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所长曹新上班的路上,猛然看见路边站着的一个女人,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想躲开,但已经不可能了。自己的车子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不得不踩了刹车在她跟前停下。
女人上了车,熟悉的装束,熟悉的动作,她分明是专门在他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等他的。他有些尴尬,这么些天,说不是躲着她,也是躲着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女人撩了他一眼,一幅揶揄的表情:稀罕人哪!
他有点结巴:这段时间……
女人知道他在说谎,没等他说完就接着说:这段时间很忙是吗?他说是的。
女人说,那几年就不忙,是吗?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多少有些慌张。
女人说:社会上人都说咱俩好,你说呢?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说不上来。女人说:咱俩是好过,不过,最近不想好了,对不?
他还是答不上来。女人一点都没减轻狂轰滥炸的力度:好也罢不好也罢,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好离好散,咱们做个了结,给我二十万,咱一刀两断。
他又是一惊,看着她,想判断她是玩笑还是在生气?但看到却的是一种千里之外的陌生。这么多年,说没感情,也不是绝对没有。但今天她的表情,却没有一丁点的温度,不像是在开玩笑,倒真像是一桩交易了结的决断。
一时间,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许久,女人似乎知道自己的说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答案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下车,甩出一句:你想想吧,不可能你不理我咱们就没事了。随后是重重摔上车门的声音。曹新明显能感到一种凉意从身后升起,看来这事情,真有麻烦了。
女人名叫英子,她是在与诺夫激烈争吵之后,下决心找曹新的。半年来,似乎一切都乱了套,虽然她知道,诺夫被清退,并不是曹新个人的原因,是大形势所趋,退下来的不止诺夫一个,县里好多单位所有的临时雇佣人员都回了家。可让英子不能忍受的是,曹新再也不来找她,如断了线的风筝,她打电话也是敷衍两句,却不肯与她见面。她也听说,县里接连出事,两个很有名气的县级领导被双规,据说家中搜出很多现金,人们传说的数目听了可怕,一时间,政府部门工作的官员们人人自危,深恐祸及自身,都藏头缩尾,街上大饭店门前冷冷清清,娱乐场所生意大不太景气。英子的生活如同狂风中的不得不倾斜的小树,一夜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进城时的状态。家里的钱,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几个月来,她已实实感到紧张,诺夫下岗后,蔫的像个死鸡娃,窝在家里哪也不去,同村的老乡搞装潢,她让他去跟着干,他嫌灰头土面脏不干;她让他到市场摆个摊子卖菜,他嫌碰到熟人丢面子不去。几天前诺夫还偷了她的钱去喝酒,她气得哭,两人大吵了一架。
英子和丈夫诺夫跟曹新三人是同学关系。原先同都在一所高中读书,毕业后曹新参加了工作,后来在一个乡镇的国土所当了所长。而她俩回到乡下,结了婚生了娃,农田里的活,样样都会干。但农村贫困落后,经济条件较曹新这个上班的,差了好大一截,英子总是羡慕城里人的生活。这些年农村人都向城里涌,英子两口子也进城租了房子,供孩子上学。这么多年因为是关系较好的同学,他们走动比较多,每年年跟前,诺夫到了曹所长家,所长媳妇总要好烟好酒的,给打点一份让他过年。住进城后诺夫没有固定的事干,一次坐着说话,托曹新给他找份工作干,曹所长答应了。
曹新在的那个乡镇,是一个私人黑煤矿很是红火的地方。巨额的利润诱惑,使许多人铤而走险。打击非法开采,成了当地政府的一项主要工作,国土所作为职能部门地处打非一线,要设卡堵截,要部分昼夜巡视排查,需要很多人手,曹所长就把同学安排到所里临时工作,既是工作需要,也有拉同学一把的意思。
在县里,国土部门工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肥差。虽说官不大,但县官不如县管,那也是一方诸侯。一个盗,一个抓,大家一起玩着猫抓耗子的游戏。那时的钱不是钱,是纸。国土所的人,不等你口袋松了,就会有人偷偷往里塞红包;吃饭的点儿,更是有人排队请,前呼后拥的,俨然成功人士一般,出入豪华酒馆,胡七杂八点上一桌子,吃不了最后全剩下,要的就是这个排场。饭后就进麻将场,你吊哪个张子,就有人专门打下来,一摞摞的票子推到你面前,你名正言顺地赢钱,心里比谁都清楚怎么回事儿。耗子要的就是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们就更能行取盗采之事,发了大财。
