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街上,我碰到了我的表姐。她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过去可不是这样,我父亲是一辈子在企业的小小工人,而我的舅舅却是十七级的老革命大干部,享受着国家较高的待遇。高门出身的表姐,自然是眼里没我的。即使走路对面相遇,也是把头扭转一边,装作没看见。这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和这位美丽而又时髦的姑娘在大街众目睽睽之下说话,简直是一种荣耀。街上的行人不时朝这边多看两眼。表姐很热情地问长问短,最后勉励我:“能在市长身边工作,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能把市长哄好,将来会有好前途的。”我明白了,她开天辟地的壮举,原因就是我身后有个市长老太爷。
她肯在大街上拦我说话,想必是有什么事儿。果然不出所料,一番寒暄后,她兜出老底儿:“听说市政府最近要研究分配新盖的公寓大楼,这事进行的怎样了?”表姐靠近我的耳旁,压低嗓音,神乎其神地问。
一种真相被识破的反感和对功利行为的厌恶立刻充斥着我,我皱皱眉,不情愿地问了一句:“你问这干嘛?”
表姐马上成了一脸苦楚的样子:“你舅舅是离休干部,可这些年一直住在老早以前的旧家属院,两间矮小的房子,一到雨天,外面大下、家里小下;外面不下了、家里还下。你舅舅有风湿病,又那么大年纪,申请写了三年了,早就给了管理局,你在市长身边,瞅空给市长说说,看能不能照顾照顾?……”
表姐不说“我爸”,而是一句一个“你舅舅”,好像舅舅对我比爸爸对她还要亲,我听来浑身都觉得别扭。
对社会上拉关系、走后门这一套,我一直不爽。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市政府当秘书,常常出入市长办公室跟市长打交道,我感觉我们的社会也并不是在学校想象的那样阴暗,市长从来是不徇私情秉公办事,他的作风也深深影响着我们,我也暗暗给自己定下一条行为准则:一定要做一名坚持正义、一身正气的好干部。
然而表姐的低姿态,使我确实有点受宠若惊。我想:分配家属大楼,有关部门自然会有规定和条件,你真正有困难,自然会分配的,跟市长说什么呢?但表姐们诚心相托,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支支吾吾引过话题,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舅舅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带我去他家。他们家有漂亮的家具和大大的彩色电视机,我去时舅舅总是给我一些糖果类好吃的东西。舅舅不会像表姐们一样居高临下,嫌弃我是乡下的孩子,总是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给我以慈祥温暖的记忆。
与表姐邂逅相遇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舅舅生病住院了,要我陪她去看望。自我上大学后,就很少去舅舅家了。参加工作后,这还是第一次见舅舅。
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白发苍苍的舅舅,见到我们去看望落泪了。他患风湿性腰椎病,每天疼痛难忍,医生说与居住潮湿房间有很大关系。舅舅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用瘦骨嶙嶙的手摸着我的发顶。他也知道我跟表姐相见的事,可能是表姐告诉过的,他向我说起家属楼的事。看着舅舅衰老的面容,我不禁心里难受起来,我告诉他不要担心,我跟市长说过了,并且特别向舅舅透露一个信息,我几天前看到一个中央文件,对有困难的离退休老干部,要在住房等方面予以照顾。舅舅说:“上面有好政策,还有我娃替我操心,那我就放心了。”我第一次被别人这么重视,突然感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在别人心目中有了位置。
其实我确实并没有跟市长说过什么的。只是从每天接触的报纸和上级文件上,多次看到国家对老干部的优惠政策。我想,舅舅是本市为数不多名符其实的离休老干部,他的老住房确实也破旧不堪,这次分房应该完全在分配的范围内的。舅舅病成这样,他一家又对我如此寄予厚望,我不由自主就撒了这个谎,也许这就叫善意的谎言吧,我决心瞅机会真的向市长说说。
在市长面前,我几次欲说都开不了口。市长的雷厉风行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多次在人面前称赞我:“小李是个好青年,不被社会坏风气影响,政治上成熟,觉悟性很高。”我心里想,如果我向他提出这个事情,让他走个后门向有关部门打个招呼,他会答应吗?如果不答应,会对我多了什么样的看法呢?
