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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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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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癔症者(原创)

“咯咯咯……”深夜,银铃般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当熟睡的柱子被这笑声吵醒,他就像个燃着的炮仗,一翻身跳下床就朝燚儿扑过来。

燚儿又发癔症了。

燚儿还不满周岁,离异的妈妈便把她丢给了姥爷姥姥,带着比她大几岁的柱子,招工来了南乡的农场。姥爷姥姥心疼燚儿,总是好的紧着她吃,好的紧着她穿,还像养男孩似地教她识字数数背儿歌。那时的燚儿就喜欢咯咯咯地笑,她一双大眼格外明亮,一笑就像两个小太阳。那时的燚儿也很让人省心,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总是哭闹,也不提妈妈;她除了饿了闹吃和睡觉,整天就像只不知愁的百灵鸟,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一会儿又是数数又是唱儿歌,反倒把姥爷姥姥逗得整天乐呵呵的。

姥爷姥姥以为燚儿早把妈妈忘了,打算把她当成个“老闺女”养着。可一年多后,燚儿妈探亲回到家,燚儿一眼瞅见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妈妈——”她哭喊着就扑进妈妈怀里,从此便粘着妈妈再也不愿分开,生怕妈妈突然走了再丢下她。

可妈妈探亲期满后,还是把燚儿丢下了。燚儿便白天黑夜地嚎啕着要妈妈,无论是姥爷舅舅买好吃好玩的,还是姥姥妗子千方百计地哄,都无济于事。

“妈妈,我要妈妈!”她就这样呼唤着,一直哭闹了半个月,哭得街坊叹气,哭得邻里落泪,哭得舅舅心疼,哭得姥爷心碎,哭得一家人白天食不下咽,夜里无法安睡。

一个幼小的孩童想要妈妈,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姥爷觉得一直让燚儿这样哭闹着也不是个办法。

“别哭了,过几天我就让你舅舅带你找妈妈去!”老人家对燚儿说。

燚儿听了姥爷的话,当即哭泣就停止了。她总是依偎在姥爷身边问:“姥爷,说几天就让舅舅带我找妈妈,几天到了吗?到了吗?”

老人家便辛酸地笑,笑过便支派儿子赶紧领着燚儿去找她妈。谁承想百灵鸟一样欢快的燚儿,来到妈妈身边还不到两年,就沦落成了一个癔症者。

燚儿发癔症并不光是在人们熟睡的深夜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有时柱子半夜起来撒尿,或是天不亮起来上学,还会发现她莫名地就睡在了门外的小榆树上或柴火垛上。每当这样的时候,柱子总感觉有无数的鬼影环绕在四周,他总是瞬间就湿透了衣裳。因为燚儿总是说,是无头的兵叔叔把她放在上面,让她看他们练刺杀呢!还说他们虽然没有头,她却能看见他们的笑脸。

然而尽管吓得头发都直立起来,柱子还是要费事巴力地想办法把燚儿从小榆树上柴火垛上够下来。他没有那么高,也没那么大力气,他得先拽许多麦秸垫着,然后站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把燚儿从小榆树上或麦秸垛上拉到地上的麦秸上。这并不完全因为燚儿是他嫡亲的妹妹。相较于内心的恐惧,柱子更不愿接受来自外界的屈辱和牵连。他不愿看到两排房子(他们住的那地方叫两排房子)的大人们异样的眼神,更不愿见孩子们追着燚儿,用土块砖头砸她,用唾沫吐她,用泥巴屎抹她的情景。何况妈妈把燚儿交给了他,他如果不管,妈妈回来又要责备他。

在柱子看来,燚儿根本就不该来到妈妈身边。他记得在燚儿没来以前,大大(后父)一家都因有了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满脸是光。大叔总是把他扛在肩上,小叔总是把他驮在背上,他好几岁了,原本不该让人抱了,奶奶却老喜欢把他抱在怀里。而且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糖、花生、饼干,奶奶连她三个亲孙女儿都不让吃,却都藏着掖着留给他。可燚儿来了,一切都变了。妈妈开始和大大生气,也因此和奶奶分家住到了两排房子。这不仅让他失去了奶奶大叔小叔的疼爱,失去了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还让他增加了许多负担,比如他上学远了一半;比如放学回来要自己做饭;比如还要照看经常发癔症的燚儿。

燚儿发癔症总是在夜晚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那时候大人们都是天不亮就上班,半夜才进家。到春种抢播季节,更是整天加班加点不落家。大大是个放牛的,虽常年住在山上,却挣不够一个整劳力的工分。燚儿妈为了多挣工分顾住一家人的嘴,到了农忙只能没日没夜轮轴转地加班。燚儿家夜晚经常没有大人,燚儿便经常发癔症。

柱子不过才七八岁大个男孩,他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去十几里外的兔子房上学,他想安安稳稳睡个觉,燚儿却总是半夜咯咯咯笑着把他吵醒,他本来就烦。何况两排房子的大人都说,燚儿这种情况是什么鬼魂附在了身上,要他抓住机会就要狠命地打狠命地抽,把那鬼魂抽走。因此他一旦被吵醒,便会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一把把她拽下床便下狠力用巴掌搧她,用脚踢她,用桃木条子抽她,直抽得她知道痛了,发出哇哇的惨叫声,他也不能解恨。

