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枪
彭定旺
那小平的瞳孔大得出奇,眼白很多,黑白分明里,炫动着一丝晶莹。他习惯两眼直视前方,给人一种既视若无物,又神情专注的感觉。他穿过走廊,听到卫生间里有急速的流水声,还有细微的像是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拐进客厅,正要拉开大门,身后“咔嚓”一声,卫生间的门开了,“哗哗”的水声里夹杂着一个细柔而严厉的声音:“那老师——”
他刹住脚步,挺直身板,下意识地拉了拉警服的下摆,转过身,推一下眼镜,填满温驯的眼里流光溢彩,脸上绽出花似的笑来,他对眼前的女人说:“刘老师,我是警察,天快黑了,我有责任出去溜达一下。”
被唤着刘老师的刘妮娜,个子高大,像个北方女人,身上却洋溢着南方女人的柔和气息;虽然她已龙钟老态,但她的声音和姿势仍保留着经过音乐舞蹈专业训练后的遗韵,脸上始终带着温柔而高贵的微笑。
“那老师,你不是警察,你是退休的数学老师,况且你从来都没有过佩枪,怎么能是警察呢?”刘妮娜对着那小平扬了扬下巴,十分有耐心地提醒道。不知何时起,那小平总爱穿一套过时的警服溜达到他原来工作的学校,一路上还不断地嘀咕:“枪,枪,我的那把枪呢?”
听到刘妮娜的话,那小平挺直的胸脯凹下去,眼里倏然一暗,接着积聚出亮光,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暗黑之门,在这个世界里,他看到了误会、羞辱,甚至看到刘妮娜的身影映在黑洞里,张牙舞爪。他不记得自己是数学老师,只记得自己是警察。最好的证明就是这套警服,还有警服口袋里的警官证,虽然这个证件只是个老旧的塑料外皮,上面也没有发亮的钢制警徽。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想拿出那个证件来说服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心里说,我会给她解释清楚的。
忙乱中找不到警官证,那小平有些着急了,恍惚中他回到了几十年前,好像和他要急于赶到夜校去讲绘画艺术时的情形一样,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围坐在夜校教室里,焦急而顽皮的“学生”脸庞;这些“学生”是教育局从各个学校抽出来参加美术培训的老师,说是老师,其实是些不能担任教学任务的闲杂人员,好听一点的称呼叫“富余人员”。
那小平第一次走到教室门口时,听到了钢琴声,那声音有的如重物跌落,有的如浅溪细流,骤然间风暴突至,转瞬却又春风和煦。他听出了贝多芬,还有舒伯特,但对于他的“学生”们看来,这种美妙的音乐不过是配合他们嘈杂嬉闹的背景。他们羡慕的是担任主科的老师,而不是什么教教音乐美术的人,他们觉得数学老师能讲美术课,这才叫才子,所以在看到他快要进教室时,有人会赶紧提醒其他人:“数学老师来了!”
他一眼就在懒懒散散,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中发现了会弹钢琴的人,她叫刘妮娜,专业出身的中学音乐老师。短发辫,红扑扑的脸,高个子,前胸稍挺,体态轻盈。他本来准备了意气风发的开场白,当他看到刘妮娜时,他的嗓子眼干涩,一下找不到话题了。灯光配合着他脸上的尴尬,把内心深处被琴声唤醒的东西也映照了出来。在短暂的静默里,他的精神搁浅了,意识也停顿了。教室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穿着中山装,左胸口袋上挂着钢笔的“学生”好奇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青年才俊。
那小平是因为业余爱好在一次参展中意外获奖,而被领导安排成夜校老师的。领导说,祖国的建设需要教育,而目前称职的老师青黄不接,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充实到教师队伍之中,让多才多艺的老师培训没有学历、没有专业基础的人,是保证教师迅速成长的一条捷径。他出生在富庶之家,音乐美术是他从小必修的课程。美术他还可以班门弄斧,但音乐却是相形见绌。
