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
晴月
有种无法名状的痛,根植在香草的心灵上,怎么挖也挖不掉。比如妈妈让她“做主”这件事。
那天妈妈对香草说:香草,妈有件事跟你商量。
香草是家里的老大,妈妈有事跟她商量很多次了。比如当她到了一定年龄,妈妈让她打猪草时;比如当妈妈生下小妹半个月,要下地干活时;比如当她该上学,妈妈让她继续在家带小妹时。可这天清晨,香草打满一大篮沾满冰凌的猪草,脸冻得通红,嘴里吐着白烟,吃力地擓着刚上到坡上,妈妈就过来迎住了她,这却是从来没有的优待。何况妈妈不但迎住了她,还俯下身接过了她胳膊上的大篮子,不但附身接过了她胳膊上的大篮子,还心疼地用手顺了顺她蓬乱的头发。
香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优待。她感觉,太阳一下子离她近了,温暖起来,香甜起来,红润起来。
妈妈则喜滋滋地告诉香草,她去场部医院看病,有个熟人给她介绍了个特别好的人家,做爸的是砖瓦厂的大师傅,拿双份工资;当妈的是个好裁缝,专门为人做衣服。家里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富足,却只有一个儿子,因此就打听着想要个女孩。
我当时就过去跟这家人见了个面,感觉这两口子不但脾气好,心肠也好。他们说要把孩子给了他家,一定会和家里的男孩一样疼爱呢!妈妈说,我和你爸商量了,打算从你两个妹妹中选一个送给人家,这样咱家一直一来的难题就解决了。
香草知道家里一直以来的难题是什么,是奶奶要求妈妈必须为家里再生个男孩儿,不然奶奶就把她大妹送回来,不让再在她那边吃住了。可爸爸腰部摔伤以后,基本失去了干重体力活的能力,还要不断花钱买药;妈妈是个柔弱单薄的女人,虽然拼尽了全力,家里还是时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若再添个孩子,又怎么养得活呢?再说,要再生一个还是女孩怎么办?这自然是个不小的难题。因为无论是再生一个,还是奶奶把大妹送回来,家里都得添一张吃饭的嘴,这是这个家庭现有情况下所不能承受的。现在有一户人家想要女孩,她家若选一个妹妹送给人家,这样奶奶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
香草这样想着,妈妈则又一次俯身拉住了她的小手,她的小手冻得红肿发紫,就像个气鼓鼓的癞蛤蟆,妈妈拉住她的手继续说:这事,妈妈爸爸都想让你做主。
我做主?!小香草眼里突然就有亮光光的东西闪出来。
妈妈说:你感觉哪个妹妹送给人家合适,选择哪个,妈妈就把哪个妹妹送给人家。
现在就选择吗?香草满眼疑惑,有些不敢相信。
是,已经答应人家了,这几天就要给人家送过去呢?妈妈说着笑脸就变得苦楚起来。
香草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便说:那就把小妹送给人家吧!
你、你说把小妹送人吗?你、你为什么选择小妹送人,而不是大妹呢?香草妈惊得一连地问。
要知道自从小妹满月,她早出晚归,都是香草照顾,不仅吃喝拉撒洗,连晚上睡觉都是香草搂着。小妹一哭,香草比她还心疼,就如托儿所的梁奶奶说的,香草就像小妹的小妈妈呢!正是知道香草和小妹有着深厚的情感,她掂量来掂量去才选她大妹送给人家的呀!
她对香草爸说:既然她奶奶要把香草大妹送回来,那就先把香草大妹送人试试吧?这样很有可能就将住她奶的军了,她老人家肯定不舍得,不舍得也就又把萱草接走了。何况,萱草四五岁了,都记事了,如果她在人家家呆不住,闹,也是可以接回来的。那时,咱家也许就缓过劲来了。
这都是来回话,更多的则是一个母亲在极端矛盾、极端不舍、极端纷乱的思绪下最后一点幻想。只要有一丝希望,能一个不送就不送。
可香草爸却坚决反对。他说香草妈:你就别打那如意算盘了,送一个就送一个吧!
他自然是了解香草妈的苦心的,他说:香草大妹是她奶带大的,她奶光听说要把她送人,只怕就会大病一场。何况大妹都四五岁了,都记事了,也不拖累人了。
作为父母,把哪个女儿送给人家都不舍得,最后只得让香草做主。没想到香草选择的竟是小妹,而且还那么利索。
香草妈再一次地问香草:选小妹送人,你是咋想的?
