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体育场的时候,子仪闻到一种熟悉的臭味儿,那是下水道里飘散在空气中的味道。虽然这种味道很讨厌,但他还是每天来这里,这里有塑胶跑道,使他能够收到锻炼与保护膝关节双重效果。蹬上运动鞋,他立马就觉得浑身轻快许多,他的生活就像一架机器,重复着一样的程序,每天在这个钟点,他就准时出发,没有特殊情况很少改变。这个钟点是他走步的时间,这个好的习惯,他已坚持数年。
走步,是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本能,教科书上讲,直立行走是人区别于猿的标志之一。现代社会,人的活动量大了,活动范围也广了,天南海北到处跑,但是脚的原始本能却好像在退化,每天走步的数量日渐下降,像他这样的许多机关干部,办公桌前坐得多,出门坐车多,肚子一天天变大,双腿却一天天变细。随之而来的高血脂、高血压、冠心病等,成了一种流行病。
子仪和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很爱动的人,学生时代他就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参加工作后也从来没间断过锻炼,五十岁出头的他,精神矍铄,身材一点儿都没变形,走起路来如一股风。他虽然不刻意坚持,但好的习惯一但养成,就会受益终身。一天没走,好像缺了什么似的。有一句养生名言叫管住嘴、迈开腿。跑步打球是年轻人的运动项目,走步却是他这个年龄段最适合的锻炼方法之一。以前子仪担任乡镇的党委书记,总要在早晨或饭后抽出时间散步的。县里换届,年龄是一个硬杠杠,超过五十岁的,一律回县直单位,他虽然在全县基层干部中,是政绩和声誉最好的干部,但也要服从大局,从乡镇退了下来。因工作暂时还没安排,这段时间挂职在家休息。工作二十多年,连节假日都是连轴转,这次调整的间隙,难得有大把的时间自由支配,因此,他每天傍晚都要出来走上一半个小时的。
走步,尤其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走,看似一个枯燥乏味的事情,但对子仪来说,却是一个十分愉悦身心的事情。在乡下工作时,他一般是在乡政府所在地的村落前的一段土路上行走。在那里,能呼吸到田野清爽的空气,能看到大自然的花红枊绿,也最能直接了解乡风民情。他可以从剪不断理还乱的行政事务中,暂时得到解脱。或者能够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经他手处置的一些可圈可点的政绩,或者说在他从政史上值得载入史册曾解决的一些棘手难题,有许多是在一个人走步时找到好的方案和对策的。走步成为他的一种养生方法、工作方法,与他结下不解之缘。
除了选择场地,再就是选择运动环境的空气质量。身在城市里的他,在哪里能找到更好的空气呢?以前这个小城的上空常常罩着一个黑沉沉的大帽子,每家每户生火做饭用的都是煤,煤燃烧后肯定要排放浓浓的黑烟的。现在家家户户都用电做饭、用天然气做饭,没了黑帽子。煤不多了,汽车却多了,挤满了城市的街街巷巷,空气中的烟变成了雾,比原来更小更均匀的颗粒,有了新的名词叫PM2.5。子仪每天傍晚来体育场走步,微信上看到的,17点到21点,是一天中空气最好的时段,他有每天坚持走一万步的习惯,下水道有点异味,但氧的含量还是相对高一点的。
