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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卫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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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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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蓝


                       韩卫贤

 

韩卫贤,笔名晓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电影文学》、《云南日报》、《边疆文学》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获第八届全国戏剧文化奖剧本类大戏铜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云南省优秀文艺作品奖、曲靖市政府先进文艺工作者、曲靖市政府文艺创作奖、云南省文艺期刊优秀编辑等奖项和荣誉称号。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小村无故事》、《我们的父亲》、《一切都仿佛很久以前》、《马樱花》、《唱歌的人》,散文集《无序的歌谣》、电影文学剧本集《赶马人之歌》、长篇小说《少年》、《那年那事那人》,戏剧(曲)作品集《良心》等13部个人作品集。

 

1

罗蓝早早地回来了。

罗蓝的头有点发烧,在路过一家药品商店的时候,买了一包感冒药。罗蓝在回来的路上,手里就一直捏着一片蓝色的药片。她没有吞下。蓝色药片在她手里变得有点发黏。罗蓝从来没有吃过任何药片,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只是妈妈带她到乡卫生院打过几针。那次她出水痘,差点死掉。那时罗蓝刚刚上小学。

那时妈妈还很年轻,走起路来谁也撵不上。妈妈不是在走,好像一直在奔跑。村里人说,你妈妈的大腿像男人。罗蓝说,我妈妈不是男人。那人又说,你妈妈如果不是男人,那她的大腿怎么长着密密麻麻的汗毛。罗蓝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大腿长毛?那人说,我摸过你妈妈的大腿。说完,那人就发出奇怪的笑声。罗蓝朝着那人歪斜的身影,愤怒地扔过去一块石头。

妈妈跑得太快了,一直跑到了天堂。罗蓝常常望着天上的白云这样想。

罗蓝从小就长着一副男孩的面孔,发根竖立,蓬乱一团,像个鸟窝。夏天,总是可以看见她在村里的河沟里像泥鳅一样翻滚。冬天的时候,她就喜欢躲在树上,偶尔冷不丁地朝树下走动的人丢下一只鸟蛋,或者松果。有一次她在树上守候那个说妈妈坏话的男人,她丢下的不是鸟蛋也不是松果,而是一包用荷叶包裹起来的牛粪。那家伙仰着满是稀牛粪的脸,在树下大骂。而罗蓝闭着嘴发笑。她骑在高高的树丫上,双腿荡着秋千,样子很悠闲。树下的人,用衣服擦掉牛粪,一眼望见树丫上的罗蓝,咆哮着扬言要将树砍断,让她的身体也变成一摊臭牛粪。罗蓝一下子笑了出来。罗蓝说,你有本事就爬上来。那个人显然爬不了树,因为他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只左腿总是不断地朝前画着半圆,屁股撅得像捂着一块石头。那时的罗蓝像蓝天里的一只鸟,或者像一只攀树的猴子,谁也不能把她逮住。她有时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吓得妈妈在树下求爹拜娘。有人说,这孩子是猴子变的。

等到上了学,罗蓝似乎就突然懂事了,也就是说她的野性收敛了许多,像一只从笼子里关久了跑出来的野兽,不再骚扰旁人。那时的罗蓝每天上完学,就帮妈妈在承包的一块大蒜地里干活。妈妈说,等到大蒜长得有我们的罗蓝高了,就可以卖一大笔钱了,就可以给罗蓝买一件新裙子了。那时妈妈常常独自挑着上百斤大蒜到镇里去卖,然后用卖大蒜的钱供她和弟弟上学。

那时妈妈还没有死。

罗蓝把包往床上一丢,就躺倒在床上,她想好好地睡一觉。但是她怎么也睡不着,头沉得像块石头。那片蓝色的药片已经变成了白色,一层蓝色的糖衣沾在她的手心里,像涂上了一层蓝墨水。罗蓝想,不吃药也不会死。过去她也头疼发烧过,用被子捂一捂,汗一出也就好了。

接着罗蓝把药片丢进了水池里。

在上厕所的时候,她碰见了萧小红。萧小红下身只穿着一件短裤衩,上身穿着一件花条纹的体恤,两只乳房散漫地在体恤里动荡。萧小红白天都在睡觉。自从住进来后,罗蓝总是发现她在白天沉睡。

萧小红说,你今天怎么就回来了?

萧小红的声音像一只嗡嗡叫的蜜蜂。所以在平时,罗蓝就叫她小蜜蜂。

罗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罗蓝看见萧小红又在厕所里抽烟了。她闻到烟味,就想呕吐。但是,她不明白萧小红为什么总是躲在厕所里抽烟。

2

屋子里有些暗淡。窗外有棵巨大的银杏遮住了太阳的光线。这几天,太阳也像个发烧的病人,在云层里躲躲闪闪,面孔时而发红,时而发白。罗蓝推开窗户,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但是她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亮堂起来。她一直望着银杏树发呆。银杏树的叶子在风的吹拂下,如银色的鸟。她似乎听见了它们的吵闹声。稀薄的阳光在叶子间穿行,可以看见叶子清晰的纹路。

她的口袋里就装着各种树叶,她靠它们卖钱。但是她从没发现,银杏树叶也是美丽的。她从窗外顺手摘了一片叶子,仔细端详起来,然后把银杏叶放在玻璃板底下。玻璃板下,还压着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树叶,有红枫叶,有樟树叶,有梧桐叶等等,当然大多数的树叶,她根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她发现它们好看,就捡了回来。

她每个礼拜都要爬一次牛头山。那里的落叶满山满谷,那里的树木成林成片。那里有个看林的老头每天坐在用树木搭建的简易屋前晒太阳。罗蓝头一次爬上牛头山的时候,老头还跟踪过她。那是个脸上长满胡须的老人,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开口说话总透出一股干草的味道。老头说,姑娘,你来这里干啥?罗蓝说,我找落叶。老头说,你找落叶干什么?罗蓝没有回答。罗蓝不想说自己捡落叶去卖钱。罗蓝想即便说了老头也难得明白。但是老头还是不放过她,他觉得这女孩性情忧闷,甚至还有点古怪。老头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问,你多大了?罗蓝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透出单纯之色。罗蓝说,16。罗蓝说的是虚岁。再过三个月,她就满16了。老头说,你怎么不去上学?罗蓝感觉这老头真是古怪,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她不想回答。她一直沿着山坡的樟树丛走了过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头跟罗蓝很熟了。老头说,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想寻短见呢。老头还说,他就曾在一处山谷发现一个女孩的尸体。女孩睡在落叶下,脚穿着一双还没落地的崭新布鞋,尸体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后来才听法医说,女孩吃了鼠药。当时,罗蓝心里一颤,脸色发灰。不过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她说,我才不会吃鼠药呢。

直到现在,罗蓝还常常想起那个埋在落叶下的女孩。

罗蓝拿出一枚红叶,把它用药水浸泡后,放在窗台上晾干,然后把树叶嵌在买来的小镜框里。小镜框是她从一家“两元商店”里买回来的。商店里所有的小商品,都只卖两块钱,是那种从货仓里处理出来的劣质品。

每天晚上,罗蓝就干着这样的活计。

每天晚上,屋子里差不多就只有罗蓝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而萧小红则到一家通宵夜市里干活。萧小红到底干什么活计,罗蓝一直有点糊涂。反正每次看见罗蓝回来的时候,她就显得十分疲倦,倒在床上睡得像死人一样。

罗蓝很感激小蜜蜂,因为如果没有她,她或许还在马路上流浪,或许早已被拉到收容所去了。一想到收容所,罗蓝的心里就感到恐慌,那里的人完全像疯子,胡乱说话,面相模糊,性情痴呆。有的人整夜大喊大叫,有的人被穿制服的人用棍子打得直不起腰杆。反正那里是一个臭气熏天的恐怖场所。一想到那个场所,罗蓝就开始做噩梦。有一次她梦见自己被一辆垃圾车拉倒很远的地方,最后被埋到了一个到处是尸体的地方。

