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篇小说)
韩卫贤
拥挤忙乱了多日的长途汽车站,到了大年二十九一下稀松散漫了。这时间回家的人,大都是忽然想回家的人了。比如说我,本来打算过年不回家了,之前跟父亲也通了电话,父亲说你们就不要回来了,没病没灾的都好着呢,一来一去的麻烦,开销也大。父亲当然是在为我着想。我刚刚买了房,贷款40万,父亲听到这个数字,半天没有吱声。麻烦确实是麻烦,从省城回家,要坐五六个小时班车才到镇上,离家还有40多里山路,坐4个小时蹦蹦车才能到家,而蹦蹦车也只有集上才有。父亲前面的话是铺垫,“搅销大”才是重点。“开销大”包括来回车费、给父母兄嫂舅舅姑姨家的礼物和孩子们的压岁钱。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是家中惟一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用家乡人的话说,是干部,这身份那出手就不能小气。父亲为了省钱,极尽抠门之能事,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一日省一把,三年买匹马”,但在这些事上却极力鼓动我大方。回家过个年没有2000块出不来。我也不打算回去,可随着年关一天天逼近,电视上有关回家跟老人过年的温馨广告让我心里难安。老婆看出来了,说回去吧。我有些犹豫,老婆说回吧,钱只有花才会再来,一年里老人就盼望个过年。我说花钱倒是不怕,咱喝一个月稀饭也能省回来,就是大过年的把你丢下了,要不咱一起回吧。她说她回娘家过年,爹妈就她一个女儿,也挺孤单的。我亲了亲老婆就决定回家了。
毕竟“忽然”是不正常的,虽然车站没有了往日的人头攒动,但“忽然”想回家的人还是不少。能到我们镇上的班车只有一趟,上车一看,还好,有两个空座位,一个穿羽绒服的大胖子旁边有个空位置,但他几乎把两个座位都占了,包还放在身边的座位上,而且在假寐。他的心思我能理解,在还有空座位的情况下,上车的人一看这架势,自然不会选胖子旁边的位置,如果再不上来人,一人坐两个位置,自然宽敞舒服,毕竟是要走几百公里的路程。另一排坐着一位女子,我当然选择坐在她旁边。我走过去问这位置有人吗?她摘下耳塞式耳机看着我,我又问这位置有人吗?她冲我笑笑说没人。说着还往里靠靠。我说谢谢。她又冲我笑笑。她长得端庄秀丽,瓜子脸很干净,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很迷人。
我说:“回家?”
她说:“回家,你也回家?”
我点点头说:“柳树峪。”
她说:“离我们村十几里地。”
我说:“你家是?”
她说:“黄花坪。”
我说:“咋也这时间才回?”
她停顿了一下,说:“没打算回,年近了,忽然想回家了,你咋也这时间才回?”
我笑笑说:“和你一样,忽然想回家了。”
也是一个“忽然”想回家的人。我坐下后,她又戴上耳机。原本想着和她一路上说说话,可是她戴上了耳机,便不好叨扰了。我想她应该是大学生吧,可能是带家教延误了回家的时间。我掏出一本书,看了没几页,便睡去了。路是普通的柏油路,年长日久,坑洼不平,几次被颠簸醒来,看她还塞着耳塞,就复又睡去了。
车刹得有些猛,被晃醒的我抬眼看看,黄花坪到了。窗外,黄风土雾的,风呜呜地啸叫着。又是一个风天。到了冬季,我们这里刮风是经常性的,天地之间充塞着灰黄色的尘雾,太阳模糊成了一团米糕,散射到大地上的光黏稠混浊,给人黄昏迟暮的感觉,其实才下午1点多钟。
她说:“我下车了。”
我站起来说:“我也下车。”
她有些意外地说:“你也在这里下?”
我点点头。
本来我是打算坐到镇上,再找同学用摩托车把我捎回去。可她要下车,我决定也在这里下车。在这里下车,就意味着我要走20多里的山路。我是个驴友,走路对我来说不是个啥事。
下车的就我们两个。离开了公路,便是石子路了,石子硌得行李箱的两个小轮一蹦一跳,加上给风一卷,几次翻倒。她就把包横过来提着走。从这里到黄花坪有六七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我说:“箱子我来提吧。”
她说:“你还有20里路程哩,你先走吧,我能回去,别耽误得你走夜路。”
我说:“这才过晌午,离天黑还有四五个小时,赶黑到家就行。”
她咬咬嘴唇说:“你还是赶路吧,我不远,几里路。”
我说:“我就是赶路,也得从你们庄上经过。”
她说:“那谢谢你。”
我笑笑说:“还生分,能相遇就是缘分。”
她笑笑说:“你的包我背着吧。”
我的包是双肩的,背着自然轻松了。也不沉,没带多少东西给舅舅、姑妈诸亲戚,都打算给点钱,买给他们礼物,他们舍不得吃喝,有些东西都放坏了。我说:“没让家里人来接你?”
