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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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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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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出没(原创)

我是在湖北的一个农场长大的,儿时有几年曾住在一个叫潘坡的山上。无论上学,还是看电影,都要下山走很远的路。那个年代,在那个地方,能看上一场电影,就像河南这边乡村能看上一场大戏一样稀罕,就算走再远的路,孩子们也会相约着成群结队去看。

电影总是在清水场部外的一个广场放,清水场部在潘坡的正北方,和潘坡一样也在山坡上,沿山边小路直接向北走也就七八里。可山边到处都是坟地,夜晚走还可能踩到蛇,遇见狼,连大人都不敢走,女孩子就更不敢走了。走大路就要先向西走几里下坡路,然后一直朝北走上七八里,路过供销社向东拐再走几里上坡路才到。这样走下来,就是十二三里,将近比小路远一倍。

那时还没上学的我,总是一见上学的姐姐们在坡上结成群,说是要去看电影就慌了,总是慌慌地跟在后面;总是下了坡一上大路,一群姐姐鸟儿一样呼啦一下跑远了,我就落在了后面。落在后面并不可怕,后面还有大部队陆陆续续赶上来,跟在别人后面,早晚都可以到放电影的广场。不过,等我到地方,往往广场里的人都满了,只能站在最后面地势高一些的地方看。这样的时候,电影都放映好一会儿了,我总是看不到开头。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总是电影一结束,我一脚迈出广场,就沿着来路往家赶,等去的早的、坐在最前面的跟着人流走出广场,我已经走到了供销社那里。接下来的路,就算我年龄小,走得没别人快,却也没被落下过。

只有一次,应该是暑假的时候,听说分场要放电影,太阳还没完全下去,上学的姐姐们就聚齐到坡上。她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打打闹闹,下坡来到大路上也没像之前一样,呼啦一下就跑远了。由于时间很早,她们走得很慢,也由于天还大亮着,我这个小不点、跟屁虫,还没被黑夜淹没,她们作为邻家大姐,也就难免给我一些关心照顾。比如时不时的招呼我一声,让我跟着她们走不要慌;比如后来我们成为第一波到场的人,走向最前排时,她们考虑我岁数最小,特意把我夹在她们中间。当我对着银幕,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坐下来,尤其当银幕亮出字幕响起音乐,电影画面出现的最初一刹那,我突然便有一种被命运优待的感觉。那天,放的什么电影,我早忘了。可我记得,当电影结束,当灯光熄灭,当我们随着人流一起挤出广场,一群上学的姐姐又鸟儿一样呼啦一下就跑远了。

那天,我跟着姐姐们挤出来,原本身后就没多少人了。我见姐姐们跑没了,便慌慌地追。由于我人太小,又不善于跑,跑着跑着也就跑不动了。在凉爽的夜风里,大家都行走如风,我不过停下来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人们就成群结队地超越我大踏步而去了。当我猛然感觉路上静下来,回头发现身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时,整个人一下就被恐怖攥住。

“妈——”我本能地叫着,就奔跑起来。我越紧张,腿越发软,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却怎么也跑不到拐向家的那条路。

远山狼的叫声传来,我心里瑟瑟发抖;路边阴暗处发出响声,我浑身都缩紧。

“妈妈——”恐惧、孤独、无助包围着我,我求助地呼唤着,呼唤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哭了起来。

我一边哭,一边跑,一边万分惊恐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个什么东西从哪里冒出来袭击我。就在我跑得无力又无助、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路边的树丛后面,还真冒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

我顿时吓得浑身僵硬,一下就停住了脚步。

幸好,我很快就看见了那只在腰上摸索着扎带子的手,才知道那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人。这人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不但腰身紧束,还打着绑腿,连头与脸也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自然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紧张得站在当地不得动弹,这人却走过来对我说:“不用怕,不用怕,我这就带你回家,一直把你带到你家门口。”

语调和本地婆婆很像(当时农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外来户)。神奇的是, 我一听她的说话声,整个身心立即就得到安抚。

只是,相较于幼小的我,她身形太高壮,捂得又严实,我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就被她提带着,脚不点地的朝前赶了。只觉得,凉风呼呼地吹打着脸和双耳,还没过两分钟,就到了拐向家的那条路的路口。拐进朝家的路口,我也就被风吹得眯了一下眼,就听她说:“到家了,回去吧!”