那时,罗蓝背着简易的铺盖,沿着城市的马路流浪。她像一只猴子,东张西望,头发蓬乱得结了壳。饿了就啃一口干烧饼,渴了就喝自来水。那时她来城里寻找妈妈的一个远房亲戚,但是她根本无法找到。直到她后来离开这个城市,她也不知道妈妈是否有这个远房亲戚。

她希望饭馆的老板能收留她,帮他在厨房里打杂。但是别人一看她长得身材矮小,浑身邋遢,像只从泥洞里钻出来的刺猬,并且说一口很难听懂的乡下土话,没有一家愿意收留她。

有一天罗蓝在路上捡到一张漂亮的明信片。当然她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用,只是觉得好看。明信片是折叠的,里面夹着一枚叶子,是那种失去水分的落叶。落叶粘贴在纸片上,旁边还有一条红带子,带子做成了花的形状。罗蓝的手里捏着明信片,茫然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去。她的心似乎也结了一层壳,脑袋也结了一层壳。太阳晃得她眼睛发胀,马路上的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麻木地走开。

最后罗蓝蹲在一处人群热闹的广场,她望着人群里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人,伸出明信片说,叔叔,你买下吧,我肚子饿了。中年男人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明信片看了看,接着又把她看了看。此时的她如一只猫一样蜷缩着,目光发亮。中年男人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丢在她面前,然后把明信片还给了她。罗蓝捏着十元钱,一直看见中年男人消失在马路的对面。

罗蓝从不向路人伸过手,哪怕自己饿得眼发昏腿发软。她从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她记得小时候,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带着一个小女孩,站在她家的门口乞讨。母亲给小女孩的手里塞了一把蚕豆。而那个小女孩不知为何一下子哭了起来。她问妈妈那个女孩为什么哭。妈妈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多年以后,罗蓝都能听到那个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现在她也没有了妈妈。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妈妈。

她不向路人伸手。她坚决抑制自己的这种欲求。她害怕自己也像那个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的小女孩。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她发誓今后坚决不哭。她的泪水已经在妈妈下葬的时候流干了。她想,如果我向路人伸手,我就成乞丐了,成了乞丐我就对不住死去的妈妈。再说,我根本就不想当乞丐。

罗蓝还想她卖的是东西,不是乞讨。于是她把十元票子捡了起来。她把票子捏在手上,像捏着自己一颗揉乱了的心,没想到捡来明信片竟给她一线生的希望。接着她采取同样的办法,出卖手中的明信片,但是无人理睬。第二天,她又来到人多的广场。她坐在自己的铺盖上,手里就捏着那张明信片。一个小女孩朝她走过来,瞄了她一眼。罗蓝没有开口,感觉自己的嘴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只是用发烫的目光盯着女孩的裙子。女孩说,你是找人吗?罗蓝摇摇头。罗蓝早已打消寻找妈妈的远房亲戚的愿望了。等到女孩离开的时候,罗蓝终于开口了,你要吗?这个卖给你。女孩俯下身来,接过明信片看了看。这是一张没有写字的崭新的明信片,设计造型别致。女孩看一眼就喜欢了,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钱。一共加起来有五元。那是个中学生模样的漂亮女孩,她买下明信片不是因为同情罗蓝,而是真感觉明信片非常漂亮。她喜欢那枚落叶。女孩说,这落叶上还有香味。

那天晚上,罗蓝卷缩在广场的一棵树下,手里捏着15元钱,兴奋得难以入眠。她的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她是空手从乡下走到城里来的,走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罗蓝不自觉地注意地上的落叶,偶尔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枚落叶端详起来。在暗淡的路灯下,罗蓝看见筋脉分明的落叶,就像一张透明的蛛网。罗蓝把落叶揣进口袋,她想,我也可以制作落叶去换钱。那真是一个突发奇想的夜晚。

但是没有人买她的落叶。她没有进行加工处理,只是把落叶粘在塑料硬纸片上,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有人以为她是个神经有毛病的女孩,有的人只是同情地把她当乞丐一样打发过去。

后来,罗蓝就遇到了萧小红。萧小红不光买下了她手里的落叶,最后还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住处。萧小红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只是帮别人看管家,但是可以不付任何费用住下来。萧小红还说,在这里她已经住了两个月了,主人还一直没有回来。她还说,你也住下吧,给我做个伴。

后来罗蓝就住了下来。

后来罗蓝在萧小红的启发下,学会了制作落叶标本,在马路上出卖。

3

罗蓝正把一枚红叶装在小镜框里时,她听见了萧小红低低的哭声。她的哭声也像蜜蜂嗡嗡的。但是罗蓝不知道萧小红为什么要哭。

罗蓝开始以为萧小红在说梦话。萧小红白天睡觉也有说梦话的毛病。她还曾开玩笑说,你白天说梦话,像老鼠磨牙。萧小红当然不知道自己会说梦话,她一个劲地辩解。那时萧小红的确说梦话了,她说的是一句隐秘的情话。接下来两人嬉笑着打成一片。

那时罗蓝非常喜欢这个比她大四岁的姐姐。如果没有这个好心的姐姐,说不定她又被关进了收容所等候处理;说不定自己早已饿死在马路上了。

罗蓝走过去,叫着小蜜蜂。但是被子里的萧小红没有动静。罗蓝拍了拍她的头,发现她的头也有点烧。罗蓝说,姐姐,你是不是病了?萧小红还是没有说话。罗蓝想起自己今天买的感冒药片,倒了一杯水,递给萧小红。萧小红翻了一下身,抓起枕巾塞住了哭声。她没有接罗蓝手里的药片。

萧小红就这样一直睡到天黑。罗蓝一直没心思制作标本,她心情低落地呆坐在那里,黯然的目光,落在落叶上,似乎也化为了落叶的筋脉。天光从银杏树缝里开始消隐,接下来罗蓝的影子也在墙上渐渐消隐了。

屋子里很快变得看不见落叶的纹路了。罗蓝不知道自己坐在了黑暗里。

她不清楚自己坐了多久。她只是感到自己的头不再像白天一样发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想下楼去买点吃的。下楼的时候,她的大腿还有点发软。走到常去的一家快餐店,她花三元钱给自己买了一份快餐;她匆匆吃完后,又花五元钱买了另一份。这一份是给萧小红买的。接着她又花一元钱买了一袋泡姜。她知道萧小红喜欢吃泡姜。萧小红的老家在四川。

这是个露天快餐店,几乎成了她和萧小红固定吃饭的地方。老板和她们都很熟。但是老板从来不知道她们以什么职业为生。他没问,她们自然也没说。老板只是问她们的老家在什么地方,还偶尔跟她们开开玩笑。但是老板娘不喜欢她们。打饭时老板娘的脸色很不友好,故意在分量上克扣她们。罗蓝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一点也不喜欢她们。有时她恨不得把饭盒扣在老板娘的头上。萧小红说,这个肥女人肯定到了更年期。罗蓝抿着嘴笑。罗蓝不清楚更年期女人的反应,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天生就长着一副母猪相。所以平时,有老板娘在快餐店里的时候,她们就绕道走到另一处较远的地方去吃烧烤。

把饭拎回来后,罗蓝发现屋子里的灯已经亮了。她走到萧小红的床前,发现萧小红的被子是空的。她叫了一声姐姐。没有人回音。她到卫生间,厨房,叫着小蜜蜂,同样没有发现萧小红的影子。她走到阳台上,阳台上晾着萧小红刚刚换下的一条内裤。衣服还在滴水,想必她刚刚洗了一下,换了衣服就出了门。罗蓝朝着楼下望过去,发现萧小红的身影正好闪过对面的过道。