她说:“家里没有电话,再说也不远。”
箱子确实很沉。由此我判断她该是在外面打工的,上大学的孩子一般没有这么沉的箱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挣钱。
荒野空旷,看不到一个人影,连牛羊也不见一只。腊月二十九了,昨日是镇上的年集(最后一个集),人们的年货都已办齐,谁还会到这风吹石头跑的旷野里来呢。风就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每个风头打过来,就得背过身去,等风头过去,继续上路。
行至一个壕湾,有几棵榆树,她停下脚步,靠着一棵树说:“我不远了,翻过前面的山梁就到,你赶路吧,我缓缓再走。”说着把包从肩上卸下来递过来,“谢谢你。”
这道大梁叫燕麦岭,是因为山岭上遍生野燕麦而得名。雨水广的年份,初秋时节野燕麦一片银白,风掠过野燕麦,耳坠般的麦粒儿铃铛一样悦耳。以前经常翻越,一上一下有三四里地,这么沉的箱子,一个女子要带着翻越,那是很艰难的,尽管天色尚早,挪她也能挪回家去,可是这荒野,这风天,把她一个孤零零丢在这里,怎么能做出来呢?我说:“我也缓缓,天还早哩,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来得及。”
她笑笑说:“你走吧,还有20里路要走。”
看她眼光有些飘忽,我忽然想到她是不是要等什么人,就说:“你要等什么人吗?”她摇摇头,我笑笑说:“真的?”
她也笑笑说:“你这人,我骗你干啥。”
壕湾不但不避风,反而成了风的通道,风从山坡上扑下来,被两边的山梁一夹,越发凶猛,虽然有树可依靠,但风从袖管、领口、裤腿直往里灌,往骨缝儿里钻。
她咬咬嘴唇说:“你走吧,我、我天黑了才进村哩。”
我有些敏感起来:“你把我看成坏人了?”
她嘻嘻一笑说:“你长得倒像个佛,慈眉善目的。”
我说:“那你为啥天黑了才进村呢?”
话问出来我就后悔了,这话问得就像打探人家的隐私一样,很有些不道德。她没有回答,把头扭过去,向远方眺望。
我想到了逃婚,在我们这一带,这几年逃婚的多了。家里做主,嫁得不称心,就逃,毕竟像她这年纪的,大都在城里打工,见了世面,想法活络了,不像她们的母亲那么认命了。据此我基本上断定她可能遭遇了不幸的婚姻,那就更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黄风土雾的荒野之中了。
我从树上扳下些枯枝,又在壕沟里搂了些蒿柴。在避风的一截悬崖下架起了一堆火。火焰升起来,我说:“要有洋芋烧着多好。”
她说:“你也爱吃烧洋芋?”
我说:“小时候经常烧着吃,到城里就没处烧着吃了。”
她说:“我有火腿肠、面包,咱们烤着吃。”
我说:“我包里也有。”
于是我们就烧烤起来。面包和火腿肠经过柴火烟熏火燎,别有风味。
我掏出一瓶酒来打开,递给她说:“喝两口打打寒气。”她抿了一口,就专心专意烤着食物。我侧眼打量着她,她遇了啥事,真是逃婚吗?我想她肯定想问我的情况,可她不问我,那就意味着也不愿我问她,我要问也是白问。
她说:“风越来越大了,你不赶路就得走夜路了。”
我坚持说:“同行不舍伴,这么大的风,反正我也得从你们村上经过。”
她说:“要不这样,风这么大,又是戗风,沙子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你到我家住上一晚,明早赶回去,明天年三十,也不耽误过个囫囵年。”
我说:“也好。”
她就有些开心,抓过酒瓶喝了一大口,说:“我家有自行车,骑上省力多了。”
我说:“好。”
火败落下去了,我去扳枯枝,她说:“不加柴了,我们回吧。”
我说:“不急,天还早呢。”
她咬咬嘴唇说:“回!”
