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磨子山余脉的坑洼里,三面环山,向西有一片豁口,可眺望更远的西山。
家乡起伏的山峦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既不巍峨,也不算秀美。不过,有喊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点缀其间,层层叠叠,连云接穹;在怪石嶙峋环伺下,几十户人家被榆树葳蕤掩映下隐蔽其间,都是简陋的土坯房,没有院落,每家三四间低矮的房屋,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条窄窄的骡马车道依山顺势,连接着村口与外面的世界,也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的;这里对于别人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别样的亲切。那山上的花草,山下的炊烟,淳朴的乡音,时时让我魂牵梦萦,无法忘怀,都装帧烙印在我童年记忆的影集中。
我不知道这村子最早的先人是谁,只记得我八岁那年为了减免农业社的负债移民到这里生活。家乡随着人口的增加,原有的土地已无法满足粮食供需;为了有口饭吃,人们肆意开垦山坡上能被开垦的每一寸土地,再顺着那恰似一根根“毛细血管”一般蜿蜒曲折的蚰蜒小道,把向大山索取来的谷物源源不断运输到村子。每到开春季节,生产队就会组织男女老少肩挑背扛,迈着细小而沉重的步子,沿着那细长的“毛细血管”把农家肥一点点运输到田地里。春夏秋冬,村民们踩着季节的节拍,“嘎吱嘎吱”的扁担声,“吁吁哒哒”的耕田耙地声,“吭哧吭哧”的锄地声,“唰啦唰啦”的割镰声,还有和着喜悦的汗水满载而归的欢笑声,恰如一曲合奏的交响乐在山谷间环绕,快乐着童年的记忆。
那时,村子里没有学校,念书需要越过几座山,到离家五六里地的头道沟小学上学。每每沿着那条蚰蜒小道迎着晨光,踏着晚霞,还时不时经受暴雨的洗礼,浓雾的困扰,寒冷的考验,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家与学校之间的距离。夏天,烈日炎炎,口渴了,总的忍到课余时间才能跑到学校门口的小河边喝几口泉水;冬天,冰天雪地,被冻坏耳朵脚指头的司空见惯。学校从上午九点开课直到下午四点半放学,中途没有食物填补肚子,每一次放学的路上,都要与饥饿抗争。
出生在饥荒年代,野菜糊糊山药蛋,一天天喝着吃着,也长成了粗粗壮壮的小伙子。小麦一样的肌肤,树干一样的身躯,黄土一样的秉性,大地一样的胸怀;骨子里,流着农民淳厚的血液。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故乡这样的环境还曾是“香饽饽”,想落户也需要有“硬人”帮忙。最起码,吃糠咽菜也能填饱肚皮。社会变化忒快,老农民的思维,早已赶不上时代的发展和变迁了。再后来,面朝黄土背朝天胼手胝足的村里人发现,莜面山药蛋不再是吸引姑娘们嫁过来的条件了,原来城里的人们已经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故乡,变成了山里人拼命想挣脱出去的地方,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如今,我早已过上了比儿时向往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好得多的生活,却常常想念家乡的茅椽蓬牖,荒山野岭,日日暮暮;早已习惯了城市里宽阔平坦的大道,却常常想念家乡祖辈们用脚步磨得发亮的蚰蜒小道;早已习惯了大鱼大肉的生活,却常常想念土豆丝调苦菜的味道。这才明白,我永远都根植在故乡的田野。
近几年,故乡的变化吸引着我。当我开车驶进故乡,使我大吃一惊,彻底颠覆了我的感性认知。曾经裸露的被刀耕火种千疮百孔的山峦,已变得郁郁葱葱,清澈蜿蜒的东河水,微风吹过,涟漪激荡。一排排砖瓦结构的房舍,整齐划一,一盏盏路灯耸立在干净的村街上,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述说着故乡的变化。棋牌室,图书阅览室,惠民超市,便民医疗室一应俱全。村央广场歌舞声声,欢声笑语。几株老榆树被“裁剪”成各式形状,与新植的杨柳松柏链接着山川沟壑,花花草草点缀其间;怪石嶙峋匠心独运,被塑造成吸引游客的景观。墨黑的小油路像一条条分割线,划出一幅幅壮美的图案,丰富着故乡人的梦,一头连着过去,一头连着未来,静静地装帧着幸福的日子,守候等待着背井离乡的游子们,重新回到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