我这才从梦中醒来似地睁开眼,见果然站在自家门口,便三步两步跨上前拍门,等妈妈打开门,我扭过头,想跟妈妈介绍,是一个婆婆把我送回来的,却见黑暗中有一条狼的身影,一道光一样闪进了不远的柴火垛后面。我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黑暗里似乎有一双狼眼温和地示意我:“孩子,回去吧!回去吧!我已把你送到家了。”

这段奇遇就像一段生动离奇的电影,时隐时现在我的大脑,并在时间的长河里发酵酝酿成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一部分。问题是,同样的事情在哥哥身上也发生过。

那天,哥哥和一群半大小子看完电影走出广场,其中一个说,哪个敢走小路,我就陪他走回去!结果话音没落,一群野小子就打响口哨,一窝蜂似地朝小路奔去。那时哥哥才上三年级,大一些的男孩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一会冲进坟地,一会儿冲进树林,哥哥也跟在后面跑,可跑着跑着就不见了踪影。哥哥还以为伙伴们跟他捉迷藏,便独自回到山边小路往家走,走着走着却发现一条狼直冲着他奔跑过来。在危机之时,哥哥反应还算快,他刺溜一下就爬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狼却径直地朝前跑去。

住在山上的孩子都是懂得狼性的。为了保险起见,哥哥并没从树上下来。

他想,索性就在树上睡一夜吧,不然他下去,狼再从哪里猛然蹿出来朝他攻击,身边没人,他就有生命危险了。

“哎哟,是看完电影回来路上鬼打墙了吗?怎么就睡到树上去了?”在浓浓的困意中,哥哥听到一个很像本地婆婆的声音跟他说话。他睁开眼,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闪着银光的黑色人影,头和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在夜影下带着一股凡人没有的神秘仙气,向他招手:“快下来,快下来,不要怕,我送你回家!”

哥哥像被施了魔咒,乖乖就从树上滑了下来。

这天哥哥一进家门就说:“我感觉是一个神仙婆婆,或者是一个狼变的狼精婆婆,把我送回来的。”

妈妈说:“很有可能是当地婆婆路过看到你在树上,把你叫下来送回来的。”

哥哥当即就极力反驳:“不可能!当地婆婆怎么可能穿成那样?说话那么好听?只有聊斋和童话里的神仙婆婆,或者什么精怪才会那样。再者,当地婆婆那么大年纪了,那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妈妈一听便不再做声。

其实,我和哥哥有着同样的想法。

正因为同样的事情,不仅发生在我身上,也发生在哥哥身上,我便认为:这世上确实有灵,有仙,有动物成精变做人,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可是当我人到中年,也就是前些年流行寻找多年的同学发小聚会的时候,当年农场的一群发小,因来北方办事,特意拐到我这里来看我,我们坐在一起回忆往事,偶然提到这段经历,一个发小却对我说:“你说的那个送你回家的婆婆,应该是柳婆婆。”

柳婆婆?

柳婆婆我当然知道。她住在我家屋后,确实是个本地婆婆。在我住潘坡的几年里,印象最深的,就属柳婆婆了。

我第一次见柳婆婆,是我妈让我擓着蓝子出门剜猪草。

妈妈说:“当你剜的猪草养大一头猪的时候,就让你去上学。”

那时,我家才搬到潘坡不久,我并不知道哪里的猪草最肥,便擓着蓝子,踮着脚尖,故意把草踩得刺啦刺啦响地朝屋后走。走过东山头,才发现后面还住着一户人家。

那时,柳婆婆正端着一碗堆得老高老高的白米饭,斜靠在门框上,抿一口豆腐乳,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呢!她吃的白米饭,不像我们家,因为米不够,总要掺进去太多萝卜丝儿,吃饭的时候菜多米少,有时几乎看不到米。她吃的可是纯粹的雪白的大米饭。

她长得很肥硕,抗脯挺胸翘臀,上身里面原本穿了件很新的丝绸衣——这是极少见的,外面却又罩了件半旧的灰色偏襟褂,炸蓬着,几乎把整个门都堵严了。她看见我,两边眼角的皱纹一翘,两只眼就眯缝成了慈祥喜气的月牙,可以看出

