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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涧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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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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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油匠》

我国是世界上用油漆最早的国家之一。漆器在我国的历史上,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应用十分广泛的物品;由于漆有耐酸、耐碱、耐热、防腐等特性,因此很早就被人们利用。

在上世纪60、70年代,油漆手工艺在汾西很盛行。打造漆画家具,是汾西寻常百姓家庭儿女婚嫁必备的用品,当儿女长大成人进入婚姻嫁娶阶段,家中父母都要破费财力,请木工、油漆匠为自家儿女制作床、箱、橱、柜等家具用品。从早期流行作为陪嫁品的木箱、连二箱,到后来新房流行的高低柜、大立柜、以及木床等家具上,漆画随处可见。记忆中,连二箱上面通常画着北京火车站,或者南京长江大桥等,这些家具在各家各户一摆就是几十年。

 

油漆匠在汾西就叫油匠,是一个时期乡村很吃香的手工艺人之一。

  小时候,油匠是乡间的一道风景,方圆几十里的村庄,一般都有几个油匠。往往一个油匠,都是集绘画、油漆、贴金等多种艺术于一身的手工艺人,是百姓眼中的能人。除了油漆家具,还有油炕围子、油油布等多种手艺。油匠有本村的,更多是外乡的。这样的手艺人走村串户,走进一个村庄,村子便活跃生动起来,乡间的日子,本没有多少新鲜事,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就会聚焦全村人好奇的目光。如果手艺好,艺德高,受了感染,虽然并不急用,各家各户也会跟着来请,一时排不过来,师傅往往三二月出不了村,有些油匠一辈子就在他熟悉的地方走动,靠手艺吃饭。

衡量一个油匠的技艺高超不高超,主要看他漆过的物件是否平亮光滑,看他的画是否活泼形象。

 

那时,除了家具,油布、炕围子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土炕在每个家庭几乎占据三分之一的面积,对土炕的装饰,在家居装潢中占的比重很大。土炕上一般铺一层竹席,竹席上是一面毛毡,最上面就是一面油布。油布又美观又实用,有了灰尘脏物,特别是有小孩子的家庭,特好收拾,因此是家居必需品。而炕围子,既是对土炕卫生的保护,又省去了粘贴纸画的麻烦,油好一面炕围子,可用上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家家户户就把油油布和油炕围子当成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汾西的油布画,一般是一只或一对面对的老虎。虽然简单,不同的油匠画出的老虎不同,或长啸,或怒视,或沉默,千姿百态。这要看油匠的喜好和主家的要求。而炕围子的花样就多种多样了,其内容有山水风景、龙虎狮象、花鸟虫鱼,不一而足。将鸟兽花卉等民间图案抽象化,绘制出来的图画既表现了一种宏伟壮观的视觉效果,又表达了人们对美好愿望和理想的追求。群众的需求催生了一些民间土生土长的画师,他们一年四季,走东家串西家,作品有着深厚的民间创作土壤,作画题材多贴近百姓生活和地方习俗,接地气,颇受到老百姓欢迎。

油漆匠的工具十分简单,主要有刷子、刮刀和盛漆、调漆的小桶和绘画工具箱。家具一段时期流行一种颜色的漆,记得我小时时兴起木纹漆,即与有色底漆搭配,逼真地模仿出各种效果,能与原木家具媲美,连节疤也要画上,待干燥后刷上清漆。什么流行,油匠师傅就做什么,一般整套家具做下来,需要八至十天,那时包工包料收费才三十块钱。

我打小就特别崇拜油匠,我觉得油匠师傅洋气,本事大。我家新做了一张吃饭的方桌。父亲又请来本村姓柏的一位油匠,用油漆把桌子油成绿色,中间一个圆圈,圈里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栩栩如生。炕上摆了这张桌子,屋子里顿时就觉得亮堂起来。这花花绿绿的方桌,至今还摆在老家的屋里,残留着当年的艳丽,给人浮想联翩的感觉。我羡慕油匠的手艺,幼小的心灵种下了对手艺人的崇拜心结,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像样的手艺人。

本村的这位油匠,高个子大奔头,瘦瘦黑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透着农民的质朴。平时劳动和其他农民没啥区别,作起画来,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充满艺术家的气质,将天赋发挥到极致。他的绘画功底已经到了胸有成竹的地步,主家要求画什么他就信手画来,常常引得邻里叹为观止。这个人有他的特点,平时就爱看画像,遇到什么好看的图册就收集起来,在生活中留心观察,多次到动物园去,一看就是一整天,乐此不疲。作画的范围,由家具面板延伸到各种手工艺品,以及乡间各类建筑,如新房、庙宇、亭台楼阁等等。他的漆画独具匠心,极具艺术性,每一幅画如神来之笔、栩栩如生,让围观的乡亲们拍手称绝。所以周边数十里的人,纷纷请他油漆家具。

油漆家具的工序是一步也不能省的,首先是用木砂纸打磨,木砂纸是一种在牛皮纸的一面用特殊工艺涂上铁砂的纸,将它平铺在家具的表面用手使劲地来回搓擦,可以把平板的不平处磨平,让光滑处起细纹,目的是让下一步刮的油灰和后面刷的油漆粘附严密。我开始以为这一步只要走走过场,谁知柏师傅擦得特别过细,特别耐心。擦完一处他还要用手摸摸,凭手感来决定效果。