燚儿却感觉非常的无辜,非常的委屈。燚儿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声吵醒了哥哥,也不知道自己曾睡在小榆树上和柴火垛上。燚儿一直也没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一想起奶奶和小叔,心头就会冒出一股阴森森的冷;她只知道,刘大娘生了六个儿子没有女儿,便想要她去她家。可她不想离开妈妈,她只想要妈妈。然而,妈妈总是不在家,照顾不上她,还是把她认给了刘大娘。

刘大娘是负责托儿所看孩子的,燚儿呆在刘大娘的托儿所才相对安全一些。燚儿一旦走出刘大娘的视线,两排房子的孩子就会围攻她。而每次燚儿受围攻都会被惊吓到,每次被惊吓到,到了夜里家里没有大人,她就会看到那些无头的兵叔叔来安慰她,就仿佛围攻她的一群孩子刚刚跑掉,她正余惊未消地站在那里抹泪,一群生龙活虎的兵叔叔就出现在了她的周围。

这次也一样。

头天下午,刘大娘对燚儿说:“腊梅又添了个小妹妹,你不去看看?”

在两排房子,只有腊梅懂燚儿。

有一天,腊梅蹲在燚儿家门前的水渠边洗衣服,燚儿胆怯地站在家门口看着。

腊梅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没人疼爱,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腊梅没说燚儿发癔症,也没有说燚儿鬼附身,更没有用那种冷冷的、蔑视的眼光看燚儿。这让燚儿很温暖。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享受过爸爸妈妈疼爱的滋味呢!”腊梅对燚儿说,“那时我的大姐住在她亲妈家,比我小的妹妹还没出生。”

燚儿便悄悄走过来,蹲在腊梅身边,一边看她干活,一边听她说话。

腊梅说:“我的后爸是地主出身,我大姐的妈妈不要他和他离婚了,我的妈妈才带着我嫁给了他。”

其实,腊梅只比燚儿大一岁多点,说话却像个大人。她妈妈身体不好,她才五六岁就承担起了家里的太多家务。

腊梅对燚儿说:“我家成分不好,他们也欺负我不跟我玩,以后就咱俩一起玩吧?”

腊梅说的他们指的就是两排房子的孩子们。从此,燚儿和腊梅就成了患难朋友。

刘大娘告诉燚儿腊梅又有了个小妹妹,燚儿自然要去看看。可她一走出门,便撞见刘大娘家邻居两个男孩正蹲鸡窝边偷喝鸡蛋呢!

“看什么看?”两个男孩发现她看到,就恶狠狠地朝她吼。

燚儿不敢出声,她平时被欺负怕了,她总是小心地躲着两排房子的孩子。她怕两个男孩找她麻烦,就赶紧转身从东山墙那边往后排房子腊梅家来。

“在那!”燚儿刚走到两排房子中间的那片空地,一群孩子就叫喊着从房子西山头朝她冲过来。

“你这个癔症者,拖油瓶,偷人家鸡窝里的鸡蛋吃,看我们不打死你!”刚才那两个男孩喊着,就率先拾起地上的砖头土块朝燚儿砸过来。

燚儿不敢争辩,也不敢动,她只能站在原地用手护着头。

咚!一个男孩砸过来的砖头,还是砸到了燚儿头顶的要害部位,燚儿顿时便感觉头顶一角陷下去了一个坑,有刺痛从那里一直痛进骨头。另一个砸的土块则落在了她的右眼角,那里火辣辣的。燚儿正用手去捂受伤的眼角,几把碎麦秸沫子又天女散花般朝她撒落过来,她一下就迷住了眼。

“呸!呸!呸!癔症者,没人要的孩子。”燚儿感觉有唾沫星子喷在脸上,有粘粘的唾沫从头发上滑落下来,她正要用袖子去擦,只听“啪啪啪”几声,她刚感到有什么东西粑在了她身上,便闻到一股热热的刺鼻的尿骚味。后来她好不容易睁开眼,正好看见放学回来的哥哥。她多想哥哥过来解救她呀!可哥哥并没有过来解救她,他只是远远地站住,冰冷而怨恨地朝这边望着,似乎很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在燚儿的睡梦中,关怀她的兵叔叔,就是从这群孩子看到她哥哥后一哄而散,她独自站在那里哭的时候出现的。他们正在附近练刺杀,摔跤,跳沙坑等,看到她就围过来。

“燚儿,怎么又哭了?”一个兵叔叔问。

“他们猛然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燚儿委屈地说。

“好了,好了,不哭了。”无头的兵叔叔一边哄着,一边为燚儿擦眼泪,捡拾头上的麦秸,整理身上的污渍。

可燚儿还是哭。

“他们不跟我玩儿,还诬陷我,无辜地打我。”她说。

“他们不跟你玩儿,我们跟你玩!别哭了哈!”兵叔叔们说着,便开始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搜出好吃的东西塞在燚儿嘴里手里。

