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村里上小学,老师中没有一个会说普通话,我们用家乡话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用的是家乡说话的调调,并没感到什么不适。五年级的时候,我从村转到县城小学读书,同学们都用普通话朗诵,我感到大为震惊。
过去,汾西人一辈子生活在村里,即使出了村,也只是在附近的村庄转转,最多到县城看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那时候语言环境非常单纯,任何的口音不同,都会引起极大的心理不适。家乡人思想保守,还有一种井底之蛙式的自大情绪。偶尔有个本地人说个普通话,就会被人鄙视,说你这是“宰狗屎洋只”。如果你是在外地时间较长,这句话还代表你“忘本了”或“能球”的意思。
现实生活中,有的人嘴巧,有的人嘴笨,也就是不善于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及时“切换”。比如当兵在外地几年,回来老长时间了,还扭转不过来,平时说话自觉不自觉地带出一半句普通话来。还有人在外工作时间长了,就只会说普通话而忘了本地话。
县城有一对夫妻是南方人,在汾西做沙发三十多年了。男的叫王和苗,县城大多数人都认识,找他做过沙发。他手艺很好,但说的南方话大家一句都不懂,和众人交流很困难。他老婆做布艺活兼沙发罩,却说一口汾西话,平时要老婆“翻译”才能与大家沟通。老婆说汾西话也许是环境所迫,但同样一家人,嘴巴的功能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太原幼师教学,妻子是晋中人。许多年来,回到家一家人交流就说汾西话,他们的孩子从小虽然在太原长大,但能用汾西话交流。更为神奇的是,他爱人是晋中人,也学会说汾西话,回到汾西,说起话来你根本听不出她是外地人,不相信她没在汾西生活过,还直问她是汾西县哪个村的。
这种在家庭中坚持说家乡话的大有人在。我爱人一家是洪洞人,父辈部队转业来汾西工作,他们回家就说洪洞话,出门就说汾西话。他们在家交流自成体系,一下子体现出一种家庭感来。我常戏说她们从小就懂三“国”语言。
二十多岁时,我去太原上成人大学。从县城进入省城,接触现代文明,觉得自己应该“脱胎换骨”,特别是说话方面。在普通话面前,方言成为土语,脱去方言,才能和过去告别,让自己跻身到另一个群体,于是,很认真地“咬”普通话,因为从全省各地考去的学员,很多操着方言对话,听不懂,交流很困难。听得时间长了,才慢慢能懂。当时自认为自己普通话还比较“标准”,我有生之年,不折不扣连续说了两年“普通话”,并且对这些“嘴笨”的人很是反感,特别那些太原本地的同学更为“恶劣”,他们中有很多人本来明明会说普通话,但就是要说太原话,因为说着太原话,带有“地头蛇”式的霸气,显示出一种当地人的优势感。学校大门外有摆地摊卖快餐的夜市,那些人更是把太原话说得一塌糊涂,三十多年过去了,还萦绕在我耳旁难以忘记:“拉面炒面、炝锅面炒菜……”
后来到电视台工作,接触播音工作,方知我自以为是的“普通话”其实很多发音不准确。汾西人说普通话,分不清卷舌音、前鼻音后鼻音,这是通病。有人戏称汾西人的普通话为“汾普”。汾普一词,带有自嘲、戏谑之意,十分形象。
我们这代人,小学阶段的老师不是民办就是代教,拼音学得不标准是必然的。接受普通话教育,大多靠收音机广播的灌输,语调像了,词句还不像,但这比起上一代人还是进步了许多,尽管真的是“狗屎洋只”。社会进步也是阶梯式的循序渐进,不是一蹴而就的。如同我们上小学时学英语拉长嗓音念“瓦次热死--,以此哦布克--(这是什么?这是一本书)”,现在的孩子,英语口语在很小就很流利。
我们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普通话就一代比一代标准了。特别是现在孩子的孩子,家长都普遍重视普通话的培养。从学说话开始,父母的对话就讲普通话,孩子一出生就是普通话环境。上了幼儿园、小学,老师都用普通话教学。于是,爷爷奶奶也只好和孩子用“汾普”对话,一些场合听见这样的语调,很是忍俊不禁。
汾西一小在当地算教学质量较高的小学,多年来坚持一项“经典诵读”的传统教学,孩子们普通话从小就很标准,收到发音训练和文化传承双重效果,这是时代进步的表现。
汾西土话是我们这一代以上每个人的母语,是我们的父母的语言。我们下下一代人的母语就成了普通话。推广普通话肯定会对方言造成一定影响,但语言的形成和延续是几百上千年的过程,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作为根植于民间的文化形态和文化载体,像汾西土话一样的方言有着深厚的民间文化土壤,不可能在几代人之后突然消失,只是被同化的速度越来越快,现代汾西人的土话,在词句上已经不那么土了,一些真正的土话词句,年轻一代已经不用或不懂了。
土话的形成因素很多,其中有属于社会、历史、地理等方面的因素。它作为人类的一种语言,能表达出使用者所在民族的世界观、思维方式、社会特征以及文化、历史等,是人类珍贵的无形资产。当一种语言消失后,与之对应的那个文明也会消失。
汾西也有许多方言土语爱好者,在悄悄揣摸研究、收录着一些即将消失的土语词句、语句方式,这或许有一定的文化意义。这种独特的语言,体现着汾西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方式和成果,它是中华灿烂文化园中的一朵奇异的花朵,我们应该珍惜它,在它保留的时期,留下它曾经存在的痕迹。
国家推广普通话的目的是推广一种交际工具,而不是要取代方言成为维一语言。试想,全国都被普通话同化的那一天,所有的方言都不复存在,语言将变得单调乏味,失去了色彩和灵性,这个世界是不是也一样变得失去色彩和没“寡得河水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