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乐汉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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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节那些事
1.惠泉寺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那时小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最高的大楼要数人民剧场、地区五金公司、百货大楼、电影院和邮政局等了，最高也不过四五层楼。到处多是两三层楼的木板房。青砖砌的所谓的小洋楼极少，也高不过以上的大楼。周围的青山显得很高，就连城内的百花山，以及百花山上的福音堂，耸立在城中，四面八方都能仰望。
流经城中的倒天河，从北到南，蜿蜒流过，水清见底，静静地像一个多情的女子。
从城中心的南关桥，由此向北，走过铁匠街、新街、横穿箱子街就是太平桥。桥西端是猪鬃厂。猪鬃厂与太平桥之间是一条出城的河堤路。河堤两侧是高大行道树——槐树。在这里，河流两岸是一大片平整宽广的农田。只要人们从这里走过，转头向东北看去，就见远远半山腰高高欲飞的惠泉寺。
惠泉寺没有去过，小孩家的只听人说里面住着一两个尼姑。从来也没想过要去看看，也没有家人说要去烧个香的。
人长大了，楼房也渐渐长高了。高到了云端，河流两岸的农田也就没有了。
走在河边，头任凭你怎么转、怎么仰，就是再也看不见了。好怀念那时的清清的天河、高高耸立的庙宇啊！
惠泉寺，你在哪里呢？我的心无尽的惆怅。
你这小城的记忆，挥之不去的乡愁，我多想再见你一面。儿时没有走近你，是因为你如此遥远、如此险要，如今我长大了，这世界于我也越来越小了，不需要伙伴，看准了方向，我定能把你找到。
可是，看准了方向，好几次我都徒劳返回，因为房子建得太多了，遮蔽了上山的路。在几条可能上山的巷道像进入地道似的转得头晕，估计到达庙脚了又被一片林子或高埂子挡着了，任凭怎么仰头也找寻不到它的踪影。
我还是不甘心，我是个不怕失败的人。失败不过是经验的总结与积累。
最后，昨天我终于成功找到了上山的路径。路径是蛇形的，有阶梯三百六十五级，刚好一年的日日夜夜，其意很明显，愿攀登者天天向上。沿路的草木好繁茂，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阴森森、冷飕飕，让人顿生恐惧。继续吗？还是返回？男儿岂有逃兵之理。我步入森林，不断向上攀登，终于看见了树冠上高耸的宝顶、飞翘的翼角，渐渐地看见了精巧的吻兽，我我仿佛置于天宫，超然物外。整个惠泉寺地处险峻，伟岸俊逸，古木花草、亭台楼阁、玲珑秀巧。读了路边“王公仲让凿泉建亭记”碑文，我不能不感叹：
王君仲让，讳逊，明毕节卫指挥，袭封武略将军。正统已巳间，尝卜居于卫城东山之麓，宅后山窦，水常涌出，为日食之用。侯见其清泠甘美，源源而来，乃鸠工开凿，修通沟远引，为乡人滋溉田亩。又建亭于侧，公务之暇，具酒馔，邀僚友文士，游歌燕乐。时学博孙隐以为兹泉乃彼苍恩侯，侯不私为己利，而与众同其赐，惠利于民，遂名之“惠泉”，且撰《惠泉记》以明亭之缘起。
当官不忘民，这才是真正的好官。于是，我收住了脚步，我有了敬畏之心，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烦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
2020年10月12日
2.灵峰塔
灵峰夕照是毕节八大景观之一。可惜这八大景观之一的灵峰夕照不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什么时候突然间消失了。灵峰塔被炸了，为什么要炸呢？好端端的就炸了，不过是一刹那的事，取而代之的是八十年代建的电信塔。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毕节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楼。每当夕阳西下之时，无论你站在小城的哪一条街道上往西仰头一看，就见一轮火红的太阳在雄伟的灵峰塔旁缓缓而下，余晖洒满整个小城，全城被笼罩在一层轻纱里。塔下的青山巍峨，状似骑在马上的将领，指挥着千军万马的群山，庇护着这座古老安宁的小城。