村庄依燕麦岭坐落,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虽然明天才是大年三十,但其实年已经来了。村庄里炸起零星的年炮。进村并未见到狗,只有几声狗的叫声,很零散,反而让村庄更寥落了。风沙实在太大,天气也太寒冷,狗都钻进窝里不愿扑出来。整个村庄只有风在啸叫。
一进院子,迎上了一个老汉说:“月梅,你咋回来了?哎呀……”
抬眼看到我,老汉把袖在袖筒里的双手抽出来,搓搓,谦和地笑着对我说:“这天冷得,快进屋暖和。”又冲着屋里喊:“他妈,来人了。”
“回来也不赶早说一声,屋子都冷僵着哩,先到东屋里坐,我去架火。”
我打量了一下,房子还是挺阔的,五间砖瓦房,翘檐隆脊,屋脊上还有一对头对头的鸽子,院子很宽敞,地也用红砖墁了。“妈,我回来了。”
月梅冲着屋里叫了一声。
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头来,说:“梅,快进来,冷死了。”
进了屋,娘拉住女儿的手盯着端详,月梅在娘的脸上拧了一下,说:“看啥看,你又不想我!”
娘哇一声就哭了,月梅说:“哎呀,不识耍嘛,别哭噻,后面还有人呢。”娘这才放开女儿的手,抹了两把眼泪说:“咋不早说嘛,妈鸡麻眼了,没看清,这天雾罩罩的,快炕上坐,炕上暖和。”说着又扯着月梅出去了:
“是对象?”
“……”
“不是对象?”
“……”
“你说呀。”
“嗯。”
“我的天神啊,你个瓜女子呀,把他带家来做甚?”
“带回来让你们看看。”
“唉,我们两眼墨黑的能看个啥,你自己把持就行了。”
“迟早不得见你们嘛。”是老汉的声音。
“你呀,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过好了就行,就当我们死了,咋这么不醒事呢。”
“当你们死了,看说得轻巧,一句话就把命要了,不说了,快做饭,过年家里准备啥了?”
“宰了两只鸡。”
“没打猪肉?”
“今年猪肉贵得,也不知道你们回来。”
“初一饺子也不吃了?”
“鸡肉也能包饺子,也好吃哩。”
“给你们的钱呢?就知道抠,就知道给你儿子扒光阴,早知道我买点带回来。”
“他爹,你出去借上二斤肉,要不买上二斤也行,三眼家昨天不宰猪了吗?”
“你们赶紧进去,把人晾在那里算甚?我这就去。”
“爹,算了,大过年的借肉,给人家咋说?”
“有啥不好说的,谁家过年没借过肉?”
我忙从屋里出来说:“月梅,你还想吃肉,城里才吃过,路上又吃了烧烤。”
月梅笑笑,说:“爹,别去了,你赶紧把那屋烧热了。”
屋里很暖和,但有些暗。月梅说:“鸡麻眼了还点这么暗的泡子,有没有大一点的?”
月梅娘边窸窸窣窣地翻找,边说:“眼睛不清干,做不了针线,费那电做啥。”
月梅说:“电视还没买?”
“又看不懂,也收不了几个台,买那做啥,张旺家买的电视,雪花大得都看不成。”
“哼,就知道给你儿子扒光阴吧。”
“你嫂子生个儿子,你知道不?”
“能不知道,满月我给打了1000哩。”
月梅娘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灯泡,说:“25W的。”
月梅说:“还有没有大点的?”
“还有个60W的,打算明晚才点呢。”
“拿出来,黑沉沉的着急人。”
换了60W的灯泡,屋子一下子亮堂了。这是集吃住于一体的屋子,一切都很简约。当地架着一个火炉,火炉上墩着个铝壶,扑哧扑哧的,铝壶失去了本色,乌黑乌黑的。
月梅娘说:“快上炕坐,地上太冷。”
月梅说:“炕单黑洼洼的能坐人?”