她非常渴望和我亲近,就像奶奶看见了亲孙女。接着她便小心地做着口型,意思你想吃我碗里的饭吗?接着就把堆得老高老高的饭碗朝我推过来。我闻到一股煎鸡蛋的焦香味,看见她的碗顶不过盖了极薄的一层咸菜和豆腐乳,在几疙瘩米饭下面却有油光光的煎鸡蛋露出来。那时候,孩子能吃上一个煮鸡蛋都很稀罕了,而她那几疙瘩米饭下面压着的,应该最少也有两个油光光的煎鸡蛋。

我正好奇地想,她为什么要把煎得油光光香喷喷的鸡蛋盖在米饭下面呢?她吃个饭,又没人跟她抢,为什么要把碗上面堆那么高呢?还有,她吃饭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门口堵得严严的呢?柳婆婆大概以为我不爱吃她吃过的米饭,便赶紧腾出一只手,一个一个口袋地掏起来。

原来,她的每个口袋里都装着好吃的东西,炒熟的南瓜籽、葵花籽、糖、面果子,应有尽有。当我伸开的兜襟里堆起一个小山的时候,她整个人也随之瘪了下去。

我无比欣喜地兜着一兜难得的奢侈品就往家跑。

妈妈,看!我兴奋地向妈妈炫耀。

妈妈看见我兜襟里的东西,却一脸紧张与不安。

她压低声音对我说:“以后再也不能要柳婆婆的东西了哈。”

妈妈还说:“她再想给你也不能要,不然妈妈会挨批斗的。”

我当时就被妈妈的紧张神情和挨批斗的字眼吓到。

可是,时不时的,我还是会忍不住踮着脚,小心地踩着青草走到东山头,朝柳婆婆家住的方向张望。因为在我幼年的心里,柳婆婆一直都是个不解之谜。比如她是个地主婆却可以不挨批斗;她身体看上去很壮实,却不像其她看上去比她还老的老奶奶,要在托儿所里看许多孩子;更不见她像我妈一样,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半夜才回来。她看上去似乎什么也不用干,却有吃有喝有穿,而且吃喝穿的都要比一般人好很多。我感觉她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正极力地打捞着对柳婆婆的记忆,发小的说话声却打断了我。

“你说那带你回家的婆婆一身黑衣,扎绑腿束腰像个夜行者。一身黑衣很正常,那个年代,哪个地方的老人还不都是黑、黑蓝粗布衣服?扎绑腿束腰应该是我们当地山民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的习俗。”

他说,解放前,那里人烟稀少,山上蚊子、蛇、蚂蝗格外多,走在荒草地里,尤其是夜里,不扎绑腿,就难免有毒蛇钻进裤腿里咬你一口。束腰则是为了挑担子走远路或上山下山腰里有劲儿。

“很多时候,我都想,当年红军八路军扎绑腿束腰是不是模仿我们这里的习俗呢?”发小风趣地说着,就扭头看向我。

“至于你说头和脸都捂得很严,我想应该是柳婆婆个人的原因。”他说。

我正要开口问:“那柳婆婆为什么要把自己捂这么严?”

发小却答非所问地猛然向我发问:“你不是疑惑柳婆婆是个地主婆,却为什么可以不挨批斗吗?柳婆婆的儿子是位抗日英雄,据说考上北京大学后弃学从戎,牺牲在和日军作战的战场上。柳婆婆的丈夫潘先生,就是原来潘坡的主人,是解放前的官员,好官,据说为了支持儿子抗日,把潘坡的地全卖了,解放前夕又把大部分房子捐了。”

接着他告诉我,我家还有很多家,那时住的就是潘先生家捐出后改造的房子。因此解放后,国家一直都给潘先生发着很高的工资。他说,柳婆婆原本和丈夫家是门当户对的,她的娘家爹也是解放前的官员,可据说在那国破家亡烽火连天的岁月,她的爹不仅死死守着田亩房子不为国难所用,为了保全性命还当了叛徒。也正是因为这复杂的身份,队里既不敢开她的批斗会,也不敢让她干活;同时大家对她也非常忌惮,谁也不敢接触她。那时,柳婆婆的丈夫不知哪一年竟然做起了木匠活,总是到处跑着免费为这家那家做家具,很少在家。柳婆婆孤身一人守在家里,身份又如此尴尬,也就看电影才会忍不住出一次远些的门,除了极个别的几户本地人家外,大家对她都比较陌生。

“当时大家都忌讳看见她,她要出门估计也不大愿意大家认出她来。”发小最后说,“她要避开大家的视线单独行动,又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在装扮上自然要多下些功夫。

“可当年我和哥哥也没听出是她的声音啊?”我又问。

发小反问:“平时,你和你哥哥听见过柳婆婆跟你们说话的声音吗?”