当燚儿吃着东西不哭了,这些无头的兵叔叔们便开始抢着抱她,想着法子逗她。而每当她被一个兵叔叔抱着,被围在四周的兵叔叔逗得开怀大笑的时候,哥哥的拳头和巴掌就会突如其来地打在她身上,接着便是桃树条子。

有时,她正坐在小榆树上或柴火垛上,一边吃兵叔叔们从兜里搜出来的好吃东西,一边看他们训练也是这样,她总是猛然间就被哥哥拖到了家门口,接着哥哥的脚便踢在她的脚踝上胯骨上,哥哥的巴掌便搧在她的脸上;接着也是桃树条子没头没脸地打来。每当哥哥这样打她,开始她并感觉不到痛,总是打着打着打到了某个敏感部位似的,她才猛地一下知道痛了。而她一旦知道痛,便浑身上下都火烧火燎的痛起来,因此她顿时便受不了惨叫起来。

可哥哥并不会因为她的惨叫就停止打她。她痛得无处躲,只得一边哇啦哇啦地哭叫,一边慌慌地爬到床底下,一直往里钻,一直往里钻,一直钻到哥哥够不着的地方。

“呜,呜呜……”燚儿在床下呜咽着。

一束手电光打在燚儿脸上,只见柱子蹲在床边说:“出来,到床上睡去。不然,妈妈知道了又该吵我了。”

“你打我。”燚儿一边说,一边双手揉搓着满是污渍的小脸委屈地哭着。

“我打你?你不发癔症,我会打你吗?”柱子说。

燚儿并不认为自己是发癔症。她想,无论是那些兵叔叔抱着她,还是把她放在树上柴火垛上,都发生在明媚的阳光下,怎么可能是发癔症呢?还有兵叔叔们练刺杀用的木棍;旁边的沙坑;沙坑边上的一墩草,都在太阳下明晰晰的,并不像做梦那样模糊,怎么能说是发癔症呢?她弱弱地说:“我没有发癔症。”

当然,她才四岁多,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发癔症。

柱子也说不清楚啥是发癔症,可他一口咬定:“你这就是发癔症。”

“整天笨手笨脚受人欺负,嘴倒是比谁都利索。”柱子嘟囔着便爬到床下,一把把燚儿拉出来。

“你看你,跟后排房子掉到水里淹死的那个傻女孩,有什么两样?”他说。

的确,满是伤痕的燚儿睡觉前并未脱衣服,只见她衣服上、脸上、头上,全是两排房子孩子围攻时甩上去的泥渍;蓬乱的头发上还粘着零零碎碎的麦秸。她小脸灰暗,上面还有几处因被砸肿起来的紫块,看上去就像一粒从树上跌落下来,摔得伤痕累累的青涩果子。只有那双眼,依然清澈,依然闪烁着熠熠的神采。

柱子说着,不容置疑地把燚儿推到她的小床上,就熄灭手电睡觉了。

哥哥的毒打,比两排房子孩子的围攻更让燚儿伤心。在这个地方,除了妈妈,只有哥哥是她最亲的人了。可哥哥却总是这样打她。燚儿闭上眼,便只剩下凄惶又零落,零落又凄惶,即便黑夜的厚被也无法遮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来时的模样。

那时她脚蹬红色皮棉靴,身穿大红灯芯绒小棉袄小棉裤,头戴大红老虎帽,虎头帽里的脸白胖白胖,谁见了都说她像年画里的娃娃。那时的她活泼又可爱,一张小嘴又甜又利索。妈妈叫她喊奶奶,她就甜甜地喊一声奶奶;妈妈叫她喊大大,她就甜甜地喊一声大大;妈妈叫她喊叔叔,她就甜甜地喊一声叔叔。喊完了,她便嘟嘟着小嘴,开始1、2、3、4地数数,就像在姥爷姥姥家一样。那时,大大的三个女儿,木讷地躲在房屋一角,很是相形见绌。她数满一百,问妈妈还数吗?妈妈说还数。她就接着往下数。她数着数着就唱起儿歌来:“小老鼠,上灯台,不小心,滚下来……”唱着唱着她感觉饿了,就像在姥姥家一样,找出她的小木碗小木勺子,就要去挨门挨户地吃百家饭。奶奶一见,便满脸堆着慈祥的笑,牵着她的小手去挨门挨户地要。

那时,她觉得来到妈妈身边就像来到了天堂。那么她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两排房子的孩子又为什么总是围攻她呢?还有哪些无头的兵叔叔……燚儿毕竟还是个幼童,这些问题她又怎么能想清楚呢?

