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春节临近,闻喜寄回家来一封信。信中说他在巴彦淖尔陕坝糖厂的建筑工地做工,因为赶工期回不来了;信中还说工地急招工人,过完年让他六哥带上五六个人赶紧来。
闻喜人不大,瘦干瘦干的,但嘴巧会来事,很讨人喜欢。在那个年月,即便到建筑工地打工也需要有人引荐,社会上的用工并不多。那时,闻喜跟着邻村的一位泥瓦匠师傅出外打工,确是令我们相当的羡慕。
闻喜提供的这条用工信息在村子里一传开,云子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我们村里这帮涉世未深的小年轻,都早已腻烦了山沟沟的单调生活,向往着外面世界的繁华。终于等来了机会,一个个向云子大献殷勤,你争我抢,都不想错过。我极尽讨好云子之能事,一番甜言蜜语把云子说得眉开眼笑。得到云子的首肯,我那一刻的欢喜劲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清楚的。一转念又有几份忧虑染上心头,担心父母亲这一关通不过。父母亲对我们的管教很严厉,凡事没有他们的点头同意,我们是不敢自作主张,自行其是的;我一溜小跑回家,向父母征求意见。谁曾想父母亲听说有闻喜引荐,很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我赶紧返回云子家。云子选好的人都在,丑猫、四有、三喜子、贵平,我们开始商量出行的日期,决定初六一大早出发。
过年的欢乐气氛,我被外出打工的喜悦冲淡了,每每板着指头熬盼着。初六,妈妈黑黢黢地起来,蹑手蹑脚地到堂屋悄无声息地做了一锅糊糊煮山药。常言道:大年初三复旧一般。何况是初六,我家的年货早已空空如也。饭熟后,妈妈这才进屋点着煤油灯,吆喝我们起炕叠被。我们哗啦啦一起起床,各司其职,手忙脚乱把炕上收拾干净。四哥将一块四四方方的塑料布放到炕席上,六哥接着就把菜板放上去,老八端来了一摞碗,五哥捧来一把筷子,妈妈端来一大瓷盆热气腾腾的糊糊煮山药。大家脱鞋上炕,依次齐刷刷围个椭圆形坐定。我接过妈妈递过来舀好的糊糊,转着碗沿着碗沿一边吹气一边吸溜起来。妈妈的筷子在碗里飞速均匀地旋转了一会儿,把伴好的炒面递给了我。我直吃到肚子滚瓜溜圆才放下碗筷。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转身到大红柜前,揭起柜盖,翻箱倒柜给我找出十八块钱的路费,又找来针线到我近前,弯腰曲背穿针引线把钱零的整的分开缝在我的衣服口袋。一边缝一边叨叨说:“这样只是用时费点功夫,但是安全保险,小偷难偷走。出门不比在家,事事处处都的留心。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嘴里答应着,心里讨厌着,母亲的唠叨总是没完没了。当母亲的脸贴到我的胸前咬断针线时,我的心底忽感一股温暖的气流滚滚而来;顷刻间,又是一阵千淘万浪的酸楚涌上心头,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母亲亲昵地看着我,安慰说:“大男人别动不动地掉眼泪,多让人瞧不起。”我用袖管擦干眼泪,挺了挺腰板。
等我背着铺盖卷走到云子家门口时,他们已经都到齐了,只等着我。当我们一步步离开那一双双眺望的眼神,心中的酸楚顷刻间如山洪爆发,滚烫的泪水又扑簌簌直流到下巴,然后“滴答滴答”地掉下来。
东方的天边放出亮气,穿透冷瑟的天空洒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浮云在天空中不停地变幻着姿态飘来飘去;喜鹊在干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顺着乡间小道翻山越岭,冷风吹在脸上像针扎似得。我们不时地从袖管里抽出手来捂捂脸,揉搓揉搓,缓解冻僵的皮肤,再迅速抄回袖管里。我们一边走一边唠着闲嗑,嘴好像也被冻僵了,吐字似乎都有点咬舌。八里地的路程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中很快走完了。来到了乡政府所在地弓沟还不到七点钟,公路边已经站着很多其他村等车的人,有马莲渠、磨子山的、哈拉沟的。我们抄着手挤在他们中间,焦急地等待着唯一一趟客车的到来。站着不动不比走路,几分钟过后,我的上下牙齿“哒哒哒哒”地打起架来,
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
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客车终于来了,缓缓地停靠在路边。我从车窗望进去,车内黑压压的人。我担心坐不上,拼命地往上挤。售票员把着车门喊话说:“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任凭售票员喊破嗓子都没有人听,只是一个劲地往上挤。售票员急眼了,一个高高跳下车连揪代打。皮糙肉厚的我们挨个三拳两脚根本不在乎。售票员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只好由着我们挤上车。售票员抓住扶手挤进车门,吆喝一声:“开车啦!”客车猛地抖动了一下,才缓缓地向前行驶而去。客车三颠簸两晃悠,车内的空间变得松动多了。售票员把车门关上,吆喝上车的人买票。我双臂使劲松了松周围的空间,才解开棉袄扣,露出补得七花八蓝的腰子,撕破口袋上的缝线,掏出一沓毛钱,点出六毛钱传递给了售票员。
