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是乡村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汾西把赶集叫做赶会。称之为会,就是外地客商、本地客商一起聚拢来,共同举行的一次商贸活动。赶会是乡村人最乐于去的地方,有句老话说得好,宁肯荒了地,也不能落了集。到了赶会的日子,不管有没有事,人们都喜欢去集市上看看去。平常在庄稼地里忙活着,累的腰酸背疼,到了赶会这天,怎么也得放下手里的活,哪怕什么都不买,就是去人多的地方挤一挤,看一看。遇上熟透的老友,谈一谈,说一说,男人那终日的劳累也就消散了。女人们更是舍不得这份热火,在家里寂寞惯了,出来和姊妹们说说笑笑,平常难得这样肆无忌惮。不去赶集,心里就慌慌的,似乎缺了点什么。
现在的孩子,对赶会是没有特别的概念的。在我十四岁之前,和所有村里孩子一样,没见过世面,却认为那里是人最多的地方,最热闹的地方,也是诱惑力最大的地方。
县城周围一年中的古会有好几个,如正月十五、二月十二是城里的会,还有古郡会、府底会等。自记事起,我对农历四月十八店头会印象最深。什么原因?不太清楚。不能忘记的,就是人山人海,非常热闹,天气也非常的热,赶会能吃到一碗凉粉,买一顶崭新的草帽。那时候,心目中店头是个大地方,每次去赶会,就像实现了一次温馨的旅游。
四月十八店头会由来已久。大概这个会正处春夏之交的农闲时节,春耕已结束,夏收尚未来临,汾西城垣一带,五月端午麦子成熟,人们赶会,是为买杈把木锹、麦绳尖担,为麦收做准备。因此,这个古会显得犹为火爆。
每年临近四月十八,村里的人们每天都把赶会这个词挂在嘴边,算计着家里需要的东西,合计着手中的钱。到了赶会的日子,不管是大人、小孩、还老年人,都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欢天喜地地结伴赶集去。再吝啬的家长,也会给孩子几个零钱,让赶会的。
赶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我村到店头,下坡上坡有十几里山路,那时没有交通工具,全凭走。但毕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高兴的事,因为稀罕,一年就一个四月十八,才会如此兴奋。一路上,我跟在人群后面,村里人有的赶着牲口,有的挑着山货,谈笑着、诉说着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话题,说家长里短,也说土地田园,在路上的时间,个把小时也不觉得太累。
到了店头村,就觉得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新奇紧张还小有恐惧。方圆几里都是人,擦肩接踵一眼看不到边。人们眼睛盯着地面的货物,边走边看。商贩们把货物摆在地上,一边吆喝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还要用余光打量游走蠕动的买家,眼睛里都是希望。母亲紧抓着我的手,怕挤丢了。
叫卖声,耳边到处都是叫卖声,没人觉得会扰人。那些做惯卖买的,吆喝声不知怎么就喊得那么有趣,抑扬顿挫,像戏台上的道白,节奏又不突兀,声音高亢,中气十足。以后回村,聪明的孩子就学会了这个调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店头当时的街道并不是太宽,逢会而来的商贩将货物摆在街面,使街道显得更窄了许多,也使赶会的人群更显得拥挤。天南地北的商户摆开的地摊上,什么东西都有,吃的、穿的、用的,货物齐全,方便人们选购。铁匠摆的摊上有斧头、镰刀、火柱、小锹、牛铃铛等;木匠摆的摊上有木锹、杈把、尖担、筐子、竹席、棉麻等,卖的东西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有卖调料铁犁尖蔑席水果咸菜的,还有卖爆米花老鼠药推销祖传秘方看手相的,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时几乎没有车辆穿梭,人们在一种自然状态下自由活动,街面就是一幅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赶会人们是为了买便宜东西,总要在一个个小摊前,拿起一件东西看看,问问价,却并不买,个个都是懂得“货比三家”的当家人。见到邻村的熟悉人,一起蹲在摊子前,开始谈论各自的庄稼、果木,交流着经验,那是他们永不枯竭的话题。挑好了自己要买的东西,还是意犹未尽,还在那里继续谈论着,相邀有空来村里自家的地里、果园里看看。
店头会上,人们挤来挤去,来往的人都很悠闲,甚至不为了赶会。到了集市上,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有喜欢的买上点,不喜欢的就走过去。山里人像被油染的肌肤着了太阳的肤色,健康的使你瞠目,犹如刚洗过日光浴。角角落落挤满了孩子,他们似乎不怕热,欢乐地大叫着,也不知疲乏,精灵一般乱窜着。七八十岁的老着,眼皮耷拉着,面上一团软和,绝无生憎之感。他们赶会图见见远村的老相识,叙叙旧,排撘排撘,见一回少一回了。而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是最活跃的,利用这个机会寻找着心目中理想的人儿。谁家有年龄相当的青年男女,有人从中撮合,要他们相亲,见面最好的地方就是赶会了。相约好了在哪里见面,互相认识了,在集市上走走、谈谈,赶过几个集,谈过几次天,俩人的终身也就定下了。或许这里没有浸染过大都市的污浊,不管男女,眸子里透射出清色的纯净,没有丁点邪恶的念头,让人疑似为世外桃源里的人也不过如此。仿如佛教徒一般,见了菩萨,那是十二分的虔诚。