香草说:小妹还小,给人也不记得,到了好人家,有吃有喝,又不受罪了,还能上学,多好呀!
香草一边说,一边笑眯眯讨好似地看着妈妈,就仿佛她做了个多么英明的选择。
其实,香草这话是从大菊那听来的。大菊家是队里女孩最多的一家,大菊妈为大菊生了五个妹妹,还没生出一个男孩来。为了要个男孩,就把最小的女儿送了人。那是秋天树叶黄的时候,香草听说打猪草遇见大菊就为六菊感叹:那么小,就送人了,怪可怜的。
大菊却说:那么小送人才不可怜呢!
为什么?
你看那些才生下来没几天的小狗小猫,你把它们抱给谁家,没几天它们也就把谁家当自己家了。可养大的猫狗再送人就不同了,到了新家许多天都安顿不下来,又是哀鸣难过,又是不断地逃跑。因为它们已经记事了,记事了你把它们送人,它们就会痛苦。
大菊最后说:小,还不记事啊!到了条件好的家庭,有吃有喝,很快也就把我们忘了,而且长大了还能上学,以后不定多大出息呢!有啥可怜的?
说到这,大菊瞥了香草一眼,又转而悲凉地感叹:比咱俩可强多了。
香草自然明白“比咱俩可强多了”是什么意思。她俩都是家里的老大,大菊因为一个接一个地照看下面的妹妹,今年都十岁多了,还没上学,而且她爸妈还在为生个儿子而努力,她以后上学的机会也不大。香草也一样,秋上开学的时候,香草就到了上学年龄,却因为小妹才半岁,放在托儿所还需要有人照顾,而放弃了报名上学的机会。如果妈妈不得不接着生,她就将面临和大菊相同的命运。这,一直都是她内心深处的隐痛。
小孩的思维纯真而简单,七八岁的孩子,对上学正是最渴盼最敏感的年纪,香草正是因为和小妹感情深厚,不希望小妹像自己一样,吃不饱,穿不暖,一小点就要帮家里干这干那,又上不了学,才把她送个好人家。关键是就如大菊说的,小妹还小,还不记事,送给人家又没啥痛苦,她自然就选择了小妹。
好。妈妈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一边应着,一边领着香草往家走。
香草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她一边为自己做的决定得意,一边就又开始不舍得小妹了。
她对妈妈说:不过那家要保证不让小妹知道,她是要的,不是亲生的;要对小妹像自家亲生的一样好。
嗯嗯。妈妈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应着。
香草还是不放心,又说:小妹送人家那天,我也要跟着去看看。如果那一家人对小妹很好,我才让留下;如果那一家人对小妹不好,家里条件再好,我也会把小妹抱回来的。
想了想又说:到时你们不愿意养,我就用养猪卖的钱养活小妹。
妈妈说:你这个小操心鬼,你不去我还怕你不放心呢!
送小妹去砖瓦厂那天,香草把小妹的脸和手洗了又洗,才让妈妈抱着走出家门。她则胳膊上挎一个包袱紧紧地跟在妈妈身边。包袱里都是她给小妹洗出来的衣服。妈妈曾说香草,小妹那边新妈是个裁缝,光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子,做成衣服就够你小妹穿了,哪还需要你洗的这些呢?这些衣服都是你穿了你大妹穿,你大妹穿了又改的,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就不用带了。可香草还是执意挑了几件像样些的带上了。
从香草家到砖瓦厂,有一段长长的山路,两边都是坟地,平时香草从来都不敢靠近。这天虽说是跟着妈妈走这段路,心里难免还是恐惧害怕。谁知刚靠近坟地,小妹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了一把,哇的一声惊叫就嚎啕大哭起来,把香草吓得一把拽住妈妈的衣服,就和妹妹哭成了一片。妈妈不由地就大声呵斥起来:这是哪个冤魂野鬼出来作祟,吓唬孩子?别惹恼我,惹恼我看我回去拿刀剁你……