人们说那山腰有着一坐几百年前建的古寺——灵峰寺，全省都有名。
这座全毕节城海拔最高的大山到底有多高呢？有人说，天气最好的时候，站在山顶可以远远看见百里之外的大方城。于是，这里成了我久久向往的地方。
那年，我姐姐还读中学。有一天，一个很远的亲戚来到妈妈的五金门市里买马掌，讲了她家的情况。我们以为她家很富裕，有成堆成堆的吃不完的大洋芋（马铃薯）。我们极想去看一看，随便带些回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农妇也很热诚。于是，姐姐提着提兜（竹篮），牵着我的手，叫着哥哥，我们就随她而去了。出了城到了茶亭就向北爬山。一条小溪从我们脚下缓缓流过，水清得让我禁不住饮了一口，很是甘甜。我们说着话，时间过得很快，人也不觉得累，因为我们终于有机会要去灵峰塔了！
太阳偏西了，我们登上了高高的山梁，好多山峰都在我们脚下了。可是亲戚说我们还没有走到半山呢。不久，拐了一个山口，我们进入到了一条纵深的山沟，只见东北陡坡上一条瀑布从天上直坠脚下的深谷，令人胆战心惊。可瀑布旁的山民们在茅草亭里正悠闲地吸着叶子烟、喝着茶、聊着天，一副副很幸福快乐的样子。此处三面悬崖峭壁，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布谷声声，像在古画里似的。
我们继续爬着山，除了亲戚外，我们都累得不行了。好在不久就快爬上那垭口。她说她家就在垭口上，到她家时，灵峰塔也就快到了。所以，我们还能经受得了。
垭口到了，她家也到了。
她家正在垭口处。一间木板房，屋里空落落的，很阴暗，除了一笼火、一间床、一张桌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赤条条的男孩坐在地上。他男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条破被子盖在半腰上。洋芋是有的，只有一小堆堆在门角，很小个。她要给我们，姐姐不忍心。牵着我的手，坐也没坐，返转身就告辞了。哥哥很不情愿地跟在我们后面，他只想去灵峰塔。可这女人骗了我们，我们想，白白让我们送她回家。一打听，这里离灵峰塔还很远，灵峰塔还在山那头，我们只得放弃了。我们不得不放弃，因为太阳离山头也不远了。
当时我们不曾料到，这是我们去灵峰塔的一次最好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长大了，一个人去了两次灵峰塔所在的山峰。但不能到达山顶。山顶上耸立着高高的电信塔，塔的四周被围墙围着，有一条狗在汪汪叫着，我不能进去。山上的林木砍伐得严重，挂在陡坡上的耕地很多。山民们说，灵峰塔被炸了之后，有些人就把这里的石凳之类的东西搬到家里去了，所有的石头都不见了，还有那些石碑啊，可惜那上面雕刻的文字了。真是罪过。还有那条挂着瀑布的深山涧像童话一样消失了，反正我去了几次都没找着。
我做梦都在想，灵峰塔重建了。她正高高耸立大山之颠，我又看见我童年的灵峰夕照了。
2020年10月15日
3.丰产坝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毕节城郊有一块地形平坦、土地肥沃的大坝——丰产坝。丰产坝东沿倒天河，西到一中，北至小河沟，南靠公园、军区和洪山宾馆。其西北角是毕节四小。电影院、邮政局、商业局等在北面将其与毕节主干道，也是小城的“南京路”威宁路隔开。邮政局与商业局之间，小河沟以北还有一大片葵花地。那时的小城还不算城，只能是个小镇——城关镇。小镇周围到处都是田园。小镇里的小孩，大都与自然朝夕相处。五谷谁都认识得了。我们听得见青蛙们的合唱，看得到蟋蟀的斗殴、蚂蚁成群结队的搬家，更有那片开阔的夜空，使我们高声唱道：“月亮光光，酥麻秧秧”。我们仰望银河，找到了织女，感受到星空下面我们是多么渺小而又有多么的能耐。响着东方红乐音的第一颗人造卫星让我们夜夜追寻。
