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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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叭叭地响哎……”那高亢激昂、雄浑有力的男高音，犹如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电流，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弦，不禁勾起了我对父亲深深的回忆。如烟往事在脑海中不断浮现，父亲盘腿坐在车辕赶马车的情景，宛如就在眼前，栩栩如生。那渐行渐远的枯瘦背影，在茫茫尘烟的包围中，逐渐缩小、淡化，直至消失不见。父亲那艰辛而苦难的模样，每思每忆总是刺激我的泪腺，心中再次涌起一股股酸涩的潮汐，不由得泪光闪烁，泪眼涟涟。
那个年代，正热播一部《青松岭》的电影。或许，父亲受到车把式张万山的影响，也把手中那把鞭子的鞭杆擦得锃亮，鞭头绑上五颜六色的布条，长长的马尾鬃辫的鞭梢上，还拴上了彩绸。每次父亲回家，我都要扛着这把大鞭在村子里炫耀一番。父亲出车时，我总是跟在他身后，帮他扛着鞭子。父亲套好车，一匹大青骡驾辕，两匹枣红马拉偏套，装好草料后，从我手中接过鞭子，斜搭在胸前，仿佛是一种仪仗。他仔细观察车周一匝，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跃身跳上马车辕，用力一甩，鞭梢在空中旋转一个大圈，舞出花花哨哨的花式，接着“啪”地一声响鞭，十分霸气。父亲扬鞭时，脸上充满了自信；落鞭时，表情却又显示出异常的无奈。那时，我猜不透父亲怎有如此复杂的心情，后来仔细琢磨，或许是放心不下家中捉襟见肘、食材奇缺的现状。但那鞭子在空中舞动的情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成人后常常品味其意，人生就如这把鞭子，舞得好，能留下个响声；舞不好，只是徒劳一场。
“驾驾驾”，父亲一边向骡马下达行动指令，一边挥舞着红缨鞭，“啪啪啪”，几声响鞭充满空间，“嗒嗒嗒”的马蹄声随之响起，有节奏地敲击着坎坷不平的路面，仿佛是在为父亲那寂寞枯燥的行程伴奏。
那时的车倌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这也是个技术活，就如同现在的货车司机一般。当车倌虽然不需要驾照，但需要熟悉掌握骡马的脾性，还要有辨别运行路况的能力。父亲曾说，车倌看似在车辕上一坐，挥一挥红缨鞭，卖力的是骡马，既能纵览沿途风景，又能放松心情，看似轻松自在；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车倌非常考验耐力，一分一秒都不能疏忽，要时刻绷紧神经，集中精力体察骡马的异常情绪。骡马突然竖起耳朵，或是猛不防打个喷嚏，都需要提高警惕，因为这可能是它们捕捉到危险信号的预警。所以说，车倌并不比司机省心省力，司机打开导航，握紧方向盘，遇到紧急情况松开油门，踩一脚刹车，基本就能搞定。而车倌不同，牲口是有意识的动物，受到惊吓后可能会疯跑起来，没有两下子的车倌根本控制不住它们；就算拉住磨杆，骡马拼命奔跑，根本停不下来，那真的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翻沟跌坑、撞人肇事那是常有的事。但我父亲赶了一辈子的车，却从未出过一次危险，这并非单靠运气或幸运，而是他时刻保持着小心谨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懈怠。
父亲在训练骡马时也有一套方法，不仅仅是施以调教，更重要的是给予它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惜，尽心尽力地饲养它们，跟它们培养感情，让它们认同、信任和信赖自己；只要得到它们的认可，它们就会唯命是从。父亲说，骡马虽然是牲口，但其实它们很精很通人性，知道你对它们的好赖。父亲训练出的骡马，就算遇到汽车戳到屁股，也能不惊不慌，“嗒嗒嗒”悠哉悠哉地漫步前行；因为信任，所以安然。
记得有一次，父母为骡马的草料，争吵的特别激烈。起因是母亲怂恿父亲卖掉草料补贴家用。那时我家有十来口人，很多时候连买咸盐的钱都没有。母亲也是出于无奈，思索再三，给父亲出了这样的馊主意。但父亲一口回绝，坚决不同意。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导说，它们又不会说话，少吃点能怎样呢？父亲据理力争，牲口也值得尊重、保护，它们拉着那么重的东西，体力消耗有多大啊！它们在我眼中，跟我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从它们口中掏食来补贴家用，我绝不做这种事。母亲非常生气，怒目而视，斥责道，你个老土冒，连牲口都醒的心痛，一家老小的困难你咋就熟视无睹呢？跟你过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就跟你那三匹骡马过吧，别回这个家了。”……两人越吵越厉害，最后，父亲摔门而去。
父亲走向夜的深处，走进黑黢黢的马厩。骡马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响起了抛蹄声。父亲心里明白，它们是以此种方式欢迎他的到来。父亲为它们添了草料，抚摸着它们的皮毛，它们安静地吃着。
马厩的过道很窄，父亲驮着疲惫的身躯侧身走出，夜色雕琢他那瘦削的身形。
母亲带着我们寻找了过来，父亲正蹲在黑暗的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那忽明忽暗的烟火，或在刻意点缀着父亲铁青的脸色。突然，父亲站起身，从鞋底板磕掉烟灰，对着母亲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是不爱这个家，不是不知道家中的困难。但做人不能丧失原则，缺了德行啊！孩子们还小，我要用行动告诉他们，教育他们，困难再大也贪不得，昧良心的事儿做不得。身为父母，不能带这个坏头啊！
母亲终于低下了头。
明媚的阳光爬上连绵的山坡，父亲赶上他的三套马车离开了村子。
我站在村西的高处望去，清风徐徐，他那破旧的衣衫被风吹鼓，手中挥舞红缨鞭，传来“啪啪”的响声。渐渐地，父亲赶着车缓缓走进迷茫深处。或许，他是去追寻生活的希望之光，寻找那未知的梦想彼岸……
时光荏苒，父亲早已驾鹤西去。但父亲车倌岁月中的点点滴滴，犹如一段充满坚韧与温情的育人故事，传递着爱与奉献的精神。那把鞭子，是他奋斗的象征，见证了他的辛勤与付出；那三匹骡马，如忠诚的伙伴，陪伴他历经风雨的洗礼，将时光打磨的异常平实。他对骡马的挚爱，对家庭的深情，对品德的操守，灵动而暖慰地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迷茫时的角角落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