
因为,物流园就在对面
不论是白昼还是夜晚
只要一打开窗就能看见故乡
院子里的鸭梨又大又甜
一伸手就能摘到
我爱祖国的群乐村
我爱女人的乳房
——祖国的群乐村
是它把我从母腹中抱出来
看见了露水与阳光
这些年我在深圳谋生
像一只胆怯卑微的麻雀
在别人的屋檐下飞来飞去
从不敢高声说话
故乡的地三文不值二文给征了
老屋给拆了
像一只干瘪的乳房
只剩下,皱巴巴的皮
我爱祖国的群乐村
之前叫七一大队
再之前是一处荒滩
到处都是野花
我童年的理想就是把这些野花
一朵一朵地爱死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乡愁
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地方已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许多地方,都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笨拙可爱的土蜂不见了
那些存放阳光的土墙上的蜂巢不见了
没有了这些仓库它运送的阳光和花香交给了谁
还有那片苜蓿地,妩媚的花妖也不见了
阳光酿的酒,藏入了星星的坛子
不再供应人间。那些排着队运送冬粮
和战争伤痛的蚂蚁,早已经被捉回了字典
我的河流越来越瘦,天空越来越矮
没有渔船,也没有炊烟
那些喜鹊在七月之前去了哪里
怪不得这几日,我总是想起童年的事情
原来,它早已经无家可归
才像搬家一样,每天搬一点到我心里
在横岭,我不止搬过一次家
可搬来搬去,都是别人的地方
但我的心不一样,再大再小
始终是童年自己的地方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乡愁
还能坚持多久
地球,就是个轮子
地球,就是个轮子
有时按在我脚下
有时按在床上,把天转黑了
又把地转亮了
只要我不动我就还在原地
每天早晨醒来,世界还是老样子
让人没有一点食欲。足球与篮球
谁更爱地球,我也不知道
如果它们都是地球的卫星
数量,或者有点太多
容易相撞
有时,麦浪从天边涌来
有时,又从脚下退去
彼此的远方,就是没有远方
如果我爱你,就仅限于此生
生生死死的事,总是短暂得有些漫长不像读一本小说那么简单
有时我用脚盘着地球
有时我用脚盘着足球和篮球
两只球叠起的支点,更容易滑倒
我们可以选择死法
射门,或者投篮
只要窗口的芋头叶不动
我就不打开窗户
自由,绝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但必需得有
独轮车运送地球的人
总是在半路,落荒而逃
分散着落到树上的鸟
风吹走了我的童年
不是一下吹远的
你的背影
如蒙着眼睛的手移开
远方更远了
指缝里的红拼成的夕照里
河流,安静得像一片
被天空唤回了羊群的草地
我亲眼看见黑色的喜鹊
慢慢地,露出了腹部的雪
当我开始回忆
童年已被时光剪成了片断
它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分散着
落到树上的鸟
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像择过的菜
猎枪,只是青葱的春天
择出的一节枯枝
公园,城市的一盘炒时蔬
莲花山公园里,一只蝴蝶在飞
我不知道它是梁山伯
还是祝英台
它们的悲喜早已不写在脸上
只写在戏文里
草地上,一对男女
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
让我对爱情,有点警惕
阳光的热烈,创造了树荫
而黑暗,也捧出了光明
有一天,妻子指着我的肚皮说
大鱼大肉最好不碰
我说行。
公园,城市的一盘炒时蔬
对于旁边的荤腥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