萧小红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灯。

她垂头丧气地把饭盒放到厨房的案板上,搞不明白今天萧小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阳台上,那只蓝色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蓝色的玻璃珠子熠熠生辉,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撩动它们。风铃是萧小红买回来的。那是罗蓝认识萧小红不久。她们路过一家商店,发现了各种形状和质地的风铃,萧小红看中了这种蓝色玻璃的风铃。萧小红说,她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难怪萧小红有好几条蓝色的裙子。而罗蓝几乎对穿着没有什么讲究,所以就谈不上喜欢什么颜色了。她一直穿着一件紫红色的上衣,下身穿的还是萧小红送给她的一条滚边的蓝色裙子。

茶几上放着一包还剩几根的烟。罗蓝拿起烟盒漫不经心地玩弄起来。她实在很无聊,只好抽出一支,叼到嘴上,接着用火机点燃。她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随即将烟按灭。她实在不喜欢烟的味道。但是她总是可以闻到烟的味道。萧小红喜欢抽烟。屋子里除了潮湿的味道外,总感觉有股烟的味道。别看萧小红只有20岁,但她抽起烟来的姿态很老道。萧小红身材苗条,一张瓜子脸,头发染成了栗红色,只是眼睛有点小,小小的眼睛里常常冒出莫名其妙的光亮。那些光亮是闪跳的,捉摸不定的。抽烟的时候,她那双小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如果不是萧小红对她友善,接纳一个浪迹街头的小女孩,罗蓝早把她看成类似电影里的坏女人了。罗蓝说,你长得像香港歌星林忆莲。罗蓝的床上就有一本影视画刊,上面就有林忆莲的照片。画刊是萧小红买回来的,在她的床头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杂志。萧小红喜欢看书。萧小红说,林忆莲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然后就不说话了。罗蓝也不说话了。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其实在罗蓝的眼里,萧小红已经比林忆莲漂亮多了。

4

第二天一大早,罗蓝就出了门。今天她不想去卖标本。她想上牛头山。前天,她在江边公园里卖标本,差点被工商部门的人没收了,别人说她没有执照。罗蓝双手护着标本,死死不放。一个头戴大盖帽的女人说,不是不叫你卖,公园里有规定,不能胡乱摆摊,要卖你到其他地方卖。还是女人具有同情心。这时那个戴大盖帽的男人因此才松手放了她一码。

除此她还感到倒霉的是,最近三天只卖出了一幅落叶标本。扣除成本费,只赚到六七块钱,别人嫌弃她的落叶很普通,没有观赏价值,不值得收藏。

牛头山离市中心有十多里路。过去罗蓝坐车到山下,然后沿着一条小道进山。这次,她不想坐车。她不是想节约两块钱的路费,而是想散散心。也就是说,萧小红使她感到很压抑。如果萧小红出了什么事情,她就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关键是她不想离开她。

罗蓝熟悉这座城市,但是她一点也不喜欢城市。因为她走在人群里,就感觉自己像一枚被风刮下来的落叶,被人踩在脚下。城市的车辆就像地里的蝗虫,一边爬动还一边鸣叫。她最恨的就是汽车。因为她的妈妈就是被汽车撞死的。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下午,妈妈挑着大蒜到镇里去卖,就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她的一根竹扁担。妈妈的尸体停在路边一天一夜才被有关部门处理,直接拉到火葬场火化了。交警部门至今没有查到肇事的车辆。因此妈妈死得真冤枉。那时罗蓝刚刚上初中。接着罗蓝就失学了。

罗蓝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了山脚下。罗蓝个子矮小,太阳下的影子变得更小。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她的身子很疲乏。但爬起山来她反而来劲了,如野兔一样钻进树丛就不见了。

爬上一个山坡,她就远远望见护林老头的身影。他依然坐在木屋前的那块巨石上,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一直就那么坐着,不管白天黑夜,还是起风下雨,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止了。从罗蓝的角度望过去,他更像一只栖在石头上的老鹰。

罗蓝走到老头的身后。老头还是那个姿态,双手抱着膝盖,头歪向一边。老头说,今天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礼拜天。罗蓝说,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老头的脑袋这时才转过来。老头说,你还在山下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罗蓝的情绪好了一点,她拿起一枚落叶含在嘴边,用气一吹,落叶就像一枚羽毛飞向空中,最后落在了山下的杂草里。

老头说,我给你捡了一枚落叶,你看看有没有用处。真是奇怪了,我多年都没有发现这种树了,据说这树很珍贵,它的叶子还是一种药。可惜我一直没找到这种树,不知道这落叶是从哪儿飘过来的。

老头进屋从枕头下拿出一枚叶子。叶子不大,淡紫色,正反都是花斑。在太阳下看,叶脉分明,花斑的颜色似乎在变化。

罗蓝说,真是太好看了,花斑还在跳动呢?

老头说,过去听别人说,这种树长不大,十年百年也只能长一人多高。有人曾发现一种树,在晚上叶子还会发光,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树,反正是听人说的。我呆在这里好多年了,也没发现有发光的树叶,只是发现有种害羞树,你一走近它,它的叶子就颤抖。不过那都是很小的时候看见过。老头的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罗蓝说,那树的叶子一定很漂亮咯。

老头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叶子带齿状。据说你手一摸,它就扎你一下,想必是怕你伤害它。

罗蓝听得很入迷,她不相信还有这样的树叶。老头说,叶子是树呼吸的器官。老头话一说完,就突然咳嗽起来,他一咳嗽就难以停下来。接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到鼻子下闻,然后他的咳嗽就渐渐止息下来。

罗蓝说,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

老头说,是自己采的一种草药。老头又说,我的鼻子真是古怪,一到秋季,鼻子就发痒,然后就咳嗽。吃了很多药就是治不好,闻闻这种草药就好多了。

罗蓝一直看着说话瓮声瓮气的老头,她发现他的鼻子比常人大许多,可能是闻草药闻多了的缘故。罗蓝想,难怪老头一说话,嘴里就冒出干草的气味。这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这一天,罗蓝没有心思捡落叶,就一直听老头说话。好像她今天是专程来听老头说话的。今天她头一次才听说老头护林仅仅是尽义务。他说过去这里的树大都被砍掉了,留下的大都是腐烂的树蔸。这些树是后来长起来的,跟你的年龄差不多大。老头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树。

罗蓝的心不在树上。她说,你有子女吗?我怎么从没看见他们来看你。

老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回答。

这话罗蓝过去也问过,他也是没有回答。罗蓝想这个老头或许根本就没有子女。

罗蓝说,你不回答,我下次再也不问了。罗蓝将手里的叶子又一次举到头顶看了看。她说,我要下山了。

5

罗蓝回到住的地方时,天就黑了。刚进门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有响动。她想不会是萧小红回来了吧。她刚一拉开灯,果真发现萧小红从里屋走了出来。萧小红的头发有点乱,但人显得很精神,脸红扑扑的。萧小红说,你怎么才回来。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吃的?接着萧小红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盒东西,一盒是云豆焖红烧肉,一盒是炒笋片。罗蓝说,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罗蓝拿起筷子就朝嘴丢进一粒云豆。萧小红说,你没良心。我哪天对你不好了?罗蓝说,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了。萧小红说,没什么。然后她附在罗蓝的耳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罗蓝嘴里的云豆还没吞下肚,眼睛大大地盯着萧小红的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萧小红说,我们在酒吧认识的。他是酒吧的老板。

罗蓝还是没有说话,她头一次知道萧小红谈了男朋友。

萧小红打开卧室的门,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男人脸型端正,头发拳曲,天庭饱满,但是一看就是个接近40岁的中年男人。男人看了罗蓝一眼,朝她微微点一下头,就走进了卫生间。