灯光照耀下,刘妮娜托着下巴的臂膀闪现出藕白色的光泽,一双生动明亮的大眼里流露着虔敬和渴望。她是学艺术的,很想见识一下会画画的数学老师,所以她就过来了。那小平觉得这么专业的音乐老师会来听数学老师的美术课,不是上天派来羞辱他的,就是上天派来成全他的。
作为建设这座城市的一份子,那小平有着美好的憧憬。那个时候,即使社会处于物质匮乏的时期,他仍旧热情充沛,照样和同事们一起在音乐声中旋入场面喧闹的舞池。舞池的背景是幅巨大的油画,画布在人造的天空中翻滚起伏,使人无处不感受到昂扬向上的巨大力量。气场强烈,却又真实而震撼。
现在他还没开场,却老是看到刘妮娜在舞池中央旋转。他神思恍惚,一会儿腼腆微笑,一会儿内心独白,讲出的话模糊不清,喉咙里间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终于熬到了下课,他的尴尬还在继续。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心照不宣,在大家都散去的时候,他们一同走到了月夜下。
光线昏暗,青石板小巷的路面上,凸出来的棱角被磨得清亮,广阔的夜空被小巷分割成了一条沟壑,白天里蓬勃无尽的生机持续在黑暗里,勾勒出街道虚幻的轮廓。深秋的夜里,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还奇怪地弥漫着春日的气息,流淌着一股暖流。熟识的小巷今天变成了迷阵,他和刘妮娜走过一家家打了烊,却还亮着灯的铺子,灯光从酱紫色板壁缝里挤出来,朦胧而谨慎,端庄而暧昧。这些平时被忽略的铺子使得他们心生警惕。他们在街边黑暗的荫庇处行走,偶尔踩到散落的枯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潮湿光溜的青石板上脚跟不稳,腰身一闪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搀扶一下对方。
月亮从毛茸茸的边缘洒下清辉,发散的亮光在浮云下若隐若现。他们走出沟壑,复活的虚空变得无比巨大。高大的人造林衬映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交叠出无边的暗影,在隐秘幽深的极限之处,传来窃窃私语般的声响,依稀可见黑暗无形的身姿。
就在他们艰难地探索前行时,“咔哒咔哒”的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自行车辐条的转动,传来硬物撞击肉身的闷响,一束亮光扫过来。他们本能地躲进灌木的黑暗里。“咔嗒”一声,枪机拉开的同时,爆出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出来!我是警察!”
那个人没穿警服,红色臂章滑落在臂弯上,手上握着一把枪膛很长,类似火铳一样的手枪,意外的发现使他脸上出现了充血一般的红润。检查完他们的证件,他面色和缓,态度和善地提醒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坏人,在已经接近宵禁的时刻,希望他们赶紧回家。他这样说的时候,乌黑、神秘、冷静的目光不停地转换着,一会儿盯着那小平一会儿转向刘妮娜,当他发现那小平奇怪地看着他的手枪时,他在自己的上衣口袋摸索了半天,说要掏出自己的警官证给他们看,好让他们放心,自己不是冒充警察的坏人,但是他摸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他尴尬地笑着。那小平觉得那把枪有些眼熟,想再细看一眼,那人已别进了腰带。
这个警察的年龄比那小平大,现在应该早就退休了。当初他没有掏出来的那个证件,现在那小平终于在口袋里摸索到了。那小平举着塑料外皮的警官证对着眼前的刘妮娜说:“街上有坏人,学生在逗留,我得让他们早点回家。”
刘妮娜的内敛、涵养、耐心使得时光在她身上驻留的痕迹变得理性而从容,虽然脸上出现了细密的皱纹,但此时被傍晚晦暗的光线填平了。她平静地对那小平说:“那老师,今天你不要去了。”
那小平急得脸上发红,他的样子有些像煮得半熟的螃蟹,眼睛在虚空盯了半天,好像窥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道破秘密,最后鼓足勇气似的问:“为什么?”