妈妈一大声呵斥,正哭的小妹就会停顿下来,惊惧地轱辘着一双圆睁的杏眼,四下里瞅着。可是瞅着瞅着,不见了妈妈的呵斥声,就又猛地一下大哭起来。香草心里瘆得慌,就一边哭,一边向妈妈靠得更近。于是妈妈就颤了声音红了眼,更加严厉地呵斥:这是哪个死了还不安分的臭鬼,你再这样吓孩子,看我不拿狗血泼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娘仨这样停一阵哭一阵的,等穿越一大长段有坟地的路,小妹也就乏得睡过去了。香草也感觉到了困乏,可她不能睡,她见抱着小妹的妈妈蹲在路边,用路边沟里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洗脸,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蹲下洗了几把脸。那水竟冰冷的刺骨,刺得她的小手小脸生痛生痛,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就不那么困乏了。
不过,这天到了砖瓦厂那户人家门口,香草果然看到了满地的碎布头子,比她想像的还要多。那个年代,只要家里有人,基本上都是大开着门的。何况这家的女主人是做裁缝的,门自然是常年开着的。香草一眼看过去,不仅看到了满地的碎布头子,还看到了这家的大柜子,像一面墙一样。不像她家,除了一口箱子便是床,连吃饭桌都没有。
接着香草便听到了缝纫机的咔嚓声,她寻声望去,只见一张中年女人的胖脸从屋子里面的一道布帘后伸出来,一眼看见她们——准确地说应该是看见了香草妈和她怀里抱着的小妹,一双大眼就像当即被点燃了一般,立马就亮成了喜盈盈的两束光;与此同时眼角的两边也笑出一对对称的翅膀来。翅膀向上扇开,又像一对凤钗,护在她两鬓上,使她圆润又慈祥的胖脸显得格外饱满。
哟,这么早就来到了,早晨饭还没吃吧?她和香草妈打着招呼,就慌慌地从布帘后面走出来。
吃了,吃了。香草妈说着,这才拉着香草朝里走来。
快,赶紧坐下歇歇!女主人说着,眼睛并没离开香草妈怀里的小妹。
香草妈四下里打量,见当间除了铺着一张剪裁衣服用的大席,并没别的凳子,这才把小妹放在席上,自己也在席上坐下来。香草一见也挨着妈妈和小妹坐下来。
席子的旁边有个大盒子,里面装着饼干、花生和糖。女主人便赶紧捧了一大捧放在娘仨面前的席子上,一边热情地让着吃吃吃,一边满脸期待地看着小妹的反应。
这时,睡了半路的小妹已活泛起来,她首先抓起一颗糖,嘴里嘟哝着打打打,在席子上拍打了一会儿,便朝着妈妈递过来。
妈妈说:让你姐给你剥。
她便嘴里嘟哝着“姐剥”的字样朝香草递过来。
香草这边忙着给小妹剥糖,两个大人那边就小声闲话起来。
这是最小的那个吧?叫啥名字?
是,还没取大名,都叫她小妹。
两个大人说着,香草把糖剥了塞进小妹嘴里。小妹一边吸吮嘴里的糖,一边讨好地朝香草眯缝着眼笑着。
香草拿起另一个糖剥着,一边问小妹:甜吗?
小妹就把糖从嘴里抠出来,要往香草嘴里塞。
香草说:姐有,不吃你的。
便赶紧把剥好的糖,放嘴里让小妹看。
小妹便又朝妈妈这边递过来,一边吐字不清地喃喃着:妈,妈,糖——
妈妈故意一口把她手里的糖吃进了嘴里,女主人看见,赶紧拿起一个糖对小妹说:我帮你剥好吗?以后就不让你姐给你剥了,我给你剥。
她说着并没有剥糖,而是笑眯眯地把糖朝小妹递过来。
小妹见有生人朝她递过糖来,手畏畏缩缩地向前伸着,身体却胆怯地朝后退着,眼睛则征询意见似地看向香草。香草看见,有些羞涩地微笑着示意她接着,她才扭扭捏捏地把糖接到手里。
女主人看见便扭头对香草妈说:我看这小的跟她姐比跟你还熟还亲呢!
可不是嘛,你也知道我们下面队里,都是天不亮就下地,半夜才回来。我早上早早把她送到托儿所,一整天都是她姐在旁边把屎把尿喂吃喂喝,她跟她能不亲吗?
说到这,香草妈特意使眼色告诉女主人:抱小妹来你家,是香草做的主呢!然后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地说:她说,小妹小,还不记事。到了好人家,不受罪了,又有吃有喝,还能上学。
哟,没想到小小个人儿,想得比大人还周全。女主人便赶紧说,上学,必须得上学,到时一到年龄就让她上学!
