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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涧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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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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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老院子》

老院子其实也不算老,也就半个世纪的光景。因几年前的持续的一场大雨,村中许多的老院子纷纷沦陷,于是,我家的院子,就站立在如今老院子的前列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村中的老院子才是我真正的家,我从小在院子里长大,虽然在外工作多年,梦里的家,依然是这个院子。它是我家的根据地,也是我作为芦家原人的物化形式。

村子不大,又很偏僻,一年中很少能看到过路的或者来访者,所以除了鸡鸣狗叫,整天处于寂静之中。老院子是我父母年轻时亲手建造的,四间砖窑坐落在山坡向阳的凹洼处,它们和我同岁,也已建成五十多年了。虽然没有晋商大院那么端庄典雅,但它倾注了父母的心血,是我们一家人的身心支柱。那个年代,每一家盖窑的人家,注定都有一番艰苦奋斗的过程。窑洞盖得很精细,青砖构筑弧形标准,白灰抹逢均匀笔直,多年没有一块坏砖。这场大雨,使它留下斑斑泥水痕迹,如同一位老人的泪水。然而经历大自然的蹂躏考验,它似乎更坚如磐石巍然屹立。

儿时的记忆,大多与老院子、老窑洞有关。往事如烟,一切都在变。我从村中走出已经四十多年了,对于老院子,我从未陌生。我永远记得老窑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每一扇门发出的不同吱呀声,每一件物器起落的不同声响,每一个角落曾经有过的故事。窑面上一块快如鱼鳞般密密匝匝有序排列的青砖,对我来说都是极富情感的,拥有太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有我太多成长的痕迹,童年美好的时光,喜怒哀乐都储藏在这里,一旦没有,就割断了童年的记忆。

为我们一家遮风避雨的老窑洞现在看很是简陋,算不上漂亮,但燕子经常来光顾,它们在窑洞和山墙的夹角处筑巢,用泥、枯草、唾液等混合粘在一起,做成碗状的窝,在里面产蛋哺乳,完成着生命的赓续。每年冬天飞走,春天归来。看到燕子,我都会很开心。我的院子,也是燕子的院子。我的房子,也是燕子的房子。

打开门,窑洞里,父母在世时使用的老物件,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时间使我对这些东西几近忘却,好像世界上已经没那么一回事了,但每一次看见,都让我受了惊似的恢复了记忆。窑洞里有儿时最美的愿望,有母亲亲手做的最香甜的饭菜,那是属于妈妈的味道。有我考试获得奖状之后迫不及待拿回家与母亲分享的喜悦,那是童年最开心的瞬间。有最真挚的姐弟情谊,那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在窑洞里居住,就是在六月也是不十分热的,睡午觉或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的。不大的窗户,上面大部分面积都用麻纸糊着,只有下方镶嵌着一溜玻璃。小时候的我有两个特性,一是爱哭,二是怕黑。连穿衣服需要从头往下套的一瞬间,都感到异常恐慌。有一次中午我睡着,母亲有事外出把我锁在家里,我醒来没人,出不去,就哭喊着将每一方窗格上的纸都撕破了。这些事情都是大人以后告诉我的。

那时候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是煤油灯照亮的清贫。就着煤油灯,母亲总一手拿着新鞋底,一手挥着尖针纳鞋底。不时用针在头发上擦一下,再用力将针穿透鞋底。那鞋底太厚太硬,针尖只能冒个头。母亲又用牙齿咬着针头,把它带麻绳拉出,接着又扎下去,又是拉……我常常依着母亲,坐在煤油灯下读课文,或者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用石笔在石板正反面写满生字,第二天老师要检查的。灯暗了,母亲会用针尖把灯芯挑高一点。因为离灯太近,做一晚上作业,我的鼻孔就形成两个小黑点,母亲看见就忍不住“嘻嘻”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温馨无比。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简单纯粹,又那么平常而温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烦恼。

十岁前,我家院子还没建起院墙,院子西边,是另一家坐西向东的几间小砖窑,留住着河南姓袁的一家人,会烧砖盖窑。当时村里人把这类人称作“流窜人”。这家有两个儿子,分别叫成喜和全喜。在村里住了很长时间,和村里人很熟。记得那年盖院东面的一排窑,中午工人都吃饭,工地突然传来老袁的叫骂声,大家过去一看,是在骂他的大儿子。原来儿子瞅吃饭的功夫,偷偷在那里插顶子,我奇怪儿子干活怎么还挨他骂?得知大儿子刚学插顶还没熟练,老袁不让他干,怕质量不过关发生事故,他不服气偷着干,结果老袁坚决把他插的砖拆下来重新插。

袁家人出门在外很义气,也很厉害。一个电闪电鸣下着大雨的夜晚,老袁家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我看见老袁家大儿子手里拿一把菜刀,被人死死按住,可能是碰到刀囗,顺手臂淌下鲜红的血水。院子的另一角,本村姓侯的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面仗,也被另一群人拉住。这样的场面让我很害怕。后来人们说起这次打架,若不是大家拉住,肯定要出人命。后来,院子东面盖起一排窑房,西面的小窑也拆了,盖起新的窑房。改革开放后,那家袁姓的河南人也回了老家。社会反了个个儿,从那时起村里再没了“流窜人”,倒是村里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成了别人眼中的“流窜人”。