第二天,燚儿醒的很晚。她来到家门前大石边的水渠边洗了把脸,便站起身往腊梅家来。夜里哥哥的毒打,并没使她忘记来看看腊梅的小妹妹。

这天,燚儿还没来到腊梅家门口,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她感觉很刺鼻,便远远地站住喊:“腊梅!腊梅!”却猛然见一股殷红的血,蛇一样从腊梅家门缝里爬出,就一扭一拐地朝她逼过来。

“妈呀!”燚儿尖叫一声便往回跑,跑到屋后那片茂密的荒草边时,一股浓烈又新鲜的青草味终于使她舒了一口气。接着她便听见小孩子闹哄哄的说话声,那声音来自她家后窗的地方,她家后窗那里长着茂密肥嫩的毛毛草,还有很大一片未开花的蓼棵,平时孩子们并不怎么爱去那地方玩耍。燚儿便很好奇。

她小心靠近,停在一簇能遮挡视线的蓼棵边。她发现两排房子的孩子,除了她和腊梅,似乎都在这里。他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肥嫩茂密的毛毛草被踏倒了一大片。只见刘大娘家的儿子五妮,走到一群小孩子中间,把一个小男孩拎起来放在一个躺着的小女孩身上,又把一个小女孩拎起来让她趴在一个躺着的男孩身上,说你们玩家家吧!燚儿觉得这种玩家家的方法似乎很野蛮,便打算悄悄走开。谁知她才朝后挪了一步,五妮就发现了她,接着便把草踩得刺啦刺啦响地朝她走过来。

“我、我……”燚儿吓得朝后趔趄着。

可这天五妮却没像平时那样对燚儿,他没有用唾沫吐燚儿,也没打她骂她,而是过来猛地一把把她拉到了六妮跟前。

六妮是五妮的弟弟。他对六妮说:“你不是总想跟燚儿玩吗?那现在就你俩过家家吧!”

说着就把燚儿撂倒在地上。燚儿吓得当即就虬成了一疙瘩。

“她、她、她是妹妹……”六妮一下就涨红了脸,他意思燚儿是他娘给他认的干妹妹。

六妮自燚儿那年来妈妈身边,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去他家要百家饭,就喜欢上了燚儿。他一直都想他娘把燚儿要到他家来,也一直把燚儿当做妹妹。

“啥妹妹不妹妹?”五妮却不耐烦,他一边把脚踩在燚儿弯曲的腿上,一边拎起六妮就放在了她身上。

燚儿想起夜里大大跟妈妈打架,强行压在妈妈身上的情景,顿时便感到一阵眩晕。那时,她感觉天上的云在抖,空气也在抖,耳朵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鸣叫。恍惚中她听见六妮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看到腊梅去前面的水渠边了,快去找她,我五哥这会儿没注意咱们!”接着她就被六妮拉起来,再接着她感觉被六妮推了一把,就迷迷瞪瞪游魂似地往前面来了。

燚儿来到前面,确实看到腊梅的棒槌和小木盆都丢置在水渠边的青石板附近。那青石板刚打湿不久的样子,腊梅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腊梅!腊梅!”燚儿喊了两声,随即身后就传来腊梅知了叫般的嚎叫声。

“妈啊——”这声音来自燚儿身后斜对面狗子的家中。

燚儿一惊,三步两步奔过去,正好看见腊梅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高大的狗子摁在他家的饭桌边上。只见腊梅惊恐得双眼圆睁,满脸冒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着,一见她顿时鼻子眼泪双管齐下就呜呜地皱着脸哭起来。

这时,狗子那只阴森可怖的狗眼猛地一下转过来。他恼羞成怒地朝燚儿吼:“滚!”

滚?燚儿竟被这个字眼刺激得打了一个寒颤。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滚开!”狗子又咬牙切齿地朝燚儿吼了一声。

燚儿惊得一闭眼,浑身就哆嗦起来。只见她看了腊梅一眼,就反常地喊起来。

“你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她越喊声音越高,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下就变得无比勇敢起来。

狗子惊愕得一把推开腊梅,可继而他就变卦了。他在慌乱中突然又一把把燚儿扯进来。

在万分恐惧中,燚儿挣扎着踢腾着,当她发现狗子要把她拉到刚才摁腊梅的饭桌前,条件反射地就在狗子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嗷——”狗子一声惨叫,抬手就给了燚儿一个响亮的耳光。

燚儿不哭不叫,两只瞪圆的眼里却像燃着了两束火苗,射出熠熠的光芒。

狗子面对燚儿瞪视的大眼,双手一抖猛然就卡在了燚儿的脖子上。

“你敢说半个字,我就掐死你!”狗子阴毒地怒视着燚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拖着燚儿三步两步来到门口,猛地一把就把她推了出去。

燚儿被推出来时,腊梅那壮实而臀部微撅的身影正伫立在不远处,只见她惊怔地对着狗子家的门站着,手指插在嘴里,口水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地朝下落着,竟然丝毫不知。燚儿看到腊梅这副情形,仿佛是为她也为自己壮胆,就喊了两嗓子

“看我不告诉杨老头!看我不告诉杨老头!”