在这一刻,罗蓝的脸有点麻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萧小红说,他说他要娶我。

萧小红的声音很小,但充满了某种满足感。

罗蓝低下头,又抬起头,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卷毛从卫生间里出来,罗蓝仔细地盯着他,她发现他的裤子拉链没拉上。她想帮他指出来,但是她没有。

卷毛向她伸出手,她才回过神来。卷毛的手有点发烫。卷毛拿起一幅落叶标本说,还真漂亮。

然后卷毛跟萧小红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出门了。萧小红跟了过去。十分钟左右,罗蓝听到关门的声音,她发现萧小红回来了。

萧小红说,你怎么还愣着,快吃,饭都凉了。

这时罗蓝才回过神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姐姐,你怎么找个年纪这么大的男人。

自从萧小红有了男朋友,晚上罗蓝就很少看见她出门了。罗蓝不知道萧小红是否辞掉了夜市里的工作。她不想再多问萧小红的事情。因为自从看见卷毛后,罗蓝的心情就有点压抑。卷毛常常跑过来。他一来,萧小红就把他关在卧室里说话,好像害怕罗蓝看见他似的。罗蓝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悄悄话要说。罗蓝静不下心来做事,因为她听到萧小红在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接着她听到萧小红剧烈的喘气声,好像她的气管被堵塞了似的,再接着她听到了卷毛的声音。卷毛说,我喜欢你。

从那以后,每次卷毛一来,罗蓝就借故出门。她不想听到萧小红气管被堵塞的声音。

有一次,罗蓝实在忍不住了,就跟萧小红吵了起来。罗蓝说,你真是疯了!怎么糊里糊涂就跟那个男人上床。萧小红说,我的事情你别管!又不是给你介绍男朋友。

那次她们差点闹翻了。

罗蓝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她只是凭直觉不喜欢那个男人。罗蓝的性子就是这样直。因为她已经把萧小红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否则她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俩谁也不说话。罗蓝默默干自己的活计;萧小红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韩国连续剧。她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有时萧小红不断地换频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此时的罗蓝也心不在焉。她把各种颜色的落叶摆在玻璃板上,无所用心地拼凑出各种图案。她一会拼成花环,一会拼成五角星,一会按色彩分类,一会按形状分类。一晚上的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

有一段日子,躺在床上的罗蓝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回家,她想自己即便不回家也不能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她想主人一回,她就没有去处了。接着她想起房子的主人。她一直没有详细打听房子的主人是干什么的。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根本没有见到过主人。她问萧小红,萧小红也说不知道。萧小红还说,反正是有人请她看房子,主人不回来也好,我们还可以多住些日子。罗蓝说,如果主人突然回来了,那我们住到哪儿去呢。萧小红说,我可不敢睡马路。你是马路天使,睡马路习惯了。接着萧小红又说,你跟着我好了,你再睡马路,坏人就要打你注意了。罗蓝说,我才不怕坏人呢。

罗蓝说的是实话。她不怕坏人,就怕收容所的人。在她眼里收容所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她敌不过他们。罗蓝在马路上流浪的时候,也曾遇到过调戏她的小混混。有一次,罗蓝正在睡觉,一个小混混,一脚把她踢醒了。混子把她的头搬过来看了看说,眼睛怪大的,还是双眼皮呢。接着混子就摸她的脸。这时,罗蓝朝着他的裤裆猛踢一脚。那家伙双手捂着裤裆一下窜出几米远。等到那个混子再次走过来的时候,罗蓝的手里已紧握着一块红砖。混子不再敢靠近,感觉这个乞丐好像学了武功。其实混子不怕她手里的砖头,而是害怕她那双刺人的眼睛。最后混子骂了几句脏话走开了。

别看罗蓝长得矮小,一点也不漂亮,但是她大大的眼睛会发出机灵而刺人的光芒。

现在罗蓝就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的目光在黑暗里发光。她想,这家的主人真是奇怪,房子交给外人看管,竟连人影也见不到了,不害怕别人将房子打劫一空后逃跑?

她拉开灯,又注视起墙上的一幅照片:女儿拥着妈妈的肩头,笑得像一朵花。照片上的女孩除了浓浓的眉毛外,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妈。妈妈是长脸,她是圆脸。她露出的那颗门牙,方正得像是嵌上去的假牙。显然这是个幸福的家庭。

平时罗蓝不敢多看这幅照片。每次一看见,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她跟妈妈也照过一张照片。可是照片后来丢失了。照片还是她上小学的时候,邻村的一个腿残女人照的。那个女人每天脖子上挂着相机,在乡下走动。那天罗蓝正在地里给妈妈干活,残腿照相师耐心说服妈妈,说照一张相片只收五元,第三天把照片送上门后再付款。那是个瘦小的女人,据说她的腿是因为小时患了小儿麻痹症。那个女人长得很白,牙齿也很白,不像个农村人。妈妈不喜欢照相,她总认为自己长得不好看,上了纸片也不会好看。可是当残腿女人把照片送上门后,妈妈简直认不出自己了。照片上的妈妈至少比她本人好看十倍。而站在妈妈身边的罗蓝却是一副哭相。

现在罗蓝对妈妈的印象更多的是来自那张丢失的照片。

主人不在,家里的摆设基本没动。罗蓝初次住进来时,萧小红说过,不要随便动主人家的东西。当然电视是可以开的,冰箱也是可以用的,厨房的用具是可以用的,只要保持干净整洁就可以。这对她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等于免费住店。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罗蓝自然对主人家的猜测就多了起来。这家人或许在外度假去了,或许他们有了新的住房;或许他们已经调到了另外的城市工作,房子还来不及处理。

有一天,罗蓝无意中从床下的纸箱里发现一个缎面日记本。她拿在手上拂掉灰尘,充满好奇地打开了。日记是主人的女儿留下的。她相信那些字出自照片上女孩的手。

她随便翻了几页就放回了原位。那些字对她来说显得很陌生。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她总想起这个日记本。有一晚,因为她无法入睡,就把日记本从床下的箱子里拿了出来。

罗蓝随便翻了一页,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10月27日 星期一  雨

今天是我15岁的生日,妈妈不在家。妈妈总是很忙,早上她给我打过电话,祝福我生日快乐。妈妈在南京出差。接到妈妈的电话,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往下流。我真委屈。我流的不是感激的泪水,而是委屈的泪水。自从妈妈跟爸爸离婚后,妈妈的脾气就变得更坏了,她总是忙得昏天黑地,回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爸爸就因为妈妈争强好胜的脾气,无法忍受她的个性,才跟妈妈分了手。爸爸很快有了新家。但妈妈决不容许爸爸来看我,也不许我去看爸爸。妈妈说,如果我违反了规矩,她就要把我赶出门……

罗蓝读不下去了。罗蓝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女孩应该跟她同年,因为她发现日记本的扉页上的年份是去年的年份。也就是说,这则日记是女孩去年写的。第二反应是,这个女孩真可怜,她的妈妈太厉害了。

她想接着看下去,突然听到萧小红在叫她。她像做了小偷一样把日记本放到原处。罗蓝不知道萧小红也没有睡。萧小红卧室里通晚都亮着灯。因为她有个习惯,只有开着灯才能入睡。

萧小红说,罗蓝,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明天我就要到酒吧去上班了。我跟老板说好了,也希望你去。

罗蓝知道,萧小红说的老板就是那个卷毛。

罗蓝说,我去能干什么。罗蓝的态度很暧昧。

萧小红说,我是为你好,看你卖标本,很难挣到钱,东躲西藏的也不是个正当的买卖。我刚才考虑了很久,才跟你说。

罗蓝没说话。她陪萧小红去过一次酒吧,也就是卷毛开的那一家。里面的灯光暗得看不清人的面孔,有人在唱,有人在喝酒,还有人在里面跳舞,总之里面的人似乎个个都很富有。罗蓝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就感到脑袋发昏。