“有新的呢,明儿才打算换呢。”
“啥都等过年,不过年就不过日子咧。”
我脱鞋就上炕,月梅一把扯住说:“等等。”说着打开行李箱,掏出一个新炕单,铺在上面。
我笑笑说:“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炕上滚大的。”
月梅说:“可现在不一样咧。”
铺好了炕,月梅说:“你洗个脸再上炕吧。”
月梅把一个脸盆洗了一遍,提起铝壶倒了些热水,试试水温,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掺上,又从箱子里掏出自己的洗漱用品,拿出一条毛巾说:“用我的毛巾吧。”
我洗过脸,上了炕。炕上真是热火。
月梅洗过脸,问我带水杯没?我说没有。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不锈钢茶杯,用开水烫洗了,泡了茶说:“这是我喝水的杯子,你喝吧。”
我说:“你看你。”
她嘻嘻一笑说:“你想吃点啥?”
月梅爸进来,满脸堆着笑,说:“那边屋子热起来得一阵子,先在这屋里坐吧。”
他从箱里摸出一包烟放在我面前,月梅说:“你那烟人家吃?”
老人憨厚地笑笑,我说:“吃,烟就是个冒烟的东西。”
我递给老汉一根烟,老汉双手接了,又递回来,挥挥烟锅说:“我吃这,劲大,过瘾。”
月梅说:“你吃吧,人家那烟你没吃过。”
我又递过去,忙给点上。
月梅娘开始做饭,我说:“婶子做碗面就行。”
月梅娘说:“鸡煮好的,烩个汤,不麻烦。”
我对月梅说:“月梅,咱们在山背后吃了那么多烧烤,你还吃得进去?”
月梅说:“你可别做假。”
我说:“到家了做啥假。”
月梅抿嘴一笑说:“他油水吃满腹着呢,就做碗面,洋芋扁豆面。”
月梅给火炉下面塞了几个洋芋,我说:“其实不吃饭,吃这东西就行。”
月梅爹说:“那咋行。”
月梅过去帮娘做饭,娘说:“你缓着,走了这么远的路。”
还是把一只整鸡又炖了端上来。月梅一个劲往我碗里夹鸡肉,我说:“月梅,不怕我吃出病来?”
月梅说:“明天上路,消化了。”
月梅爹说:“明儿就走?”
月梅说:“他柳树峪有亲戚。”
洋芋扁豆面做得很地道,我吃了两碗,月梅嘻嘻一笑说:“你还挺能吃的。”
月梅爹说:“这娃,说话没个分寸,再吃一碗。”
我说:“好。”又吃了一碗。
吃过饭,我递根烟过去,月梅爹忙摆着手说:“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我说:“这烟不值钱。”
月梅嘻嘻一笑,拿起爹拿出来的烟说:“不值钱,一根烟买这两盒。”
中间屋是两间屋,做了一个套门,里面摆着张双人床。这屋收拾得整洁温馨,看得出是新房,墙上挂着结婚照,贴着囍字,拉着彩带。
月梅说:“我哥装新的房子(洞房)。”
我说:“你哥你嫂过年没回来?”
“都在外面打工哩,结婚连一个月没到就出去了。”
月梅爬上炕,把被子拉开往下扒被套,我说:“你取被套做啥?”
月梅说:“换个新的。”
我说:“月梅,你再这么生分,就见外了。”
月梅说:“我带回来新的哩,换换吧。”
我说:“从小家里没多余的铺盖,弟兄三个钻一个被窝,炕上没铺的,就是土炕。”
月梅说:“可你现在不一样了,大干部哪有不讲究的。”
我说:“你咋知道我是大干部?”
月梅说:“做事看得出来,说话也听得出来。”
换好了被套,月梅说:“床上铺了电褥子,一阵儿就热了。”
月梅不时瞟一眼窗户,不时会咯咯地笑一声。窗根下有声音,我知道两个老人就在窗外,她是在制造一种气氛。我恍然明白我现在是他们的女婿,他们正打量着他们未来的女婿。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和她说起了城里生活。我们的话语很默契,有些模糊,有些暧昧,有些兴奋,有些开心。
月梅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说:“床热了,你快上床吧。”又说,“房子没人住,一冬没烧,冷透了,炉子还没烧红,人身上就像浇冷水哩,两床被子都压上,别感冒了,大过年的。”
确实有些冷,我上了床,看书却看不进去。忽然想到我现在是准女婿,第一次上门,咋能没有表示呢。我就跳下床去,把给父亲准备的礼物掏出来,还有一吊子“四川熏肉”和给娘买的几包“和泰”饺子。娘去了一趟城里,我带着去“和泰”吃了顿饺子,娘一直念叨,包了一辈子饺子,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
到了门口,正要敲门,听到“呜呜呜,呜呜呜……”的哽咽声:“你们哭啥,又不想我,呜呜呜……”
“不想你,呜呜呜……你娃良心让狗吃了?呜呜呜……”
“想我不让我回来?几年不让人家回来一趟,呜呜呜……呜呜呜……”
“哭啥,哭啥,都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的,大过年的丧气不丧气!”