杨老头是狗子的老爸,两排房子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杨老头,燚儿也跟着这样叫。

狗子妈生狗子时难产,生下狗子就撒手人寰了。狗子爸是个莽夫,一个人带狗子,又当爹又当妈日子不好过,喝醉酒就把狗子往死里打。狗子那只狗眼就是之前被杨老头打坏换的假眼。平时,人一提杨老头,狗子就会猛的一惊。这天燚儿一提杨老头,狗子当即就吓得没了魂。

腊梅听了却像大梦方醒,她拿起棒槌端起小木盆,就噔噔噔肥厚的臀部颤着往后排房子奔去。燚儿见腊梅如此慌张地朝家而去,也三步两步跑回家,搬个凳子顶住门就赶紧钻进被窝里。

下午五六点太阳下去的时候,燚儿被大大从床上提溜起来。燚儿睁开眼,便看见大大那凸暴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炸裂一般怒视着她,接着大大的巴掌就落在她头上、肩上、背上、屁股上。大大的巴掌不比哥哥的巴掌,也不比哥哥的桃树条子,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头上,燚儿立即便感觉半边脑袋都塌陷了;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的肩膀上,燚儿立即便感觉肩膀上的骨头断裂了;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的背上,燚儿立即便感觉五脏六腑都碎裂了;大大的巴掌打在燚儿肉厚的屁股上,燚儿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屁股上暄起了一个巴掌。大大每打一巴掌,燚儿便嗷地惨叫一声,可大大并没有停手。

大大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燚儿搧着巴掌,一边恨恨地骂着:“你说你来这里干啥?你说你整天发癔症厌恶人也就算了,现在又学得翻嘴挑舌偷人家了?”他越骂越来气,手上的速度和力道也递增着,只听他的嘴随着他的手加速着:“我叫你翻嘴挑舌?我叫你偷人家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由于当时条件局限,两排房子的门和各家之间,都是用芦苇和高粱杆编的席隔开的,根本就不隔音。尤其是开着门,大声说句话,恨不得一排房子的人都能听见,何况燚儿大大一边啪啪响地打燚儿,还一边大声地骂。朝西隔两家便是托儿所刘大娘的家。

刘大娘听见,当即就在那边喊起来:“燚儿她大,你可不能这样打孩子,孩子从早上到现在还空着肚子没吃一口饭呢!你这样打会把她打伤的。我头痛厉害上午看病去了,回来她睡着了就没醒。她就没跟两排房子的孩子玩过,她啥时翻嘴挑舌了?再说,她整天受人欺负,她是偷人家东西那种孩子吗?你不问清楚就打,她妈回来可给你不愿意……”

可是晚了,这边大大一边打,一边恨恨地骂着:“既然一百个人不待见,你就死了算了。”

大大说着脑子一发热就拎起燚儿朝门外扔去。

“燚儿——!”没想到,他刚把燚儿扔出门外,门外就响起燚儿妈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跟在燚儿妈身后的杨老头,和随后从家里冲出来的刘大娘,看到扔出来的燚儿直奔她家门前的大石而去,也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哎呀,燚儿——!

燚儿妈则在两人的惊叫中绝望地扑倒在地。

可就在几个人眼睁睁看着燚儿的头就要撞到对面石头上那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股力量把燚儿弹到了旁边厚厚的麦秸上。

是什么力量把燚儿弹到旁边厚厚的麦秸上的呢?难道是燚儿她大朝外扔燚儿时力气打弯了?因为小榆树和柴火垛都在大石头的一侧,大石头前方并无东西阻挡燚儿。可燚儿既然反弹到麦秸上,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那这东西是什么呢?难道是燚儿嘴里经常嘟哝的那没有头的兵叔叔?

当时的情形又哪容人多想,当时燚儿妈看到燚儿弹到草堆上,大叫一声便爬起来扑过去。杨老头和刘大娘一见,也紧跟其后冲过来。经检查,燚儿虽没有一头撞在大石上脑浆迸裂而亡,却当场昏迷了过去;而且,她那条被大大拎着朝外扔的小胳膊也脱臼了。

这次劫难,让燚儿昏昏沉沉睡了半个多月才下床。能下床的燚儿就像是小了一圈,她的小脸惨白惨白,就像一张白纸。然而,她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拿起妈妈用的棒槌,端起家里装脏衣服的盆子,吃力地走到水渠边蹲下就笨拙地洗起来。就如哥哥说的,她笨手笨脚,动作是那样不协调。她肉肉的小手朝下够了几次才够到水,当衣服拿在她手里揉搓时,与其说是揉搓不如说是艰难的交错。她揉搓了一阵,便放在石板上锤起来。她想和腊梅一样做一个有用的人,担当起家里的一部分家务。

她不知道妈妈在黑夜里,是如何流着泪抱着她去找土医生为她接脱臼的胳膊的,也不知道妈妈为这事是如何痛心,如何同大大闹离婚的。同时,她也不记得狗子这个人和之前发生的事了。