过了一会儿罗蓝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能做什么。

萧小红说,你总会端盘子吧,总会擦桌子打扫卫生吧。

罗蓝说,我想想吧。

6

罗蓝还是去了那个名叫“风月”的酒吧里打工。但是罗蓝只干完一个礼拜就决定不干了。罗蓝看见卷毛跟萧小红在酒吧的一个包间里鬼混。罗蓝只当没长眼睛,只当自己是聋子。她想,萧小红已经无法离开卷毛了。她还想,卷毛答应娶萧小红,就当他们是正当的亲热。但是罗蓝还看见卷毛跟另一个女孩调情。那是个瘦高的女孩,胸脯很高,嘴角还有颗小痣。罗蓝看见卷毛的手伸进了瘦高女孩的裙子。虽然光线很暗,但是罗蓝看得很分明。

在那一瞬间,罗蓝差点叫了起来。接着她的脑子里很乱,她想萧小红肯定上当了。

萧小红去酒吧后,晚上就很少回来。据说卷毛帮她另外租了房子。罗蓝是听酒吧一个女孩说的。罗蓝答应萧小红不再管她的事情,也就没问。萧小红说,如果主人回家了,我就另外给你找住的地方。所以,罗蓝就常常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罗蓝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回家。

罗蓝没去酒吧上班,也没有去卖标本。她在家里睡觉,看电视,实在无聊了就拼凑落叶。她的心情低落极了。有一次当罗蓝准备再次翻看主人女孩的日记时,萧小红风风火火地进了屋。萧小红说,你是怎么了?一声不吭就罢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要是不干了,别人好重新请人。萧小红的话带着指责的语气。

罗蓝直接说,我不想干了。

萧小红说,你还挺犟的。你不干也得说一声嘛。

罗蓝说,我跟酒吧里有个女孩说了。

萧小红说,你跟她说有什么用。

罗蓝双手捂住耳朵,说,你别说了好不好,我头疼。罗蓝几乎叫了起来。

萧小红发现罗蓝变了,过去她总是听她的话,并且从不敢这样大声对她吼叫。

罗蓝也发现萧小红变了,说话有点大大咧咧的,还有点专横跋扈。

最后她们谁也不说话了。罗蓝的手里玩弄着护林老头送给她的那枚花斑落叶。她没有制成标本。她觉得这落叶本身就很美,如果用药水浸泡,或许就改变了花斑的颜色。罗蓝开始以为这叶子在晚上真能发光,有时在晚上观察很久,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想,如果它真能发光,或许也只是长在树枝上的时候。落叶没有了水分,就不会吸收阳光了。

而萧小红在撵着手上的一支烟,烟还是她上次抽剩的。

罗蓝的话到了嘴边,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罗蓝想说的话是:卷毛的手伸进了另一个女孩的裙子。罗蓝没说,她还没找到委婉表达的话语,让萧小红渐渐警醒过来。如果她直接说出真相,那对萧小红的打击实在太大了。罗蓝知道,萧小红是个非常脆弱敏感的女孩。

实际上,罗蓝根本不知道,萧小红其实已发现了卷毛的“花心”行为。为此她还跟他大闹过一次。但是她忍着。

7

其实,卷毛根本不只是花心,而是在玩弄萧小红的感情,通过玩弄感情然后达到玩弄肉体的目的。这是罗蓝心里想说的话。罗蓝快16岁了,她已经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事情。不过更多的是来自电视的启蒙。罗蓝还想,卷毛骗不了成熟的女人,成熟的女人一看他嘴角的笑,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正经。卷毛是用嘴角笑的,脸上其他的肌肉并不动。但是萧小红却没有识破这个狡猾的狐狸;或许她识破了,但舍不得离开他,她曾说过她喜欢年龄大的男人。总之萧小红是个多情的女孩,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女孩,内心有如那一串动荡的蓝色玻璃风铃。当然如果风太大,那玻璃珠子会撞击得粉身碎骨的。

罗蓝总感到她有心事,但萧小红不说。萧小红的眼神常常是忧郁的。她有时摸着罗蓝的头发说,我有你那么快活就好了。罗蓝说,我快活吗?你是不是笑我傻得可怜。罗蓝真的不知道自己快活过。她只是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

有时萧小红莫名其妙地说,你比我干净。

罗蓝一时不知道她的意思。罗蓝懒得琢磨小蜜蜂到底唱的是什么歌。她常说萧小红是只小蜜蜂,不蛰人,性情温和。而她就像一只野兔子,被人追急了还会飞。罗蓝说,她小时候,真的看见过会飞的野兔子。

萧小红跟罗蓝闹别扭过后,晚上常常回来。萧小红的神情很平静,但是罗蓝可以看出她的平静是做给她看的,因为她发现萧小红的眼圈有点发灰,并且显得十分倦怠。萧小红说,卷毛出差了。萧小红当着罗蓝的面不再叫老板,而是叫卷毛。罗蓝想,卷毛出差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晚上,萧小红没有回来。罗蓝想卷毛肯定出差回来了。她准备洗了睡觉。刚上床,罗蓝就听到电话响了。主人家的电话欠费,打不出去,但外面的电话可以打进来。萧小红在电话里说,你快过来,你来陪陪我。罗蓝说,我都困死了。接着罗蓝又说,你是不是还在酒吧?我来接你吧。萧小红说,我不在酒吧。我早就不在酒吧了。你快点过来,我在新大桥附近等你。罗蓝放下电话想,这家伙可能嘴又馋了,新大桥头有家烧烤店,四川老板开的,萧小红最喜欢吃那里的“串串香”。罗蓝陪她去过几次。

罗蓝快速赶到烧烤店,没见萧小红的影子。她在店门口左右盼顾时,发现萧小红站在新大桥的另一头向她招手。

萧小红说,你陪我走走。罗蓝说,这么晚了,要走到哪儿去?

刚刚立秋,夜晚的气温就下降厉害了,可能是最近几天的雨把气温压了下去。罗蓝感觉有点冷。而萧小红还穿着短裙,蓝色的,刚刚齐膝盖,细长的腿露在外面,连丝袜也没穿。平时萧小红穿着很讲究,一般一天换一套衣服,过几天就要做一次头发。现在她穿的米黄色真丝上衣还是卷毛送的。而罗蓝到酒吧上班时,才在萧小红的陪同下,买过一套裙子。钱还是萧小红执意付的。萧小红说,你稍稍一打扮,就有人盯你看了。罗蓝回头,果真发现有个男人在看她。罗蓝虽然长得矮小,但她的眼睛大而有神。认识萧小红后,罗蓝才把自己身上的怪味洗干净,而至于穿什么,她真的没有那么讲究。

她们走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废弃的铁轨旁。萧小红坐在铁轨上。罗蓝站着。罗蓝说,姐姐,你今天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萧小红说,我想杀一个人!萧小红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口气很干脆。

罗蓝的腿不自觉地抽缩了一下。罗蓝俯下身,蹬在萧小红的身边。但是罗蓝的心里堵得不知道说什么。

萧小红又说,我要杀卷毛!

罗蓝知道,如果她真要杀人,要杀的肯定是卷毛。因为当萧小红说出头一句话的时候,就感到卷毛肯定把她给抛了。

罗蓝说,你真是疯了!然后罗蓝一屁股坐在铁轨上,她把这句话一连重复了多遍。

萧小红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一样,她脸色平静地拿出包里的手机,快速拨了一连串号码。电话是忙音。接着她又拨号,电话还是忙音。罗蓝感觉自己的心比忙音的笛笛声跳动得还快。

萧小红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她说,如果我杀了人,你要给我收尸。她的口气依然很平静。

罗蓝突然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萧小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萧小红想,我还没有杀人,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如果我真死了,我希望你一直哭到天亮。罗蓝发誓今后再也不掉一滴泪水,可是现在她的泪水流得一塌糊涂。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扯着身边的杂草,然后把杂草揉成一团,抛向天空。夜空里弥漫着野草的清香。天边的月亮像只挣脱引线的纸风筝,在云层里摇摇晃晃。

罗蓝的哭声像一个童孩饥饿时的叫声。

萧小红一把把罗蓝搂在怀里。萧小红说,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罗蓝说,你死吧,你死吧!让野狗把你分尸!