“因为这几天学校秩序井然,不必劳你大驾去执法了。”刘妮娜走到窗边,向他颔首示意着。那小平向前走了几步,顺着刘妮娜的目光往楼下望去。
住宿的高中生排着队在食堂就餐,他们一律穿着整洁的校服,手上的碗勺也没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值班的班主任西装革履,戴着清一色的红色领带,一扫在学生面前嘻嘻哈哈的闲散或阴沉气色,谨慎庄重;火烧板铺就的广场一平如砥,干净整洁,平日里被风吹得到处乱跑的塑料袋一个也不见了;在灌木丛和香樟树的树梢也没发现从学生宿舍楼上,女生扔下的女用纸品、男生丢下来的塑料饮料瓶。再看那幢见证百年老校,已封闭起来的老楼,青灰色的屋脊和平台上,不见了积年的垃圾,封闭围栏的铸铁立柱和串在立柱上的铁链,也上了一层新的油漆。
那小平转过身,脸上有些黑气沉沉,但充满鄙视的双眼透过眼镜闪着光亮。他用一种非常不屑的口气说:“又是这一套!糊弄上级,应付检查。”说完,一声不吭地呆到了窗边的黑暗里,一副赌气的模样。
刘妮娜原以为他会伴随舌头笃笃作响而自言自语,或是脾气上来后,用某个经典,比如“发昏章第十一”,很是嘲弄地骂一句。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看来他的思维还没有拐进曲曲拐拐的深巷。她和颜悦色地说:“刚才张校长打来电话,拜托了我几件事,一是要我对你说这几天务必不要到学校去了,因为学校正在迎接评估检查,有家长反映,学校里有不安全因素,使学生受到了惊吓;二是要你不要给马省长打电话了,他怕省长责怪下来,说没有照顾好你这位省长的老师,这会影响他的前途。”
那小平“呵呵”地笑起来说:“马省长?马文化吗?这个马文化呀!他还记得我?原来是每年都来看我的,后来是委托别人送来个小礼物,这几年倒是连个电话都没有了。”
“你不要总是叨扰人家,人家贵为省长,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国家大事,你把学校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报告给省长,你是他老师,你说他是管还是不管?”
那小平听了,脑子一下子没有绕过来,鼓着眼睛,把刘妮娜的话在心里默想了半天,总算摆弄明白了,“鸡毛蒜皮?怎么能把学校的事情说成是鸡毛蒜皮呢!”
刘妮娜说:“现在的社会越来越急功近利,百年老校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人家张校长也不容易。”
那小平觉得刘妮娜岔开了他的思维,如果顺着她的话绕下去,自己就回不来了,所以他赶紧问:“你说我跟马文化马省长打了报告?打学校张校长张大脑壳的小报告?怎么打的?写信还是打电话?打座机还是打手机,我连他的什么号码都不知道!多年前,他倒是专门给过我一个小灵通,但那小灵通早就淘汰不能用了呀。我打报告?这是哪来的话?现在学校矛盾很多,是不是张大脑壳在造谣,想转移矛盾和视线?”
刘妮娜看到那小平的话多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收煞不住,只好借坡下驴。“好了好了,没打报告没打报告。张校长只是关心一下老同志,是我多心,叮嘱你一下,不给人家添麻烦。”
“不对!”那小平心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但他没说出口。他的脑海里不断萦回着马文化和张大脑壳这两个名字,好像这两个名字在他的脑屏幕上还刚刚闪现过,用鼻子还能嗅出熟悉的味道。他在静默中忽然感到平短的头发正在头皮上硬扎扎地生长,楼梯间里有风在回窜,还有爬楼人的轻喘和衣服的窸窣声,他看到茶几地毯下有一张糖果包装纸,腻腻的黏在地板上;他所有的感官都异常敏锐起来,内心激烈地斗争着,神情紧张而又沉默,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向他袭来。
他看见光线从严实的窗帘透过来,金光灿烂。屋子里堆满了他的油画作品,一地的颜料,五颜六色。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警服的人,满脸油彩,像个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士兵,在窗子边接听电话。
“那老师吗?我是马文化,您现在还好吧?我师娘还好吧?”电话那头问。
那个人处在观察和试探中,对电话里的声音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些意外,他想挂掉电话,但那头又传来了声音。
“我知道是您,知道您还在听。许久没有去看望您,实在是抽不开身。上次张校长到省城请我回母校参加九十年周年校庆,我拒绝了,后来他又请您出面给我打电话,说不回来可以,要我题个词,写几个字,我也拒绝了,不是我不给您面子,不是什么有身份了,架子大了,不认老师了,不认母校了,我是实在不想给地方添麻烦,再说,我们也是有规定,有纪律,不能随便题字,随便参加活动的。我不分管教育,名不正言不顺嘛;再说比我贡献大、级别比我高的校友多了去了,省部级人物、高精尖科技人才、高级将领多得很嘛,为校争光的不缺我一个嘛。我去了,桌牌怎么写?序号怎么排?照片怎么上?弄不好,是会影响安定团结的。”
那个人的想象力被电话里的声音扭曲,好像一个穷苦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伟大理想和巨大期待中,他微倾着头,不卑不亢,保持着雕塑一样的姿势和凝固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的内心激起了微澜,脸部有些抽搐,鼻尖发红,眼里汪汪地洇出一片湿润。
那小平被那个人的样子弄得有些心酸,他问刘妮娜:“刘老师,我好像看到那个人的确跟马文化打过电话,但是我只看到马文化一个劲的在说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吗?”