春天，丰产坝各色菜花竞相开放：金黄的油菜花、银白的萝卜花、紫红的豌豆花等等，开得到处都是，如火如荼；夏季，沿河一片滚圆滚圆的莲花白引得一只只白蝴蝶在菜丛中飞舞，更有那长得一人多高的“青纱帐”的玉米地，让我们能在里面“打游击”；秋季，南瓜爬满地角，辣椒红得低下了头，玉米长出了浓密的胡须，棒槌一样地击打着我们的头，高粱是挺拔红脸庞的小伙，我们知道用它的桔杆扎我们大扫除的扫把；冬季来了，青菜舒展着一大匹一大匹碧绿的叶子，是每家每户“炸（焯）”酸菜的最好食材，白萝卜从土里冒出来，把头上的叶片顶得老高老高，像酋长的羽冠，一场大雪，满地银白的世界，山区难得见到的一马平川。
那时，沿街卖菜的自耕农很多。大白菜一两分钱一斤，鸡蛋几角钱十个，猪肉七八角钱一斤，粮店里的大米一斤也不过才一角三分八，还是好米。苞谷、面粉，因为属于粗粮，一斤还要不了一毛钱。一家人，一月每人能摊上五块钱就算很富裕的人家了，在学校里评不上人民助学金。五厘钱一根甜甜的苞谷杆，八厘钱满满的一担水，双井市的凉水一分钱随你喝。现在的小孩怎么也无法理解“我在马路上捡得一分钱”这支儿歌。
后来，四小扩建、街道延伸、小河沟从明流变为伏流最后成为街道，图书馆、烟草公司、供电局等等高楼拔地而起，这一片丰产坝也就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在这个越来越繁华的都市中曾经有个这么一大片的田园，让那时的小孩们得以健康快乐地成长。
我怀念这片田园，我于是把她写进了我的第一本书里，写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啊！
2020年10月16日
4.银 杏
2012年5月30日毕节市一届人大赏委第三次会议通过《关于毕节市人民市花市树市鸟的决定》：杜鹃花为毕节市市花，银杏树为毕节市市树，黑颈鹤为毕节市市鸟。
毕节街头的行道树以香樟、银杏居多。香樟常绿，一年四季没多大变化，让人们在冬季也能感受到亚热带的春天；银杏虽然冬季落叶，却能让人们看到了四季的变化，特别是秋季金黄的蝴蝶一样的叶片，更是让人们享受到了大自然不一般的美景。相比之下，我更爱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的银杏树。
毕节街头的银杏树分为两种：一种为实生银杏。这种树，树干挺拔，树冠紧束，给人奋发向上的感觉。另一种为嫁接银杏。这种树，树冠呈伞状，热情奔放，欢迎四方来客，给行人更多的阴凉。
五年前的那个初冬，我在清华大学接受培训，极其幸运做了半个月的清华人，学校发给了我们一枚清华大学的校徽。虽然已进寒冬，校园里的银杏很是繁茂，遍地金黄的落叶，还是绝美的秋季景象。我爱怜这些落叶，我捡了许多。我的学生纷纷发短信，想我回去时，带给他们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我想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他们那么向往清华大学，为我能到清华大学接受培训比我还激动万分。我在这些叶片上写了字，画了我的“徽章”，准备送给他们当书签。
五年过去了，我的这些学生们大学已快毕业了，有的正在四处找工作，而我仍在教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这些叶片现在不知还有几人夹在书中，毕竟时过境迁啊。没送完的我还珍藏着。
此时又是银杏树金黄的季节。每天去学校，我多不坐公交，沿街的银杏让我独享。
踩着遍地白果，令我心碎。一声声“嗒嗒嗒”清脆的叹息，意味着一颗颗子粒破碎了。
白果果仁含有多种营养元素，具有益肺治咳、护血管、增加血流量等食用作用和医用效果。经常食用白果，可以滋阴养颜抗衰老，扩张血管，促进血液循环，使人肌肤、面部红润，精神焕发。（百科）
