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韩卫贤

他学会用纸折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纸飞机，他会折各式各样的纸飞机。

他喜欢将飞机抛向空中时的畅快和写意，喜欢纸飞机在空中轻盈翱翔的洒脱和飘逸。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梦也随着纸飞机自由自在地飘。他对自己许下愿望，长大了要驾驶飞机投向蓝天的怀抱。

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了爸爸。爸爸笑着说：“好啊，不过当飞行员有严格的要求，身体上不能有一点伤疤。”他点头应着。爸爸的话在心里埋下了种子，扎了根，发了芽。

“不能有一点伤疤。”他时时刻刻这样提醒自己。他把自己当成了瓷娃娃，稍有危险的游戏他都会悄悄地避开，他真的怕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伤了，把自己的梦想弄碎了。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他保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个越来越近的梦想。

高二那年，他有了自己偷偷喜欢的女生，那个女生住在学校宿舍。每天上完晚课，他都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把她送回寝室。看着二楼的灯亮起来，他才带着自己的心事一路吹着口哨回家。

他突然很想给女孩折一架纸飞机，让纸飞机捎去自己的心事。这想法在他盛满青春的心里蠢蠢欲动。他捏着一张长方形的纸，从中间对折，打开后纸的中间留下了一条笔直的痕迹，那条线深深的，一个大长方形被隔成了又细又长的两个小长方形。他又用两根手指，拎起纸的一角，对齐中间的那道深痕折起了一个角，另一个角也是如此，一张长方形的纸变成一个平面的小房子，出了个尖尖的顶。沿着尖顶的下缘，向下两公分的地方平头向上折。虽然不是真的飞机，但折叠的每个尺寸都会影响飞机的飞行方向和高度。这些尺寸他早已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折好。今天他折起来格外认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飞机折好了，他拿起笔来想写些什么，可心绪纷乱得不知从何说起。管他呢，既然不知从何说起，倒不如什么也不写。他幻想着飞机划着美丽的弧线轻轻跃上她的窗台，她拾起飞机时眸子里一定会闪动着羞涩的惊喜。他嘴角微微向上扬着，把纸飞机夹进书里塞进书包。

第二天下晚自习，他抓起书包飞快冲出教室。他望见她纤细的背影在月色中轻轻地荡，他的心也随着轻轻地荡。那天的月色很美，美得像一汪静静流淌的水，也像她干净的眼睛。他悄悄地走在她身后，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就像纸飞机那样轻盈。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对她动手动脚。他心里一惊，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会不会受伤？”他在心里问自己。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另一个男生从他背后冲了上去，把几个高年级男生打得落花流水。他躲在暗处好久好久，他觉得夜晚是那么的黑，黑得令自己窒息。即使若干年后，一想起那个夜晚，他依然心有余悸。

他回到家，拿出了那架纸飞机，一折一折地打开、铺平，就像把自己的自私和自尊一点点地抻开、铺平，直到那架漂亮的纸飞机恢复成一张普普通通的纸。

高考前选飞行员的时候，他没有报名，虽然他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疤，可他知道自己的伤疤在心里。那疤很深很深，而且丑陋难当。后来，他考上了大学，选择了与自己当初梦想完全不相干的行业，过起了平淡如水的日子，结婚、生子。

直到有一天，他带着儿子玩折纸，突然想起了纸飞机，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再次萦绕在心头。

他平静地把这件事情讲给妻子的时候，妻子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说，“你知道吗，那件事让我觉得根本就不配拥有飞上蓝天的梦想。这一闪念的自私，把我的梦想砸得粉身碎骨，我一直在深深的自责。”

妻子第一次听他讲起这些，湿着眼睛说，“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什么惩罚比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梦想更加残酷。虽然那天救我的不是你，但这些年你对我的好，足以弥补青春年少时的过失。再者说，那次我也没有受到伤害。”

他打开床头的台灯，走到书架旁拿下一本书。妻子也坐过来，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眼神中全是似水的柔情。他翻开书，一页泛黄的长方形的纸飘落到地上。他弯腰拾起，递到妻子眼前惭愧地说，“这就是当年我曾经给你折的那架纸飞机，我一直珍藏着它，现在我才有勇气把它拿给你看，请你原谅我曾经的自私和懦弱。”

妻子温柔地望着他，纤细的手摩挲着那张普普通通的纸。它平整而舒展，曾经折叠过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妻子按照纸上的痕迹，重新折好，他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妻子打开窗户，轻轻一抛，纸飞机便飞出窗外。漆黑的夜空中，纸飞机像颗星，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里的那道疤，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