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布
建州的北苑茶,缘自于建安县的茶园主张廷晖,在闽龙元年(993年),他把自己创建的凤凰山茶园奉献给闽王王延钧作为皇家御茶园。至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北宋在凤凰山设漕司衙门,置北苑御焙。所生产的龙凤茶已有龙凤团、小龙团、密云龙、龙团胜雪等品牌,苏颂等一批儒臣酷爱北苑茶。
苏颂(1020-1101年),字子容,厦门同安人。庆历二年(1042年)登进士,宋哲宗时拜相,宋徽宗朝进太子太保,累封赵郡公,魏国公。苏颂作为北宋中后期著名朝臣,在天文,历法,医药,典籍等领域留下丰厚的遗产。他所存留下来的诗韵,不仅还原了北宋斗茶的盛景,也应证了北苑茶产自于建州。
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一》有言:“建茶之美者,号北苑茶,今建州凤凰山,土人相传谓之北苑。言江南尝置官领之,谓之北苑使。予因读李后主文集,在《北苑》及《文艺苑》,知北苑乃江南禁苑,在金陵,非建安也。江南北苑使正如今之内园使,李氏时有北苑使善制茶,人竞相贵之,谓之北苑茶。沈括的倾向自然已经得到较正,在建瓯市东峰镇林垅山出土的石牌,出自于庆历八年(1048年)仲春的记载,已显现了北宋北苑茶的制茶规模。在苏颂与李常及黄庭坚三人相互用“雷”字韵斗茶的诗歌里,更进一步应证了北苑名茶龙凤团、密云小团在朝野之间的雅爱。
苏颂长期在馆阁,煮茶是与儒者交游的主要方式。他与李常和黄庭坚的关系,在“雷”字茶韵上可见其景。黄庭坚(1045-1105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江西修水人,与秦观等四学士游学于苏轼,有苏黄之称。其书法与苏轼、蔡襄、米芾合称宋书法四大家。苏颂常饮黄庭坚家乡出产的茶叶——双井茶,可是改用了建州的北苑茶之后,就再也放不下北苑茶了。在他的《太傅相公以梅圣俞寄和建茶诗垂俾次前韵》的诗句里,已显现了建茶在朝臣之间的仰爱:“近来不贵蜀吴茶,为有东溪早露牙。二月制成输御府,经时尤未到人家。太官供罢颁三吏,东閤开时咏九华。从此闽乡益珍尚,佳章奇品两相誇。”诗里的梅圣俞就是梅尧臣,梅尧臣(1002-1060年)字圣俞,宣州人,与欧阳修同为北宋前期诗文革新运动领袖。梅圣俞也爱茶,他的诗里茶象繁生,意境高雅。苏颂所次的前韵是指梅圣俞的《依韵和杜相公谢蔡君谟寄茶》:“天子岁尝龙焙茶,茶官催摘雨前牙。闻香已入中都府,团口争传太傅家。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吴中内史才多少,从此莼羹不足跨。”每年的晚春,四月的中都府已经飘入了建州的龙团茶香,备好的名泉之水终于可以煮上清新的龙团茶。紫砂瓯碗里的茶韵泛现的春天的气息,由南而北所带来的何止是茶的清新!一首诗韵藏着太多儒者的人脉与勾联,蔡君谟给杜相公寄建州茶,这应当是蔡君谟在福建从政期间。蔡君谟则是蔡襄,他在庆历六年(1046年)至八年(1048年)期间,从福州知府转任福建转运使,主持北苑茶事,开发了小龙凤龙团茶,小龙凤团每饼重约25克,品状非常雅致。蔡襄把建州茶寄给杜相公(杜衍),其意义也是明显的,一者是朝臣之间的交流,另外也重在于对建州北苑茶的推广。杜衍在北宋中期,虽出相的时间不长,但他在文儒之间的影响力非常广,对北苑茶的推广功不可没。
苏颂与蔡襄的关系,不仅仅同为福建人,更重要的是苏颂的岳父凌景阳在兴化军仙游县任县尉时发现了蔡襄与蔡高两兄弟,并亲自培养,到了京都又极力举荐蔡襄与蔡高。缘于这层关系,苏颂与蔡襄成为难得的至交。苏颂与蔡襄均好茶,对于北苑茶一拍则合。苏颂与李常和黄庭坚的关系,茶是自然的纽带。李常(1027-1090年),字公择,江西修水人,是黄庭坚的舅舅。黄庭坚是大孝子,被列入二十四孝之中。苏颂在《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李公墓志铭》记载:“李常在英宗朝时,召试学士院,贴秘阁校理,元祐赦恩,蠲市易逋租不满二百缗者除之。李常累谓息过其数亦宜勿收,而复舒、鄂诸州钱冶与泉、密市舶之法,其后朝廷多行之。自朝奏大夫五迁至中大夫,拜御史中丞兼侍读,加龙图阁直学士。”这一面话深藏一个事实,李常于元祐(1087年)奏请设立泉州、密州等地市舶司,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发起,做出了特别的贡献。苏颂与李常交游三十年,与黄庭坚三者同为北苑茶而结下了难解斗茶机缘,在苏颂、李常、黄庭坚三人近23道的茶诗中,显现了盛大的北苑茶旷古的斗茶场景。
北宋的斗茶盛事,不仅在于茶的本身,更倾向于诗韵的韵和与激扬,李常抛出了“万仞峰前双井坞,婆娑曾占早春来。如今摸索苍龙璧,沉井铜瓶谩学雷。”的诗语,对于苏颂和黄庭坚,他们一发而不可收。黄庭坚率先回应,写下了《奉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三首》,其一的“风炉小鼎不须催,鱼眼长随蟹眼来,深注寒泉收第一,亦防枵腹爆乾雷。”风炉小鼎不须催,这种场景如何能再演发?