其实,事发当天,狗子就被抓了起来。不光因为他趁刘大娘不在,让五妮把所有孩子引开,试图强奸腊梅,还因为他的挑拨差点要了燚儿的命。杨老头也因为这事搬到别处住去了。

头脑一直犯浑的大大,通过这件事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狗子因为这件事差点要人命,被判了刑;若依他当时的劲儿,燚儿摔在大石上脑浆迸裂而亡,他更会坐牢,甚至会判重刑。他也终于明白,燚儿的妈妈为了燚儿,是可以不要和他结婚后生的两个女儿和他的。这些都是燚儿妈再次向大队提出离婚要求时,大队支书亲自说给他的。

支书说:“要知道,你一个人顶几个人吃,放牛只挣八分,还没柱子妈挣的一半多。柱子妈人长得好,又有文化,没哪个地方配不上你。人家是为了孩子才和你走到一起,你们一家人这样对待人家的孩子,人家还愿意跟你过吗?这次我是看你娘的面子,硬着头皮帮你劝下了,下次就没人再帮你说和了。”

自此,大大就再没动过燚儿一根手指头。通过狗子这件事,两排房子的大人们似乎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的孩子也停止了打骂欺负燚儿的行动。

可是奶奶却不干了。奶奶生了半辈子,生了五个女孩,都人到中年了,才生下燚儿她大这个男丁,即便这个儿子脑子有点不够数,也依然宝贝疙瘩似的养着。那时正赶上饥荒年,家里做了饭总是先紧着他吃,他吃饱了才让其他人吃。奶奶上面生的五个女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接一个饿死的。即便奶奶后来又生了大叔小叔,可在她心里,头生儿子的位置是无法取代的。可这儿子结婚后,偏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不但没给她生半个孙子,儿媳也染上吸血虫病死了。因此找燚儿妈时,说是带着个儿子,她别提多高兴了。她想,既然燚儿妈以前能生儿子,来她家就也能生儿子。她满心指望着燚儿妈能为她生出个亲孙子来,可燚儿妈来家后生的还是女孩。在那个依靠体力劳动生存的年代,除了像刘大娘这样一连生了六个儿子没有女儿的,有谁家想要女孩呢?就在这样的时候,燚儿舅又把燚儿送过来。家里四五个孙女,她原本就嫌多了,又来一个,她能不恼吗?而燚儿妈后来又生一个还是女孩。要知道多一张嘴,就要争一口饭吃。她当年正是闹饥荒闹怕了,才千里迢迢创南乡来到这地方。原本,她总是在燚儿妈生下孩子一满月就抱走,是有想法的。一是希望燚儿妈腾出身子给她生个孙子。二也为了补儿子的空,让她多挣工分。三她除了希望燚儿妈生的孩子,能和三个没有娘的亲孙女打成一片,也希望燚儿妈能多关心下这三个孙女。可燚儿来后,她妈在忙的时候,除了能抽时间回那边看看她和柱子,这边的两个小的她都顾不上看,就别提那没有娘的三个了。因此她眼见不愁吃不愁穿的燚儿来到她的人堆里抢食吃,眼里就像扎了根刺。她容不下她,她要把她挤兑走。现在她见队里不跟她服理,心里一恼便不再为燚儿妈照看孩子了。

自此,燚儿的两个妹妹便只能放在刘大娘的托儿所里。燚儿经历这次劫难后,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她没事就忙着在水渠边为两个妹妹洗小衣服,洗尿布。有时还会在哥哥下午放学回来前熬一大锅粥。这样的时候,好心的刘大娘总会过来指导她如何淘米,如何添水,如何架柴。

这时,六妮也终于敢过来跟燚儿玩了。六妮比燚儿大一岁左右。燚儿在水渠边洗衣服,他便保护神似地蹲在边上看守着;燚儿学着做饭熬粥,他就忙着帮她抱柴火看锅。这样,燚儿除了腊梅,就又多了六妮这样一个好朋友。

有一次,六妮牵着燚儿的手,带她到水渠前面麦地拾麦子时,看到一条小蛇,就大胆地把它拎起来甩成一条直线,然后为它挖个坑,把它盘成个绳卷埋在里面,并为它堆了一个尖尖的坟冢。

他对燚儿说:“你不是总爱被吓到吗?俺娘说,为你抓条蛇,把蛇埋了,你就再不会吓到了。现在我抓了一条蛇,把它埋得严严实实,你就好了。”

燚儿问:“那它活过来咬我怎么办?”

六妮说:“我用红领巾镇住它!”

说着,就煞有介事地把从哥哥那要来的红领巾从脖子上取下,扯一根草,把红领巾和一根小棍绑在一起插在坟头,便让燚儿学着他对着那红领巾拜天地。燚儿不知道什么是拜天地,见六妮朝那蛇的坟冢跪下,便也跟着跪下;见六妮磕头便也跟着磕头。六妮便拉起她去拾麦穗,拾了麦穗都给她。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燚儿反而长壮实了,小脸也有了血色。可这平静又温馨的时光,并没持续多久。