她还说,不能让小妹知道是要的,对她要像亲生的一样。妈妈继续絮叨着,你说说她才多大个人,就想到这些了。
女主人听到这,似乎不做点什么无以表达对香草的重新认识和感激,于是她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想了想便站起来朝橱柜走去。
正好早上他爸买的两个鸡腿没吃。她说着一手拿出两个鸡腿走过来,说,你们先吃了垫垫,中午再让他爸买。说着就笑盈盈地先朝香草递过来,一边夸,没想到才几岁个女孩就这么有主见。
香草起初一直矜持地缩着手不肯接。
妈妈说:拿着吃吧!顺便喂你小妹吃点。
香草这才伸手去接。
香草接过来后,女主人才笑眯眯把另一个朝香草妈递过来。
这天中午,这家人也是用鸡腿招待的香草母女仨。鸡腿是男主人带回来的现成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猪头肉和这家已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香草这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卖加工好的熟肉的。在香草和妈妈住的那个山坡上,从来就没见过卖加工好的熟肉的,只有过年卖猪了,或家里杀猪杀鸡了,才能吃到肉。香草打量这家上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儿,只见他耷拉着眉,灰蒙着脸,肿眼塌鼻的,一副没睡醒似的嘴脸,却托生在这样的好家庭。而小妹苹果似的小脸饱满而红润,一双杏眼黑葡萄似的晶莹灵透,似乎没法让人不喜欢。再看看这家男女主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小妹身上,充满了疼爱和宠溺。香草看在眼里,便有一种预感,小妹来到这个家里,只怕就进了蜜罐里。
不仅能上学,还有这么好的生活,还有新爸妈宠溺疼爱,这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呀!香草这样想着,就羡慕起小妹来。
可小妹却似乎并不愿意留在这样的好家庭里。她一吃饱饭,就拉起香草的手,哭闹着要“家”了。
姐,家……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指向门外。
香草见小妹这样,便难为地看向妈妈。
妈妈小声对香草说:她这是闹困呢!抱她出去转转,哄她睡觉。
香草领会了妈妈的意思,便抱起小妹走出来,一边唱着自编的儿歌:小妹小妹睡觉了,地上的草儿长穗了……没多大会儿功夫,香草就把小妹哄睡着了。
可小妹不知路过坟地吓着了,还是有预感,这天她一直绷着一根弦,你只要把她往床上放,她立即就会一激灵醒过来。几次三番都这样,这家的女主人没办法,便揭了被子铺在当间的席上,让香草躺在一边搂着小妹睡觉,用另一边为她们盖上。
可这样小妹睡踏实了,香草也睡着了。香草毕竟也是个小孩子,跟着妈妈走那么远的路,她早就困乏了。何况来到这家人家,妈妈忙着跟人说话,小妹吃饭啥的,基本都是她在照顾。她一个小女孩能有多大精力呢?她躺在厚厚的棉被里,强打着精神把小妹拍睡过去,也就跟着闭上眼睡了过去。妈妈小心喊了几声,又摇晃了她几下,见她毫无反应,便轻手轻脚把她抱在怀里。
这天,香草是被妈妈抱回家来的。也许是在小妹新妈家吃肉没吃够,一路上她都做着吃肉的梦。开始她梦见自己打猪草养的那头猪杀了,煮了老大一盆猪头肉,接着她又梦见家里的几只鸡也杀了,也煮了一大盆。这些肉都放在阳光下,亮光光的,闪着金子般的光芒。有一刹那,她离远看那两盆肉,曾以为有花儿在上面开放。后来她揉了揉眼看清了,才知道是两盆肉四周有不同形状的花布飘落,三角形的、菱形的、四方形的,梯形的,上面开着花朵飞着蝴蝶,甚是好看。她正要弯腰拾那些飘落的花布,突然听见有吆喝声:卖五香麻辣熟肉啦;卖鸡、鸭、鱼、猪肉熟肉啦;卖你最爱吃的熟肉啦……她想寻声找去看看,又觉得地上那么多花布,不拾起来太可惜了。于是她弯腰拾起一块,下面竟然盖着一个油汪汪金黄的大鸡腿,于是她忍不住咬一大口就美滋滋地吃起来……因此一路上,她一直在吧唧嘴,一直在流口水。
还别说,这年过年,香草家还真是吃上了肉。因为这一年,不仅小妹送了个好人家,香草打草喂起来的猪也卖了一个好价钱,因此这一年香草爸妈把香草大妹接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也过了个像样的年,不仅全家都吃上了肉,还置办了个吃饭桌。置办的吃饭桌虽是没上漆露着白茬的那种,一家人到底可以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妈妈为了犒劳香草,还特意给她买了一双鞋。更让香草惊喜的是,小妹新妈在给小妹做新衣服、新被套枕套时,也都为她做了一套,而且还把做衣服做被套枕套剩下的碎布头,加点其它布,为她拼接了一个花花的大书包。
也不知是因为香草有了这身行头,还是托儿所梁奶奶的话起了作用,香草的小妹送人后,香草妈去托儿所收拾小妹遗留的东西时,梁奶奶曾给香草妈唠叨:香草她妈呀,平时我家孙子做作业时,一年级二年级的书,香草都学得差不多了,我看她字也会认,题也会做,不上学可惜啦!