北宋对茶文化的推崇,在乎于茶的精研细磨,对茶道的发展已成就了一套完整的运作模式。对于茶道的理解与研发,苏颂可称高人,他在《次韵李公择送新赐龙团与黄学士(黄庭坚)三绝句》里直抒己见,在自注中说借用了丁公的《茶录》的评定标准。(丁公,则是丁渭。在北苑茶的发展过程中,有前丁后蔡的说法。丁渭(966-1037年),字谓之,苏州人,曾任福建漕使,督造贡茶,创制了大龙团饼茶,著有《北苑茶录》三卷。)初看“团团龙镜未磨开,馥馥新香满座来。试酌灵泉看饽沫,犹疑盏底有风雷。”这种清新的诗句,似是无法达到北苑茶真实的意境,但细细品读,却如同体会春天的雷声一般,着实能惊出一身的轻汗。北苑茶的新香与余味延续了上千年,就是当今的茶师也依然深锁盏底留香的搏茶技艺。
黄庭坚在这次搏茶与和诗的较量中,显然是慢慢从双井茶倾向于北苑茶。如同时下的茶师,备好了上等的茶叶,等待客人品评茶相。黄庭坚从文彦博请来了一小团新品种,让李公择和苏颂吕评!在一道又一道的碾煎烹过后,苏颂一语道破,此茶乃文潞公所赠送的密云小团。黄庭坚感慨,李公择折服。苏颂由此缘引了杜牧的“茶称瑞草魁”的诗句,创作了《次韵李公择谢黄学士惠文潞公所送密云小团一绝》诗韵:“小团品外众茶魁,宅相分从宰相来。南省同僚得传玩,朵颐终日味山雷。”宅相是指黄庭与李公择的关系,南省是指尚书省。文潞公是指文彦博。此次,黄庭坚拿出了文彦博所赠送的小团茶应该是瑞云祥龙,或是龙团胜雪,独占魁首的韵味,如同山雷一般震撼人心。
一场以茶为媒介,以雷字韵为纽带的搏茶似乎没有停下来。
茶品啜过后,留下了诗韵还不够,还得再品读诗稿。原来是以李公择为主角的斗茶,演化为以苏颂与李公择和黄庭坚三者之间的和诗较量。苏颂在《承示黄君诗再和韵》的 “先春百品避东洄,曾按《茶经》较勝来,除却黄家双井白,其余布鼓取争雷。”诗句里,所摆设下的似乎不是雷字韵,而是一场活生生的斗茶擂台。黄庭坚哪能落下,他也一如往日那般沉稳,依然放不下他家乡的双井茶,只是北苑茶确实是胜出许多。但是茶吗,如同茶叶本身一样,知其味而知其心!在《今岁官茶极妙而难为赏者戏作两诗用前韵》诗句里,黄庭坚终于把茶的本性抬了出来:“乳花翻椀正眉开,时若谒羌冲热来。知味者谁心已许,维摩虽默语如雷。”黄庭坚是出了大招,“维摩虽默”是缘自于《维摩诘所说经》里的“净名杜口于毗耶”之语。所以黄庭坚的维摩虽默语如雷,已是把茶禅一味打开了一座天窗,让北苑茶直通北宋朝堂。北苑茶长盛不衰,北宋文人的雅爱具有特定的推动原力。
稍有遗憾的是,李公择在这次搏茶中留下来的诗稿甚少。可事实上,李公择所写的诗卷应该不少。苏颂在《昨日纳还公择诗卷,相次复示三篇。不独说茶曲尽其妙,加以敏捷不易追攀,辄罄鄙言聊答嘉贶》诗里,其二篇与三篇都藏有伏笔。
其二篇直抒,“昔年叨预通闺籍,曾得红囊贡茗来。今日中台重受赐,回头已庆十春雷。”春天的雷声引渡的何止是北苑茶呢,人们在说茶论道之间,时光流逝了,一回首竟是十年之久啦!
其三篇更有余韵:“吟君三绝重徘徊,不复言诗为鼎来,咏到茶中精绝处,犹如笔下役风雷。”李公择应该有吟茶三绝,而且这次的诗韵非同一般,诗与茶,茶与诗相互融合一体。苏颂是真性情的儒臣,他的博学与睿智俨然长者,虽说是博茶,倒也是相互促进了诗艺与茶艺的融和。
如今建瓯的北苑茶遗址,已揭开了北苑茶的过往今夕,前丁后蔡演化了北苑茶的盛事,北宋传承下来的茶文化一直没有间断。每次路过建瓯茶园时,似乎还能看见曾经的文人斗茶的场景,曾经的诗韵吟诵的氤氲岚烟。