这是一座新建成的体育场,这几年国家对公共文体设施投资力度很大,据说这个项目就花费了3000多万元。跑道和足球场篮球场都是翠绿的塑胶和人工草坪,周围十几层阶梯状的看台是橘黄色的,正面是造型很现代的塑钢棚顶主席台,四周围着鉄篱。这个色彩艳丽的建筑,宛如科幻片中的天外之物,座落在这个刚刚起步发展的小城中,显得非常突兀。作为一项政绩工程,省市头头们莅临视察,县里的领导都要把他们领到这里炫耀一番,这点家当足足让他们展示了一连几年。
体育场中心是一半绿色的人工草坪足球场,另一半是红色的篮球场,环绕的一圈的是塑胶跑道,一道道白线隔开九个线路。开始在这里走的时候,子仪走着走着,就会忘记圈数,忘了圈数就没法估量步数,而他一天是只走一万步的,多了有损关节,少了达不到锻炼的效果。后来他琢磨出一个走法,那就是按跑道走,从第一跑道一圈后进第二跑道,这样走完九个跑道,正好一万步,既不用刻意记还很有趣。
体育场原来没有塑胶跑道,就是一块土地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以前回城时,他也常来这里走步,有时遇到刮风天气,扬起的土尘会让他感到不爽。现在改造好了,更适宜与锻炼。人就是一种容易被惯坏的动物,原来并不感到有多么不好,现在走在柔软舒适的塑胶上,若再让回到原来,那是万万不可的。从这一点上,子仪能感到社会的进步,他为此欣喜。新体育场建好,来这里的人明显增多,锻炼的、散步的、带着小孩来这里晒太阳的都有。看到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蹒跚在绿色草坪,热恋的男女亲密地躺在舒适的绿地,子仪能感到一种和谐美好。每次他来到这里,就会想到一个官方常用语:让人民共享改革发展成果。是的,公益设施的打造,实际就是提高了居民的生活品位,他为那些懒于锻炼的人感到悲哀,他们绝对享受不到这些“成果”的。
然而世上的事物都有正反两面,设施越美好,担忧就越厉害。总有一部分人的素质与时代发展的不同步。街心公园,国家投资安装的一些体育锻炼器材,没几天就被整成残废,就有一些人就是以破坏为乐趣,以践踏彰显自己的“价值”,这让子仪感到愤怒。体育场门口,巨幅的大牌子上明明书写着入场守则,禁止穿高跟鞋进入、禁止乱扔果皮纸屑,就有人在离去后留下一堆瓜子皮冰糕包装袋等垃圾,在绿色的地面非常刺眼,子仪为此感到心疼、悲哀。他对这个美丽的设施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个时刻,体育场锻炼的人不少,照例有的跑步、有的打球,几个小孩在中间场地追逐打闹。子仪简单做了热身运动,便进入第一跑道。不久,他发现场地有一片亮亮东西,走步跑步的人经过时都绕开这片东西,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片水。这片水还不小,几乎占据场地的五分之一。第一圈的时候,他也绕开行走,只是脑袋中产生了一个疑问或是错觉,是积攒的雨水?在雨季,体育场确实被水淹没过,门口的铁栅栏上了锁禁止入内,可这两天明明是没雨的。走过第二圈第三圈的时候,他的思维也开始转过弯来,不禁想去找找水的来源。他发现水是从边上阶梯状的看台上流下来的,而且还一直在流。
在前面跑步的一对着情侣服装的青年男女在议论,女的说:“是哪里的下水道漏水了吗?”男的说:“这水清清的,又流了这么多,是自来水管道破了吧!”