然后罗蓝就不哭了。罗蓝一个劲地指责萧小红,怎么跟那个卷毛上床,还爱得死去活来的,你真是疯了……罗蓝没有骂卷毛。

再然后是萧小红的哭声。不过她只嘤嘤地哭了几下后就停止了。不过她的泪水一直无法终止。她的嘴翕张着,颤抖着,脸苍白得像一张漂在水上的塑料纸。

那一晚,她们一直坐到深夜。当萧小红保证自己不干蠢事,保证自己不死,罗蓝才跟她回家。

后来罗蓝才知道,卷毛根本就没有出差,而是她的老婆从乡下回城了,他躲着不见萧小红。卷毛根本就没有离婚,他在城里有两套房子。卷毛也根本没有跟萧小红结婚的打算,他只是想长期占有萧小红的肉体。

这一切都在罗蓝的预料之中,所以罗蓝听到萧小红的诉说,一点也不感到奇怪。罗蓝的眼睛是明亮的。

8

萧小红又到夜市里上班去了。她恢复了正常,至少不像过去那么神经质了,每天深夜回来的时候,还给罗蓝买几支串串香回来。但是,罗蓝感到萧小红明显瘦了,发现她的颧骨已呈现出分明的轮廓。萧小红上午睡觉,下午就走了。萧小红说,她上到晚上12点就按时回来。

有一天晚上,已经到了转钟一点,萧小红还没有回来。罗蓝害怕萧小红出事,就下楼去接她。

罗蓝一直不知道萧小红上班的准确地点。萧小红只是说她在17路终点站的一家夜市里上班,路程很远。罗蓝不知道17路车从哪里开往哪里。是否有这趟车,她甚至没有一点印象,但是她知道,萧小红每天都要穿过附近的一家菜场,然后朝另一条马路拐过去。于是,罗蓝就只好穿过菜场,站在马路的边上等待萧小红。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罗蓝不见萧小红的身影,她实在感到困了,只好往回走。刚走到楼下,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准备上楼的萧小红。罗蓝说,我一直在等你,你是从哪条马路冒出来的。萧小红说,我怎么没发现你?我也是从菜场那边过来的。然后她又说,下次你别等我。

其实萧小红是从另一条相反的路上回来的。

萧小红穿了套雪白的裙子,眼神迷离,一进门就抓起茶几上的凉水喝了起来。罗蓝说,你不是说,你只喜欢蓝色的裙子嘛。萧小红漫不经心地说,白色的也好看,有人说,我穿白色身材显得饱满,你不是一直嫌弃我瘦嘛。

萧小红说着就脱下裙子,穿着三角裤衩在屋子里踱步起来,两瓣屁股毕露,大腿上明显有块紫色的胎记。萧小红有这个习惯,喜欢穿三角裤衩在屋子里走动。罗蓝也只当她准备洗了睡觉。但是萧小红一点困意也没有,她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白花花的一片,然后又把电视关掉。

萧小红说,我可能要搬走了。今天遇到一个同乡,她说她那儿有住的地方,那地方离上班的地方近便。今后你就一人住了。如果主人回来了,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想办法。我的手机号码换了。

说完,萧小红就拿起笔写下了一串数字。

罗蓝说,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今天还去面试了。我等你回来就想告诉你这个喜讯。没想到我们真的要分开了。

从酒吧回来后,罗蓝就再也没有去牛头山捡落叶,她的标本卖出去很艰难。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只好在马路上转悠。她在电线杆上看见一则启事,得知有家美容店招人,便按地址找了过去。美容店女老板很客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后,就答应她明天来上班。

萧小红说,是在什么地方?条件怎么样?具体干什么事情?一个月有多少钱?别人都跟你谈好了吗?

萧小红一连串的疑问,令罗蓝一时难以回答。因为美容店的老板根本没跟她谈那么具体。

罗蓝说,我还能干什么,还不是帮人洗洗头。

萧小红点燃一支烟。烟雾弥漫。她的眼睛一直眯着,似乎在想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萧小红灭掉只抽几口的烟头说,你的事情我也不好过多地干扰你。

接着萧小红又说,不早了,我困得实在不行了。

罗蓝躺在床上很久都无法入睡,她不明白萧小红为什么不支持她去美容店里干活。

9

第二天,罗蓝还是去了美容店。女老板不在,也没人安排她干任何活计。美容店面积不大,但装潢很华丽,白天都亮着五彩的顶灯。有几个小姐,懒散地坐在沙发上聊天。她们都没理罗蓝。罗蓝想跟她们说话,但是她们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不愿理她。罗蓝就只好坐在一旁,等待老板回来给她吩咐活路。美容的客人很少,只有一个小姐帮一个男人洗头。不时还听到洗头小姐与男人调情的声音。

罗蓝坐了大半天,没等到老板回来。有个正在给另一个男人洗头的小姐说,你晚上来。老板一般晚上在店里。男人侧过头瞄了罗蓝一眼,他的脸上流着白色的泡沫。

罗蓝只好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罗蓝感觉自己被冷落,心里十分难受。罗蓝还想,我不是讨碗饭吃,即便讨饭吃,人家也不能这么对待她。

晚上,罗蓝没有去。罗蓝正想把落叶标本收拾起来的时候,她听到了电话的响声。她以为是萧小红打来的,没等那边说话,就开口叫了一声,小蜜蜂,你在哪里?

萧小红不回来。罗蓝感觉很孤单,更害怕萧小红突然搬走。她一个人住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屋子里,实在有点恐慌。

但是,电话里传出的不是萧小红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女人说,你叫罗蓝吗?晚上怎么没见你过来,有个先生点名要你服务。

罗蓝听出是美容店老板的声音。电话是罗蓝面试的时候留给老板的。

罗蓝在一瞬间,脑袋发涨,恍然大悟,原来这美容店干着肮脏的事情。过去她听别人说许多理发店其实根本就不理发,而是“出售”小姐。当时她还有点不相信。

罗蓝真的很单纯。

罗蓝拿着话筒,愣了几秒钟,接着对着话筒大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罗蓝根本不会骂人,这句骂人的话还是跟萧小红学的。她常常听见萧小红在电话里这样骂人。

罗蓝马上想到萧小红,她不支持她去美容店打工,想必是害怕她陷入肮脏的泥潭。

她想,还是萧小红对我好。

10

萧小红真的要搬走了,那天她来拿自己的东西时,情绪一点也不好。她说,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但我实在没办法,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萧小红拿走的东西不多,除了把几套换洗的衣服装在一只花色的口袋外,把几件蓝色的裙子都送给了罗蓝。

萧小红走时看了一眼蓝色的风铃,她愣了愣说,那个风铃也送给你,我每天晚上都听它唱歌。真的,它唱的歌很好听。罗蓝听得莫名其妙。罗蓝没心思听风铃唱歌。

罗蓝把萧小红送下楼梯,心里就空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一瞬间,罗蓝想哭,但是她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蓝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她感到自己睡在别人的床上,就跟过去睡在马路边无异。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元钱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把自己的衣服装在一个提包里,也想离开这屋子。但是萧小红说过,主人没有回来,还是别离开,因为她答应别人照看好房子。

