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南窝铺村时,天色还是玄青色,鸡和狗都没有醒。出产宁城老窖的宁城盆地以万籁寂静接纳了我们。
南窝铺村是宁城管辖的一个村子,当我们把车上的东西都卸在了院子里,天空才像一个羞答答的乡下小姑娘终于露出了面色,也就看见了我们住的院子外边不远处耸立着的那座高塔。晨曦闪耀下,古旧而凝重,神秘而悄然,顿时一股沧桑之感扑面而来。后来才知道,在这个已经寒意瑟瑟的内蒙古的秋天,时光已将我们带进了千年之外。
我们这些跑野外的,先是在正镶蓝旗浑善达克沙丘,然后又来到宁城盆地,在一千多公里长的地质剖面上,马不停蹄,接连转站,为的就是寻找4亿年之前晚古生代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等岩石圈构造带里发生的精彩故事,当然故事的情节需要用采集不尽的地球信息来书写。在那段荒古混沌时代,由于陆生植物的繁茂以及腕足生物的灭绝,于是便生成了大规模的煤、油页岩以及与生物礁伴生的石油、天然气,它们就是精彩故事的主人公。
山河的岁月走过亿年,彼时的生物、植物已转化为可供人类采掘和利用的煤炭、石油、天然气,地质教科书是这样写的。佛教则将这一切看做是一种轮回。从事地质工作,遵循的是科学理论,为的就是勘探出亿年之前、深邃地底下的丰富矿藏,而佛教则以精神层面的一种感化,揭示了这个世界应有的美好,教诲着人们的灵魂。
秋天的宁城,连绵起伏的土地上,到处是成熟的庄稼,浓密的玉米林已被农人砍倒,像一排排壮烈牺牲的士兵。高粱杆齐刷刷依然昂首挺立,一团团红彤彤的穗粒,像集结成群的火烈鸟,即将高飞。本就低矮的谷子让饱满的果实挟持着,直不起腰,好像顽童调皮打闹。那座塔就混在望不到边的庄稼地里,这片长满了庄稼的土地,有一座千年之前的辽中京古都遗址。
一天,没有出工,在宿舍里整理资料。想到那座千年前的古都,吃罢午饭,我来到了这座高塔下。一边走,一边纳闷,现在旅游这么火,怎么就看不见游客呢?难道塔不是真塔?因为现在确实有许多景点都是人们随意堆造出来的应景之作。进大门时,见有一个中年男子立在门前,便问,在哪里买门票?那男子看我一眼,说,你是找矿的吧?我答,是的。又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你们不是住在我们村吗?
你进去吧,就一个塔,没什么好看的。确实如他所说,除了一个塔,院子里就没有什么了。塔前立了一块石碑,上写辽中京遗址5个字,立碑时间是1961年3月4日,立碑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以国家名义命名,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而且还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不假不假,顿时就来了兴趣。才知道除了眼前的大塔,还有两个塔,分别称作小塔和半截塔,那么那两个塔在哪呢?