刘妮娜把沙发上的抱枕立在靠背上,把带着滚边的坐垫拉得周周正正,对那小平说:“那老师,你坐下来说。”
那小平眼里充满坚毅,仿佛在和潜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某个东西对峙,他的牙齿打着颤,嘴唇微张,露出一个接近惊恐的微笑。他对刘妮娜说:“刘老师,请你告诉我真相,我已经忍很久了!”
刘妮娜拉着那小平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那老师,你坐下来,要不然,会很累的。要是你病了,我也没有多少力气照顾你了,我的手指现在连钢琴也弹不动了;还有你到处溜达,出了车祸,你要我怎么活?”
那小平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舌头和喉咙火辣辣干疼,只有在精疲力尽之后,他的神经才会放松,他感激地看了刘妮娜一眼,像娇宠惯了的孩子受到了批评,又像父母看到了听话的孩子。他坐到了沙发上,心情平复下来,思绪也清醒过来了,他用手掌覆盖在刘妮娜的手背上,有些动情地说:“刘老师,我觉得我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健忘症严重,糊涂加固执,给你添麻烦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那个打电话的人,到底跟马文化说了些什么。”
刘妮娜的白发在夕阳的余晖里发着银白色的光,她看到面部表情生动起来的那小平,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的头轻轻地依着那小平的肩,对那小平说:“那个人对马省长说了好多。说人家憨厚朴实,孤僻不合群,学习上天资平平,有自卑心理,是学生老师公认的平庸典型;还说人家父母小农意识严重,看不到光耀门楣的希望,就不想做赔本的买卖了,几次要他辍学,是那个人通过多次的家访,劝阻了他的父母;说他住校三年从来没有睡过下铺,还有一次半夜尿床,稀里哗啦把下铺都滴湿了。”
那小平听到这,“呵呵”笑了一下,说:“他说的这些的确如此。那次尿床事件是我解决的,原因是同学们霸占卫生间,排队都排不到他的名下,他就先躺到床上,想等同学们完了以后再起来,却不想睡过了头,迷迷糊糊地以为在卫生间里,结果一泻千里。后来我安排他住到了我们家,额外对他进行辅导,才再没人欺负他,最后考取的是水利工程大学吧?”
“好像是农业大学吧。”刘妮娜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他的学习的确糟糕,我记得有些数学题连我们家的那舸都会做,他就是转不过弯来。那舸差不多小他十岁吧?”
在以前,那舸一直是所有人都必须回避的话题,特别是那小平在场时。现在提到那舸,他们夫妻俩都能坦荡以对了。那舸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全市高考状元,大二时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后来因为科研成果被导师署名,一时想不开跳楼自尽了。
儿子跳楼的时候,因为学校办校史馆借用了那小平的画作和家传的几幅名画,而后校方宣称部分作品遗失,使他遭受心灵重创,加上即将退休,内心不可能接受连续打击,所以家人一直没有告知他那舸的事情。直到美国的姑妈在去世前,给那小平发来邮件,说她为那舸的死深为自责,说那舸作为科研团队的一员,其成果导师署名是非常正常的,是国际法则。她作为监护人没有及时疏导那舸的心里郁结,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她告诉那小平,他不姓那,她的弟弟,也就是那小平的叔叔,那将军也不姓那。他们家族的全姓是叶赫那拉氏。她说她对不起那舸,对不起叶赫那拉氏的列祖列宗。她说你的亲叔叔那连海将军是傅作义将军的副职,北平起义后,还是傅将军的副职,后来大概官至副部长吧。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他和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一样,不过是个许久不见的叔叔吧。我们唐人街的姊妹有一个读书沙龙,她们考查出了于勒叔叔是有中国血统的。你所要的牡蛎都是昂贵的,都需你自己解决,不要给你叔叔添麻烦,因为他也吃不起牡蛎。