无所事事的罗蓝总不能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死。

于是她又开始重操旧业。她不再把落叶嵌在镜框里,而是将落叶覆膜后制成书签。她的受启发来自楼下的那家打印社。一次她到楼下打印社里玩,发现有人将照片和文件覆膜,看起来既结实又美观,便想到如果将落叶覆膜应该很漂亮。制成书签大小的启发是,她从主人女孩的日记本里发现夹有一张书签,不过它不是落叶,而是一幅漫画美人图。开始老板以为她只是做得好玩,以为她是个正在上学的学生。当他得知她是个没有生活来源的女孩,想制作书签卖钱后,就免费帮她覆膜。后来时间长了,老板就将覆膜机送给了她。老板说,他家里还有一台新的。

每天晚上,罗蓝就开始忙碌起来。覆上膜的落叶,纹路看起来更分明,系上一根红绳后,比商店里出售的更漂亮。

落叶书签好卖,因此她上牛头山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最好卖的是红叶书签。那天她沿着一条山路,一直走到山谷。她简直惊呆了。山谷两旁,秋天的枫叶红得像火一样。罗蓝似乎进入了梦幻般的情景里,她躺在层层落叶下,就像躺在一个梦中,躺在妈妈的怀里。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时罗蓝才发现已经到深秋了。转眼间,她离家已经有两个秋季了。

她挑拣了一袋落叶匆匆往回赶。走了一半路后,她想去看看那个护林的老头,便沿着另一条山路,爬上山顶。她远远地看见那座简易的木头房子。但是她没有看见老头的影子。房前高高的石头上,栖着一只鸟。的确是只鸟,而不是那个像老鹰的老头。因为,罗蓝看见那只鸟飞了起来,在空中还鸣叫了几声。每次来这里,罗蓝都看见老头坐在那块石头上,她感到老头差不多要跟那块石头长到一块了。但是这一次感到很奇怪,她不知老头去了何方。罗蓝只好朝着木屋的方向大声地叫了几声,但是没有老头的呼应,传回来的只是自己的回音。

罗蓝想,这个老头或许下山了治病去。他咳嗽起来像个快要断气的人一样恐怖。他说过他最害怕过秋天,一到秋天人就喘不过气来。

于是罗蓝只好转道回家。

11

晚上,罗蓝将红叶铺了一地,屋子里的光线似乎也在发红。她一枚一枚地重新挑拣落叶,将没有一点杂色的红叶铺在玻璃板上。剩下的红叶她舍不得丢,就将它们贴在墙上。她贴的是个更大的枫叶的形状。

正当她把面孔埋在红叶下忙碌的时候,她听到了敲门声。她愣了,以为是萧小红看她来了。因为萧小红走时说过,有时间她会来看她的。她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

但是进门的根本不是萧小红,而是卷毛。卷毛一进门就在屋子里东张西望。然后他问罗蓝,萧小红呢?罗蓝心一沉,没好气地说,你还找她干什么?罗蓝并不看卷毛。她看的是墙上的枫叶。卷毛说,她偷了我的钱!

罗蓝转过头,愣住了。罗蓝说,她怎么会偷你的钱呢?她早就搬走了。

卷毛说,肯定是她偷了,我的存款里已经分文不剩了。卷毛拿着一个存折在手里拍起来,然后大骂起来,狗日的婊子,没想到她还会耍这样的花招。20万可是我做了十年买卖赚来的呀。

罗蓝的脑袋里感觉有蜜蜂在飞舞。难道真的是萧小红采取了报复行动?她如果杀了人,罗蓝都能相信,因为她曾经扬言要把卷毛除掉,然后自己去死。但是她决不会想到萧小红还会干出这种事情。罗蓝想,如果萧小红手脚不干净,那这房子主人的东西早就被她变卖了。

罗蓝说,你怎么知道是她偷了你的钱?你不能空口说瞎话!

卷毛说,我怎么说瞎话了?她前几天还在我屋子里住过。她一走我的存款就空了。不是她偷了,难道还是别人?如果是小偷偷了,还会把取空的存折给你放回原处吗?

卷毛接着在萧小红过去睡的卧室里翻了起来,寻找萧小红留下的蛛丝马迹。床上的杂志和衣物乱成一片。

罗蓝又一惊,萧小红怎么又跟卷毛混在一起了,难道她一直旧情难断,又去找了卷毛?难道她跟他谈判失败,杀人不成,就干脆卷款而逃?

罗蓝真的糊涂了。她跟萧小红住了大半年,感觉自己其实还真的不了解她。萧小红对她像亲妹妹一样看待,而她到底是个什么女孩呢?

卷毛说,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罗蓝说,在半个月前。罗蓝说的是实话。

卷毛说,她告诉你去了哪儿吗?

罗蓝说,具体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她只是说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罗蓝说的依然是真话。

卷毛不信罗蓝的话。卷毛说,如果你不说真话,你也要去坐牢。

罗蓝的火气突然上来了。我怎么没说真话了,你不信我的话,你给我滚!

卷毛的眼珠鼓得快要掉下来。他把罗蓝的肩膀拽了一下,说,你不就是个街头乞丐嘛,怎么变得像头母兽。

乞丐又怎么了?又没讨到你家门口!罗蓝抄起一把凳子,就朝卷毛砸过去。卷毛猛地闪了一下,凳子只砸着他的一只脚。

卷毛说,你这个小婊子,警察会对你有办法的。

说完,卷毛就一拐一瘸地走了。从卷毛的表情看,跟这个女孩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卷毛一走,罗蓝就在茶几上寻找萧小红给她留下的手机号码,慌忙之下随手撞翻了玻璃杯。玻璃杯的碎片在灯光下发亮。她真的有点六神无主了。

然后她跑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里给萧小红打电话,但是,里面传出的声音是:您拨的号码是空号。罗蓝气愤地把号码捏成团,随即丢在地上。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把纸团捡了起来。

回到屋子里,她接着翻找萧小红留下的一些没带走的杂物。她从一本画刊里翻到一张医院的处方和收据。上面的字,她认不得几个。但是罗蓝惊奇地发现萧小红打了胎。因为这是一份医院坠胎的证明。上面写的不是萧小红,而是刘小红,显然她用了假名。

打掉的是谁的孩子?是卷毛的,还是其他男人的?罗蓝无法知道。罗蓝想起两个月前萧小红的哭声,想必萧小红是在那天坠了胎。因为那天她哭得很伤心。

萧小红的城府真的很深。罗蓝悲哀地想。罗蓝怀疑萧小红之所以不让她去她打工的夜市看看,想必她说的也是谎言,也许根本就不在什么夜市打工。

第二天,罗蓝再也没有心思制作书签。她的心情被萧小红搞得一团糟。她把贴在墙上的红叶撕下来,揉成粉碎。她的手指间都是红叶的汁液,像有血在流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蓝发疯似的寻找萧小红的下落。但是毫无结果。

罗蓝的手里一直捏着萧小红的电话号码,她每走到一个电话亭,就打电话,但是传出的依然是空号。

罗蓝无意中走到风月酒吧的门口。有个女孩叫了她一声。罗蓝笑了笑,但她不想进去。这个女孩的个子也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虽然跟罗蓝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对罗蓝很友好。在这座城市里,罗蓝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却突然消失了,像水一样蒸发了。女孩跟酒吧里另一个女孩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跑向罗蓝。

女孩说,罗蓝你知道吗,酒吧的老板出事了。

罗蓝张着嘴,神情凝滞。

女孩又说,我也不想干了,但是我们要等老板给我们结工钱。

罗蓝说,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

女孩朝后看了一眼,把嘴附在罗蓝的耳边说,老板被人砍了,人差点报销,抢救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现在他正在医院输液呢。

罗蓝的脑子闹哄哄的。她赶紧问,警察抓到凶手没有?

女孩说,这个还不知道。据说是一个蒙面杀手干的。

罗蓝马上想到萧小红。不过她想萧小红怎么可能当蒙面杀手?但是想起一个礼拜前,卷毛寻找萧小红的下落,这事想必跟萧小红有牵连。罗蓝知道萧小红曾扬言要干掉卷毛,莫非她用偷来的钱买通了杀手?现在谁也不能断定萧小红会不会干出什么事情。反正罗蓝越想脑子就越乱。

女孩说,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罗蓝摇摇头。罗蓝说,你听说老板丢钱的事吗?