眼前这遍地的白果、枯枝落叶倒成了城市的垃圾，我能不感到十分痛心吗？现在毕节已经成为园林城市，这一年的植物生长量该有多少呢？能不能建一座植物枯枝落叶与果实的回收厂，让它们都成为有价值的原料，做到物能尽其用，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书中珍藏的那些清华大学的落叶，每当翻书时看着它们，我就想起那片金色校园的美丽风景，明白了为什么清华校园一冬的落叶没有及时清理的原因。它们厚厚地安全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着来年的春光，温暖着，也美丽着整个萧瑟的冬天。我此时特别想我脚下的这片落叶与果实也有这个幸运，它们也有这个权利啊。落叶归根，肥田沃地。
2020年10月18日
5.响 水 滩
毕节响水滩瀑布由上游沿途10多条清溪汇成后，在流经市郊山麓峡谷地带时，从河床落差处形成倾斜100余米、落差30多米的三叠瀑布群。每逢雨后，汹涌澎湃的河水由50米宽的悬崖上直泻黑龙潭，势如万马奔腾，又如涛涛之水天上来，轰隆隆地发出雷鸣之声，故有"响水轰雷"之称，又因此将河流定名为"倒天河"，形容浩浩之水天上来之意。响水滩瀑布是贵州省内唯一的城市瀑布。（360百科）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响水滩瀑布以及倒天河是我们童年、少年的乐园。
在我小学四五年级时，我经常和同学杨融融沿着倒天河逆流而上，从黑滩（黑龙潭）比赛攀越响水滩三级瀑布。那时，周围高山植被稀少，平时河水不大，但很清澈，可以饮用。水里长着绿茵茵的水草还有苔藓，小鱼小虾很多。倒天河是全城市民取水、洗菜、洗衣的地方，更是我们小孩洗澡（游泳）的好地方。虽然响水滩平时水势不大，但挂在三级崖壁上的条条细流，还是冲击出了一些缝隙和大洞。大洞就像《西游记》里的水帘洞，特别是在第二级瀑布的险滩上。
我俩手脚灵巧，猴子一样，一气从黑滩攀爬到瀑布顶上，总感到还不过瘾。我们站在瀑布顶上，往南俯瞰整个毕节小城，顿感豪迈之气从胸中激荡，我们也是有崇高志向的人，别看人小。
初中，我早已在倒天河里学会了游泳。那时的小孩可勇敢了，什么也不怕。端午涨大水的时候，这时的响水滩瀑布一改温柔的常态，来势汹汹，不可阻挡。有些人站在南关桥的栏杆上，腰一弯就跃进汹涌的洪水中，着实让路人倒抽一口冷气，禁不住为他们捏着一把汗。我们也是不可小瞧的。我和同学夏云贵等人，竟然在第二级瀑布的险滩中穿越奔流的水帘游进洞里，看着眼前哗哗的水帘，水声震耳欲聋，不但不胆战心惊，反而嘻笑着，享受着《西游记》里水帘洞的乐趣。
那时也有一些小伙子一丝不挂地到这里洗澡、游泳，因为当时这里人烟稀少，他们那健壮挺拔的身影像希腊雕像似的耸立在瀑布之上。
那时的瀑布几乎是原生态的。瀑布两侧的山涧里，有着许多褐色的小螃蟹，这更是我们的最爱。我们常常三五一群到这里，赤着脚，站在水里，把一块块鹅卵石搬翻过来，就见一两只小螃蟹仓皇而逃。我们可有经验了，知道怎么捉才不被它那铁夹般的二螯夹住。现在这些螃蟹也在这个地方绝迹了，好是可惜。
如今的响水滩瀑布比以前更壮美了。因为退耕还林，周围山峰郁郁葱葱，林深蔽日，河水水量大增。但，为了安全，整个沿河禁止游泳，我已经多年没在河里游泳了，不能不怀念那时的响水滩瀑布及其倒天河。是她强健了我们的体魄、增强了我们敢于战胜困难的勇气，在物质、精神困乏的年代给了我们无限的乐趣。
2020年10月19日
6.我们的原野
童年的毕节城很小，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城镇是足够大的了，因为我们也把郊区算在城镇范围内，使我们的活动范围无形中扩大了不少。
有一次爸爸带我们回乡，大地沟的坡坡坎坎、沟沟谷谷，还有那道道山梁，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吸引着我们。大地沟距毕节城也不过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记住了这些坡坡坎坎、沟沟谷谷、道道山梁，不时提着篮子到这里来捡白色的草莓——泡儿，摘刺梨，打毛栗，挖地瓜，有时举着一大枝一大枝的火棘——救军粮高声叫着。我们摘得最多的是刺梨。刺梨酸甜带点苦涩，是我们的最爱。当然，我们那时不知道它含有的VC是水果中最丰富的。我们最爱那沟边的刺梨。那沟边的刺梨最好，个头大、水分足，更加酸甜。颜色也好，金黄金黄的。