“呜呜呜,呜呜呜……”
“唉,不让你回来还不是为你好,你当是害你哩,回来听他们嚼舌头,心不烦?”
“呜呜呜,呜呜呜……”
“悄点声,小心人家听到了。”
“别哭了,你听爹说。”
“你说你的,我哭我的。”
“你说你这事做得凶险不?柳树峪离咱这里20里地,一步邻近的,事能不传到人家亲戚耳朵里,这事还能囫囵?你咋能做这瓜事,做事就不想个后果?”
“……”
“给你说往远里找,往跟咱这儿没一点瓜葛的地方找,你咋就不听话呢?”
“……”
“他还不知道你是做啥的吧?”
“……”
“这事一点都不能成,好好的散了,听爹的话。”
“……”
“听下了没?说话。”
“嗯。”
“他是干啥的?”
“嘻嘻,干部。”
“你这娃说话越来越没实话,都是城里的水吃坏了,扯皮溜谎的。”
“哄你干啥?”
“真是干部?”
“对呀,省上的干部,比乡上的干部大几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干部吧,嘻嘻。”
“那这事就更不能成了……”
“爹,你看他人样吗?”
“吃饭时我揣摩端详了,人还能有啥说的,实诚,又没架子,从吃饭上就能看出来。”
“他人可好了。”
“就是看上去年龄大点,不过年龄大点也好,知道疼人。”
“说啥呢,就是年龄相当,这事也不能成,咱这里人舌头长着哩,迟早会让人家知道的,男人谁不忌讳那话,那就是一座山,没人能翻得过去,回城里就散了去,别耽误人家,也别耽误自己,听爹的话,爹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
“记下没?”
“嗯。”
“这么,明早他一走,你也走。”
“他走他的,我再住两天,我都4年没回来了。”
“有啥住的,见一面也就行了。”
“我就在家里窝着不出门。”
“你咋这么犟,你三太爷蹬着门槛骂过几回了,让他扫到眼里,不知咋说哩,受他那话?你听了心里好受啊。”
“我们家的事跟他有啥相干,张家滩的镰刀揽得宽,有本事日子过到人前头再跟人说长道短,四个儿子光棍着一双半,还有脸东家进西家出给人家说长道短?我看他就是看咱起了瓦房,看我哥娶了媳妇妒嫉。”
“你看你这娃说的,咱张家户里人家主事哩。”
“给他借钱的时候咋不说,不给他借钱了就来嚼舌头?四爷的儿子还抢人杀人哩,枪毙了不照样埋到祖坟里了,他咋屁都不放一个。”
“娃,这话咱们说不起,也不说,他想说让他说去,说能把人说死,把日子说塌?争那个狠做啥?惹下了就像抓了一把猫屎,甩都甩不掉。”
“越怂越上头,他就是村霸,要在城里国家早把他收拾了,他就是欺软怕硬,你就是太软。你甭理他,他能把人横吃竖咽了?”
“他一说人家就跟着说,我们也不怕听,病病灾灾的能活几年,可你哥还要在村子上活人哩。”
“我哥不是结婚就再没回来了吗?”
“就是怕听人说三道四,躲着不回来的,大过年的人家都回家过年,两口子领个娃待在城里,连个走的亲戚都没有,你说孤不孤?”
“那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回来做啥,这是啥地方,还恋个啥?受他们那话?”
“啧啧啧,说得轻巧的,年轻着有力气能干活,人家城里要哩,老了呢,力气出光了,城里能养他们?咱村上多少人在城里打工,都多少年了,在城里落下了几个?都飘着哩,要坐下,难着哩,迟早得回来的。”
“听爹的话,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回家这路你就当断了,你不闪面了,慢慢的他们就忘了。”
“找了谁人家不上门了?莫不是一辈子你们不见了?”