乡村的院落,是百姓生产生活和自然环境特点最浓缩的反映。每个乡民都有很深的院子情结,它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家庭趣味的延伸。我的父母在小院里种着菜,绿色环保,自给自足。玉米杆的篱笆墙内,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应有尽有。院中时常喂养着一群又肥又大的蛋鸡,行走着敏捷健硕的猫狗。还记得儿时夏天的夜晚,全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妈妈摇着扇子,我和爸爸仰面朝天躺在铺着麻包的地上。大地白天吸纳的热气蒸腾起来,夹杂着土腥味缓缓送进鼻孔,院子的一角有蛤蟆叫,或者什么虫子叫,在院心的大树上,或者菜园的蔬菜间。我望着数着漫天闪闪发光的繁星,听大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对浩瀚的宇宙产生无边无际的遐想。院子,是我与大自然最好的连接。

我的母亲,是一个性情中人,也是一个典型小农经济思想的人,爱好各种树木,在她的倡导和身体力行下,院里如植物园般几乎种了所有的果树,有核桃树、枣树、杏树、苹果树、梨树、花椒树、柿子树等。这都是她精心挑选的树种。每到春天,梨花、杏花竞先开放,蜜蜂嗡嗡,院子宛若世外桃源。到了秋天,柿子金梨挂满枝头,丰收喜人,我家大人小孩不用羡慕别人就能吃到香甜可口的果实。在产业化发展的进程下,果树优质品种越来越多,院子里的果子已远不如市场上的好,而且,车费油费的花销远远要比购买水果多的多,但为了满足父母收获的心理,那几年,我每年都要随父母回村里“收秋”。费一番辛苦,然后把果实分享给亲朋好友。

挨着厕所的,垒着一堆砖头,至于那些砖头,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已经放了很久了。风吹日晒,下了雨被雨淋。反正砖头是不怕雨的,浇浇又碍什么事,没人管它,也用不着管,凑巧炉灶或者炕洞子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用着方便。

院墙起先是土夯的那种,后来父亲把他换成砖砌的,这在村里是较早的。东墙南墙根下,摆着一排大瓷瓮(缸)。这些瓮原来是放粮食用的,如今除了占地,家中已没有了它任何的功能。大缸上还有一个破了口的瓦坛子蹲在那里,坛子里积了半坛雨水。搬动一下,瓮底有无数的“瘪牛牛”(潮虫),忽遇强光吓得四处逃窜。这东西不咬人,喜欢潮湿阴暗,见不得一点光线。小时候,家里晚上一熄灯,就能听见“沙——”的一声跑出,我很是毛骨悚然,但大人们都习以为常。

旧式的院子大门,是用砖卷起圆弧型的顶,两扇木门,代表了那个年代的风格。大门外是村里的主干道,透过这扇门洞,无数个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能看到下地回家扛着锄头的村民,还有成群的牛、羊挂着铃铛走过,牧人吆喝着,肩上扛着一捆柴跟在牛、羊群的后面。此情此景,犹如一幅幅电影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年轻时,我从院子里出来,因向往和羡慕住进了楼房,现在又觉得院子好,自由舒适,一跨步就是天就是地,在小院子里,内心平静淡定,市井嘈杂也会顿时消散。人啊,总是从一个极端迈向另一个极端。

时光如白驹过隙,老院子承载了我们太多太多的故事。年轻时,我努力从院子里出来,因向往和羡慕住进了楼房,现在又觉得院子好,自由舒适,一跨步就是天就是地。在小院子里,内心平静淡定,市井嘈杂也会顿时消散。人总是由一个极端迈向另一个极端的。六、七年前,我的父母都先后在他们盖起的窑洞中辞世。父母去世后,窑房和院落一下子孤寂了。无人打理的窑洞内,墙角蛛网张罗,院落杂草丛生,果树枝丫长满癍虫,一片凄清,满目苍凉。村里人说,院子是不应该撂荒的,有人住着才好,可如今的乡下,连个邻居都留不下。每次回村,远远望见老院,仿佛窑顶还飘着缕缕炊烟,仿佛母亲还在灶台做饭。老窑是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的蜗居,熟门熟路,捡拾方便。烟火把灶台上方的墙壁熏成暗黑色,似有一种厚重的历史穿透时空。望着空寂的院落,熟悉不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父母健在时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泪水不由地淌下脸颊……

回老家的路越来越好走了,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自十三岁外出求学,半生奋斗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仅有了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在县城买了房子。于是,老家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把任何不好摈弃,只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村里人世俗的家长里短、你争我夺似乎都与我无关。偶尔回去,只能算是歇脚。

故乡的老院子一天天变老,但新生活的脚步从未停止。每年村里乡亲儿婚女嫁送葬父母的大事,我都要回去,与他们保持着礼尚往来。每年除夕我都要回到老院子里贴对联、拜神祇。这是我与故乡、与老院子的全部联系。老院子是我安放童年的地方,是父母目光最深牵绊的地方。虽然它不是很大,但却是穷其一生我们也走不出的地方。

征途漫漫,无论走多远,飘泊的游子始终放不下的是故乡情结,总是在记忆深处留存曾经给我们欢声笑语抑或无限惆怅的村中那座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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