工作在一起,又是同学,曹新和诺夫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都爱喝酒,饭店喝完酒就到诺夫家喝茶,慢慢就成了一种习惯。英子很是殷勤,伴上贵人又兼有报答知遇之恩,每次烧水泡茶都显得很热情,她天生活泼开朗的性格,很开放,说着荤素兼有没高没低的淘气话,使曹新觉得又解酒又高兴,很有一种同学间的默契。
打非任务重时,所里要留人值班,诺夫就经常在乡镇留守,曹新则经常要回县局开会汇报工作。因此,曹新在城里多一点,诺夫在乡下多一点。
有天中午曹所长又喝了点酒,迷迷糊糊地去了诺夫家。诺夫不在,英子刚刚起床,头发还没梳,穿着单薄的内衣,光脚丫踩着两片儿拖鞋。很妩媚地泡茶倒水,又开着暧昧的玩笑。曹新作在沙发上喝水,那女人光脚丫子踩在茶几上正穿袜子,样子很轻佻,也是鬼迷心窍,曹新就被那双脚给迷上了,人说脚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曹想着那脚是香是臭,就用手去抓,拉到鼻子下闻,女人就笑成一团,扑到他怀里,两人就滚到床上。事毕英子偎在曹新怀里,说的话儿让曹新很是释怀: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怕什么?只要不坏家庭,男女就是这么会事儿,高兴就行。人一辈子不长,应及时行乐。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开放的社会,人到中年,生活轻松。温饱思淫欲,曹新近年对老婆是越来越没感觉了。要说老婆凯丽当年那也是一朵花,但年龄大了,生了孩子后,脸上那光就没了,变成一个黄脸婆。社会上大凡有点作为的人,都有点绯闻,似乎这是一种时尚。曹新在所长的位置上干的风生水起,看到别的女人都光鲜亮丽,也想尝尝别的女人是什么味道,和英子有了这事,一发不可收拾,也就索性包养起了这个二奶。外人看来,他是和同学好,经常在同学家出入,其实是打着这个招牌和同学媳妇好。英子在他的福荫下,手头阔气了,头发染成金黄色,纹眉粉唇,短裤长腿,打扮得跟城里人一样洋气,本来就是美人胚子,越发漂亮。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成了城里人,时尚服装买的衣柜里都装不下,家中化妆品摆一桌子,没事牵着宠物狗,不是进美容院,就是麻将场出入,俨然就成了一个阔太太。天生的风流情种,麻将场上从来不失手,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摸着麻将就摸上英子的手,赢了钱英子装进口袋,输了钱一样一分不出,完了就跟上人走了。
曹新与英子的事情,时间长了,不可能做的滴水不漏。一次曹新到了同学家,英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就把他抱住拉进套间内室,两张嘴刚对在一起,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两人急忙分开,曹新边往外走边披外衣,进来的不是别人,是诺夫。曹心强忍内心的恐慌,解释说“我衣服上的一个扣子掉了,让英子给缝了一下。”诺夫一脸狐疑,黑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诺夫在所里上班,兜里也有不少外快,也很是潇洒,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所里有个食堂,所长的一个表妹做饭,诺夫竟勾搭上表妹,曹新听到这个风声,很生气,但自己和人家老婆有一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随着打非形势的吃紧,加上国家经济结构调整,煤炭落价,私开乱挖之风日渐衰落,基本刹住了。政府机关反腐败反“四风”整动开始后,各个单位走上正轨,风气一下子扭转过来。人随王法草随风,大形势面前,曹所长的坏毛病也收敛不少,吃喝嫖赌的事情基本杜绝,同学家一时也去的少了。
红红火火了一阵子,作为临时工诺夫养成了许多坏毛病,清退回家呆久了,未免心里痒痒,想喝酒、想赌博,却没了经济来源。要说两口子这些年收入不少,却也来得容易走得快,都挥霍掉没积蓄,一时生活拮据,整天跟上柴米油盐的事经常闹别扭。发毛的诺夫追到麻将场,看见英子叼着烟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醋劲大发把桌子掀翻,砸了人家的窗户玻璃,本来没钱,又给人家陪了几千元,家庭经济更是雪上加霜。那天孩子回家要钱,学校考试要收试卷费,家中一个钱都没有,英子气极,大骂诺夫无能,一个大男人,屁本事没有,就只会在家里张口吃饭!诺夫被逼急,说:“你那相好呢?你们不是好吗?怎么不管你了?”