我处在矛盾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在舅舅面前说了大话,然而舅舅确实可怜。无奈中,我一直拖延着时间,盼望住房管理局能公正研究住房分配,我坚信舅舅一定能分上的。
(二)
星期天,家里没面了。妈妈之前多次催我买面,我却因事一直耽误。我骑上自行车,到粮店去买面。也许是星期天的缘故,从上午九点钟开始我排上队,到十一点半,才终于到了柜台前。我递上粮本,不料营业员一脸不耐烦,“啪”的一声把开票的小门关上,原来是下班时间到了。凭我千般苦求,说家中午就开不了饭,她也不肯稍开尊颜。我只得自认倒霉,两手空空,打道回府。
中午,妈妈没办法只好在邻居家临时借了一碗面,稀里糊涂把午饭打发了。下午,我说什么都要把面购回家的。
粮店3点钟上班,我两点半就准时到了粮店门口,就这,开票室前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我只好跟在队伍后面。
排队真是一件很考验耐心的事情,太阳热辣辣地嗮着,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我有点无精打采。就在我转了一下头的空档,一个穿着花格衣服肥头大耳流里流气的青年,“呼”地插在我前面。上午就等的发毛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大声喊了一句:“喂,干什么?”那家伙转过脸,无所谓地说:“我刚才就在这儿排着呢!”
我很来气:“你明明是加塞插队,怎么能这样?我上午还在前面排着呢!”
花格衣服一脸蛮横的样子,他把衣袖一挽,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插队了怎么着?”
血液呼地涌上我头,我奋力回击,把他的胳膊挡在一旁。然而,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立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住手!”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循声望去,是一个穿着粮店工作服的老工人走过来,他阻止我们的继续冲突,冲着花格衣服说:“大家要维护公共秩序,怎么能随便插队呢?”
花格衣服霸气十足,口里骂骂咧咧警告:“老家伙,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老师傅“呼”地把花格衣服的手腕掰过,轻轻一用力,那人一下被掰得低下身子撕牙咧嘴:“哎呦呦--!”老师傅两只眼睛雪亮雪亮,笑笑说:“怎么?小伙子不服气?”愣小子瞅瞅不是对手,蔫了。
我正余气未消,表姐出现在我面前。表姐的一身工作服提醒了我:她就在粮店上班呢。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把我拉到一边没人的地方,笑着说:“我是下午的班,刚来,你呀真不会办事儿,别人买面排队,你怎么不来找我?自家人还用受那个屈?”
我跟着表姐进了一间工作室,她坐在办公桌前,圆珠笔利落地在票本上画了几下,印章“啪啪啪”一阵乱盖,完了,把票撕给我。天!就这么两下,没一分钟,我等了一上午。
我转身往出面库走去取面,后面表姐又喊住了我。她快步过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票就走,我莫名其妙地跟在她后面。
面库,出面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墩子,表姐对他莞尔一笑,耳语几句,胖子从旁边一间屋子搬出一袋面来,边扯线边回头对表姐说:“那事,就全靠你了!”表姐两眼一飞:“没问题的,别人怎么待我,我怎么待别人,放心吧!”倒进我面袋的面,明显比别人白了好多。表姐帮我扎好口袋,悄悄说:“以后买面,直接找我就是了!”我一时感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用自行车推着面袋,穿过排队的人群,一双双不一样的目光盯着我车架上的面袋。刚才和我干架的楞小子,也眼巴巴地望着我,满眼疑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刚才冲突的愤怒,瞬间化作一种得意的优越感。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双眼睛,浓重的蚕眉下,雪亮的眼睛,如针尖、如麦芒,是刚才那位阻止打架的老工人在看我,他只看了我一眼,马上转过了头,但我马上读懂了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他那种不屑的眼神让我感到背部有锥扎般的感觉,我做贼般赶紧逃走。
买面回到家,妈妈自然对表姐是一番夸赞,妈妈说:“有亲戚就是不一样啊!”而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一回后门,有点喜悦,又有点不踏实。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三)
经过两个多月的周密研究,市政府公寓大楼的分房名单终于公布了,分到住房的名单上,有准备退休的财贸部长的名字,有王科长岳父的名字,有曾对张主任提拔有恩的老伯乐的名字,还有“暂时借用”的年轻局长的名字。人们议论纷纷,每一个名字的后面,好像都能说出一种的背景。
没有和舅舅的一样几位老干部的名字,没有这些写过多年申请,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这位老革命们的名字。我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对分房的内幕感到震惊、愤怒和无奈。我看到许多像粮店老工人一样的眼光,在面对着那张分房名单。
舅舅一家也再没有找过我,而我似乎也再没勇气见舅舅。直到有一天,传来舅舅去世的消息,他终于没能等到分房,没等到住进好一点房子的那一天。
我的心里背上一种包袱,为自己是不是正人君子而反思。我想:人都是有私心的,但人的私心如果不在制度的规范之下,继而演变为幕后的操作和交易,那就是极为可怕的腐败啊。我应该把我看到的真实情况反映上去。
我敲响了市长的门。
我是应该跟市长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