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伴的病开年就加重了,只是见他这几年一桩又一桩地为孩子们办婚事,腰包掏空了,腰也掏空了一般弯下去,便总是装作没事人一样。可到了半夜,那忍受不住的哼哼声,就像一根扯拽着他肺腑的绳,总是让他的心痛得恨不能跳出嗓子。
郑老汉听着这哼哼声想来想去,半夜就溜到牛棚来。
一个炕上躺了几十年,他怎么能看着老伴这样不管呢?
村庄还被晨雾包裹着,大黄又在那里吃草了。
正是五六月的天,青草翠绿肥美。大黄咀嚼的声音便生脆生脆,刺啦——刺啦——一股青草的鲜味在牛棚里弥漫,斩断的声音,则像镰刀割断麦杆。入到郑老汉耳里,就像是割心,要把他和养了一二十年的大黄割断。
他不舍,他着实不舍!他在牛棚里的铺上,烙烧饼似地翻腾着,翻腾着,垂死挣扎一般,终究还是爬起来,像要嫁闺女似的,给大黄梳洗起来。
大黄便不再吃草,像个柔顺恬静的女人站在那里,享受郑老汉为它做的点点滴滴。
郑老汉说,你吃你吃,我为你理顺理顺,没让你停下吃草。
大黄便温顺地又咀嚼起来。
大黄是一头生长在颍河镇的母牛,虽不高大却健硕,紧实的皮毛经郑老汉一梳洗,立时就显出鲜亮润泽来;茸茸的黄毛,在熹微的晨光里熠熠放光,更是像绸缎一样光亮。
郑老汉一边擦洗梳理,一边爱惜地打量着大黄。对他而言,大黄更像一个任劳任怨、温顺贤淑、知他懂他的贴心女人。
老伴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他一个人撑着个家,又要顾地里,又要顾家里,又要顾外头的各种差事,全凭有大黄拉套、相伴,解除寂寥。
可这样一头好牛,他却要把它卖掉了。
唉——郑老汉心里憋屈,便心疼地说大黄,你吃就多吃点,吃完吧哈!不吃完,以后你恐怕就吃不上我为你割的草了。
说着便抓起一把草来喂大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大黄身子上来来回回地抚摸着。
这让大黄很享受,便不时地喷口热气,打个响鼻,弹动下牛皮。待吃完草,便亲昵地舔舔郑老汉的手,舔舔他的额头,就像情人间亲密的互动。
郑老汉轻柔地说,赶紧吃,吃完了咱出门。
大黄低头吃草,郑老汉又为大黄擦洗梳理一遍,便牵着它朝外走去。
那时,夜的最后一层薄纱还未掀去,鸡圈里的鸡叽叽咕咕还赖在梦里,院外也还未响起狗吠之声,晨风吹在郑老汉脸上,凉凉的,湿湿的,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跟在后面的大黄走到当院,却停下了脚步,只见它扭头朝着堂屋的方向望去。郑老汉知道它是望他老伴呢!老伴最疼大黄,大黄每次出门,总要朝她住的那间屋子望望,打招呼似的,这早已成了习惯。
郑老汉知道睡在堂屋的老伴痛苦大半夜,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勉强迷瞪一会。便赶紧对大黄小声嘀咕,听话,轻点,他娘正睡呢!咱别吵着她了!说着拽着大黄走到大门口,小心打开门走出来,又迅速反身带上了门。
二
老东西,你给我回来!大黄来咱家一二十年,都不曾尥过蹶子、发过脾气,就连哞哞叫,也少有。你为什么要卖它?这么多年,大黄干活拉套,输给过一头公牛没?你咋能舍得把它卖掉呢!在地里犁地耙地,你不用吆喝,不用动鞭,只轻轻一抖绳子,大黄便知朝里朝外迈。它迈出的步子,你扶着犁耙过去,总是正好犁耙到该犁耙的位置。这样的贴心,人和人之间都很难得,何况是一头牛?它多通人性啊……干完活回家的路上,若你坐在大黄拉着的板车上,别看大黄似寻常一样,不紧不慢往回走,那路上的每个坑洼,它都能让后面的两个车轮恰到好处地绕过。你说它和个人有啥区别?它比个人都强啊!老东西,你却要拿它去换钱?