带着兴趣走出大门时,我和守门人聊了起来,他告诉我,小塔和半截塔要比这个大塔矮多了,离这不远。他指着南边还没有收割的玉米地,就在那片庄稼地里呢。
顺着一条土路,按着守门人指的方向朝南走去。正值中午,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我独自走路发出的沙沙声更平添了一份寂静。遥想千年之外的有辽一代,一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北方草原游牧部落头领,敢于和大汉族北宋朝廷叫板,用勇武强悍的马蹄声嘶和锐不可挡的青铜兵器硬是逼着宋真宗签下了澶渊之盟这个屈辱的条约,以每年向辽上贡作为求和的条件。与北宋南北对峙,在历史上将北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统一在一个政权管辖之下,辽朝算是第一次。人类发展的历史,和地质意义上的年代不可同日而语,人类赖以繁衍生存所需的所有的物资供给靠的是以千万年、亿年计量的时空范畴演变而来,从这一点看,人类真的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只存续了223年的辽朝,实在算不了什么。
边走边想,心像钩沉,耳旁似有一缕温熙的清风,又为有如此的机缘踏上这片土地暗喜。脚底下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壳深处,可以通过科学与仪器来寻找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而一座古塔也在默默不语却彰显着一个朝代曾经的辉煌。人类发展的历史与自然万物此灭彼长的变迁过程,本质上应该是赋予同样的意义吧?人类与自然,精神的,物质的,有形的,无形的,同样在努力书写着各自的精彩故事,在各自的时空岔路口驻足、相望、奔跑、相撞,然后各自转身,等待下一个重逢。
念想及此,心中跃跃,一派如水的凉意由远而近,将心思灌浇得清醒而充满了活力,这,大概就是岁月带给生命的律动吧?历史总是沧桑又浑阔的,生命寂寞而鲜活。多少年代孕育而成的历史碎片,聚合了多少生命的天真与疏狂,在地球变迁的背后,我看见了人文的潜伏、审美的蕴藉、财富的张扬。
小塔被人们保护的很好,四周围了一圈比人高出些许的铁栅栏,就拉开了与人们的距离,那是一段可以回忆的历史,也是叫人敬畏的距离。塔的旁边竖着一根数十米高的金属杆,一个小型风力发电机,一块太阳能光伏板再加一支摄像头,一起安装在杆子上,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兵站在哨位上,时刻守护着历史的馈赠。
半截塔则显然平民化了,静静匍匐在一个村子的边上,旁侧有低着啃草的羊,有叫着吃食的鸡,还有吠吠不停的狗。那个村子叫城中村,赋予了这片土地太多的想象空间。塔前有一块石碑,上写半截塔3个字,字体斑驳,还有一行小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为什么只垒半截,岁月留给了后人许多有趣的猜想。
三座塔,就这样让我渐次走进了千年古都,在这座古都里,我还看见了散布多处的早已风化不堪的城墙,最高处也只有三、五米高,矮的地段则基本漫入了庄稼地里,把曾经的辉煌和繁华带进了现代生活。
凝视残垣破壁土缝里冒出来的一丛野花,秋风萧萧里,花艳如血,一如我在远方的家中的那盆月季,在每个月里都会结出许多艳红的花朵,与我如期相约,从而让我对生活平添了许多美好的期待。生命的际遇大概都是相似的吧?在这个空寂廖寞的辽中京古都荒亘无边的土地上,心里突然无端生出了一股浓不可化的落魄感,不知是为千年古城墙上的这些野花,还是为我自己养护的那盆月季。
地域的距离,时光的距离,应该都是心理上的。多少岁月流逝,我们可以在哪一个坐标点上相遇?历史的变迁,心灵的成长,时事的更迭,似乎都可以凝练出人类精神岩层中留下的温暖血色,在不断流逝的岁月长河中,显得愈加弥足可贵。
围着古城墙的一侧,我像一个顽童,跃上高高的土城墙上,手握残土,想察觉曾经跳动的那缕历史脉搏。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满眼是成熟的玉米地,三座古塔遥相呼应,构成了稳定的三角形态,也交织出这个中午无限的美好和瑰丽。
站在一个叫长乐门的遗址旁,想起曾经学过的历史,上面记载,辽中京由外城、内城和大内三部分组成,南北长3500米,东西宽4200米,周径约15Km许,是耶律阿保机的陪都。遥想当年,这片土地,该是多么繁华显贵,风光无限。
历史的痕迹,现实的模样,都可以看做是永不停息的轮回,走了再来,来了还要走,在如此不停息地的奔走中,所有的沉淀和凝结,该有的一个都不会少。
谓之山河的岁月,又何尝不是人的岁月。山河的岁月本就揉进了人类的历史和进化,人就是有岁月的山河,岁月里的巍峨青山、葳蕤大地、浩荡河川,其实就是那些仁人、哲人、那些有骨气有志气的人。
返身朝南窝铺村回去,我听见有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千年青未了,世界一瞬间。
山河的岁月静好完美,一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