这样的生活英子再也无法忍受了。
这些年来,她以为曹新会一辈子宠着她、养着她的,可忽然间她的梦就消失了,而且越来越没指望了。以前,她撒撒娇,曹新就会主动给她大把的钱,时不时给她买个礼物给她惊喜。今年过年,家里要用钱,她向他开口,他微信上只给她转了三千。开春后,房东要房租,她打电话向他借点钱,他很为难,说了很多不情愿的话,什么手头紧,什么现在形势紧了捞不到钱了,最后只给她打了一千。想起这些年来赶时髦花的钱,她后悔死了,她才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农民,到如今,她还是寄人篱下,租着别人的房子住,别人不给钱就活不了。
电视上,接二连三报道打掉“大老虎”的新闻,这些“大老虎”不约而同地有着包养情妇的标记,电视里说情妇反腐成了当前的热点,这些新闻英子看得很仔细,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有点激动。家庭的困境,与诺夫吵架时他刺激的话语,使她终于下了决心,她要主动出击去找曹新了,自己活不好,别人也别想活得安然。
遭遇英子几次半路“伏击”,曹新的心里可就不安静了。英子的态度已然很明确,要么继续好下去,要么给她二十万了事。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曹新心里也冷到了冰点,他想不到英子会出此下手,这么多年的恩爱情义,原来都是钱来支撑,一旦钱供不上,就情断意绝,而且还乘人之危找后账,这不是明显的敲诈吗?可这事还真没个说理的地方,只能自作自受,自己吞下自己酿的苦果。
这段时间,反“四风”又进入新的高潮,上面要求每一名机关干部都要剖析自身问题,并且广泛向社会征求意见。不时传来一些单位工作人员被纪委约谈双轨,甚至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消息,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他越想越害怕,也想过用钱了事,但又怕钱撒出去事情还没完,社会上这样的事情多了去,而英子这么多年花钱如流水的习性,他也不是不知道。都是自己这么多年惯坏了她。几千元一件的内衣,她只要看上,眉毛眨都不眨一下就买了,这种事情,甚至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不舍得花这个钱的。而他当时觉得,钱如流水,去了还会来的,只要讨得她的欢心。可没想到,真的有一天,突然就再没了别人排着队给他送钱的日子了。
想到妻子,曹新心中不无内疚。她是一个勤俭持家、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在他们刚刚结婚、家庭经济不太宽裕、一对儿女相继出生的时期,她毫无怨言地与他同甘共苦,走过了婚姻生活的低谷。也正是这个女人,多少年来,精心打理家庭事务,使他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不管生活拮据还是一天天向好,从租房生活到购置自己的平房,再到后来买了车住进楼房,她都保持平常心态,一点都不张扬浮躁,穿衣朴朴素素,朋友邻里关系,人情世故,她都处理的很好,一点都不用曹新操心。
和妻子的感情,那也是真心相爱的。可是,结婚多年,那种爱情逐渐变成了一种亲情,正如皮与肉的关系:皮离不开肉,肉也离不开皮,然而皮肉在一起却慢慢失去了知觉。他和英子开始的时候,也觉得对不起妻子,但敌不过自己膨胀的欲望,他认为只要自己思想不出轨,就不算出轨,社会上什么事情都有人在干,只要掌握好度,不是有好多人都有外遇吗?这种事只不过是倒点钱,何况那钱还不是自己的呢?聪明的曹新,一直都在玩着纸里包火的游戏。
英子缠他的节奏更是加紧,除了半路堵截,微信短信发个不停,害得曹新整天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到了单位老想着她要是闹到这里该咋办?回家进门,则先要检查手机,把不该留的微信对话删除清理。而英子被他忍声吞气、畏首畏足的样子激励,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随时随地想打电话就打电话,想视频就要视频,她要的就是使曹新逼迫就范。曹新原来打心眼里喜欢英子,现在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她美,内心充满厌恶、苦恼和恐慌。最毒不过妇人心啊,他真得觉得自己瞎了眼,没认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天晚上曹新已经躺下,又想上厕所,手机落在床上,英子的微信又发过来,赫然一溜儿惊心动魄的字句,被妻凯丽看了个正着:
你忘了你在我肚子上说的话了吗?你说要一辈子爱我亲我,怎么转眼就不承认了?你是所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能说不管我就不管了。
曹新从卫生间出来,凯丽将手机递给了他。
不用多余的解释,曹新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了,之前他无数次的早就设想了事情败露的这一天。
“糊涂呀,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你对得起谁?”凯丽愤怒地对他吼道。他无言以对。
“朋友妻,不可欺!曹新,你还算人吗?你们什么时候有这事的?”妻问。曹新只好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事情的经过,包括这段时间英子对他的穷追猛打。“离婚吧!你要是想不开,我可以净身出户。”曹新对自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凯丽与他的婚姻,那也是经历了风雨磨难的。早年他们在学校是同学,可凯丽出生高干家庭,曹新的父母却是农民,门不当户不对,凯丽偏就是喜欢这个热情朴实、聪明好学的农村小伙儿。凯丽家来自平川县,父亲曾打算叶落归根退休后回到自己的家乡,已经把凯丽的工作调回本县,可凯丽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回头,父亲感慨孩子大了,这个计划已经迟了,拗不过凯丽,只好把工作再调回来。结婚后,他们恩恩爱爱,凯丽一直任劳任怨打理着家庭事务,支持着他的工作。对凯丽的这份情,曹新永生难忘,但社会这个大染缸,他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现在他内心充满愧疚……
一个晚上,凯丽眼瞅着电视一言不发,毫无倦意。曹新半夜两点起来,她还坐在客厅看电视,他觉得有点瘆人,很紧张地听着她的动静,怕她一时想不开,爬到这栋楼的楼顶上去,女人是不惜用自毁来毁他的危险生物。但凯丽一动没动,就那么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了一夜的电视。
几天后,凯丽找到诺夫,挑明这件事,看他管不管?诺夫多年受凯丽致厚不薄的待遇,心中愧疚,又是个怕妻的,自然不敢管。凯丽说:你管不住自己的人,那我管你别干涉。
这天,英子又故技重施,在曹新上班的必经之路堵住了他的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开了车门不由分说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说今天我去你机关,让你的同事们见证见证咱俩的关系吧!曹新正拿这主儿没有办法,盘算着怎样脱身,斜刺里窜出了媳妇凯丽,只见她拉开车门二话不说,头发上一把就将英子拉下车来,轮圆臂膀,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将她打爬在地上,打一掴骂一句:你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胆子够肥,偷了人还敢到大街上放肆,这么多年,你吃上曹新的、穿上曹新的,完了还要害死曹新,你良心让狗吃了?你不思谋走正道,就想着下三烂,社会是变了,可你也别把自己当盘菜,老娘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臭婊子!
那英子这么多天只以为曹新不敢把这事张扬出去,一点防备也没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待看清是凯丽时,毕竟是个心虚的,胆子早怯了一半,竟半句不敢言语,一下不敢还手,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落荒而逃了。凯丽在后面也不追赶,只冲英子的背影骂道:再别让我看到你,不然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此后,英子好长时间再未走出自家大门一步,曹新以为妻定不会饶他,不想好长时间,凯丽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并不理他。经此一劫,他心中明白了许多。
数日后,曹新到了局机关,向局长递交了辞去所长职务的申请。一个在别人看来大有前途的中层领导,突然急流勇退,一时在社会上引起人们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