见我愣在那里,发小又说:“柳婆婆因为知道大人们都不愿意让孩子跟她接触,都是用口型跟咱们说话,难道你没有印象吗?”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

原本以为关于柳婆婆的话题,说到这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发小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他说:“那天柳婆婆碰到你哥,很可能是她看电影从小路回来,或者晚上在那附近割猪草呢!”

我惊得眼镜都差点掉到地上,说:“你说柳婆婆割猪草,还晚上割?”

发小一听就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说,当地山民祖祖辈辈养成了习惯,家里条件再好,也是要自己养猪吃肉的。何况潘坡这个地方背山面水,冬天温暖,夏天凉快,土地格外肥沃,是块地上面都长满了野菜猪草,不拿来喂猪实在可惜。他说我:“你家不也是搬到这里开始喂猪了吗?”

他说柳婆婆身体很好,又不用干活,整天闲着没事干,偷偷地喂鸡喂猪也在情理之中;他说他妈妈就看到过柳婆婆穿着那样的衣服,深夜里在她家后山坡,也就是去分场的那条小路附近打猪草来着;他说也就我妈能认出是柳婆婆来,因为我妈不仅是本地人,也跟柳婆婆最熟。

我听着听着不由叫起来:“难道她那么晚,在野地打猪草,不怕狼吗?”

发小一听就又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态来。他说:“你说柳婆婆怕狼?柳婆婆怎么可能怕狼呢?”

我更糊涂了。

发小见我一脸“丈二和尚”,便安抚似地说:“我跟你讲了柳婆婆死时发生的事情,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发小说由于柳婆婆身份复杂,那时的大人基本都不敢接触她,何况那时的大人也都不容易,天不亮就出门上班,半夜才回来,久而久之,柳婆婆又不怎么露面,大家也就把她忘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早晨,人们被狼的哀嚎声吵醒,听到那声音来自柳婆婆家的方向,这才又想起柳婆婆来。

有人说:“狼在柳婆婆家方向叫呢,是不是偷她家的猪仔呢?咱们快去看看。”

几个大男人抄起家伙冲到柳婆婆家附近,哀嚎着的几只狼就站在柳婆婆家的大门口,见人来刺溜一下钻进柳婆婆房里,很快又从后门窜进后山的树林里。大家感觉奇怪,便兵分两路,几个人去查看柳婆婆的猪圈,几个人走进柳婆婆家查看情况。结果,柳婆婆家的猪根本没事,正舒适地躺在猪圈里打着呼噜。

柳婆婆却死在自家床上,死得非常安详。在她的身体旁边,在紧挨床边的地上,铺着一大块厚厚的棉絮,上面遗留有许多狼毛,应该是那几条狼睡觉的地方。

后来有人在柳婆婆枕边找到一封写给队里的信,上面说,可惜她嫁给这样一个好丈夫只生了一个儿子。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却这么年轻就牺牲了,哪个做父母的不心痛呢?儿子牺牲后,她和丈夫心里原本都落下了病,结果儿子牺牲不久,却又传来消息,说她娘家爹是个叛徒。她的丈夫正是无法面对这个事情,才做起木工,常年漂泊在外的。

“我自从十八岁嫁到这个地方,就没有离开过,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在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最想接触的就是孩子。可大人们都不愿让他们的孩子接触我,每当孩子们出来玩,或出门剜猪草,我只能站在一个远远的、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偷偷地看着他们。”

儿子牺牲了,丈夫常年不回来,她又没有可以亲近的人,幸好后来遇到一只受伤严重的母狼,她们就成了同病相怜的好朋友。因此后来母狼生下孩子死了,她就一直守护着母狼的孩子,养育它们,驯化它们,并和它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早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说,她感谢它们像孩子一样给了她太多安慰,陪伴了她那么多年。最后她在信里嘱咐,她死了以后,可以把家里收藏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字画、珠宝、金银首饰,全部捐献给国家,只是请队里不要打死她的孩子——那几条也已经上了年纪的狼。

《狼出没》发表于《牡丹》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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