郑老汉刚走出村庄二三里,老伴的叫骂声就在身后炸响。这叫骂声是借着风力,从村口附近传来的,一阵高一阵低,时断时续,灌到郑老汉耳里,便又像有根绳扯拽着肺腑,他心里憋屈,疙疙瘩瘩地难受,嘴上不知不觉就唠叨起来。
大黄啊!虽说我是拿你换钱,我也会像对你的孩子一样。你生的牛犊,我都是把它们养大养壮了,才千挑百挑的选个好人家,像嫁闺女一样,把它们送出去。
唉,大黄啊!要是我这老头能换回些钱,我又怎么舍得你,又怎么舍得把你送到别人家?可我这个老头,白送人,人还嫌麻烦,我是实在急着用钱没法子呀!
孩子他娘病重这半年多,庄里庄外该借的都借了,已不能再借;孩子们又都才成家,日子紧巴得不好过,我不愿跟他们张口啊!
大黄就像能听懂郑老汉说的每一句话。郑老汉每说一句,它都扭头蹭蹭他,见他落在了后面,便站在那里等他。等他到了跟前,它便伸出舌头,舔舔他额头,似乎在暗示他,你心里有苦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受活了。
郑老汉早已习惯了大黄舔他的额头,一边走,一边在大黄身上抚摸着,一边也不忘继续唠叨。
唉,大黄啊!没了你,下田干活就剩了我一个;没了你,我去哪办事就没了伴;没了你,我就相当于缺了胳膊腿。唉,大黄,我也老了,腿脚都不中用了。其实,我最没法离开的,就数你了呀!
郑老汉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
大黄知道郑老汉哭了,俩眼窝也湿湿的,便停下不愿再走。
郑老汉摸摸大黄的头问,你知道我难过了?
大黄便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舔舔他的额头,又舔舔他的眼角。
郑老汉抚摸着大黄开导道,我并没有不把你当人看待。在咱乡下,你比人金贵呢!你顶几个劳力,我老汉现在只能算半个劳力呢!我也没有不把你当家里的一份子平等看待。他娘常年病在家不出门,孩子们又结婚成家了,干啥事都是你陪着我,其实咱俩才最亲最近呀!我疼你有时很像疼他娘;有时很像疼孩子;有时也像疼最好的伙伴。可他娘病好些的时候,总是疼你比我多,你卖了还能想法再买回来,她病不治就不行了呀……
郑老汉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谁知大黄突然哞地叫了一声,甩头带带绳子,大步朝前走去。
郑老汉便也被拽扯着快步往前赶起来。
三
郑老汉到牛市时,牛市里已闹闹哄哄地站满了牛和人。
彼时,牛冒热气的晨便味,和着颍河镇特有的胡辣汤味,以及胡辣汤上溢出的小磨香油味,随着晨风从远处丝丝缕缕地飘来。薄薄的雾气还盘桓在周边的树林不舍离去,初升的太阳已穿过树林,将一棵棵树身镀了一层火红。就显得牛的哞叫声、人的嘁喳声,以及牛市边早点的吆喝声,格外的喧腾。
郑老汉把大黄牵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不到一分钟就围过来一群人。
这牛看上去温顺得很呢!
可不?肌肉皮毛,紧实光亮,还像个没生过牛犊的呢!
这样一头好牛,家里不是实在急需用钱,恐怕不会卖吧?
价钱也不会便宜喽!
大家议论赞叹得热闹,郑老汉却蔫蔫地蹲在一边,不搭半句腔。
可这热闹却惊动了正在牛市里转悠的赖鸿。
赖鸿是牛市有名的牛霸。顾名思义,因赖而红。又叫“惹不起”。
他见这边一圈子人围着大黄,嘁嘁喳喳很是热闹,便走过来。
郑老汉见是赖鸿,赶紧站起来说,这牛昨儿下午就说给李庄的李念慈老汉了,他让中间人告诉我牵到这里估价再买,我正等他呢!