女孩说,这个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老板丢了钱?

罗蓝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也是才听人说的。罗蓝不想说出老板寻找过萧小红的下落。

女孩说,你有时间过来玩,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女孩听见有人叫她,转身往酒吧方向走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罗蓝把揉成黑疙瘩的号码丢进了垃圾桶。那一串数字,已经刻在她的脑海里了。

12

罗蓝没有等来警察的讯问,却等来了房子的主人。但是来人说,他不是房子的主人,但他决定把这房子买下了。紧跟进来的还有另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他说他也不是房子的主人,他说他是房子主人的哥哥。房主的哥哥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一下罗蓝说,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罗蓝说,还有个女孩,但她已经搬走了。罗蓝还想说是那个女孩托我看管房子的,但是房主的哥哥跟买主察看房子去了,他顾不得跟罗蓝说话。

房主的哥哥带领买主一间一间地察看房子,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

房主的哥哥说,已经卖得够便宜了,你得尽快把钱付给我,医院催了多次款了。

买主说,房子还不错。三天之内我把房款直接打到医院的帐上,但是交易税款我不管。

房主的哥哥说,你看你,谈好的事情,怎么又变卦了。如果不是等着交付医院的药费,我还真不想卖这房子。

买主给房主的哥哥丢下一支烟,感慨起来,好了好了不说了,就算我做了件善事,税款我付了。想想人活着也真没意思,说没就没了。

买主留着小胡须,鼓眼珠,说话时一鼓一鼓的,似乎快要掉下来。

房主的哥哥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

买主说,那个女孩的情况怎么样?

房主的哥哥灭掉烟头说,总算活了下来,但是很有可能成个植物人。

呆在一旁的罗蓝,开始并没有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在一瞬间,她想的是,我终于要离开这房子了。当听到房主的哥哥和买主谈起一个住院的女孩快成植物人时,她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她想这个女孩想必是主人的女儿。

房主的哥哥把买主送下楼,然后又进屋对罗蓝说,明天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房子已经卖了,你得另找地方住了。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枚落叶接着说,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罗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卖落叶。房主的哥哥说,卖落叶?哦,我知道了,用叶子做书签。他放下叶子,接着说,有意思,落叶居然还能卖钱。

当他正要出门的时候,罗蓝追过去问了一句,叔叔,房子的主人呢?

他缓慢地步下几级台级,才冷冷地回答,她已经死了。

13

罗蓝落寞地坐在蓝色风铃前。她不知道天已经下雨了。雨打在窗前的银杏树叶上,响声清脆,溅起细小而闪亮的水珠。而蓝色风铃却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蓝色的玻璃珠像无数双挤在一块的眼珠,静静地看着罗蓝。

罗蓝不敢再看一眼墙上的照片,她感到恐慌。她什么都明白了,房子的主人死了,她的女儿还躺在医院里。

这一晚,简直是太漫长了。罗蓝总感到房子里有人走动。原来是雨停了,起风了,蓝色的风铃开始低鸣起来。风铃好像萧小红说话的声音,哭泣的声音。罗蓝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她,就当她根本不认识她,就当她死了一样。她喜欢她,但又恨她,现在最多的是抱怨她。这一切都因为她不了解她。萧小红是个谜,是她心里的一个黑洞。但是不去看不去想的事情总是如虫子一样往她脑袋里钻。她只好把收拾好的红叶书签和还没制作的叶子从袋子里翻出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来。

明天她就要走了,但是走到哪儿去呢?她想了很久,但什么都没有想好。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主要行李就是这一袋红叶。

她突然想起房主女儿的日记,便再次找了出来。她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这次她看得很认真。她知道她的名字叫段蕊。她还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但是她现在一个人还躺在医院里。

罗蓝想,如果她走了,这个叫段蕊的女孩,可能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个陌生的流浪街头的女孩居然在她的床上睡了大半年。罗蓝还想,如果她清醒后,发现没有了妈妈,她该会怎样伤心欲绝。接着罗蓝想起了自己的妈妈。罗蓝想哭,但是她信守自己的誓言,坚决不哭。因此她的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其实她是想为这个陌生的女孩而哭。

她找出笔,在日记的空白页上写下了一句简短的话:

我在你家里住过,希望你快快好起来!一个陌生的和你同年的女孩留言。

14

第二天,人们又看到一个双肩背着一只黑色口袋的矮小女孩在马路上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去,只要有路,她似乎就不会停下来。她张着大大的眼睛,但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马路上的行人,也看不见马路上的车辆。那些流动的人和车辆似乎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在横过马路的时候,她的脚步一点也没有缓慢下来,一点也不顾快速行驶的车辆。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突然急刹车。司机的头惊慌而恼怒地伸出窗外。但她没有改变行走的姿势。接着是汽车喇叭的声音在她脚下响成一片。但是她只看脚下的路。

她就是罗蓝。就是那个曾在马路上流浪的女孩,一个没有家的女孩。

但是这座城市的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会朝她多看两眼。

罗蓝站在一所医院前不走了。她看到楼上巨大的红色“十”字,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在门口犹豫了几分钟,她想去看看那个躺在医院里的女孩。她想她应该去看看她。她还想,我应该一眼就可以将她认出来。

罗蓝不知道女孩躺在住院部的哪层楼的哪间病房里,只好盲目地从一楼朝上转,然后一直转到了六楼。罗蓝没有坐电梯。六楼上病人的大腿、手腕、或者头部大都缠着纱布。有个只有一条腿的拄着拐杖的病人在过道里侧身问她,你找谁?罗蓝说,我找段蕊。病人摇摇头。这时一个护士正好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对罗蓝说,你是段蕊什么人?罗蓝说,我是她亲戚。罗蓝回答得很干脆。护士朝罗蓝的黑色背包陌生地望了一眼,然后朝前面一个房间指了指。

这是个单间,床上躺着一个只能看见五官的病人,头部和大腿都缠着纱布,并且五官有点变形,吊瓶和氧气管道,森然围绕。罗蓝不能确定她就是段蕊,因为这个病人跟照片上的形象判若两人。病人睡得像个婴儿。

罗蓝的心紧缩了一下,接着朝前走了几步。她看见女孩两道浓浓的眉毛,她想她就是段蕊。罗蓝的心又接着紧缩起来。

在过道上遇到的那个护士走了进来,轻声说,你先出去,她已经睡了,等她醒了你再来。

罗蓝后退着出门,她的目光始终惊慌地落在女孩苍白的脸上。

罗蓝放下背包,蹲在过道里等待。这时她才感觉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呕吐的气味。她不熟悉这气味,因为她从没进过医院。

罗蓝一直等到中午时分。罗蓝想走,她不知道那个女孩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罗蓝想,她醒来之后又怎么样呢?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罗蓝正把包往肩上背的时候,护士叫住了她。护士说,她已经醒了,但你不能跟她说话,因为她只能用眼睛感觉事情,不过我相信她的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罗蓝点点头,再次走进病房。女孩睁开了双眼,眼神直愣愣的,一直望着房顶,面部毫无表情。罗蓝也望了一眼房顶,房顶上什么也没有,整个屋子白得令人眼花。

罗蓝缓缓地靠近病床,希望她的视线转下来。但是女孩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的目光似乎被天花板粘住了。罗蓝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鲜红的枫叶,在女孩视线的范围里晃动起来。这时,女孩的视线才缓缓落在罗蓝的脸上。

接着罗蓝又把枫叶移到女孩的视线之中,她的手在颤抖,枫叶也在颤抖。罗蓝发现女孩的嘴唇翕张了一下,接着女孩的目光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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