香草妈当时听了也没说什么,直到香草有了新衣服,又有了书包,她才突然宣布让香草上学了。不知是不想香草在上学上浪费太长时间,还是为了让她尽快忘记小妹,香草妈让香草上学,不是从一年级上起,而是直接上二年级;不是到了秋上新学期开学报名上二年级,而是过完年就上二年级,自然是上二年级下学期了。
就这,对香草来说已是天大的惊喜了。香草心里的震荡是无法描述的,就像围绕在山坡四周那些茂密的树林上蒸腾的烟雾,慢慢翻卷扩散,无声却滋润着人未知的梦。
香草直接坐进二年级教室,老师讲什么她虽然都懂,做起作业来却要比其他同学慢八拍。这样以来,很多时候她的作业就得带回家来做,何况她上学了,并不代表不打猪草了,不帮家里做饭洗衣服了。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又要忙作业,又要忙家务,自然也就顾不上想小妹了。
然而,当大家都以为香草把小妹忘掉了的时候,放暑假后,香草做完作业,却悄悄去了趟砖瓦厂。
她回来后对妈妈说:小妹的新妈可是真稀罕女孩,小妹真是太幸福了!
香草告诉妈妈,她来到小妹新妈家门前不远的大树下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当间席子上吃东西的小妹。那时的小妹身上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新买的白袜子和白凉鞋,怀里抱着那个大糖盒子,身边的席上散落着许多写着字和数字的厚纸片,看着就像一个小公主。
她的新哥哥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听他逗小妹:好妹,给哥哥一个糖,只要一个。
不给。都是我的。小妹抱紧盒子说。
于是哥哥烦了一边说:一边呆着去,这是我的地盘。一边把小妹往席下蹬。
小妹竟然也毫不相让,她一边伸出小腿去蹬哥哥,一边和哥哥争吵着:你一边呆,这我地盘。告妈妈打你!
小妹的话一落,新妈果然就呵斥起儿子来:叫你教你妹妹数数认字,你可好,那么大了,倒跟妹妹争吃的开了。
哥哥便报屈:她那么小气你都不管,连一个糖都不舍得给我吃。
你看有你妹妹后,你脸吃肿没有?还吃?
我哪肿了,我不就逗她玩玩,看你护她护的。哥哥说着就蔫蔫地站起来到里间去了。
新妈便走过来逗小妹:就护田妞,就把好吃的给妞妞。
原来她家已经给小妹改名叫田妞了。最后香草不停地感叹:好久没见小妹了,好多次梦见小妹,我当时真想走过去抱抱小妹呀!可我见小妹生活得这么好,只怕早把我忘了,想了想就回来了。
香草这样说着,就仿佛看到自己种的一棵小树在茁壮成长,眼里无意中就溢出星星般的亮光来。
可香草妈却以为那溢出的光亮是香草伤心难过的泪水,就问香草:那么长一段路,路两边儿都是坟地,你咋走过去的?
香草顿时现出心有余悸的恐怖神色说:正好有个老奶奶从那路过,我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走过了那段坟地。
那回来呢?妈妈又问。
回来的时候,我从砖瓦厂下来,就再也不敢走那条有坟的山路了。香草告诉妈妈,回来时她站在砖瓦厂下面的路边,一直等来一个大娘,问清了人家她上学的那条大路的具体方位,她先走到上学的那条大路上,然后才顺着大路走回来。
香草妈听了香草的话,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就去了趟砖瓦厂。她跟小妹的新妈商量:能不能让香草和小妹姊妹俩每年见上一面?小妹新妈虽然心里并不是很乐意,掂量了掂量,还是满面笑容地答应了。她大大方方对香草妈说:虽然小妹送给了我家,但终究还是一门亲戚。你放心,每年过年我都会带她去你家走亲戚。
这自然是香草没想到的。那是大年初二的上午,香草和大妹吃过早饭,正和邻家几个女孩坐在饭桌前玩扑克,当时香草妈在厨房忙活,香草爸坐在一旁观看孩子们打扑克,突然门口一声响:我带田妞来走亲戚来了。
听到说话声,大家都扭过头来。
香草爸一见,便赶紧招呼:过来了?