赖鸿却走进人群围着大黄看起来。他这里那里摸摸,看看大黄牙口,便霸道地吆喝着让围观的人趔远点。
去!去!去!待围观的趔开了站远了,他便来拽郑老汉。
郑老汉甩手说,我说好等人家,哪能不见人就变卦呢?
赖鸿却突然变脸道,还反了你了?大爷我买你的牛是看得起你。你今天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说着伸手掏出一沓钞票甩给郑老汉,便把牛绳子扯在手里。
郑老汉却没接那钱,他三两步跨过来就抢牛绳子。
两个人扯拽在一起。赖鸿见郑老汉抓住牛绳子死活不丢,便举起拳头劈头盖脸地朝郑老汉砸过去。一边砸还一边骂,给你脸你不要脸,看我打死你就!
你、你这恶人,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能把好好的大黄糟蹋在你手里……郑老汉叫着,眼见得支撑不住朝后趔趄而去。
赖鸿便紧拧蚕眉用力一挣把绳子挣在手里。众人看着却都不敢靠近。待郑老汉再挣扎着上前来抢,他便目露凶光,一把抓起郑老汉就甩了出去。
可他来扯大黄,大黄却站着不动。
郑老汉被甩出去的地方,就在大黄后蹄不远。大黄挣着绳子,在郑老汉额头上舔了舔,见郑老汉没动静,又舔了舔,舌头上就沾了不少血。
舌头上沾了血的大黄就像变成了个人,它抬头看向赖鸿就血红了双眼。它盯着赖鸿愣了半秒,就疯了一样朝他冲去。
人们惊呼着向后退。赖鸿也感觉不妙,掉头就跑。
可他到底没发疯的牛跑得快,大黄三蹿两蹿就超过他,然后猛的一个转身,他的人就挑在了牛犄角上。弯弯长长的牛犄角穿透了他的肺腑,他痛苦得脸扭曲着,身体抽搐得像个麻花。
可大黄似乎并不解恨。它扭头看了看静静趴在地上的郑老汉,扬蹄向天无限悲愤地哞叫一声,便像当初赖鸿甩郑老汉一般,把赖鸿甩了出去。
顿时,赖鸿的肠子肚子洒落一地,人当场毙命。
四
啊呀天哪!出人命啦!人们回过神来刚刚发出惊叫,大黄却迅疾转身,向不远的一块大石冲去。只一刹那,大石轰隆做响变成两截,大黄牛角咔嚓折断,轰然倒地。
这一幕实在过于惨烈。
过了许久才有人嘀咕一声,牛自杀!?
这时有人提醒大家,或者它认为主人被赖鸿摔死了,它也不想活了,才撞死在大石上。
人们这才想起趴在那里的郑老汉,发现他的额头顶在一块石头上,早已断了气。
这牛真通人性了呢!它是在为主人报仇呢!
它想和主人同生同死呢!
是。它比个人还忠烈呢!人,很多都做不到呢!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唏嘘着。
感念于大黄的忠烈,牛市的一些人合伙找了辆大车,装了郑老汉和大黄,打算拉回庄子合葬。
没成想大车还没到郑老汉庄子,老汉的老伴听说老汉没了,大黄也撞石自尽了,当即在房梁上吊死了。
时人皆感叹这“一家三口”牛人同命、人牛情深,遂将他们合葬于同一墓穴。
当时颍河镇牛市的会长听说这事,为大黄的忠烈护主嗟叹,又为自己的失职惭愧。他当即拿出家私,在牛市入口为大黄塑了个铜身,又联合本镇的秀才乡绅在铜像边立了碑文。
日久年深,大黄的铜身被后人抚摸得圆润明光,碑文也不知何时掉了半个角。颖河镇的牛市却再也没出过一个赖鸿这样的人。
(本短篇小说又名《大黄》,发表于《奔流》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