在姑妈来信之前的日子里,人们闲聊的时候,只要他在场,话题就要相关那舸时,话锋就会忽然一转。他冥冥之中已感觉到儿子出了事,所以在看到姑妈的邮件,确认那舸已死时,他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伤心。姑妈发来那舸戴着博士帽的毕业照,他指着照片对刘妮娜说:“你看我们的儿子,虽然俊朗潇洒,睿智深沉,却总是脱不了一丝稚气。”刘妮娜也不提那舸的死,她说:“我们那舸十六岁就上大学,读完博士都还是二十二三,本来就小嘛!”夫妻俩相互对望一眼,骄傲地“呵呵”笑起来。然后他指着姑妈留着旗头、戴着扁方的照片,十分好奇地问:“姑妈怎么也戴着博士帽?”刘妮娜说:“自从你叔叔参加革命党以后,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捐给革命事业了,在美国留学的姑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没经历过中华民国,算起来应该是个真正的清朝遗民。她戴的不是博士帽,是清朝的格格帽,不过和博士帽有些像。”
现在他们没有因为提到了那舸,而中断原来的话题。那小平有些愤愤然地说:“我不相信那个人会对马省长说这些无礼的话,这不是揭人家的短吗?”
“也不能这样说,能够和省长毫不避讳,无话不说,恰好说明他们感情深,关系好。”刘妮娜回答道。
那小平想了想,说:“那也是的。不过我好像还听到那个人提到了一把手枪,这是怎么回事?”
刘妮娜本来就后悔对他说出“你从来都没有那把枪”这句话,现在听到他说出“手枪”两字,心里一沉。曾几何时,枪和那舸都是不能在他面前提到的,现在他不但在提到那舸时没有异常反应,而且还主动说起了枪的事儿,刘妮娜觉得有些诧异,小心地观察着他细微的变化,她知道并不是他的心智重启了,胸怀坦荡豁达了,而是他要把与世界相关的事物从内心一件件地剥离开去,剥离得有如不曾发生过。她隐隐地觉得了可怕,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内心曾经丰富得盛不下,浓烈得化不开的那小平吗?还是那个有着缜密数学思维和美妙艺术感觉的那小平吗?
刘妮娜知道纠缠在那小平心里的疑惑,于是干脆挑明了问:“你相信马文化真的没有看到过那把手枪吗?”
那小平抓住记忆的细丝,既不能猛然一拽,又不能随风而逝,他需要有人推送一把,才能捕捉出久远的画面。
“我想想,我想想。”那小平表情冥茫,像是找到了与另一个空间通灵的信号,又像是进入了数理演绎的逻辑世界,他的思想开始在黑暗里发出光亮,仿佛在被催眠的状态中,开始了自言自语:“那幢老楼是美国传教士修的,有很高的穹顶,地面和二楼楼板铺着厚实的木地板,屋顶盖着小红瓦,屋檐伸到两边的天沟里,阁楼上有一盖着的方孔,通过方孔就可以上到天沟,天沟很宽,也叫平台。天长日久,屋顶和平台积满了风雨带来的垃圾,也有小鸟衔来的树枝和杂草。那把枪就藏在天沟旁的瓦楞下。有一次为了迎接领导视察,学校要全面大扫除,本来老楼的平台是被人遗忘的,张大脑壳那时读高一,为了图表现,提议要打扫平台,自己爬到阁楼,见阁楼里黑咕隆咚,阴风四起,半路退了回来,班级干部就又派了最老实的马文化上去。”
那小平提供了某种可能的场景,但他没有回答马文化到底看没看到那把枪。
他觉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全校都知道,刘妮娜当然也知道,就停下来看了一眼刘妮娜,意思是说,手枪的事就是这么个过程。
刘妮娜说:“第二次是工人上去收拾垃圾时发现了那把枪,后来怎么就说成是马文化藏在那的呢?还要把他打成反革命分子。”
那小平这次没有酝酿很长时间,马上回答了刘妮娜:“因为老校工证明那个平台几十年没人上去过,即使公安局在搜查敌特分子时,也只上过阁楼,而没有上过天台;张大脑壳上去时,有人证明没带任何东西,何况他只上到了一半,也没有上过天台;而马文化上去时,没人证明他没带东西;那个工人上去时,还专门把外套脱下来,说是新衣服怕弄脏了。再说那几天马文化总是神不守舍,公安局来调查,他也是张口结舌,神色慌张,公安局不抓他抓谁?”