冬天了，山上没有野果子，我们就挖荠菜，毕节人叫的地地菜。地地菜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用它做汤，汤很鲜美，还能降血压，也节省了家里的开支。反正那时我们经常不上课，学校里三天两头开会、搞生产活动。春天，生产队收了油菜，散落的菜籽就在玉米地里长了起来。于是，夏天我们就窜进生产队里的玉米地里讨油菜。油菜是毕节人三天都离不开的酸汤的最好食材，我们一篮一篮提回家来，妈妈看见了很是高兴。我们也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没有吃闲饭了。
有一段时间，毕节喂荷兰猪成风，哥哥也买了几对，关在笼子里很是好看。雪白的，其间有棕色团块，耳朵小小的，半圆状，软软的，眼睛很小，但很亮，贼溜溜的，极是可爱。于是，为了养这几只荷兰猪，我们又漫山遍野去讨米汤菜，以至于晚上睡觉时，一闭上眼睛，到处都是米汤菜的身影。
除此之外，我们还去军区打靶场的菜地里抓蟋蟀，又到虎踞山的砖瓦厂挖白泥巴打笼子。一天，一只蟋蟀从笼子跑了出来，家里一个多月都能听见这只蟋蟀在唱，又不知道在哪里。
后来我们养了几条蚕,不是吃桑树叶的蚕，是吃马桑叶的蚕。我们在山里采了许多马桑叶，经我们经心喂养，有一条生病的蚕也让我治好了，最后全都结了蚕茧。拿着蚕茧，我们好不兴奋，这是我们人生第一次收获。
又到了全民灭蚊的时候，这已经是初秋了。街政府组织全体市民把他们发放的草药在黄昏的时候在各家点燃，用烟火驱赶每家每户的蚊蝇。这时我们就跑到军分区的田埂上，闻着浓浓的稻香，仰看天上的星星。北斗七星、织女星、牛郎星，还有北落师门那颗孤独的全天最亮的星……我们数啊数啊，结果是越数越多。
就这样，在和原野打交道的过程中，我们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现在这些原野都成了市区，刺梨也成了珍果，我们的童年也不再来了。
2020年10月19日
7.挺拔的苍松
童年、少年时的我们极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小画书等等，《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英雄儿女》《奇袭》《打击侵略者》等等，我们看了若干遍，看也看不够，以至于台词都能顺口而出，《智取威虎山》《沙家滨》《杜鹃山》等等，里面的一整首一整首戏歌也唱得了。每当英雄牺牲时，挺拔的苍松就在画面中出现了。我们崇拜英雄、学习英雄，也就爱上了刚劲苍翠的青松，那些该是油松吧？我后来在清华大学看见的那些松树，正是我梦中的苍松，它们都叫油松，而不是我们这里漫山遍野的马尾松。“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我爱上了苍松，我于是画树就总画它。白纸上画、作业本里画、书的封面画、班刊画、校刊画、一直画到生产队的墙报上和县针纺百货合作的会场里。从小学画到初中，又从初中画到高中、画到公社、画到工作。画它的开初是照着剧照、照着电影、照着小画书等等画的，画着画着也就随手而画了。
我能看见真正生长在山顶上的苍松是在二中读高中的时候。
在四小读戴帽初中的第二年，因为有人贿赂新来的班主任，顶了我的职，把我的劳动委员架空了。毕业分配高中时，本来我的名额是要被顶替的，但因为我是“三好学生”，不读高中说不过去，只是所有选进高中的都去了最好的一中、第二好的三中，只我一人去了二中。对我来说，二中也很好，它就在美丽的大文峰塔的山麓地带。报到的那天，天空特别的蔚蓝，一年之中少有的大晴天。午后两点，我登上二中高高的石阶。仰头一看，蔚蓝的天空就在高高的石阶上空，我有了登天的感觉，心情大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一下子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到了石阶上的操场我向东南一看，惊喜地看到了一株高大挺拔的苍松就在前方不远的山头上，这正是我梦中的苍松。我于是不再孤独了，也不怕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那班主任把我整得好惨，但此时我不能不感谢他。没他就没了这株山顶上的苍松。两年的高中学习生涯，它成为了我的知心好友，我有什么高兴的事或者委屈的事都向它诉说，它呢，也从不嘲笑我、看不起我，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与幸福。