用砂纸全部打好后,第二部就是刮灰打腻子。柏师傅将适量的石灰用适量的桐油调拌,形成特殊的油泥。油泥的作用是弥合家具上木材接榫处和其它的缝隙,包括木材本身的凹陷和瘢痕不平处。油泥粘性强,使得家具油漆后表面没有缝隙。这是油漆工的重要步骤,柏师傅左手用托泥板(一块类似于乒乓球拍的木板)托住油泥,右手拿着刮刀(一种上窄下宽的梯形金属薄片刀),从托泥板上挑起少许油泥往缝隙中刮挤,丝毫也不马虎,该刮到的地方一处也不漏。打好腻子还不能马上刷漆,得等一天,待腻子干燥,要打第二次砂纸。方法还同第一次,不过这一次更不轻松。不光工作时因擦下的灰尘重,要戴口罩,而且手上使劲要保持平衡。不能擦得太猛,否则油灰全部擦下,就失去刮灰的意义了。我发现柏师傅很重视这个环节,一次没擦好,再擦二次。尤其是缝隙处,有的地方擦了好几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柏师傅准备刷漆了。刷什么颜色当然是东家定,但柏师傅会提建议。我们家的家具一律是枣红色。那时没有现在流行的一组一组的环保漆,用的基本上是调和漆,由油匠自己根据需要调和。油匠从商店买来清漆,清漆就是没有颜色的漆,然后将所需颜色的染料倒进清漆中调和。柏师傅用的就是这种传统的方法。  

刷漆是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工序,漆刷得均不均匀,浓淡统不统一,考验的是漆匠的功夫,柏师傅十二分地小心,他事先通知我父亲准备好旧报纸,铺在家具的下方,避免不小心掉下的油漆弄脏地面。工作时,刷子上蘸的油漆不多不少,基本上不会因蘸漆太多滴下而浪费。只见油刷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像在随心所欲地描绘一幅图画。刷漆一次不算完,每隔一两天又要刷一次,总共要刷三四次。刷的次数多,效果会更好。一连干上约十天,柏师傅才能完成了任务。望着屋里红光闪闪的家具,我真正体味到了“小木一枝花,全靠漆当家”的真谛。是啊,没有像柏师傅这样工作态度严谨的工匠精神,哪会有这流光溢彩的艺术品?

在乡下农村,类似油匠这样的“三教九流”能工巧匠很多,如泥匠、木匠、铁匠、补鞋匠、补锅匠、配钥匙的修锁匠,起剪子的磨刀匠等等。他们猥琐地蹲在农家院落,街头巷尾,不在乎虚荣,不注重表面现象,穿着布满污渍的粗布衣服,头发上的灰渣可能扑簌簌的往下掉,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绵延的山脉和幽深的沟壑,一双大手布满老茧,冬天,黑乎乎的皴口像小娃儿的嘴巴,他们在乱糟糟的作业场所,用毫不起眼的原燃材料,按照“主家”或“老板”的要求,精雕细琢出实用、美观的精致产品,以此获取微薄的薪酬养家糊口,默默无闻,埋头苦干,勤奋敬业,不少人对他们的态度还不如狗民对贵妇犬来得和善。

进入21世纪,从工厂出来的家具款式层出不穷,中式、欧式、现代、仿古家具让人眼花缭乱,油匠的老手艺再也赶不上现代化的专业喷漆工艺,自然而然被替代。留给画匠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很多人无法再靠这门手艺糊口,就放弃了此营生,另谋生路。这个行当逐渐消失在民间。但油匠手工技艺,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曾经植根于悠久的民间传统艺术的沃土,倾注着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的情感,其纯真质朴的艺术思维,浓厚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气息,焕发出了现代中国民间艺术的独特光彩。

乡情缱绻,往事如昨。乡村油匠曾是乡村的精魂,他们扮靓乡村文化,繁荣乡村经济,改变乡村面貌,把人心擦得敞亮,把生活弄得红红火火。乡村油匠编织乡村生活的梦,让本单调的乡村丰富灵动起来。乡村油匠在这片土地上勤恳、朴实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了乡村和人们记忆的最深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彩,谁也不愿回到当年的岁月,但过往的温馨依然让人留恋,那是我们曾经共同认同的价值所在。故乡的乡俗民情、器皿物事,已深深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让人回味、向往、追忆的无尽乡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美好的事物总会随时光流逝而消失。文明从乡间开始,又在乡间消亡。如今,年轻人已经融入到城市文化,城镇化让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乡村,乡村物事早已淡出他们的视野。过去三十年超过了过去三千年的演进,几十年前再熟悉不过的物事和情境,现在的年轻人却感到陌生和新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种文明的消逝和一种文明的兴起,都是历史的必然,我们能做的,就是敏捷地捕捉到这种变革,把曾经的文明保存记录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知道历史曾经是这样的。让我们珍爱过往,记住乡愁,把乡愁情怀化作梦想的动力,创造更加美好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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