刘妮娜像在听一个没听过的故事一样,脸上现出了兴奋与好奇。“那个打电话的人说,最后是他找到了那把枪不是马文化藏在那里的证据,为马文化洗清了冤屈。但他是如何找到证据的,他没说。”
那小平很不屑地说:“是他找到的?他说是他找到的吗?”他的神经末梢被什么啃噬了一下,脑子里开始出现了一点混乱,但他还是努力抓住了即将发散开去的思维走向,“他说是他就是他吧,不过最后的关键证据肯定是我找到的,因为那把枪我曾经见到过,我说的不是那把枪,而是那把枪的型号。这种枪膛很长、装有轮盘可以连发的手枪是十九世纪美国雷明顿家族制造的新式手枪,美国公使曾送过一把给我爷爷,我很小的时候,骑在他的膝盖上,他教我玩过的。还有一次我也见过那把枪,或者说那种枪;你还记得多年前的夜晚我们被一个自称警察的人盘查吗?而且那个人始终没有能掏出警官证来吗?我到了公安局给他们解释,说这样的枪马文化怎么可能有,他家祖宗八代都不可能有!要说藏枪的人,最有可能的,我看只有你们公安局的人。后来我在枪柄上找到了一个英文名字,他们才无话可说了。你知道是谁的名字吗?”
“谁的名字?”刘妮娜越来越有兴致,关于枪的这些细节,她是第一次听说。
“狄龙!”那小平说,“对!就是我们这所学校的创始人,美国传教士狄龙先生的名字。”
刘妮娜唏嘘不已,各种疑问涌来,满脑子一片想象,Dillon是狄龙吗?传教士会带枪吗?没听说过用枪来传教的。她很快捋清了思路:那小平两次见过而且还玩过的这种枪,姑妈的海外关系以及他在公安局的强硬,以至推翻公安局不容置疑的结论,这一切在叔叔那连海将军倒霉以后,都变成了那小平藏匿枪支的罪证。好在那个时候马文化已经考上大学了,在那小平被逼得几近自杀时,马文化没有受到牵连。
刘妮娜坚信着自己的爱人是个真正的绅士,最后的贵族,无论来自何方的压力有多大,都没有选择和他离婚。
非常有意思的是,那天带走那小平的警察竟然是在二十几年前的夜晚喝令他们、盘查他们,并想掏出警官证来证明自己是真警察的人。他老得像是在执行最后一趟差事,满目仇恨地对那小平说:“没想到你竟然隐藏这么深,这么久!真该那个时候就抓了你。”说完用两眼的余光瞟了一下刘妮娜。刘妮娜理了理两鬓的发丝,优雅地坐到了钢琴旁,随着那小平挺胸昂头高喊一声:“走起!”刘妮娜的头颅强劲地一点,激昂的琴音便从她的指间流淌出来。那小平一边往外走,一边和着节拍。肖邦,肖邦的第一叙事曲!
“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也老了哟。那把枪据说现在变成了私人收藏品。”刘妮娜说。
“是的,据说曾一度在古玩市场出现过,后来张大脑壳想收购来作为校史馆的展品,在已和卖家谈妥了价钱的时候,狄龙的后人来电说,我的祖父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是个虔诚的教徒,那把枪绝对不是他的,不要把枪作为他的物品展出,请不要影响祖父的清誉,也不要影响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两个国家间的友好。”那小平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这个张大脑壳从做学生起,总是喜欢哗众取宠、标新立异,一心只想出风头。那把枪本来已尘封历史,忽然又被他搅得风雨再起。又不是军校,还要寻把枪来作展品,办校史馆,又不是办收租院,亏他想得出来!”
