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富贵爹死的时候,在炕沿边伸出手说:“儿啊,你只要能守住咱家这光景,够你一辈子活的啦!”爹留下的,就是三囤粮食,五头牲口,和这祖传的四合大院。
据说要富贵家的四合院并不是他家的,他们的村子叫张家沟,原先居住着张姓的大户,传说清代张姓大户有在外做大官的,受朝廷恩典,回乡后建起了这几进几出、院院相连的院落。也有传说张家祖上是得了李自成败逃时埋下的宝藏后,建起这气势宏大的张家院落。姓要的当时是张姓大户家的长工,沧桑变化,张姓大户逐渐衰落,姓要的成了大院的主人。要富贵兄弟家族,就分别居住在这院落群中的四合大院中。
如此设计精妙、造价不菲的张家大院建造在这僻静的小山沟,先辈留给后人的,除了这些财产,还有一种生存理念:一是不张扬,勤俭持家,财富不外露;二是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村中在祖上有醋房、染房、磨房,一副万事不求人的姿态。
要说要富贵从祖辈那里继承最多的,恐怕就是这节俭二字了。他适应了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村里人,粮食自己打,菜自己种,油自己种菜籽压,不像城里人,举手投足都得票子开道。他很难得花一分钱。甚至,他已经不愿意花钱了。
多少年,家里有了点稀奇吃食,他总是说:“让孩子吃”或者“让爹妈吃”,平时,连吃饭掉下一粒米星儿,他都要捡起来放进嘴里。
有人编排笑话,说他在村东头肚子有了情况,也要憋住跑到村西头拉在自家的粪坑里。就这样一位掐着馊子念经的主儿,偏偏还有个爱显摆的毛病。热天村里人吃饭爱端上碗在道里的大树下扎堆儿吃,有人发现他碗里天天有肉,吃饭时扒拉来扒拉去,光吃面不吃肉,而且等快吃完时就起身回家。慢慢人们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了,故意问:“富贵叔,天天吃肉面啊?”富贵就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婶子昨天进城割肉割多了,不赶紧吃,怕坏喽!”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家七月十五割的半斤肉,足足要吃上二十几天呢。
如今,要富贵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上完大学,一个成了省城的公务员,一个在外地开着公司,都住着高楼大厦,回村时开着小轿车,再也看不上这曾经显赫一时的四合院。守着这祖上传下来的家当,要富贵未免有点失落。儿子们多次动员他去大城市生活,他都不去。他深知儿子们在外打拼不容易,但凡自己能动弹的了,决不拖累孩子们。而骨子里,他是节俭惯了,看不上他们的生活方式: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到了饭店胡吃海喝乱倒钱。孩子们要给他寄钱,说:“老爸,你该吃吃,该喝喝,我们不在乎你省的那点钱。”他坚决不要。
夏天来了,收麦子的季节,别的人家都买绿豆粉面做凉粉,或者更讲究一点的,下地回来喝点饮料白糖茶水。老婆疼他每天正红晌午下地回来,热汗水流,给买了一斤白糖让喝,好心不得好报,他阴沉着脸几天不见好眉眼,最后还仍然退给小卖部。下地一进家他就爬在水缸上,咕嘟咕嘟一通狂饮,擦擦嘴还美嗞嗞地说:“咱这赛过皇帝喝的琼浆玉液呢!”
有一天要富贵上茅厕,突然倒在里面捂着肚子抽搐不止。要说他的身体也够棒的,五十岁前几乎没生过病,或者说生了病他从没当回过事。不打针不吃药,感冒发烧鼻子不通,忍上两天就过去了,照样生龙活虎。可这次他确实生病了,肚子里肠子好像被撕裂,或者被什么东西搅成一团,他头上冒冷汗,嘴唇乌黑,整个人在地上打滚,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老婆听见呻唤赶过去把他背进屋里,再去叫村里的乡村医生,医生看后说病得不轻,得赶紧往城里送。老婆把家里的四百元积蓄全拿出来,又从左邻右舍凑了三百余元钱,找人赶紧用门板往县城医院里抬。
县城医院住了五六天,医生说是大热天身子有火,突然受凉,阴阳不调形成凝结,打针输液折腾了一场,他还不让老婆通知在外地的孩子知道。到出院时结账,除了新农合报销,自费部分七百余元一下子掏了个精光不够,还又找人借钱才办理了出院手续。要富贵身上的病好了,心里却又压上了一块石头:看病塌下这么多饥荒,他得赶紧攒下钱还上。他这辈子还从没跟人借过钱,觉得这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上午从县城回到村里,下午就上地劳动。别人劝他注意身体,他口里说是是是,身子却由不得自己。照样舍不得买点白糖喝点茶水,没过几天照样下地回家就爬在水缸上喝凉水。
村里有人看着他辛苦的样子,知道劝也没用,只能摇摇头,算计算计他看病花的这一千多元钱,能买多少斤白糖或多少斤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