子仪观察片刻,他也判断应该是自来水管破裂,从场地的水量看,足有二三十吨水。这个小县城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是水管质量不好,还是施工焊接问题,深埋地下的自来水管、供暖水管一但有漏水,冬天会从地窖的井盖上冒出一团白哗哗的热气,街道不时就会被隔栏围住挖开维修。市区曾出现过一栋楼房发生倾斜裂缝,原因就是下水管破裂漏水无人知晓,地基渗透下陷,很是可怕。
体育场内人很多,但爱管闲事的人并不多,子仪觉得如果自己对这类事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心里就会过意不去,毕竟自己是一名政府公职人员,即使现在什么职务也不是,还是一名县人大代表。说不定自来水公司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管道故障,他有公司胡经理的电话,于是拨通报告了这个情况。自来水公司胡经理接到电话,果然不知情,在电话中说:“师哥,还是自己人关心自己人的事,很可能是自来水管出现问题,我马上派人去巡查修理。”
(二)
同样的钟点,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事件还在发生。当子仪第二天出现在体育场时,他惊愕地发现,塑胶地面还浸泡在水中,阶梯看台还在流淌着水,只不过比昨天小了一点儿。他马上又给自来水公司胡经理打了电话,经理回答:“技术人员正在维修,这种技术活很麻烦的。”胡经理在电话中询问了他发现流水的经过,对他一直坚持锻炼表示佩服,“师哥,我也想锻炼,可就是没时间,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啊。”胡经理的兴趣点一下子转移到锻炼上了。
叫师哥,是因为他和胡经理还有一段不错的交往,胡经理小他十岁,十多年前他们一起在政府办公室供职,子仪是科长,胡是办事员,是他的下属。胡头脑机灵,办事周到,深受领导和大家的赏识。后来子仪到了乡镇,胡去了自来水公司,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再后来,一件事上,他旗帜鲜明地支持了胡经理,使胡对他非常尊敬,路上相遇,常常老远就给他打招呼,师哥长师哥短的,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这个小城,人就是那么几个人,事就是那么丁点儿事。比如自来水公司经理,同时又是大暖公司经理,还是公厕管理的负责人,凡是与水有关系的事都归他管理。胡经理呢,不仅管着几个摊子的事儿,还兼着城建局的总工程师行政职务。要说他这个角色可也真不容易,服务性行业,面对千家万户,与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打交道,常常是人们骂的对象。你不可能满足所有的人,若是触犯谁一点利益,自然他就会不高兴,但胡经理在这个职位上干了近十年,还算维持下来了。供暖公司名为公司,实际是政府主导的一个企业,一直躺在政府怀中半死不活,几年前曾有人经营,只干了一个供暖期,因收不起供暖费,中途就扔下一个亏损的烂摊子不干了。在第二个供暖期来临的时候,眼看几千个供暖户要受冻,政府不得不把这烫手的山芋压给胡经理。胡经理受命于危难之际,毅然挑起重担,以企业家的魄力,借资几十万,按期开炉点了火。保证了居民取暖,保障了政府的声誉。
小城里刚刚丢弃土暖炉住进楼房的居民,还没形成大公益秩序,整天吵嚷着供暖价格太高,以此拖延缴费。供暖公司与物价局联合召开价格论证会,子怡作为居民代表参加了会议,在大多数人的一片非议中,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价格是一把双刃剑,高了损害群众利益,低了企业无法维持,最终还是群众受害。必须保证企业正常运转,才能有资格谈论价格。他的话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止住了嘴,价格论证会单价得以成功出炉。此后,胡经理对他更加客气,称他是一个支持公理、公道正派,具有正能量的人。子怡对胡经理胡总工也非常钦佩,觉得他是一个干事业的人。这才有了他对自来水公司业务的特别关心,有了他管“闲事”的动力。
(三)
说也怪,第三天,去走步的子仪又发现了异常情况。
体育场的边上,建着一座公厕,这是全城刚刚修起的五个公厕之一,作为一项民生工程,县城公厕统一图纸,统一标准,全部是水冲式的,配备洗手池、烘干机等设施,还有专门的保洁管理人员。
子怡这天因有事比平时出来的晚点,返回的时候是八九点钟的样子,天刚刚落下帷幕,从厕所边经过时,看到一辆装有水罐的大型工程车停在公厕门口边的黑暗处,司机在跟厕所管理员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从公厕里拉出一条橡胶管,往车上的水包里开始灌水。
“偷水”,子怡脑海中闪出这两个字眼来。记得上次开县人大代表会,就有代表对县城公厕用水开支过大提出质疑,他当时还在会上发言,要以大局为重,支持新生事物,保证公厕运行的。看来,公厕管理确实存在漏洞。他悄悄摸出手机,把这场景拍了下来。
“干什么?”一声闷雷耳边响起。正专注拍照的子仪被吓了一跳,只见那个五大三粗的管理员手里握着一把铁锹,恶狠狠地出现在他面前。
偷偷拍照这种事情,是有点龌蹉感的行为,但现在凡事讲究证据,有时必须做,子仪知道是自己拍照被他发现。他定了定神问:“你们在干什么?”管理员并不理会他的责问,只是指着他的手机简单说出两个字:“删了!”这么多年,从来是子仪命令别人,从来没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知道这个管理员不知道他的身份的。
“凭什么?国家投资这么多钱,建这么好厕所,让你们这些人糟蹋!”子仪话说得很硬气,眼睛的余光却时时注视着大汉手中的那柄铁锹。这些岗位的人,大多是从农村招录来的,多是一些思维简单、甚至智力有点障碍的人,他要防止自己吃亏。
“吃上自己的饭,管别人的闲事!”大汉手中的铁锹动了两动。
那位司机认出了他,过来把管理员推开说:“领导,借一步说话!”腰里一托把他推到大车后面,子仪也觉得司机很面熟。
黑暗处,司机说:“哥啊,谁都要活哩,我姐夫快半年了没发工资,您就抬抬贵手,饶他这一回吧!”说着,从身上摸出两张大团结,塞往子仪上衣口袋。
“别来这一套!”子仪警觉地挡回那只塞钱的手,心说我岂是眼热你这两个钱的主儿?