两人正说着,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那小平竖起耳朵,直了直身子。刘妮娜推了推那小平说:“是张校长他们,可能局长也来了。下午你在房间给马省长打电话,我听见了。这几天学校在迎接评估检查,我怕你惹出乱子,学校受到影响,就打电话告诉了张校长。”
那小平愣着神,半天不响,然后嘟哝着:“我打电话?我打电话了吗?不是说是那个人打的吗?我想想,我想想。”
“后来我想,你不过是自言自语吧。但是你拿着手机,模拟得真像。”
“是这个吗?”那小平从警服口袋里拿出马省长送给他的小灵通,那是一个没有了电池和信号,不能再用的老古董。
刘妮娜立起身去开门,边走边说:“那老师,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高个子的那个双手环在腹下,眼睛迅速地打量着有点陌生的环境,文质彬彬地笑着;另一个是张校长,满脸堆笑,一进门就抢步到沙发那,抓起那小平的手说:“那老师,您还好吧?”然后转身对着高个子介绍道:“董局长,这就是我的恩师,那小平老师。”又转身一把拉起刘妮娜的手,说:“这位是我的师娘,刘妮娜老师。”
董局长分头拉了拉两位老人的手说:“两位前辈,我们受马省长的委托,前来看望两位老师,来迟了,来迟了,失敬,失敬。”
刘妮娜客气地说:“领导能来家里,我们真有点受宠若惊。”
董局长脸上一红,说:“您见外了,马省长能来,燕冬部长能来,我们当然能来,只是我们来迟了,来迟了。”
那小平坐在沙发上看西洋镜一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起身不是,不起身也不是,最后只好对着虚空问了一句:“燕冬部长是谁?”
刘妮娜乜了他一眼,像是回答那小平,又像是在回答董局长,她说:“燕冬是我们家堂嫂,那是家人;马省长呢,是那老师的学生,那都是应该的。你们是领导,真是有劳了。”
那年那小平被抓到公安局,是叔叔那连海将军的儿媳,也就是那小平的堂嫂燕冬亲自过问的。叔叔是当年的起义将领,堂嫂的父亲可是自始至终的铁杆将军,这多少有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公公倒了霉却没影响儿媳出面撑腰。
“堂嫂?”那小平坐在那嘀咕着,像在思考一道数学题。堂嫂在公务考察时顺道来看望他过一次,那舸上大学期间,经常到堂嫂家蹭饭,后来那舸出国后,以至那舸出事后,就几乎没了什么往来,甚至连堂嫂当了部长,他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张校长在一边尴尬地陪着笑,连声说:“我和马省长同学,我也是那老师的学生呢。这次到省里见到马省长,还是打着那老师的旗号,我和董局长才见到了马省长。马省长一再嘱托我,要照顾好我们的老师。”
董局长在一旁补充道:“马省长对我说,那老师年龄大了,可能有些新奇的想法和特别的要求,希望能够尽量满足,听说他老人家喜欢穿警服,你们也可以搞搞配套工作嘛!”
那小平左右张望着,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然后把右手抬起来,在空中张开食指和拇指,说:“我要枪。”
刘妮娜始终微笑着,不好阻止那小平。董局长对张校长示意了一下,张校长笑呵呵地解开随身的公文包,没费什么功夫,但是略有一点犹豫地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手枪。他双手递给那小平,说:“它现在只是个文物了,我已办好了收藏证,再说,它的撞针早已锈坏了,所以老师可以尽管用。”那小平瞪着两眼,没有即刻接过来,张校长只好把枪轻轻地放到了茶几上。
董局长和张校长走了后,屋子里充满了宁静庄严的气氛,没有谁想去打开客厅的灯光,黑暗里,街灯把行道树叶的光斑照射到了阳台和客厅的过道上,窗外那幢封闭了的老楼在火烧板的广场上投下了巨大阴影,可能是为了迎接评估验收,学校想以百年老校的历史底蕴来烘托如今的辉煌,几个工人在阴影中正连夜加装着灯光效果的设备。
刘妮娜陪着那小平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摇了摇那小平,说:“那老师,那老师,你可以下楼溜达一会了。”
那小平立起身,盯着躺在茶几上的那把老枪看了一会儿,然后准确地抓在手中,他扣了扣扳机,转了一下转盘,把它别在了腰带上。
月亮当空高悬,天际浩瀚无边,透明的轻纱遮掩着天空,在被分隔出的空间里,那小平沿着一条倾斜的街道走入夜行的人群,他看到轻纱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罗盘隐在银色的辉光里,一些齿轮转动着,正在展示永恒的数学原理。
2019年6月28日星期五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