麦收后不到一个月,洪水就又来了。

那个下午,妈妈牵着燚儿和柱子追着大队人马,奔走在通往兔子房那条路的一段高岗上——兔子房就是柱子上学的地方,也是那一带最高最安全的地方。大大像个身上结满果实的树,背后背着一个大的,前面抱着一个小的,左右肩膀还挂着小孩必备的尿布和跑水必带的干粮,他迈着阔大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妈妈大概太累了,她正准备放松脚步歇一歇,却有人朝她惊叫:“柱子他妈,赶紧!再不淌过前面那段凹路,你们就过不来了。”妈妈抬起头,只见右面老远处有个浪头,三级跳似的,正一跳一跳地朝这面驶来,便拉紧燚儿和柱子就朝前冲。

妈妈拉着燚儿和柱子踏上那段凹路时,水才不过漫过路面,可他们只朝前跑了几步,水就漫过了脚面,再往前冲,一股浪涌来,水顷刻就漫过了妈妈的小腿。水流很急,妈妈有些站不稳,正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前面又响起一片喊声。

“柱子他妈,快点拉着孩子朝前跑啊!再不快点就被洪水冲走了。”

妈妈拉着柱子和燚儿仅仅朝前淌了两步,又一股浪子就滑翔似地猛压过来。水一下漫过了妈妈的腰际,牵在她手中的燚儿和柱子也漂了起来。一个浪打来,水花打进妈妈眼里,她一趔趄,不由就松开了抓燚儿的手。

燚儿在感觉妈妈松开自己的一瞬,心里曾咯噔了一下。

妈妈不要我了?!她想,心迅疾就沉进了水底。她并不知道现实里的自己,一感觉妈妈松开了手,就本能地发出了求救。

“妈妈——”她的哭声只发出一小截,就停在了嗓子眼。接着她就躺倒在水面上。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刚躺倒就漂过了路面,接着一咯噔就漂在了水渠的上面。因为,她看见了水渠两边成行的白杨。

“哎呀,漂到了水渠里。”有人喊。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两秒之间,待妈妈睁开眼,抢命地呼救:“燚儿!燚儿!!快救救我的燚儿!!!”燚儿感觉头随着水波一荡,就到了水渠这边辽阔的水面。那时,就仿佛那天突然被五妮放倒在草地上,燚儿心里猛然一缩,先是一阵眩晕,接着便被恐怖攥住。

“妈妈,我要妈妈……”她本能地就哭喊起来。

回馈她的却是人们的惊叫:“哎呀,这下完了,已经冲过水渠啦,一会儿也就冲没影了。”

燚儿也感觉自己正在向远方冲去。那时,她注意到了水渠这边的、她正在远离的那行白杨树。接着她便看见了环绕在辽阔的水面四周的白杨树。这让她一下就记起,似乎什么时候见过这些白杨树。

对!对!她想起来了,奶奶家居住的地方就在一排白杨树边上。白杨树边上有一排又一排许多排猪房。猪房和猪房之间,都有很大一个水池,水池里蓄着从猪圈里淌出的猪粪猪尿,臭气熏天。在这些粪水尿水上面,养着一层很肥的开着兰花的猪草。

而奶奶家就住在最后一排猪房里。猪房是为猪和养猪人设计的,一排房子东西门相通,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南面和北面都是一个接一个不小的猪圈。每个猪圈相对应都有一个用木板做的半人高的猪门。粪便正是从这门里流到猪房前大水池子里的。只有两个朝南开的大门,是方便从中间给猪上饲料用的。奶奶家虽来得早,人口多,分到了一个大门,可除了奶奶和哥哥柱子,其他人睡觉,还是得从半人高的猪门里进出。燚儿才来时,就同妈妈、大大、还有一个小妹妹,住在同一个猪圈里。

就因舅舅回去后,把妈妈同燚儿都住在猪圈里,每天都得蹲下从猪门里钻进钻出,告诉了姥爷,就要了姥爷的命。老人家只知道,女儿去了南乡新中国成立后建的农场,每月都能拿几十元钱工资;只知道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大米吃,不会饿着。他哪里知道女儿嫁了这样一个男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还要上一二十个小时的班呢?老人家听说后,整天整夜地睡不着,脖子上就憋出个毒疮,毒疮长出来一个多月,最疼燚儿的姥爷就下世了。

姥爷下世后,姥姥死也要到女儿这来看看。结果,她老人家来到这里一看,当即就病倒了。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尽管舅舅和妈妈当即就把姥姥送进了医院,可由于老人着了气,又水土不服,没几个月也就散手人寰了。后来姥姥的尸体是用被子裹着被舅舅背回老家去的。

然而,这些记忆在幼小的燚儿脑子里都是片段化的。她并不真正懂得,那段时间妈妈都经历了什么。她只隐隐约约记得,舅舅第二次离开后,许多个深夜,她都被妈妈和大大之间的撕扯摔打声吵醒。有时是妈妈被拽到床下时生硬的落地声;有时是妈妈推大大时的反抗声,到最后都是大大恼羞成怒对妈妈拳脚相加。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哭着叫着朝妈妈扑去,而大大总会一把拎起她朝一边扔去。她的胳膊曾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脱臼过,就如那天大大打过她后一把把她扔出去胳膊脱臼一样。妈妈心疼她,总是提醒她,大人打架小孩子不要过来。可每当她发现妈妈挨打,还是会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护住妈妈……