说着就扭头朝厨房喊:香草妈,看谁来了!
当香草猛然看到小妹新妈抱着小妹来到家门口时,她突然就有一种大敌当前的感觉。尤其是当小妹看见她,猛然认出她的一刹那,她小小年纪,心里竟感受到一种万千穿心的刺痛。或者还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呐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当时小妹看见香草,眼珠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不错眼珠地看了香草几秒,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香草发现小妹认出了她,心里正又震惊又刺痛,小妹新妈却以为小妹是认生,心里很是得意,便故意转身抱着小妹要走,都是生人是吗?认生是吗?要不咱回去?她一边问一边朝来路走,小妹的一双小手却极力地朝着香草伸过来。
姐——当一声非常艰难的呼喊终于穿越小妹的喉咙迸发出来,她便从新妈怀里挣脱下来朝香草扑过来。香草一把把小妹搂在怀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万般悲痛,把头压在小妹肩头就委屈地哭起来。她哭小妹也哭,小小姐妹俩的久别重逢,竟辛酸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自然让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震惊。尤其是相隔一年,小妹还记得香草,这也太令人意外了。只见小妹新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的震惊和忐忑不安全写在脸上。好在香草爸及时招呼她进屋坐下,香草妈听到动静也及时走了出来。她拿来过年炸的麻花,抱起小妹喂她,小妹也就不哭了。
小妹不哭了,香草妈把小妹交给香草,便忙着跟小妹新妈说起话来。小妹再次来到香草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就塞在香草手里。
姐,吃糖。她说着就依进香草怀里。
香草示意她:也给你二姐吃糖。
小妹看看香草,看看和香草长得很像的二姐,便从兜里掏出一把放在她手里。想了想似乎觉得做得还不够,便把兜里的糖全掏出来,这个姐一个那个姐一个地全部分完了。
那时,邻家几个女孩早已离开,小妹发了糖,便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几个琉璃球,和两个姐姐玩起琉璃球来。她或许是从两个姐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或许是根深蒂固的血缘关系,她和两个姐姐在一起玩,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竟然没有半点生份隔阂。这画面让坐在一旁的新妈看见,心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此一吃完午饭,她就对香草妈说,我得赶紧走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亲戚呢!
香草妈也不留。只是她抱起地上的小妹亲了几口,把她递给她新妈时,小妹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般,嗷的一声大叫,就挺直身子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
妈,不走!不走!不走!小妹哇哇地哭叫着,新妈伸手想把小妹抱过去,小妹就像那天路过坟地一般,惊恐得杏眼圆睁,头发都竖立起来,只听她又一声尖利的嚎叫,就哭得没了人腔。
一旁的香草实在看不下去,便走过来说:来,让我抱抱她。
小妹听见香草的声音,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即求救似地把一双小手朝香草伸过来,嘴里还哭喊着:姐,不走!不走!不走!
香草接过小妹,却一屁股顿在了地上,她一边为小妹擦拭着眼泪,一边安抚着:好,不走不走!
然而她一边说一边为小妹擦拭眼泪,自己的眼泪却长长地流下来。于是,她便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擦,可她擦了那泪水又漫出来,再擦那泪水还是漫出来,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突然她把头埋进小妹的怀里,说了句“都是姐不好”便沉寂下来,接着便抱着小妹站起来。大家再看到她的脸时已没有泪水,没有人知道她在那短暂的片刻都想了什么,只见她温和地对小妹说:小妹不哭啦!不哭啦!今天姐做主,咱不走了,咱再也不回砖瓦厂了,姐抱你出去玩去!她说着就抱着小妹走出了家门,小妹的哭声也随即消失在门外。
可是后来香草把小妹哄睡着,妈妈还是从她怀里要走小妹,让她新妈抱走了。
据说小妹新妈带小妹回去没多久,就举家搬迁离开了砖瓦厂,不知去向。这消息是后来香草妈去场部医院看病,砖瓦厂那个熟人告诉她的。从此香草家就再也没有了小妹的消息;而香草对小妹的记忆,则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年离别的撕心裂肺里。
(发表在《天津文学》2021年第十一期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