从弓沟到集宁说是一一零国道,却是一条很窄的土公路。二十多里的路程,一路颠簸下来走了将近四十多分钟。小客车驶进集宁城,街道上基本上都是骑着自行车的行人,机动车很少见到。隔着车窗一排一排的平房随着车速消失。
从汽车站到火车站隔着一条马路,从一片排房望过去就能看到略显高大的建筑物横眉上写着“集宁南站”四个大字。顺路向南不多远,向西一条狭窄的通道是进站的必由之路。通道的南面是一堵高墙,北面是一溜迎街的商铺,清一色摆着卖杂碎的摊位。一位位上了年纪的老汉穿着棉衣棉裤,坐在马扎子上一边手握勺头翻搅着红红火炉上滚滚热浪的“杂碎”,一边口口声声吆喝着“杂碎五毛,解饿驱寒。”我们背着铺盖卷前前后后慌慌张张地向车站奔去,活像电影里逃荒的难民。路过杂碎摊时,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吆喝说:“后生们,热乎乎地吃上一碗再走吧。”杂碎其实并不杂,就是猪血或者羊血掺杂着豆腐,上面飘着红如如的辣椒油。四有“咕咕”咽着口水,说:“怪香的,我们吃一碗吧?”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囊中羞涩,谁也没答话,只向
火车站奔去。
售票口向外开着窗口,购票排了一大溜人。我们找到一个墙角处把行李随便一丢,都一屁股压上去。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我去排队买票。我手里握着大家的买票钱,心中那个恐慌,担心一不小心被人偷了还是抢了去。买票的长队像一条游龙一样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我时不时捏捏手中的钱,生怕它不翼而飞。突然,身边走过来几个戴着绿色帽子的年轻人,问我说:“去哪的?”我没敢答话。“排上去不一定有票,用不用我们帮忙买?”我怕被看出怂样,那样会恐招来意外,故意地挺直腰板,目视前方。“问了个哑巴。”几个人说说笑笑向前询问去了。不多时,就听有人喊:“我的买票钱,我的买票钱!”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望过去,几名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把他带走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终于买上了车票,晚上八点多。进了车站候车室,地面上到处堆放着民工的行李,人满为患。我们刚把行李堆放下来,就有站务员过来断喝说:“谁让你们把行李放到这里的?拿开拿开。”我们只好拿起来又都抗在肩上。三喜子说:“别人都能把行李放下,为什么我们就不让?”我说:“你不看咱们堵住人家值班室门口了。”大家这才抬头看去,门楣上方写着:“站务值班室。”贵平笑着说:“我们这正叫‘山汉进城两眼牢铃’。‘下雨披了个瓮,甚也摸不清个甚’。”贵平的两句串话,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火车上的人更是多的不得了。满头大汗地挤上来,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身子吊着,两只脚落不了地。火车开动后,许多人纷纷钻到了座位下面睡觉去啦,过廊这才松动开了。我把行李就地一放,当成了坐椅坐上去,倒是很舒坦。云子瞅见一个座位下面没人,“哧溜”一下也钻了进去。火车像一头老牛,时不时“哞”地吼一嗓子,“哗嗒哗嗒”慢悠悠地行驶着,一站一站地停下来,上人下人,每次都得起身让过。
到了后半夜时分,云子从座位下面爬过来,说:“毛格,我们有熏鸡吃了。”我
问:“哪来的?”云子笑的嘴都合不拢,说:“我睡的呼呼的,嘴上捂过来个这家伙给我寸醒了,看咱们的运气。”我说:“那可不敢,贪小便宜吃大亏,谁知道谁下的套,出门在外凡事得动动脑子,小心驶得万年船,看惹来麻烦的。”丑猫凑过来,看到云子手中的熏鸡喜笑颜开地说:“好东西,我先撇个翅膀吃。”我急忙制止说:“丑猫,这熏鸡来历不明,不能吃。”丑猫一脸的不悦,说:“毛格,就是多心,吃了哇有求啥了。”我说:“小心被捏套进去了。”丑猫被我说的也犹豫了起来,云子四下瞅瞅,赶忙把熏鸡收了起来。
火车“哞哞”地不知叫了多少回,凌晨四点多,终于到了临河站。我们扛着行李排队下了车。
临河的天气比起集宁的天气那是暖和多了,风不是硬扎扎。天空繁星点点,深蓝而又深邃。跟着人流走出站口,顺北一条大道,宽敞而又笔直,向远隐约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平房,路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时过三十五年,而今的集宁高楼林立,街道宽阔,风景幽雅。出行更是方便,飞机高铁,公路组网遍及城乡,公交网四通八达。乌兰察布整体就业环境得到很大的改善,实现家门口就业,再不用千里迢迢到外地打工了。乌兰察布人的生活水平飞速提高,平时都比那时过年吃的好。旅游,跳广场舞成为城乡居民的新时尚。看看现在,想想过去,发展的速度确实惊人,让人想想都觉得惊奇。
写作于2021年一月十日13点五十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