司机很尴尬地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山区小县,许多事情发展不起来,就是你们这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什么事情都敢干,这件事情,我管到底了,要向你们领导汇报!”子仪想到自己的好友胡经理,他觉得要帮朋友好好治治底下这些蛀虫!
不曾想,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管理员,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带着哭腔说道:“你是要砸我的饭碗子吗?”
子仪见状也慌了,忙扶起他道:“起来,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干这事儿的。”管理员站起来,平静了片刻,才说:“我是28号下午接到通知的,经理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让我放水,我知道县里又要核定用水量。到了晚上7点,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让我白天把水开小点,晚上12点后再开大,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四五点才把水关小的。”
开始的时候,子仪不清楚管理员说些什么,他几乎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精神方面有问题,可听着听着,他才搞清楚一个让他吃惊的事实。原来县里核定公厕的用水量,是以一个公厕一个月的用水量来推算的,今年是以体育场公厕六月份用水量的标准来定全年用水量,继而财政拨付经费。于是,公司指令公厕在六月底大量排水,这个事实恰好让子仪碰到,水经体育场排进下水道,并不是所谓自来水管出现故障。
子仪突然发现这个黑幕,他几乎不相信,这就是自己信任、钦佩的胡经理的所为。
“那水白哗哗的,一天一夜足有百十吨,就那么可惜地流入下水道……”管理员憨厚的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我们有半年没发工资了,经理说,公司经营亏损,等财政经费到了位,才给我们发工资。我孩子学校要买复习试卷,急着用钱,我思谋着,水流到下水道白流也就流了,我小舅子给工程队拉水,不如卖给他,赚个小钱解决燃眉之急,领导,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事要是捅出去,我的饭碗就没了!”
管理员道出的真相,让子仪惊呆了,可恶、可怕、可恨!一时间愕然不知所措……
这天夜里,子仪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流淌的大河里,河水清澈冰凉,他游啊游,后来变成了浑水,能糊住口鼻的那种液体,他拼命挣扎,怎么也挣脱不出来,直到醒来,头上身上都是汗水,感到极端疲惫。他把这个梦告诉了妻,妻安慰说:清水财,浑水运,梦见水都是好梦!
两个星期后,县里干部调整方案终于出台,胡经理胡总工因这几年为县城保障民生做出巨大贡献,且有年龄优势,被提名为副县长人选,子仪因职工身份,在一个事业单位任主任科员。
这年冬天,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隔三岔五预报华北地区有雾霾,天气每天昏昏沉沉,许多工厂停止生产,城市汽车限号出行,漂亮的体育场也笼罩在朦胧中,谁也搞不清雾霾形成的原因。新上任的胡副县长在电视上呼吁市民要爱护环境,从我做起,珍惜每一滴水。
爱走步的子仪只能在家里的走步机上锻炼,他有点想念在乡下工作的日子,他希望天气快快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