“漩涡!漩涡!好大的漩涡啊!”当这样的惊叫刺入燚儿的耳膜,她已经被漩涡带着旋转起来。

“巨蟒!天哪,连巨蟒都被山洪冲下来了!”随着又一阵惊叫,一股烂草树枝夹杂着腥臭味儿扑打过来,燚儿便真的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蟒蛇。那巨蟒在漩涡的另一面,正好和她相对,它硕大的头翘起在水面,眼睛就像铜铃,看上去似乎很无辜很惶恐,又似乎虎视眈眈地准备随时向她发起进攻。燚儿非常恐惧,燚儿不愿看那巨蟒的眼睛,可她在急速旋转的漩涡之中,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她和那巨蟒对视着对视着,哇地一声尖叫便哭得没了人腔。

大概因为剧烈的刺激和恐怖,那巨蟒的眼睛竟然让燚儿想起了许多她这个年纪无法承受的记忆。

那原是一个晴朗的上午,舅舅第二次来应该已经离开,燚儿和大大的三个女儿在门前细水沟边玩,玩着玩着突然一个站起来,就朝坐在大门口的奶奶跑去。

“奶奶,奶奶,我饿了。”她喊着就扑进奶奶怀里。

“好,我过会儿就给你们盛饭。”奶奶慈祥地说。

另外两个一见,也鹦鹉学舌地喊着扑进奶奶怀里。奶奶的手就很自然地搭在三个孙女身上抚摸起来。

燚儿并不饿,燚儿也想奶奶像抚摸其他几个孙女一样抚摸她。于是她也喊着“奶奶,奶奶,我饿了。”朝奶奶身边奔来。

燚儿并没奔到奶奶身边就停了下来。她跑着跑着,突然就发现奶奶那双慈祥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线。那条线里射出的阴森杀气,就像刹车令,让她顿时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你妹妹在里屋正睡觉吗?”奶奶一脸阴毒地瞪视着燚儿。

燚儿哪里被这样厉害过,她吓得紧缩身体,真想缩成奶奶看不见的一疙瘩,奶奶却突然朝她发出炸雷般的一声吼:“滚!”

燚儿顿时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抬头却看到小叔凶光毕露的眼。只见小叔站在奶奶坐的靠背椅后面,正恶毒地瞪视着她,就仿佛要把她吃掉。她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就在那一刹那,小叔上前一步,猛然飞起一脚就把她踢飞了出去。

正是这一踢,踢散了幼小的燚儿的魂魄,也踢断了她的记忆神经。燚儿再有记忆已经住在两排房子,她不记得啥时搬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搬来的这里。可从此她一受惊吓就会发癔症,就会在睡梦里看见那些无头的兵叔叔。

想到兵叔叔,燚儿脑子里顿时便闪现妈妈不在时,她蹲在猪门的一角被围攻的情景。那时奶奶和刘大娘一样,是专门负责照看孩子的。奶奶只要冷冷地扫她一眼,那些孩子便像接到指令一般,拾起什么东西就朝她砸过来。

猪房的住户基本都是奶奶介绍招工来农场的,很多都是和奶奶来自一个村庄。他们不但跟奶奶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情,奶奶对他们还有招工这份恩情,很多时候他们都看奶奶眼色行事。大人这样,孩子也学着。即便后来一部分住户从猪房调剂到了两排房子,也依然对奶奶言听计从。这正是两排房子的孩子经常无缘无故栽赃燚儿围攻燚儿的主要原因。

不过,燚儿必然是个孩子,她很快就想起了一些温暖开心的事情。

她想起她蹲在猪门外被一群孩子围攻时,曾有一个粗壮结实的男孩背起她走到一边去;她还想起了和腊梅、六妮在一起的情景;她还想起了好心的刘大娘。想起刘大娘,她就忆起当地一个本地婆婆对刘大娘说的一段话来。

那似乎也是一个晴朗的上午,那婆婆对刘大娘说:“这一带曾有八路军出没呢!当时我家住在山上,就曾有一个班的兵住在我家院子里。他们对我家孩子可好了,有啥好吃的都带回来给我俩孩子,还经常逗他俩玩……后来听说在山下的一次战斗中全被日本鬼子砍了头……”

这时,突听有人喊:“看!看!漩涡把人和蟒蛇都漩进去啦!漩进去啦!”

燚儿听到这叫喊,本能地就叫起来:“妈妈。妈妈……”

她还太小,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可她眼前一黑,已到了另一个境界。

只见那群肩上没有脖子和头的兵叔叔又朝她围过来。他们满脸阳光地安慰她:“别怕!我们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燚儿怯怯地问:“是到鬼魂呆着的地方吗?”

“小小年纪怎么问出了这样的话?”那些无头的兵叔叔问。

“他们都说我是癔症者,都说癔症就是鬼魂附体。”燚儿哀哀地嘟哝。

“我们是真实的存在,以后你就知道了。”无头的兵叔叔说着,心痛地抱起燚儿就离开了灾难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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