“就说我们死了,不在世了,家里没人了。”
“死了?一辈子不见了?呜呜呜……”
“咋是不见了,我看人家都拿手机发照片,以后爹买个手机,来来回回发照片不就见着了。”
“呜呜呜……”
“唉,都是爹害了你,不是那场病,你也走不了这条路。”
“那你养我做啥?说那话做啥?”
“以后也别给家里再寄钱了,你哥女人也娶了,家里也没啥事,攒点钱,把自己的日子打点好。”
“我哥说想买个车跑运输……”
“你甭管他,给他娶了女人,咱们也把自己的心尽到了,过瞎过好由他过去。”
“呜呜呜……”
“我这是月娃子吐痰老毛病了,那年没死下,这一年两年死不了,你就是我和你妈的心病,你把自己安顿好了,我们就没挂念了。”
没了声息。
我咳嗽了两声,敲了门,月梅说:“进来,进来。”
我进了门,月梅嘻嘻一笑说:“睡不着吧,你睡了一路,呼呼的,坐下说说话。”
我把东西放在箱盖上,月梅说:“你还客气得不行了。”
按我们这儿的规矩,新女婿上门要给老人点钱,我就一人给了200。他们坚决不收,脸都争红了。
月梅说:“一个钢蹦儿都攥出水哩,给钱却不要,让过30里铺没站口了,拿着吧。”
月梅爹说:“这娃说话越来越把不住沿了。”
我闻到洋芋的味儿,说:“洋芋该烧熟了吧,别烧焦了。”
月梅说:“早熟了,想着你吃了两碗面,怕吃不下去,我们吃了,又给你烧了几个。”
老汉把烧糊的洋芋用指甲抠得焦黄焦黄的,才递给我,说:“干部呢,还稀罕吃个这。”
我连吃了三个洋芋,月梅爹很高兴,说:“是个实在人。”
入夜,风停息了,世界安静得出奇。一路一觉一觉地睡,一时睡不着,我趴在床上看书,他们的说话声隔着墙传来,叽叽咕咕地听不清。4年没见了,攒下的话他们一夜也说不完。
第二天早晨,肆虐的风还了一个朗朗晴空,阳光明丽,村庄安详。
洗漱过后,饭已经熟了。又是一只整鸡。月梅一个劲往我碗里夹鸡肉,并示意我放开吃。我知道说啥都没用,埋头吃了起来。
吃过饭,月梅爹提出两瓶酒,说:“给亲戚带上。”
我不要,月梅爹生气了,说:“你看你这娃,过年哩就是个心意。”
月梅拉拉我的手,我只好接过来装进包里。
月梅推过来一辆自行车,说:“我送送你。”
我说:“不用送了。”
她忽然生气了,说:“为啥?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横吃了竖咽了。”
说罢推着自行车就出门了。
月梅一直把我送上了山梁,她捏着一卷钱塞进我手里说:“谢谢你。”
我又把钱塞回她手里,说:“你这是干什么,多大的事,给老人的。”
她又塞回来,我说:“你看你这人。”推着自行车就要走,她趴在自行车把上哭起来,嗷嗷大哭,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她告诉我她在城里打工,爹患了心肺病要做4个支架,她就做了小姐。3年前,村上一个男的找小姐碰上了她,村子上就传开了。她说:“村子上是非着哩,看着家里又是娶媳妇,又是起瓦屋,说啥话的都有,来借钱的借上了把你说成一朵花,借不上的把你臭成一堆屎。”
“以后打算咋办?”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也知道说啥都没用。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说:“能咋办?人眼前头路黑着呢,走一步看一步。”
我告诉她我的手机号,说:“你等我,初三不出门,初四我过来咱们一起走。”
她说:“我住不了那么长,最多过个初一,初二我就走了。”
我说:“你住着,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她说:“可我爹娘和我哥还要在这里活人。”
我说:“那初二我过来咱们一起走。都给老人说了,你一个人走了,老人会咋想?”
她扑上来搂着我说:“我等你。”抹着泪走了。
爬上一道坡,在坡顶我掏烟时才发现她搂我时把那卷钱又塞回我口袋里了,连我给老人放下的礼物都算成钱了。
初二一早,我还没起床,收到月梅的信息:大哥,你在家安心过年,我先走了。谢谢。后面有一张笑脸图案。我忙打电话过去说总得有始有终,让老人心里踏实,少点挂念,我父母这边都说好了。月梅说明儿我姑、我姨家一家人过来拜年呢。
是啊,在我们这里,初二是亲戚互相走动拜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