我渴望成为英雄，那时的小孩子无一没有英雄情结，我们都发誓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
苍松的旁边应该就是小文峰塔了。遗憾它与大文峰塔、灵峰塔都没有逃脱被炸的厄运。所幸，这株苍松也是大难不死。二十多年后，苍松生长的地方已开发成为闹市区，被围在七星关区第一实验小学的校园大门处，高高挺拔在人行道一旁的小山岗上。因为工程建设需要，曾经要被砍的，在爱护文物的志愿者的强烈要求下才得以保存了下来。
2020年10月20日
8.城墙下
我们的龙门由四大串连的院落组成，院落的北面靠着古城墙。这个院落沿威宁街而建，呈东西向。城墙下的生活安静而平和，这里是我们可爱的家园。我们出了中间南北向的巷道，就是县五金公司门面的石坎。对面是邮政局的大楼和电影院，距南关桥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路程，生活极其便利。
城墙上有两个工厂，一是制伞厂，一是针纺厂。平日里城墙上纺纱的声音是小城最大的噪音，似林子里唱个不休的蝉鸣声。威宁街虽是小城最繁华的大街，但那时很少有机动车开过，多的是运煤炭的马车和农民进城收灰渣的板板车。那时城里家家户户烧煤的灰渣是农民最好的的肥料。毕节多为黄壤，酸性、粘稠。街上大白天也行人稀少。
那时的街道因此成了小孩们玩耍的天堂。
每当夜晚降临，城墙下的大街上，到处是小孩们欢闹的笑声。我们躲猫猫、斗鸡、跳板、扇烟包、弹钢珠、唱歌等等，玩得不亦乐乎。那时整个一条街的小孩几乎都认识。夜深了，总有一个老头，胡子白白的，担着担子，沿街叫卖，苍老悠远的声音——“炒米糖……开……水……”我们听见了，也跟着吼道：“老板娘……歪……嘴……”继而大笑。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现在已经消失二十多年了，至今我还从来没有喝个，不知甜得怎样，很想尝一尝，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冬季来临，那时的冬天特别冷，特别是起“黑头凌”的时候，街道冻得光滑滑的一层冰，这时我们就扛着条凳、穿上胶底鞋，三五成群地到南关桥滑冰。夜晚的街道成了孩子们的溜冰场。这时城墙上的枯树也结着许多冰花，很是美丽。
城墙自然很荒芜，墙顶边沿长满了野草。那些野草也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我们有时采几株种在破损的大碗里或破损的砂锅里。
我们也常常爬上城墙、翻过城墙。城墙那边又是另一条不相干的大街——胜利路，很是好玩。那里去行署也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情。
街道上没有什么小偷，我们只怀疑过一两个。龙门里每家门户大门时刻都是敞开的。吃饭的时候，常有人端着碗东家串去西家串来。似乎大家吃的都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喜欢为五保户屈奶、庞三伯娘做好事，挑水、倒垃圾等，她们有点好吃的总等着我。
从我们门口这里往西走几步就是收购站。我们检橘子皮晒干，检杏仁也晒干，常常能卖上个五六分钱。冬天没有这些就检烟锅巴（烟头）卖给庞三伯娘，她好这一口。她总将烟锅巴撕开，取出里面残留的未燃尽的烟丝，重新用白纸卷起来，含在嘴里，点燃，就闭着眼睛吸了起来，像过神仙日子似的。我很爱看她这个样子。再不，家里用完的牙膏皮，只要是锡的，一个也能卖两分钱。两分钱就能买几颗水果糖或是一块荞粑粑，也能租一两本小画书看。若是四分，就能买一根冰棍。
国庆节来了，大人们在我们的门口扎了高高的牌坊，用高大的木棒作支架，札上马尾松松枝，然后再扎上花朵什么的，这时这里就成了我们攀爬的乐园。我们猴子似的爬上又爬下。二十周年大庆时，小城空前放了一大晚上的礼花，我们坐在天井里看着，很是开心。
有几部电影开禁了，我们更是迫不及待地一部一部念着、看着，混电影也是常有的事。电影院不断传来的歌声也使我们每首电影歌曲都能唱。