要是运气好的话,会上有时还可以碰上玩猴把戏的,听到那铜锣一响,便紧赶着顺音围过去,看那几只脏兮兮的黄毛小猴汽车翻跟头作揖磕头,当然还有耍猴人在故作苦肉计的插诨打科,一通节目下来,小猴会端个破铜锣挠头眨眼鞠躬转着收钱,四周的人们会一毛两毛放进铜锣里,而大部分人会讪笑着散去。
在那个商品比较贫乏的年代,赶会就像如今进超市,地摊的商品就摆在你面前,方便你挑挑捡捡,从一个集市逛下来,你几乎可以买到全部想要的东西。渴了累了,有饭摊汽水摊,可以坐下来休息吃喝,观看表演,这也许就是都市现代许多大型商场的最初模式。
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齐后,中老年人还有个爱好,去牲口市场转转。市场在村口的泊池,因为这里便于牲口的收拢。几百头牲口聚集,马嘶驴叫,场面很是壮观。畜力是那时农业生产主要工具,农村牲口比较多,店头会正值春耕结束之后,有的人家即使不卖也图牲口在市场上打个价钱,若有了好价钱就出手,到秋后再买新牲口。这中间,“牙子(交易员)”最受到欢迎,因为他们的权威相当大,在牲口成交中起到很大作用。只见他们在拴着的几头牛中间转悠着,不时拍拍这头牛的屁股,观察毛色,看看膘情;掰掰那头牛的牙口,就知道了牲口的年龄,牲口的价钱就有个七七八八。再由买家卖家一拼兑,一个出价,一个还价,手伸到衣襟下相互一捏,经牙子一撮合,买卖就成交了。卖了牲口的,得了票子,心里乐呵呵的。买了牲口的,爱不择手,满心欢喜。牲口是农家的命根子,是家庭兴旺的标志,俨然就像当代人家门口停放着的宝马奔驰轿车。
那时,店头村旗杆院附近住着我的一位大娘,和我伯父离异而改嫁到店头村的,但和我母亲关系一直相处甚好,每年四月十八赶会,母亲总要带着我去这位大娘家。自然去的时候总要带点东西,大娘家也提前就备好了饭。吃的人心安理得又不欠人情,被吃的人家也不吃亏。长期来往,交流了感情,关系更加密切。
四月十八店头会,每年都有唱戏的。财神楼下扎个戏台,戏班子粉墨登场,老远就能听见锣鼓梆子家伙敲得急促响亮,台上的吹胡子瞪眼睛徐策跑城,台下的黑压压一片看得津津有味。戏一唱几天,一天唱几场。没看够的人还要在晚上赶个夜场,老生小旦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风中传得很远很远。《铡美案》、《打金枝》、《三岔口》唱了多少年,人们百看不厌,蒲剧的调儿悠扬起落,牵动着戏迷们的喜怒哀乐。看惯阳光下单一色调的人们,沉醉在舞台上戏角们的七彩粉妆,共同的审美和情理价值观,同化着现实中人们的认知。
时过境迁,现在的四月十八店头古会虽还延续,但早不是旧时模样。因为城市扩张和交通的原因,古会被安排在偏僻的街巷。古会的内容与往日也大不相同,农业生产机械化程度的提高,旧时的务工工具已不再使用,不再是古会商品的主角。牲畜市场则干脆消失,因为在农村三轮车、小四轮代替了畜力生产,作为体现社会经济发展曾经的统计数字“大牲畜存栏”,早已不复存在。现如今的店头古会,多了些现代气息,少了许多古朴风情,多了些喧嚣浮华,少了许多凝重风韵。
如今,集市如期还在,货品也比当年更丰富,但全然没有了曾经的样子,没有了抑扬顿挫的吆喝声,被各种各样的电喇叭充斥着,缺少了曾经的韵味和无华,人们不再目不转睛地盯着货物,更多的是闲逛。
我一直喜欢赶会,喜欢那种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息,喜欢那种悠长的叫卖声,喜欢体验民俗中的人间百态,喜欢那种欢喜同在的慢节奏和淳朴乡情,让人的心里升腾着一种天地人间,生命同苦同乐在一体的温馨。集市上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山货,具有地方特色的土产,渊源流长的传统小吃和农民喜悦的笑脸,因此,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你不得错过这个地方的传统集市。
直到现在,每年的四月十八,我都要去赶会,悄悄融进这市声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倾听着南腔北调,见这买些,见那买些,只为听这国粹似的嘈杂声。这年月,大家不差钱,不缺吃,就只为重温儿时的童年记忆,只有在集市,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情绪下,尝尝摊前的小吃,看着这个,问着那个,一条长河似的街道上,如鱼一般的自由晃荡,一河的热闹,全活生生的,波光粼粼。你一言,我一语,天一句,地一句,笑笑听听,解了筋乏,锻炼了智力。到晚来,也不知今天和谁说了话,也不知都说了此啥,只记得有这么个好去处。
在倡导地摊经济的今天,四月十八店头古会,还会恢复往日的风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