六一儿童节了，我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在威宁街上。
现在那段城墙没有了，那里的龙门也没有了。威宁街成了一条宽广的大街，大街两旁高楼林立，我也再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那些小伙伴啊，尽管这城市不算大，走在街上，我竟然一个也遇不到。所以几十年了，他们还是和我脑海里的一样。我总在想，他们都去哪里了呢？现在过得怎么样？后来总算碰见一两个，不敢上去打招呼。
2020年10月20日
9.县医院
县医院在东关坡脚下，大门处有口石头砌的六棱柱形封顶的水井，这就是毕节有名的双井寺水井，它能残留至今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了，还不知能再坚持多少天。
在县医院，我只看过一次病。
那年我在乡下当农民，十八岁的我初到乡下与农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日子过得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我搬出大伯家，一个人住在石头公房最黑暗的一角，每天早出晚归，不久就与当地农民一个样了。我同样背着两三百斤的圈肥上老大山或是跟在女社员后面点豆子，初冬农闲就去山上割青，再将割来的青踩进田里。社员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所不同的是，社员们一回到家里，一大家人就围在火炉边，吃饭、聊天，我只能一个人回到冰冷的屋里生火做饭。夜晚，在一盏自制的小煤油灯下不甘心地仍读着书写着字。渐渐地人瘦了，却健壮了不少，当然人也晒黑了。不幸的是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腮帮子肿了起来，肿得很疼很疼。有一次，吃着饭，竟然里面的浓流水一样滴进汤里，这下把我吓坏了。社员们谁也不把这当回事，也就没有谁来问一声。终于，我支撑不下去了，这才进城找妈妈。
妈妈见了，哭得好厉害。她说：“小五，你看你瘦了、黑了，也不知道你每天吃的是什么。大背箩已经把你压矮了，你又是正在长个子的时候。你说你健壮了，我没看出，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样了。衣服、裤子，还有鞋子都破了，只知道拿大棉线粗针地补着，也不怕有多难看，让别人笑我不管事。我叫你别下乡别下乡，可你偏不，总拿脸嘴给我看。我只能尊重你的自愿了，我没办法，你的户籍还是我去派出所下的。五儿啊，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随你的。我求过屈奶，让她劝过你，可她也没劝住你。五儿，你别怪妈，是我不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别怕，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这不是什么大病。”
于是，妈妈强拉着我到了县医院。记忆中，医院里当时没有什么人，挺安静的。太阳照在空空如也的院坝里，这么大的一个医院只有我一个来看病。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医生一见我，就拿着镊子小心地给我去了浓，然后将一团药纱塞进我腮帮子里。包扎完伤口之后，她说，几天后来取药纱吧。不把药纱塞进去，浓是去不了的，这浓泡疮只能这样治了。我感到好可怕，现在竟然有一团药纱在我肉里，可见，这浓泡疮是多么严重啊！
一个星期后，浓泡疮也就痊愈了。
如今县医院还在，只是改了名称，医院也扩大了许多倍，整天人山人海。那女医生还在吗？即使在，我也不认识了。妈妈，我想你了，我多想你再强拉我去医院看一次病啊。如今我又生病了，比浓泡疮还严重的病，这病谁也治不了，我也害怕进医院，我只能自我疗伤了。
2020年10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